“人生,不过是他妈的痛苦与无聊之间来回循环的钟摆!”莫西干平日里很少像这样义愤填膺,他的愤怒都用在了每一次被工程热力学老师点名批评课堂作业上。他的另一句名言也来自于叔本华:“小人常为伟人的缺点或过失得意。”小人的指代对象依据不同课堂上每一个意图找他麻烦的课程老师而变。
莫西干浑身上下充斥着由各种或矫情或别有深意的因素所捏合而成的巨大而扭曲的矛盾感。你能想象吗?一个高考取得640分高分,将来很大可能性会成为一名严谨的工程师的天才学生,竟然花费整个大学三年,将自己打造成了一名反逻各斯哲学传统的开路先锋。
“理性是万恶之源,理性是中世纪教会奴役人民的一个东西”,莫西干不但反对苏格拉底,灵魂里似乎还藏着尼采的影子,“从古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到彼得一世纪念碑;从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到苏伊士战争。知识无法治愈生存的永恒创伤,生命的终极本源就是力,我的朋友!个体化原理正在日益崩溃,世界上如果存在着唯一的圣人,一个强大的主宰,一座唯一的真神,那就是我们自己!”
大二下学期莫西干突发奇想决定要拍摄一部记录我们大学生活的微电影,名字叫做《私奔》,通过非线性叙事讲述三段大学生恋爱的故事。他使尽浑身解数拉我入伙,一开始说得很好:他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紧张筹备,终于组建出了一个庞大的剧组,有专业的导演、摄影、配乐、演员,连场务都找了七八个,“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来写这个剧本,采用了小说《尤利西斯》式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将三段故事的时间线彻底打乱,六个彼此不相关的人物角色揉进了同一个空间,发生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历了种种的机缘巧合,最后分道扬镳,展示出古希腊悲剧命运主题里永恒的不可抗性。
最迟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就能够完成整部电影的拍摄和剪辑,接着立马带上成片参加下个月要在北京举行的全国青少年微电影大赛,一等奖十万,二等奖五万,三等奖两万,鼓励创作奖一个笔记本,我估摸着,以我们合体的水平,再怎么也得是个三等奖吧,到时候还可以送到戛纳进一步评审。以我们合体的水平,保不准在戛纳那个地方也能拿个奖,那可就全国出名、挣大发了。
以我们合体的水平,估计在戛纳拿的奖金也不会少,到时候我们不忙着回来,先坐飞机绕着北半球玩一圈,最后飞回中国,改乘火车再玩一圈。回来后再遇到对我叽叽喳喳的老师,比如那个一直要求我论文格式采用五号宋体的谁谁谁,一句话也不用说,直接一个获奖证书拍在他的脸上。
到时候这书能读就继续读,不能读我们就退学,全职搞艺术,电影创作,拍大片、上院线,改编成文学作品,搞签售,泡女粉。以我们合体的水平,一年轻轻松松搞个百八十万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至于这些见风使舵的大学老师,到时候只能看着我们傻眼,这些活在理想国洞穴里,一叶障目的囚徒们。
我反感——并且极度……反感自我贬低以及……不自信!苏格拉底面对五百人陪审团,骄傲地选择以死来向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提出抗议,背后支撑着他的就是他那异于常人的强大自信。你不要用审视低能儿的同情眼光同情地看着我,我的朋友,以我们合体的水平,只要我们想要,没有事情我们做不到!”
关于莫西干,我尤其欣赏的就是他的这种明明讨厌一个人,但必要的时候总是可以举出这个人的事例来印证自身观点的不要脸。他的演讲因为词穷和嘴瓢而断断续续,但姿态足够潇洒,站在教学楼台阶上俯瞰着我,不小心露出来的两根鼻毛在气流中轻盈起舞,拥有着一种丘吉尔的铁幕演说一般的,壮士断臂的悲壮色彩,让人很难一时半会走出他的洗脑。我答应了他,加入了他口中的这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庞大”剧组,进去才发现,妈的,我们不但没有导演、摄影、配乐、演员、场务,连摄像机都没有一台。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既然误入狼窝,硬着头皮也要和莫西干一条路走下去。就像他说的,我们的剧组虽然实际上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但有一颗热烈的心,在这世界有心就能干出大事业。我动用自身的校园关系,借来了一台简陋的佳能750D,感动常在,拉来了两个长得过得去的男的和一个长得好看的女的做演员,草台班子就这样搭成了。
原本按照剧本,我们的演员数量至少还差三个,但由于我的人脉不广,再找不到多余的人入伙,莫西干指着我们剧组唯一的那女的说,去他的,你就分饰三角吧。莫西干的人脉很广,但他的面子思想根深蒂固,不愿去麻烦自己的其他朋友。从电影开拍之后,他的朋友们经常光顾我们用一个帐篷在校园绿地正中央草率搭起的一块“片场”,但都跟电影本身没有关系,他们是过来和莫西干来讨论女人的,低年级艺术系的女人,高年级广播系的女人,还有校门外步行街深处卖淫的那些女人。
终于,在一次莫西干所组织的,不要脸的以剧组聚餐为名义,实际上是他的私人朋友聚会上,他和那群统一口径热爱女人的男人喝多了酒,当下决定要去步行街深处一探虚实。红红火火的一大帮子人前脚刚踏进一家洗发店,后脚就被突袭的扫黄警察逮了个正着,由于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从事某些集体性质的非法活动,最后只是被上报到了校长处,要求加强管理。
