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困得发慌,远处的山和窗外年逾花甲的老樟树在我的上下眼皮间黏合,闭眼,人也在连天的蝉声中倒向晃眼的绿色。书上说,丘陵山地的交通不便,种种弊端,说山是阻隔,可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山是宽容,什么样的角色都能在这样的包容中蹦跶。
还在继续土葬,周围的其他市县都有火葬场,就绕过我们。连绵的、绝不肯让出空隙的山峦,给生死在此的人打掩护。生前可以阻断外界干扰的,死后也可以。躺在棺材里,由本地知名殡葬乐队赵小钱和他的伙伴们陪同,军鼓小号,绕城一圈,是场热热闹闹总结汇报,最后躺倒山林,被笋子包围,笋子会成为竹子,人却被分解殆尽。
李光明被抬上山那天的大课间,本来应该去做广播操,音响坏了,我们从位于半山腰的操场跑下来,长长的阶梯正对校门。一群人隔着花坛看不过瘾,猫腰缩在铁门边,我能看到遗像的侧面,选的是李光明年轻时照片,头顶那块是踏实的黑色,不是秃头,不反光。捧遗像肯定没法是他儿子,是谁我不知道,按理说还有个牵幡的,没见到。送葬队伍不长,还不如开运动会时他身后的裁判队伍。
门卫把电饭锅重重掼在水池,满手洗洁精泡沫过来赶我们。于是一部分人调头转战小卖部,另一部分觉得无趣跑回教室。我被五六个横排走的女生挤到门边,立在路边的绿色炮仗失控,散点式开炸,我盯着它往上蹿的火星抬头,随着炮衣坠落低头,绿色的纸屑像滴油溅到我身上,放炮仗的人嘴里叼根烟,骂了句他妈的,小跑到队伍前头,接着放下一个。
门卫已经洗好盛早饭的锅碗,大的套小的叠放,双手按住,双臂用力甩水,放在保卫处的小茶几上。他拉开窗户,冲着队伍遗留的灰尘吐了口痰。保安从大门口绕过来,倚着窗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门卫大爷,门卫大爷拿出打火机给自己和保安点火。门卫说,啧,年轻哦,多大,五十?保安说,五十五。门卫说,老子今年过年都要六十了,他训我都跟训孙子一样的。保安说,我好得到哪去,讲话不晓得多难听,好险我都不干了。
两人的注意力都没放在我身上,他们正在享受“你讨厌的人死在你前头”的朴素快乐。我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太在意,无非是想迟一点回教室坐好,非得等上课铃打两遍,我才撒腿跑回去。身后跟着从小卖部跑来的几个同学,他们笑嘻嘻地拍我后背催我快点。李光明如果活着,这时的校园,肯定不让有学生还散漫地跑在去教室的路上。他说过,上课铃响不是提醒学生要上课,是提醒老师的,小卖部是给住校同学提供方便的,不是茶水间。他像是一条锁链,或者枷板,把一中的每个人都捆牢铐住,受困其中,就想不出别的办法。
2.
我初中在二中念的,李光明那时就是我们校长,他管理高中部的严苛手段,和初中生没太大关系。从我升学进来,听到与李光明相关的,无非就是保险哥的故事,不太严肃,滑稽更多。
保险哥出事之前是教数学的,到我们这届教哪门课我早就忘记,反正一星期见不到他几次,但是如果给他机会,他就见缝插针地让我们填写一些奇怪的信息表格。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父母职业、家庭年收入、是否有私家车以及不动产等相关情况。
每个班都有人从早自习开始就睡得像摊烂泥,保险哥教的班级也有一位,每次考完试,这兄弟的卷子比他脸都要干净。保险哥发的那张信息表,或许是他唯一能填满的纸张。他哼哧哼哧地完成,甚至还用上写作文没来得及使用的修辞手法:夸张。他在那份表格上所填写的、远高于其他同学的家庭年收入成功引起了保险哥的注意。远在外地打拼的父亲接到了保险哥的电话,听电话那头保险哥准确地报出自己儿子所在的班级、月考成绩、和儿子关系密切的小兄弟名字,他感到大事不妙。最后保险哥说,你回来一趟我们当面聊聊吧。他才心慌意乱地开车往回赶。顺便在县城最高档次的酒店预订了一桌饭菜,打算用生意人的方法解决儿子的教育问题。没想到和保险哥碰面寒暄,入席大侃,只字不提小孩成绩和学校表现。局促的父亲终于忍不住问,老师啊,我们家小孩在学校里犯事了?保险哥从包里掏出一摞文件,不是成绩单也不是作业本,而是险种介绍。他充满期待地说,你家新买的车保险上了吗?