校长笑靥如花,表示都是男人,都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年轻人嘛,一时冲动差点犯错,其实我特别能理解。说完就当即为在场的每一个人开取留校察看的处分,并且就地宣布扣除学位证的决定。我由于整个过程置身事外而免遭一劫。
拍片计划在如此重大的一次事变中也只能搁浅,莫西干一如既往地愤愤不平,早知道干了也是死,不干也是死,妈的,当天晚上说什么也干了。
我始终无法理解当代大学生对于一个异性的那种最原始且盲目想要去得到的冲动究竟来自于哪里,就因为彼此之间不同的生理构造?我认为上帝创造人类,一开始就没有打着要把大家互相配对的原则,这个配对并不是说你凹的部位我就凸,你凸的部位我来凹,而是说灵魂的共鸣以及思维的契合,我大学阶段也谈了两三个女朋友,但都因为想法与观念上的各种差异到最后走不下去了。莫西干跟我不一样,他谈了整八个,骑驴找马,源源不绝,你方唱罢我登场。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对于身边的每一个姑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新鲜感,他说,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泛滥的情感,他只是觉得谈恋爱是一项技能,就好像弹吉他,只有多练,手指头的茧才不会掉,下一次拿起吉他的时候才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无言以对了。
莫西干又恋爱了,因祸得福,剧组里我的那位朋友,我们的女一号——兼职女二号和三号,飞蛾扑火似地爱上了他,理由是她觉得莫西干带着广大群众向着步行街进发时,留下的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显得特别有领导力。这件事情又一次从侧面印证了我本人的恋爱观,觉得女人简直是一种大脑主机处在死机与重启状态不断地死循环,片刻也不得安宁的生物。女一号给莫西干写了少说十封情书,托我一封一封地交给他。
情书的内容显得有些驳杂,从雪莱到舒婷,由此可见女一号还是有些学识的。莫西干一如既往地采取了一个欲擒故纵的态度,一封信也没有回,直到最后一首诗的到来:
“你丫的
我到底是哪里
配不上你了”
接着两个人就在一起了,莫西干指着信上面的每一个字,激动地口水都喷出来半截:这女的,真酷!
我一直觉得莫西干的身上,拥有着一股典型的受虐狂的情调,体现在感情上面格外得明显。他爱女一号,无法自拔,仅仅是因为女一号喜欢同他吵架,而在他看来,争吵是一种最为有力的思想交锋的方式,代表着两人都在试图以这样极端的形式将一段感情不断地拨回正轨。这正迎合了他所信奉的尼采的超人哲学,“只有力才是美的”。
正式介绍一下我的朋友莫西干:莫西干,男,汉族,未婚,出生于1997,我的朋友,艺术与哲学爱好者,XX大学工学院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第一才子,大学四年时间积极创作,公开发表作品无数,包括在知网上发表的《广州大学城篮球训练馆热泵空调与热水系统设计方案》,在2016年《青年大学生》杂志上发表的《传承五四精神,响应时代号召》,以及自掏腰包,在大学附近一家妇科医院的宣传手册上自费发表的,一篇两万个字的短篇小说《李香兰》。
实话说莫西干的写作功底并不像他的履历一样差劲,我看了这篇《李香兰》,讲的是一个大学生爱上一名有夫之妇的故事,叙事的字里行间甚至还带着点王家卫文艺电影特有的意味。可惜像我这样拥有着不健全的审美,能够欣赏他的人只是少数,那一期的宣传手册创下了被丢进附近垃圾桶的最高纪录。莫西干悲哀地认为,他肯定是带有惊天的才华的,只是缺少了一个合适的平台,在梅毒和艾滋病的科普之间展示自己的文学天赋始终不妥,他必须得想法设法结识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创作者,以寻求这些成熟的作家、导演们的帮助。
莫西干在这件事情上放弃了他一贯的空想主义者懒惰的劣根性,隔天就拉着我和女一号参加了一个在隔壁一所艺术类高校所举行的大学生画展。那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星期日,夏天的高温介于三十四度与三十五度之间,女一号穿着长度刚好淹没大腿根的包臀裙,大波浪披散在肩膀。我们在空调房里一幅幅梵高与莫奈的仿画之间来回地游走,我的视线停留在身边的油画上,女一号的视线停留在莫西干身上,莫西干的视线停留在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女性身上。
忽然,女一号说她要去上个厕所,莫西干说他想去后台看看能不能认识些什么人,我说我要去门外抽支烟,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一时刻选择分道扬镳。我站在钢筋水泥所包裹起来的热浪当中一支烟正抽到一半,莫西干突然兴奋地从我的背后窜了出来,告诉我他已经有所收获,认识了一个在新媒体公司画分镜图的新朋友,两个人打算就此机会好好聊聊,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把女一号给稳住,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在这样严肃的交际场合里肯定坏事,莫西干抢过我手指间的烟头猛吸了两口,原地啐了一口唾沫,用脚尖粗鲁地踩了踩,憋出一个请求的表情就离开了这里。我并没有想太多,显而易见新认识的这位画分镜图的朋友肯定不可能是男性,但没有办法,谁叫我是莫西干的朋友,而他这次又恰好拥有充分的借口。我专程到厕所门口等待女一号,过了十分钟她翩翩出来,背挺得笔直,狭窄的裙摆在走光与不走光之间随着屁股一折一折地搅动,她斜着眼睛瞄了我一眼,貌似对从厕所出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莫西干这一事实有所不满,他人呢?
我最不喜欢女一号的一点是,她表露感情的方式太过直白,换言之过于得真诚,不屑于伪装,这当然跟她优渥的家庭条件也有关系,莫西干曾经就告诉过我常看见女一号她爸开着劳斯莱斯来学校里接她什么的——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足够的有钱,就没有必要向任何一个人展示自己的情商,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耐着性子为莫西干找到一个不在场的借口:他去展厅外的小卖部买水去了,估计要一会才能回来,他让我们先逛逛。
哦?展厅里不是有自动售货机吗,为什么他一定要去外面,你们不会是在捣什么鬼?女一号一如既往地表现出自己的直露。我回答,不是,售货机里只有红牛,但他想喝脉动,这里没有脉动。她说,但平时他都喝碳酸饮料的。我说,也许想换个口味,这里都是橙子味,他喜欢紫葡萄味。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女一号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颤,用一种心狠手辣、集中了全世界所有的恶毒与愤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就看见莫西干手挽着一个双马尾帆布鞋的姑娘从我们的视线尽头缓缓飘过。
事后我们两人互相责备,莫西干责备我,不是叫你把她给稳住吗,怎么他妈的过了快十分钟了,你们还他妈在女厕所附近溜达,我看地毯都要被你们磨破了。而我执意认为在帮助别人办事这件事情上,稳住女一号只是一个企图,并不是一个结果,总有一些不可抗力会干扰这个过程:那我也不知道你脑子这么轴,会带双马尾来女厕所这种重灾区啊。
莫西干也很委屈,我没办法啊,操,当时干柴烈火,没忍住在梵高的自画像后面把她的口红给亲没了,她一定要去女厕所补妆,怎么拉都拉不住。
女一号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一群人,堵在了莫西干从宿舍到教室的校道上。事后莫西干请了小半个月的病假,我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评价这只是一场友好的谈判和协商,他和女一号完全是和平分手,两个人总吵架,性格不合,他对此早有打算。并且一再以笃定的口吻宣称自己请假的原因并不是被打了,而是真的生病了,期间双马尾一直在住院部兢兢业业地照顾他,他们在一起了。
当然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高低腿已经推翻了整段陈述的真实性,除了最后一句话——他和双马尾在一起了。双马尾的实际年龄与她幼齿的外貌出入很大,在我们观看画展的那所学校的戏剧影视文学读研究生二年级,性格稳重,处事不惊,相比于大大咧咧的女一号更有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艺女青年的味道。
双马尾在两所学校之间的一家日料店请我们吃饭,莫西干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坐在坚硬的高脚凳上用双手搀扶着腰,摇摇晃晃地从身体不同的方向卸力,双马尾就好像电影里那些勤快的日本媳妇,一会站起来弓着背为我们掺水,一会脱下自己的外套让莫西干垫在屁股下面:这样子靠背就不会硌到你尾巴骨的伤口上。
莫西干有些害臊,不知道是幸福的害臊还是谎言被揭穿的害臊,别瞎说,我又没跟人打架,尾巴上……尾巴骨上哪有什么伤口。
我不知道双马尾这样一个落落大方、各方面都体现出高等教育的得体性的姑娘究竟看上了莫西干哪一点,正如我同样也不知习惯了虐恋的莫西干究竟喜欢上了双马尾的哪方面特质。趁着双马尾上厕所的时候,我向莫西干提出了我的疑惑,他在硕大的“禁止吸烟”的指示牌下点燃了一支烟,他的意思是,拿着一本准则或是教条可着劲找是宗教信仰才干的事情,相比于死在一味地迎合自己先入为主所设定好的框架上,有时候适当地打破它才能够寻觅到真正的爱情。
当然,无论是迎合还是打破,始终存在着某一个前提是确信不疑的——双马尾作为一个二十三岁半只脚步入了社会的女人,的确有着异于同龄人的纯洁和好看,笑起来眼睛能变成两道月牙,马尾辫在顺着我们的谈话而点头的时候上下飞舞。在莫西干的引荐下,我象征性地与双马尾攀谈几句,接着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听着他们开始了旁若无人的对话,从小说到电影。
莫西干对于艺术的见解相较于学院派的双马尾略显得拙劣,当双马尾谈到安东尼奥尼、侯孝贤和黑泽明,莫西干只能回报以詹姆斯卡梅隆、开心麻花与周星驰。
他徒手拾起一片刺身,蘸满了芥末酱,一口包在嘴里,喘着粗气告诉我们,《大话西游》其实骨子里是体现了一部分生命现象学的理论的。米歇尔亨利批判了胡塞尔的意向性现象学,认为意志的主体在于生命的情感性,而一切以意向性先见入手的理性主义本质上都是一种对于生命的自我否定,你看电影的最后,代表着非意向性情感、勇敢追求个人爱情的夕阳武士在看向城楼下带有意向性情感、放下儿女情长远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说的那句“你看,这个人好像一条狗啊”,其实就是周星驰表达的这种对于生命的自我否定。当莫西干张冠李戴地将哲学与电影搅在一起的时候,双马尾仰起头来以一种紫霞仙子斜着脑袋看向至尊宝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个月以后,双马尾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一篇论文《<大话西游>与生命现象学》,帮助她获得了广州市最大的一家影视公司的offer。莫西干兴奋地跑到我的跟前,哥们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有真才实学的吧,哈哈,你看我那天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在人家电影界的专业人士之间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操,早知道自己高考的时候就该报一个跟电影相关的专业了。
莫西干一直都对自己所就读的这门工科专业颇有微词,这一次也不例外,狂欢之后只剩下满肚子的怅然若失。我安慰他说,你们两口子谁成功不都是一样的,你当初不是想去认识一些成功的文艺工作者来帮助你实现你的文艺梦吗,这次双马尾都进这么大公司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各种路子就能够摸得门清,到时候受益人还不是你。他说,别整天双马尾双马尾的,人叫陈清,浊浊陈酒,清清细流,算了,你这种理工男不会明白的。