老父亲憋着满腹愤懑吃完席,反手就把这件事抖给了教育局,教育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险哥因为这件事受到的唯一影响就是不再教主课,也不再有机会当班主任,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因为他有更多时间好推销他的保险。
老父亲撂下一句破学校迟早完蛋给儿子办了转学。
保险哥到底是怎么摆平危机的?有很多种讲法,有人说保险哥是李光明亲戚,但被否定,亲戚在李光明跟前,才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流传最广的版本说,保险哥和李光明是发小,念书时就在街面上混的,交情过命。两人当老师的资格也可疑,时间往混乱处推,教师资格证可以花万把块钱买到。
我念书早,反应迟钝,初中对很多事情都不理解,虽然还没近视,但眼睛、心里装的都是糨糊。留级到我们班的同学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出来,我笑不起来。这事就像我小学同桌黏到课桌下面的泡泡糖,桌面看来没有异常,可手不注意摸到就恶心。泡泡糖们日复一日变硬,哪有几个是自然脱落的。
我第一次和李光明说上话,正巧碰见军队拉练又或是别的什么活动借宿学校。在墨绿色军装、雨披、卡车、帐篷的包围下,我是被抓回来的逃兵,他是抬手能枪毙我的司令。
那天我值日,和朋友们借机玩到整个学校的人都走空,才慢吞吞地锁上教室门,往外走。天色变暗,还飘起雨,我们把书包顶在头上想一口气冲回家,没想到刚站到走廊上就看到不断有排列整齐的队伍涌入校内。淋雨也无所谓了,几个人都没见过这阵仗,冲到操场,看他们整队、解散,看炊事班扛来液化气罐,准备晚饭,他们穿着雨披,身体上都挂着分量不轻的日常用品。一路跟到教室,发现桌椅板凳都被换成了行军床。女兵们脱下雨披,摘下帽子,都是年轻的脸,也搭伴去厕所。我们好奇地在士兵中穿行,他们用极高音量冲首长问好时不时惊吓到我们。
我们玩到天色全暗,才想起来是不是要回家。四五个人从最高楼层往下冲,在一楼的数学组办公室撞上了李光明。往届学生一直对他直呼其名,我感觉其实取“光明顶”的外号也未尝不可。他瘌痢头,头发避开头顶在边缘长了一圈,把中间空出来,路灯昏沉沉的,都没他头顶亮堂。
我和我那几个朋友刚从小学过渡到初中,不爱读书只爱瞎玩,先以为他是保卫处的,或者是教导处的其他什么老师,不清楚眼前站着的就是李光明,被拦下心态都还算是平稳,心思还在我们没见过的世面里打转,恨不得今晚也和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一起躺躺行军床。
他说,这么晚了,不回家还在瞎逛什么。我和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扫地呢。他说,扫地能扫一两个小时?我们说,又写了会作业。这时一声嘹亮的“首长好”从我们耳边穿过,但这士兵破音了,怪腔怪腔调。我没忍住,龇牙就笑,为了掩饰还用手戳戳鼻孔。本以为李光明不会看到,就算看到也不会在意,没想到他拿起手里捏着的书就照我左脸抽过去。一下不算轻,毕竟书不算薄,是高中的数学课本。我有点蒙,更气,这打挨得莫名其妙,我妈教育过我,打人不打脸。于是我抬头瞪眼,说你凭什么打人。他说,你哪个班的。我重复,你凭什么打人。