我这种理工男有一点好,就是务实。当初我和莫西干原本以二人拼团的价格共报了大学城里的一个驾校,但他刚考完科目一,就以整天在全车四个人的围观下摸方向盘的行为实在显得太不浪漫为由再也没去过,因此就一直没有拿到驾照。陈清很快就要进行入职培训,在此之前打算要将之前那家新媒体公司里遗留的办公物品全搬过去,我开着一辆借来的比亚迪载着他俩在番禺区与海珠区的交界处堵了整整两个小时。
看着陈清大汗淋漓地奔波于巨大的办公楼内部,忙碌地办理入职手续的背影,莫西干连连摇头,险些热泪盈眶,以一种圣母玛利亚普度众生一样怜悯的口气,我们这一代人也太不容易了,童年的时候遇上汶川地震,少年的时候遇见金融风暴,成年的时候又刚好撞上大学扩招,找工作跟找老婆一样费劲,你看看站在我们眼前的这位拥有着文艺片美好质感的青春少女,她娇嫩的肩上本该背负着远方、青春的荷尔蒙与理想,现在却背着装满文件的麻袋子,真可谓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不屑一顾地反驳他,你以为自己是马丁路德金啊,人家研究生的文凭,世界五百强的工作,两个月入职培训后一转正就能拿五位数的月薪,到时候背在她肩膀上的,不只有远方、青春的荷尔蒙、理想,还有lv和普拉达的包。
莫西干拿出手机蹲在地上,用摄像头十连拍冲着陈清的后背猛拍了一组照片,但由于用力过猛,没有一张定焦在陈清身上,你懂个屁,尼采临死之前还抱着街上一匹被鞭打的马掉眼泪呢,你们这些没有同理心的人,看谁都觉得是矫情。
在陈清开始培训,了无音讯一个月后,莫西干终于迎来了自己颗粒无收的艺术生涯第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突破。他用自己的那篇《李香兰》投稿了一个全国范围内的短篇小说征文大赛,光荣地斩获了二等奖,虽然由于并不是首发性质,最终没能拿到高昂的奖金,但获得了在各大杂志报刊上公开露脸的机会,学校的广播台、学生会、文学社等组织轮番发文采访与介绍莫西干,就连校官方所发行的一月一度的校刊都为他安排了洋洋洒洒五千个字的版面。
在莫西干登上地方电视台,装腔作势地模仿马丁路德金,说出那句经典台词“I had a dream”的当晚,女一号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她的声音吞吞吐吐,抑扬起伏得有点过分,我喝多了,你让莫西干过来找我,不然我就去死。
我无语凝噎:我又不是莫西干他爸,我让他来他就来啊,你不是有他电话吗,他现在有空,我可以作证。
女一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掉了电话,接着弹出来一个视频,她站在地平线上不知道具体是几十米的高度,将一只脚从顶层的栅栏外面伸进空气中,同时画面微微颤抖,她几乎是以一种声嘶力竭的语气向着一片虚无里呐喊,半个小时我见不到他,我立马就去死,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们就是我自杀的帮凶,同谋,谁也逃不掉。
我找到莫西干的时候他正走在干净明朗的校道上,一边春风得意地哼着小曲,一边和陈清打着视频电话汇报自己的喜讯。我向他示以有紧急情况发生的眼神,他匆匆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一瞬间就慌了阵脚,妈的,当初写《李香兰》的时候没有版权意识,确实是借鉴了点别人小说里的情节,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我说,不是,女一号打电话过来说她今晚就去死。
吓死我了,原来是这个事啊,莫西干伸手抚摸自己的胸口,长喘了口气,我操!她要去死?
我急忙拿出了手机给他看,莫西干一眼就认出了女一号是在她家三十四楼的大平层上,急忙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飞驰,离开了我的视线。几乎一整个晚上我都在焦虑地给他发短信,但没有收到任何一条回信,次日正午,当我正看到一则学生公众号推送的由于莫西干本人工作与学业繁忙,拟定于今日的访谈暂时取消的新闻时,莫西干给我打来了电话,沮丧地告诉我,他昨晚和女一号上床了,女一号以死来要挟他,但他放不下陈清。
莫西干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既然陈清与女一号并不身在同一所学校,那么只要他保守着谨小慎微的行事原则,就可以为这道严苛的感情单选题,提交一份完美并且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失去的双选答案。从他对于这件事情给出的过分乐观的分析上,我又一次感受到莫西干内心里那份高昂的浪漫主义,他甚至列举了一些风流而伟大的艺术家来佐证自己的想法,比如保罗高更,以及他的年仅十三岁的大溪地新娘——蒂哈阿曼娜。
我问,那谁才是你的大溪地新娘,女一号?还是双马尾?莫西干仰起了脑袋久久凝望无垠的天际线,悠长地说了三个字,苍天啊。
远在海珠区正在经历着漫长培训期的陈清为莫西干宏伟的偷情计划创造了良好的先决条件,他白天陪女一号逛街、看电影、开房,晚上定时定点与陈清进行视频通话。他准备了两个手机,三张电话卡,每一次在社交媒体上发送动态时都要通过精密的谋算,以筛选出可能出现的来自另一方的共同好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女一号生日的那天,莫西干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件从西装店租来的,一天两百块的阿玛尼高档男装,用向我们这群朋友众筹而来的一大笔巨款买了一支镶满水晶的施华洛世奇手镯,在西餐店充满小资情调的烛光与钢琴音乐里,动情地为女一号戴在手腕上。女一号感动至深,莫西干将女一号抱在怀里低头长吻,钢琴曲噼里啪啦地响彻室内,昏黄色的水晶吊灯打下一束光在莫西干的脸上,玻璃门突然打开带进来一阵风,熟悉的人影穿过人群径直向我们冲了过来。
莫西干每次遇到尴尬的场面,喜欢伸出右手大拇指来回摩擦自己的鼻梁骨,这一次比起以往更加尴尬,他摩擦的力度之大、频率之快,我都怕一不小心给自己弄成骨折了。
钢琴曲适时地戛然而止,整个西餐店蓦然失声,陈清站在餐桌外五米的位置,与莫西干隔人群相望,莫西干的左手还不争气地停留在女一号的大腿上。陈清突然启动了,迈开步子向我们走了过来,随着彼此距离的逐渐拉近,在场的各位通通紧张得将手指甲嵌进手掌心,我想莫西干这次完了,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估计陈清肯定像韩剧里面拍的那样,抬手把一百斤重的大理石餐桌掀翻在地上,接着狠狠一巴掌打在莫西干的脸上。正这么想着,陈清电光火石般地就瞬移到了我的面前,抬起一巴掌“啪”的一声就干在了我的脸上。
我当时就懵圈了,她情急之下一时之间气急攻心的心情我相当能够理解,并且真诚地为她感到可惜,但再激动也他妈的也不至于搞错对象吧。陈清指着我的鼻子,你王八蛋,他抵挡不住狐狸精的诱惑还情有可原,你作为他的朋友,非但不奉劝他悬崖勒马,甚至还骄傲地助纣为虐,你算什么朋友,你就是狗屁。
说谁狐狸精呢?女一号一拍餐桌,站了起来。
说谁在场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衣服穿得这么漏,跟那什么的女人似的,整天就想着怎么抢别人的男人,你怎么不去把你爹从你妈手上抢过来。
你丫才是狐狸精,我当初和莫西干在一起好好的,要不是你横插一脚,哪还有你的现在。
是,我不像有的人,分手之后还找人报复自己的前男友,我要是告诉你当初是他对我死缠烂打,说你哪点都不如我,你是不是都得疯了?哟,还哪点都不如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瘦得跟个平板电脑一样,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要不是扎着两根马尾辫我还真以为你是个男人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两人一番口舌交锋,你方唱罢我登场,基本干了个势均力敌,谁也没占到对方的便宜。于是这场闹剧进行到下一步,女一号从座位上跳起来用两只手一把将陈清推倒在地,接着两个人在众人的拉扯下殴打在一起。莫西干夹在两人中间承担了大部分的拳脚攻击,嘴里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西餐店的服务生和老板都拥了过来,嘴里大喊着别把碗打碎了、别把碗打碎了。
这是莫西干第二次进入大学城片区的派出所,间隔的时间不算太长,连值班的门卫都是同一个人,热情地与莫西干伸手打招呼,呵哟,这一次又是因为女人啊?莫西干轻车熟路地完成了拍照、口供、笔录等一系列流程,由于女人间的打斗并未造成重大刑事后果,加上案件本身牵扯到三个人感情之间的复杂性,被定性为民事纠纷,要求大家私下自行调解。
我站在派出所门外一片暗无灯光的树荫下等待着最终结果,女一号率先出来,愤怒地白了我一眼就上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劳斯莱斯;接着是陈清,躲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后大哭了一场,然后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离开了这里;最后才是莫西干,他留了很久的长发也许是在派出所里焦虑地抓弄下有些变形,迎着夜风竖起了几撮毛,他示意我不要说话让他静一静,我们沿着狭小的人行道向着学校在的方向一直走,被一个岔口的红绿灯拦下来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借我一笔钱,不多,三千块。
我说,你不是才筹钱给女一号买了恶魔之眼吗,怎么又急着用钱。他说,他最喜欢的一个歌手发完上一张专辑几乎隐退了十年的时间,这次终于要出山在南京开演唱会了,不知道错过这次还要等多久,他想一个人去南京。
校刊上有关《李香兰》抄袭的报道前是一则科学家在庞贝火山发现了来自两千年前的一具遗骸的考古新闻,在一张火山灰凝固而成的人型空壳照片后,就是加粗之后的三号宋体标题,《揭开人造校园偶像背后的秘密——莫西干抄袭事件大揭秘》。文章从结构、情节、叙述视角、情感走向等各方面论述了莫西干获奖的这部作品与一位文艺作家成名前发表的一篇名叫《二百公里》的言情小说的雷同之处。并且在最后指出莫西干抄袭的动机确定不疑,消息源来自于一位与他有过某种亲密关系的女性。
不知道远在火车上的莫西干能不能看见,不利的消息正如庞贝火山一般瞬间淌过了全国范围内的各大高校与文艺机构,大家纷纷发文章批判莫西干的这种投机行为,以及质疑小说征文大赛的公平性。大赛官方随后发出一则通知,宣布紧急取消莫西干的获奖资格,并且对类似的抄袭行为表示严厉谴责。
当我联系上莫西干的时候,手机话筒里传来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和吉他伴奏所组成的阵阵音浪,莫西干的口吻因过度兴奋而显得颤抖不止,我这次真来对了兄弟,朴树啊,朴树刚刚竟然首唱了自己新专辑里面新填词的一首歌,名字叫做《猎户星座》,首唱,这他妈可是朴树啊,等等你先别挂,好像马上就该到《平凡之路》了,你听。
我的耳朵里失去了他的声音,我笃定他可能是为了收音效果刻意把手机举在头顶上之内的,话筒里甚至还能听见秋风萧萧,接着是断断续续朴树的歌声,“谜一样的,沉默着的,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一直觉得天下之恶,莫过于在人兴头儿上毫不留情地浇下一盆冷水,普天下的公民都应享有乐观的权利,纵使是以被欺骗与蒙蔽的方式。为了维护他见到偶像而产生的雀跃心理,当晚我保持了缄默,一直到他回到广州以后,我才告诉莫西干在他离开学校的这段时间,发生在学校里的这些所有针对于他本人的口诛笔伐。
我们坐在学校旁一个名为“中心湖”的池塘边,春江水涨,秋天水落,湖水几乎快沉到泥石的表面,和我们所处的一片草地融为一体。他说,我早知道以女一号的性格,不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不过兄弟你相信我,我只是借鉴,真没抄,你也知道我当初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不但没想过挣钱,还自费发出来给大家看,当时谁能想到以后能有个这样的作文比赛,你说我搞个长篇大论的抄袭图什么啊。
我说,现在重要么,抄袭还是借鉴?一点都不重要,比赛获奖给你带来的这一切就好像一团虚幻的泡影,女一号心狠手辣地拿出一根针用力地一扎,你除了坠下云端的后遗症,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说,你说的对,一点都不重要,抄袭不重要,真相不重要,结果不重要,《李香兰》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这次我在南京,体育馆票价480尾区的第二楼,看着身下一个个翘首以盼的脑袋,在朴树《那些花儿》的歌声里热泪盈眶的时候,我才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告诉我,我对不起陈清,就好像至尊宝对不起紫霞仙子那样,我想把她追回来。