其实他拿书抽我那一下给我抽清醒了,确信这与传闻符合,是混迹街头的狠劲,暴露了他的身份。我感觉眼泪在眼眶里绕圈,可我依然梗着脖子,不肯低。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丝毫没打算放我走,巷子口两条恶犬对轰也就这意思吧。他过来扯我的书包,试图从我包里翻出教材,从封皮上看出我到底是哪个班冒出来的刺头。其实我平时蛮听话的,很少被打,就算被打,我也会分析原因,到底是不是我错在前。我的朋友们很义气,坚决不说出班级,团结一致地捂紧书包。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不该被打,没人服气。
秃头的中年人和刚从小学冒上来的初一学生僵持,一个瘦高的非主流不知道从哪个教室或者办公室钻出来,打破了这局面。非主流看着比我们大很多,按理说不该在初中教学楼,他成熟又时髦,铅笔裤勒很紧,裤腰上的皮带头是个骷髅,头发蓬起来染的蓝色,刘海烫焦了直往眼睛里戳。
非主流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啊,打人家小鬼搞什么?你个是法西斯啊?上来就推搡李光明,劲不小,李光明差点没站稳,手就顺势放掉我的书包,抓住门把手。非主流扭脸对我们说,赶紧走啊。我人太耿,压根没反应过来,被朋友们拽起手腕连滚带爬跑出学校。蒙蒙雨,像雾一样往我脸上扑,我越想越气,最后忍不住淌眼睛水,往家走,一路上咬牙切齿地骂出生平积累最多的脏话。
晚上我梦到世界末日怪兽入侵,李光明从坦克里伸出头来指挥士兵,手里的武器还是那本高中数学书。可惜怪兽不吃弹药,刀枪不入。怪兽踢翻装甲车握住火箭筒,随手扒拉开围攻它的人类士兵,直逼李光明的坦克,拎起他的衣领一口吞下去,然后潇洒离开地球。因为梦是我做的,所以怪兽是我的救兵,它踏足地球不是为了毁灭全人类,而是为了消解我白天的屈辱。
这不过是我扯淡人生中,最不值一提的受气,不过,梗着脖子质问别人凭什么的机会,却没有再多几次,懦弱随年龄堆积,净指望恶人磨恶人去了。
救我于水火的非主流,给我留下很奇特的印象,我感觉,他身上除去非主流们携带的网吧味,还有几分仗义。我开溜前的最后一眼,落在他的皮带上。每隔两个星期我就要被我爸拎去剃头,推子刮过头皮,我并不反感,连扑在脖子里的痱子粉都好闻,小平头还行,不难看,所以我不太能在审美上接受非主流那伤害视力的发型,但我早就不满我妈执着地给我购买松紧带的裤子,我突然很渴望在蹲坑时,有解开皮带的机会。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我妈领我去买新的裤子,因为我瘦,裤腰大。我说,过两天自己去买条皮带。我妈点点头。没想到店里的老板娘说,别买了,我送你一条就是。帆布质地,黑色的,皮带头没有任何装饰,我妈开心收下,我的计划落空。
我在学校里见过很多次出手相救的非主流,在校门口,或者垃圾堆,跟一帮和他差不多非主流的人打闹,用书包攻击对方,嘴里操来操去。
普高和职高对立,前者是大学学前班,后者是社会预备役。两个学校每年都会打几回群架,无非是初中同个学校升上来,还有些没了的爱恨情仇。职高的学生比普高的更能接触到社会青年,所以架越约越大,甚至还约出帮派,而这些人多数是非主流的造型。
我想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非主流,闭眼都能猜到他QQ头像怎么闪动。
3.
再往后,非主流造型成了笑柄,我很久没见过“仗义非主流”了。我猜他一定是剃头了,头比我头还平,所以混入人群不好辨认。
伴随非主流的落潮,中考形势变得严峻,二中的高中部不再招生,普高缩招,职高扩招,必须提前勤奋,才能打败百分之五十的淘汰率。
这不是最可怕的,真正的噩耗是:李光明走马上任一中的校长。
一中的本科达线率愁人的低,名校率就更不要扯了,每年全省垫底,大概是有领导面子挂不住,横向对比,发现二中的高中部明明都是些一中不要的边角料,却有着比一中更可观的成绩,想来想去,还是李光明靠谱,换人。
不过,多少有点李光明的私人原因,据说他儿子高考复习了几年还是没考上,他作为家长也挺想给儿子换个学校,这更合理。
一中校长是要职,因为全县只有一所高中,而大多数人的中考分数,并不够去市内其他高中。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垄断。
我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同样是李光明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和往届热热闹闹地搬运新书不同,我们先参加了动员会。不只是学生要去,家长也要去。以班级的层次划分,坐在阶梯教室听学校不同的领导、教师代表讲话。内容无非是高考不是开玩笑的,考不上你就完蛋了,家长别不当回事,钱可以三年后再挣,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小孩推到本科线。九月一号,人多天热,我爸比我还不耐烦,小声说,三年后再挣钱?我们家要饿死在这三年呢?他小声嘀咕得到了隔壁桌爸爸的认可,一根社交之烟从桌面滑过。我有点想笑,抬眼间李光明踹门进来。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不像是来加入会议的,像是来强拆的。我的新同学显然也是我初中校友,了解李光明的行事作风,习以为常,手里不知道在翻什么书,头都不抬。
李光明坐上讲台,旁边的老师递来一杯茶,他竟然像上了牌桌,顺手点根烟,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坐在他旁边的女老师,显然不适应新领导,厌恶地搬着凳子坐远一截。阶梯教室很大,此刻没人说话,所有人看烟雾飘起来包住他的头顶。虽然无法摸清的路数,但没人敢轻举妄动。等烟抽完,他才扳正话筒,打算说点什么。好死不死,教室后排里传来手机铃声,凤凰传奇加震动,肯定是学生家长,但很快被摁掉。李光明脸色沉了下去,他说,要打电话滚出去打,我管你是学生还是家长。我爸用手掐香烟的滤嘴,不自觉地把背打直。
李光明抽完一根,接着又点上,继续说,前两年,我去有高考工厂之称的学校开会学习,发现人家中学的门口,都是端着饭碗送饭的家长,你们这帮家长,下班放假往麻将桌上一坐,我晓得,民风如此。这逼样子,你们指望小孩能念好书?做你妈梦。
旁边的女老师挥手赶烟雾,搬着凳子又想往旁边再坐一点。李光明转过脸,冲她说,闻不惯烟味?女老师没作声。李光明说,不要书教不好还刁精,不想在我手底下干,趁早滚。女老师蹭一下站起来,从讲台往外走。追出去两个老师,留下一个,拎着茶壶给李光明杯子里添水。李光明一口烟喷在他脸上,站起身说,这三年你们最好给我足吃苦的准备。
转身走出阶梯教室。
添水的老师叹了口气,说,散会,同学们回去上课,谢谢各位家长。
我爸骂,跟流氓差不多。
我同桌他爸凑过来,幽幽地说,干吗差不多啊,不就是吗。
他俩握手称兄道弟,我和隔壁桌则成了同桌。他告诉我,他们家找了门路想进一中最好的直升班,但李光明收礼不办事,最后还是按中考成绩分的班。他说,现金红包、购物卡、软中华,李光明接过去,眼睛都不眨。
李光明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从来不是师长,他是明晃晃的势力。在这读书,就是在跟他做交易,谁都不欠他的,但小县城里没有好路走,从这山到那山偏偏就是一江水,江面上恶霸摆渡。
他的无礼,学生往往还不是最直接的承受者,反而教师开会,他能随口骂哭几个。
我在的理科班多数人都沉闷安静,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写题。语文课是唯一调剂,补觉写其他作业都行,教我们的语文老师自觉,他满脸和气,上课平淡无奇,只盼早日退休。
唯独一次,月考结束的那天晚自习,理综和数学非常难,全班考得垂头丧气。小老头眯眼看了我们半天,长叹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找出u盘,说请我们看电影。他说,我知道,或许现在学不学语文对你们高考成绩影响不大,但是中学阶段的语文课和考试不是这门学科的全部,就像你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确实是语文老师爱说的,语重心长的废话,和他没放完的电影一样,不起作用。那天我们班关掉教室里的灯,拉上窗帘,留着屏幕上幽暗的光,电影演的是语文老师和他学生的故事。电影里的老师说:诗、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大家都在听这段话,教室太安静,我看得手心冒汗,有股冲动想学电影中的主角们写下点什么,在短暂地搜刮完毕生所学的的词汇后,我放弃了。由电影台词对我的刺激,停留数秒,并没打算串联起我的诗意和浪漫。
李光明就是在这个时间点破门而入的。那部电影我后来看了很多遍,里面也有破门而入的场景,我想如果李光明配合电影,可能更有惊悚效果。
他站在教室门口,举着手电筒。我猜他可能刚从操场下来,因为操场灯少,却有想偷摸想多做点什么的艺术生。手电筒笔直对准小老头,他的小眼睛更睁不开,抬手挡光,仍然稳当当地站在讲台上,不看李光明。坐窗边的同学打开了灯,李光明的头顶在灯光下发亮。他说,你们干嘛呢。同学都没吭声。小老头镇定地回答,看电影。李光明说,投影仪是拿来给你们看电影用的。小老头说,这是我教学的一部分。李光明说,你别他妈教了。
小老头如他所愿提前退休,偶尔在学校操场上看到他,口袋里揣着小音箱,里面放着戏曲,慢跑锻炼,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他笑眯眯地和同学打招呼,闲聊中他说,不懂教育的领导教育,环境恶劣,不教也罢。
4.