莫西干又一次不告而别,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陈清,接着他向我发来了一封长长的告别短信,主要思想是嘱咐我收拾好他宿舍的生活用品,以快递的方式寄回他的家乡,四川省广元市,并且特意申明,他的床头架上有十多本未开封的书,以及一个全新的牛皮笔记本,可以替他捐给贫困山区里的希望小学。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希望小学会接收他配图版本的《金瓶梅》,但还是老老实实完成了他的托付。莫西干究竟去哪儿了,我们谁也不知道,《私奔》剧组里的一个人说,从前听莫西干说自己毕业之后要去西伯利亚种水稻。另一个人说你听他吹牛逼,他还说自己要在拿到驾照之后开上一辆桑塔纳2000一路向东,最后把自己和车一起埋在太平洋里呢。班上的老师说,老早就觉得这小子心术不正,精力都没花在学业上,可惜了他一副好脑袋。
学院方面出于人道主义,并没有将莫西干直接开除,而是保留了他的学籍,说服学校的理由是莫西干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不得已要进行休学治疗。为了探寻莫西干的踪迹,我专程回到海珠区找过陈清一次,她不但顺利通过了自己的入职培训,还在短时间内一举进入到影视公司的管理层,办公的地点搬到了写字楼二十三层最高处的位置。
我并不礼貌地推开办公室精美绝伦的木门时,陈清正亲密地与一个男人搂在一起,当男人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是自己在写字楼入口的介绍栏里看见的这家影视公司的总经理。
两个人很快从彼此的身体里脱离出来,陈清面对我突然的到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与慌乱,但她所受到的良好教育很快将流露的真情收了回来。下次请记得敲门,经理就没有这么友好了,不屑地哼了一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陈清坐在真皮沙发上,翘起了一个工整的二郎腿,用脚尖稳稳地吊起自己的高跟鞋,短到几近于无的裙摆下露出了纯黑色的安全裤,我在她的身上看见女一号的影子。她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摇头,她说,茶、咖啡、可乐,我这里什么都有。她拿出一包万宝路女士香烟,灵活地抖出一根放在嘴里面,转过头四处寻找打火机的位置。
我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扔给她,陈清点火的手顿了几秒钟,接着以一种飘逸的姿态将香烟点燃,很久没有见过你了,其实也没有很久,五个月……还是三个月?
我伸出四根手指,说五和三的中间数。她说,四个月,那也算是很久了。
我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她反问,你是作为莫西干的朋友来问的,还是作为我的朋友来问的。我问,有什么区别吗?她说,区别大,如果是前一种身份,请你告诉他,虽然当初那件事情闹的很大,我差点丢掉了自己的工作,但最终贵人相助,顺利通过了培训期,还做到了艺术总监的位置,一个月能拿三万块钱工资,下一次请你们吃饭再也不用去那家廉价的日料店了。
我说,如果是后一种呢?她说,不幸福,一点都不幸福,朝八晚十,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累得跟条哈巴犬一样,还总是和隔壁的市场部门吵架,每一次都得向大众的审美妥协,一点艺术创作的主动权都没有,洗澡的时候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
我说,这句话是通过后一种身份说出来的,但今天我来找你,扮演的是前一种身份。她说,我猜到了,但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了。我说,莫西干失踪了,自从三个月以前他来这里找过你一次,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学校大发慈悲保留了他的学籍,但因为当初女一号匿名举报他征文比赛抄袭,导致学校名誉受损,其实一些老师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陈清说,我知道这个事情,当初他也经常在我面前夸夸其谈,说自己借鉴了哪位作家的一本书,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根本分不清很多事情的轻重,什么都喜欢拿出来讲。我说,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他,让他回学校来念书,我的意思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陈清将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突然抬起头久久凝望我,我们都已经分手这么久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
我说,那你记不记得你们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是不是你的哪句话刺激到了他,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陈清呵呵一笑,接着平淡地告诉我,我们都知道他才不是个傻子,一个自私的人总是习以为常地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够作出对于自己最有利的决定,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影响到他,我不可以,你也同样。
我当时就是如实告诉他,我曾经的确深爱着他,在那个一无所知的年龄,我一点都不恨他,我能有今天全靠当初他帮我代笔的那篇论文,所以他完全不欠我什么,都是我欠他的。
他那时候就是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以同样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让他放眼看看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我今天站到的这个位置,这个建立在云端,低头就能俯瞰整个珠江的宫殿一样的办公室,告诉他我们现在不一样了,他什么都没有,大把的时间能和我纠缠。我让他不要一直试图去恳求我的原谅,他不需要来自任何人的原谅,我只是不再爱他了,与恨无关。
我问陈清,他呢,他说什么?