李光明恶棍式管理学校的方法开始生效,老师学生人人自危,过去散漫的学风撤离,从我这届开始,期末的全市统考,一中不再垫底。
虽然大家都过得不舒坦,但都不得不承认,李光明是管用。
但是李光明的这套策略对他儿子没用,复习很多年依然够不到本科线,这是李光明的心腹大患。我没见过这位在传说中的人物,但大家都津津乐道,巴不得他永远别考上大学。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搬着桌子,作为复读生插班过来,直愣愣地杵在后门。李光明面无表情,好像是刚和仇家约完架,又敲了敲后窗,打断我们班主任上课,我们班主任示意坐在后排的同学去开后门。没想到光明二号搬着桌椅板凳从打开的前门进来,直接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他高瘦,他穿宽大的T恤衫和灰色的运动裤,劳改头,面相眼熟,我攥了攥拳头,捶平不服帖的书页,心说这不是当年让我们快跑的非主流吗。光明二号把桌椅板凳重重放在后排,头也没抬,趴着就开始睡觉。我们班主任摇摇头说,继续上课。
我坐得端正,却跑神到九霄云外,脑子里竟然还清晰地记得骷髅头皮带。
我试图想跟光明二号说上几句话,但是都没能成功。老师对他基本点到为止,敬而远之。
托他的福,李光明来我们班的频率激增。别人上学时是班主任在教室后面探头探脑,我们班是校长一块乌云遮住半个教室。
光明二号上课多数时候是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埋头看手里的书。书名很不长但作家名字很长的俄国作家,我连读都读不通。
暑期补课的晚自习总有很多蚊虫,教室里一股风油精的气味,飞蛾在灯管上下蹿。光明二号不用风油精,默默在脚底下点一盘蚊香,坐在他周围的几个同学虽然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但都受惠于蚊香。大家对他的态度不算太差,默认李光明是李光明,光明二号是光明二号,父子俩不是一回事。
光明二号复读多年的原因无非是不想学习,至少我是这样觉得。可是后来坐在他座位前面的同学告诉我,光明二号上课的时候总用小刀在手臂上一道道划,袖子掀开全是口子。他觉得光明二号脑子不好。我心里暗暗笑了一秒,心说原来他还是当时非主流的思维。剪掉了头发,换掉了皮带,这种令人无语,但风靡一时的自残行为,还是老路数。
虽然我总用过去的眼光看他,但他确实好像与从前的状态不大相同。他课间不离开座位,低着头,躬着背,随时翻看他手里的俄国小说,整个人像是被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吹断了脊椎。
暑假补课把两个月的假期压缩到两个星期,结束那天正好轮到我值日。满地的草稿纸,我扫出一身汗,气得去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没想到把光明二号放在桌上的草稿纸也吹飞了。我捡好,放在他桌上,从桌洞里找出他的小说压好。
我翻了几页,试图念出超长的作者名。光明二号从我身后冒出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慌忙解释一番,表示自己不是故意要动他东西。他背着书包,忘在窗台上的水杯装回书包。短暂地笑了一下,说,你要想看就拿回去看吧,反正我带不回去。我心里狂喜,倒不是因为我想看这本书,而是我总算是找到机会跟他说话了。我说,我们以前就认识。光明二号愣了一秒说,不会吧,我比你高出好几届。我说,初中,我被你爸拦着抽了一巴掌,是你出来救我,让我快跑。他笑得很大声,说,讲出来都丑。我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怎么不一样。我说,不非主流了。光明二号又笑,说,我和别的非主流还不太一样,那段时间我沉迷日本的视觉系摇滚,X-JAPAN知道不?我摇摇头。他说,我带你听。他搬来凳子,从桌洞里摸出一个MP3和耳机,按键上的标识都磨损,露出金属颜色。他把一只耳机塞在我耳朵里,英文混日文,我压根听不懂在唱什么。扭头看光明二号,他捏着耳机,神色黯然,刚才明明还算开心,这秒情绪就好像在夜晚走路没看清楼梯,一脚踏空。歌单曲循环第二遍,我没好意思叫停,他当我不存在,自顾自地趴在桌子上,低声哭泣。我震惊之余摘下耳机,跑去我的座位找纸巾,结果书包里里外外翻个遍也没找到。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走,或者我应该去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一下,但关系又没到这个程度。地面上还有我没扫干净的垃圾,我拿起扫把和簸箕,打扫干净,又去收拾讲台。
电风扇呼啦啦的声音真大,光明二号哭好了,走到前面来关掉电风扇,问我走不走。他恢复平静,但我看他。还是隐隐有点不对劲。不是悲伤或痛苦,而是一种恍惚。
他开口说,快走吧,天晚了有鬼。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吓得一哆嗦,抓起书包两步就跨到教室门口。我说,你吓我干吗。他满脸认真地回答:我没吓你。
远眺天色不晚,辽阔的暮色给怂人壮胆,我双手揣在口袋里,嬉皮笑脸地回他,讲得跟你见过一样。他说,是见过,光跟着我。他表情依然认真,就像在陈述真理。
我平地失重,只有个想法:这人完蛋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挥手道别,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我问他,那首歌叫什么,还怪好听的。他说,《Endless Rain》。我说,就问你能不能speak Chinese。他说,中文翻译成《无尽之雨》。
5.
“你是刚从九院放出来的吧”,同学间的争吵和玩笑,跑不掉这句。九院是邻市一家精神病医院,这是我所知道的,光明二号的最后去处。他的中学时代太漫长,真的是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在光明二号被送到精神病医院之后,李光明的威风都被拦腰砍断了。他不再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盯梢,不再站在学校大门前训迟到的学生,不随手打翻别人没喝完的豆浆。他在普通的周末早晨,一头载倒在自己的房间。老婆早离婚了,光明二号也不在,还是上门送礼的人,学校他家来回跑几趟没找到人,觉出不对找来锁匠撬开门。
人都凉透了。
我们那届毕业生,是一中七十年校史中,本科达线率最高、名校率最高的一届。新的校长我看着面熟,不算古板,逢人三分笑。我对他没啥好感,因为我还记得他当年,面色不改地迎着李光明喷出来的二手烟,点头哈腰地倒水。
在烧烤摊上,两瓶啤酒下肚,我同桌以人文与社会基础拿C的垃圾会考成绩评价新校长说:农民阶级的革命,并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只是改朝换代的工具。桌上笑倒一片。
录取结束,一中购买了上万块的烟花庆祝,史上最光荣的毕业生都不请自来,还有人提出要放孔明灯,都被学校批准,毕竟普天同庆。
位于半山腰的操场,火光冲天,照亮这群山包围的县城。我同桌神经兮兮地凑在我耳朵边念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我扒开他,骂道,你有毛病啊。他大声说,带了三年兵,全做了他人衣裳。我说,少他妈废话,好好看烟花。
欢呼声包围着我,不断有人踩我脚背,但我不在意。我咧嘴笑到肌肉酸痛,又称不上愉快。孔明灯一个接一个飞出凉亭,唯独一盏,被喧闹的众人忽视,偏偏要飞过我眼前,我只好长久地注视,纸面上写的不是“毕业快乐”、不是“感恩师长”,而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最后,这个结束的时代和这个时代落魄的司令,摇摇晃晃地飞出众人视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