陈清回答,他说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你的怂恿,他从来没有过想要对不起我的念头,是你和女一号设的一个局,有一天趁他喝醉把他绕了进去。
他这个人,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聪明,没一次撒谎是撒在了点上的。陈清将脚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弯下腰在一个草灰色的半透明烟灰缸里熄灭了烟,指着办公室角落里一架咖啡机说,尝尝吧,我过去也不爱喝咖啡的,觉得太苦,但现在参加工作了,越来越觉得咖啡好喝,就好像生活,苦到极致也没有意想之中的那份甜,等到失去味觉的时候,也就逐渐习惯了。
正宗的猫屎咖啡,产自南美,浓郁的苦涩当中带着一股杏仁的香气。我仍然不习惯这样的一种味道,几乎是屏着鼻息一口将它喝完。乘上电梯下到了一楼,我在莫西干此前为陈清拍照留念的那个地方情不自禁地久久矗立,看着视线尽头拥簇着一大群实习人的拥挤工位,忽然想到当时我们过来时开的那辆破破烂烂、驾驶起来排气管嗡嗡响的比亚迪,心想莫西干一个驾驶证都没有的人,真要出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我刻意留意到介绍栏上这位经理人的名字,上面写着他的婚恋状况,妻子是广州一所高校年轻有为的物理学教授,近几年为国争光,手底下的项目在国际上拿了几个重量级的大奖。我这时候才想明白莫西干为什么要以一个如此决绝的姿态离开。
再见到莫西干,是第二年的夏天,我已完成了论文答辩等一系列流程,获得了深圳市一家互联网公司广告文案的Offer,在学校里数着时间等待毕业。本来以我所就读的这个专业,是没办法通过最终的面试的,但陈清出面动用了一些社会关系,帮助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莫西干的电话号码在接近一整年的时间里都处在一个无法接通的状态下,当我看见他打过来的电话时,一瞬间感受到时空动荡的穿越与恍惚。话筒那头明显是一个外国妞的声音,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你是不是那个谁谁谁。我问,你是谁。她说,你现在来哪哪哪,莫西干在这里等着你。
我匆匆借来了那辆颇有渊源的比亚迪,以在超速的边缘来回试探的一个速度飞驰着前往外国妞口中的这个地址。我们久违的见面,是在出城方向的一家路边烧烤摊上,广州的夏天骄阳似火,下车瞬间感觉热浪都能把人给拍在地上,莫西干正坐在停车位不远处的路边上,许久不见已经蓄起了浓密的串脸胡和艺术家一样的过肩长发。
他雀跃地从矮脚凳上跳了起来,几乎是以鱼跃龙门的姿势给了我一个充实的拥抱:啊,我永远的朋友,我伟大的剧作家瓦格纳同志。外国妞别着嘴巴提醒道,尼采最后与瓦格纳因为思想的分开而分开扬镳了。我猜她想说的分别是“分歧”和“分道扬镳”,莫西干一把将外国妞搂在怀里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内人,俄罗斯、高加索人,名字叫卡列尼娜,十天前刚在广元领的证,当时民政局外面商铺生意都不做了,排了一条长龙全是来看热闹的。卡列尼娜问,内人是什么意思?莫西干一挥手,去,叫老板把我们带过来的伏特加端上来。
莫西干似乎没怎么变,至少在对待感情的方式上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战斗民族特有的锋利在他傲慢的操纵下变得荡然无存,卡列尼娜满头大汗地来回于烧烤架与收银台的姿势总让我想起那时候日料店里的陈清,卡列尼娜没有双马尾,她也不是陈清。
我问莫西干,经常看网络上那些人说高加索人的体毛是硬的,是不是真的。莫西干说放屁,都是谣传,不过白种人确实容易中年发福,一不小心就长成大力士了。我问,那你到时候该怎么办。他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还能不能在一起还另说。我说,你现在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他说是啊,我们领证之后连蜜月都没来得及度,第一个想的就是到广州来告诉你这个喜讯,明天我要和她回俄罗斯一趟,见见她的父母,我在俄罗斯几年看见了遍地荒土,到哪里都不方便,还在这几天钻着空子把驾照拿了。我说,中国的驾照可不能在俄罗斯用,别人甚至还有右舵手。他说,你这倒是提醒我了。
莫西干恋上了酒,也许是感染上了西伯利亚的彪悍,喝起伏特加来跟喝水似的,跟卡列尼娜分别坐在我的两边,左一杯右一杯,把我灌得晕头转向。他的兴致在酒精的刺激下高涨起来,逐渐丢掉了我们许久未见面的尴尬,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夹着根兰州像个指挥家一样随着说话的语气上上下下,他向我讲述这一年他的传奇事例,他无证驾驶着一辆二手车上了粤赣高速,在樟树转道上瑞高速,一直到了浙江省最东边的海岸线,心灰意冷,本来想车沉大海的,没想到误打误撞上了一辆黑渔船,他以船员的身份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东海出发一路穿过日本海,最后停留在了海参崴,在渔船即将开往北冰洋的前一天晚上,他从港口逃了出来,以偷渡客的身份加入了当地华人组成的商会。
我说,还有人偷渡到俄罗斯的啊。他说,你以为,还有人专门为了赚外国人的钱偷渡到非洲的呢。我在当地帮一个中国人做橡胶轮胎走私的生意,过程中还参与了一场和本地帮派的火拼,他们把我们几个人堵在一个修车厂里面,用Ak47对着我们的轮胎扫射,场面火花四溅,跟Fps游戏里似的。当中的一个光头佬把一支沙鹰手枪抵在我老板的额头上,让我们退出俄罗斯的轮胎市场。
我问,那后面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中国人嘛,借坡下驴、急流勇退,在这方面永远比战斗民族要聪明,莫西干回答到这里的时候转头瞥了一眼卡列尼娜,继续说,我老板也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枭雄似人物,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时候就来到这里了,械斗啊火拼啊什么的见得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转过头来让我给他们翻译一句话,老板说,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英语底子最好,你告诉他们最能代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四个字,和气生财。我他妈哪能知道和气生财怎么翻译啊,当时形式又格外严峻,我紧张得脚趾头都抓紧了,想了半天憋出来个“money makes us together”,没想到光头佬还真听懂了,那边带来的翻译水平比我还差,用中文说,“分钱怎么,多少你,多少我”?我一拍脑袋瞬间想明白,他的意思是问我们怎么分钱,我老板给出了一个很中肯的数字,他们三,我们七,他们什么也不用做,这三分就相当于我们交的保护费了,光头佬收起了手枪,说了一个英语单词,“deal”。
我问莫西干,那你在俄罗斯的经历还真是挺传奇的,不过你到底去西伯利亚种水稻没有。他说,这倒没有,去了那边才知道有多冷,冰天雪地,连根毛都生不出来,粮食全是从中国进口的。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兜兜转转才发现还是最初的那个地方最好。后来我有了一点存款以后,辞掉了走私的工作,加入了一个虎鲸保护协会,就认识了卡列尼娜。我用自己蹩脚的英语告诉她,我晚上习惯了穿着袜子睡觉,她用中文说好巧,她也是,冬天还穿两双。我问她中文为什么讲的这么好,她说她父亲在圣彼得堡的一家跨国贸易公司上班,平时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中国人,小时候有事没事就坐飞机来哈尔滨,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两瓶伏特加喝完,莫西干有些微醺,伸出手臂架着卡列尼娜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里嚷嚷着,有机会来俄罗斯我带你喝正宗的neat vodka,喝起来粘得跟白兰地似的,进到胃里才完全化开,你这个酒量肯定不到三个白酒杯就醉了,哈哈。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以酒醒酒的作用,我反而清醒了一些。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位于番禺区的他很久不见的大学城,一路上他坐在后座上把头伸出车窗外,目睹着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全新建筑物,感慨地重复着一句古诗,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我们回到了莫西干曾经栖息过的这栋宿舍楼,卡列尼娜走在人潮拥挤的校道上,突兀地像个明星般地收到无数注目的眼光。可惜莫西干曾经的朋友几乎都赶在毕业季之前离开了这里,包括剧组里的朋友,包括女一号,包括《李香兰》带来的那些拥趸,唯一一个认出他来的人是我们的宿管阿姨,说你走的这段日子再也没有人在阳台上高声诗朗诵了,我收到的投诉都少了很多,莫西干咧开了嘴巴嘿嘿地傻笑。
当看到自己的那本《金瓶梅》仍像一座雕塑岿然地屹立在书架上的时候,莫西干忽然问了我一句,对了,你知不知道陈清现在怎么样了?
我低头看了卡列尼娜一眼,有点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没事,我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外国人这方面没我们这么计较。我说,快结婚了,前几天刚给我发了短信,就在下个月,花城汇最豪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莫西干的身子震了震,伸出手来将卡列尼娜紧紧地搂在怀里面,苦笑了一声,自嘲说还好我结婚证领得早,不然在这件事情上又被她甩在了后面。
莫西干又走了,这一次我明确地知道他的路线,从广州到乌鲁木齐转机,乌鲁木齐飞莫斯科,换乘火车到达圣彼得堡。当他与预想时间吻合停留在乌鲁木齐的地窝堡机场的时候,他给我发送了一个文件,名称上写着《私奔》,接着是一大段长长的语音,大意是上一次的电影没有拍完,他心里始终觉得遗憾,在海参崴的时候抽空重新完成了整个剧本,有机会的话请我以我自己的名义转交给陈清,看能不能把它兑现。
陈清娇柔的外貌的确很容易勾起任何一个年龄段的男人对于美丽异性的原始冲动,经理人放弃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包下了位于酒店五十八层的旋转餐厅,与陈清大办了一场中世纪教堂似的西式婚礼。陈清穿着洁白无暇的婚纱,站在足有半人高的台阶上,背对着全场所有人,用力地将一团花球向着天花板抛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夕阳落山一般的工整弧线,掉在了餐厅尽头的一汪大水池里,溅湿了人群最后方的我的肩膀。陈清转过头来对着我抱有歉意地笑,金光闪闪的彩灯打在她的头顶,就好像一束光环斜在圣母玛利亚的头顶上。
我记着在那个廉价的日料店,我们三人讨论文学、电影和爱情的下午,陈清曾经以无比虔诚的态度告诉莫西干,以后他们两人办婚礼的时候,她一定不会穿婚纱,尽管的确很好看,但她觉得丝毫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她要穿上第一次见到莫西干时身上的那件普通款式的阿迪达斯防风外套和淡黄色的匡威帆布鞋,在王力宏轻柔的《Forever love》的配乐里,就好像公主一样地走上舞台,给全场所有人一个惊喜。莫西干略带揶揄地调侃说,真要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穿,全场所有人一定更感惊喜。
结束了庸俗的抛花球环节,乐队上台奏乐,不是王力宏的《Forever love》,而是国外的一首上了年头的流行音乐,《Beautiful in white》。我知道陈清一点也不喜欢白色,不知道她听着这首歌逐桌敬酒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有些尴尬。五十八个大圆桌,依照身份地位来排座次,我顺理成章地被排到了最后一桌,身边坐着的都是一些影视公司的底层工作人员。敬酒环节在第四十桌的位置戛然而止。
在“So as long as I live I love you, will have and hold you, you look so beautiful in white”的歌声里,陈清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了过来。
这一杯是敬给莫西干的,在全场人讶异的注视下,陈清连干两大杯白酒,这一杯敬给你。
我急忙回了两杯,她还想再喝,被我伸手拦住了。
她凑在我的耳边,我的鼻腔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白酒气息。陈清低声告诉我,当初莫西干抄袭的事情,其实是她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