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闭着眼睛任凭化妆师摆弄自己小巧的脸,化妆师不是别人,是她打小最要好的女朋友白皮。
凌晨四点半,电影大院街灯未灭,除了很久之前被腿仔砸坏的那一盏。
牛奶工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牛奶,大院里曾人丁兴旺炊烟袅袅,如今只剩寥寥十余户人家,确定是要拆迁了。牛奶工会不会因此寂寞呢,蚊子想。蚊子面对的那扇窗上贴着一双喜字,透过喜字,是早已关张的楉城电影院,也是今天婚礼仪式的场地。
蚊子只觉得白皮的手很灵巧,在自己脸上飞速忙碌,利落又温柔,她深吸一口气,说白皮,那些人一定是因为你的这双手爱上你的。
我是为了他们的钱,才让他们来爱我这双手,白皮笑嘻嘻地说,我这双手简直太值钱了。
“是是是,说起来,你还认识比我和小雄在一起更久的情侣吗,我都算不清我们到底在一起多久了。
“你们大概是各自在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早恋上了。”
老房子的隔音极不好,隔壁小雄家藏不住的动静蚊子也都听得见,她能够想象他对着落地镜整理衬衫领结的样子。
一岁两岁十岁二十岁二十七岁,究竟哪一岁,就看到了今天这个结局呢,蚊子睁开眼打量镜中的自己,不知白皮眼里自己是心事重重还是一身轻松。
白皮这名字还是小雄起的,白皮姓白,生得也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所以小雄叫她白皮。当然,这不代表小雄和白皮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再说,到底什么样的关系叫特别呢,蚊子之所以和小雄走到今天,并不是因为他们将所谓的“关系”处理得多么妥当,而是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并且都愿守口如瓶。
蚊子家在电影大院北栋四单元201,对门202就是小雄家,二十七年前的秋天,蚊子妈前脚从产房被推出来,小雄妈后脚打了麻药被推进去,两家人开玩笑说就算抱错了孩子也没关系,开一扇门关一扇门,横竖都是回家。
有些话真是说得越随便,应验得也就越彻底,白皮总说,蚊子和小雄注定是一家人,好像根本还没开始恋爱,就已成了老夫老妻。凡知道这段青梅竹马爱情神话的人都羡慕不已,蚊子不知他们是不是真心,也不知天长地久是不是真有人们说的那么好。
很多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小雄究竟算是何时开始的,可万事万物总要有一个开始,所以她决定将五年级那个傍晚作为开始。
那个傍晚,蚊子放了学没有直接回家,找了借口去鱼滩港附近的老街还漫画书。之所以选择这么远的盗版小书店,自然是为了提防蚊子妈觉察出蛛丝马迹。在楉城日报社上班的蚊子妈曾专门写报道批判毒害青少年的日本少女漫画,什么情色文化荼毒啦,价值观扭曲啦,万一被她发现自己天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男学长与小学妹的青春故事……蚊子简直不敢去想。
还了三本,借了三本,从书店出来时忽然看见小雄朝一个废弃的小码头走去。鱼滩港有许多新码头,也有许多老码头,渔船商船出发再回来,蚊子觉得那是楉城的另一个世界,和电影大院里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她翻过那些形同虚设的简易路障,看见小雄走到码头边,卸下书包,口朝下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来,再用脚一样一样踢进大海,连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蚊子连忙跑过去,从他脚下抢出最后一件待销毁的赃物,是班长的语文课本。
“都是你干的?”蚊子觉得不可思议,班级里忽然开始丢起东西,字典、课本、钢笔、计算器、班费,她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雄从她手里抽回课本,用力扔进水里,“我讨厌他们。”
在渐渐落下的巨大残阳和往复拍岸的海浪里,小雄的声音异常平静。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雄扭头看了蚊子一眼,看见她抓在手中的漫画书,他说你把这些藏我家吧,你妈那么精明,迟早把你抓现行。
“嗯!”蚊子有点脸红,毕竟别人都看四大名著自己成天抱着少女漫画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太阳落下后,他们坐车回家,蚊子如饥似渴地看完漫画就打开卧室的一扇窗,把书递给隔壁窗口等着的小雄,此前她一直是把书藏在窗台外面落满灰尘的破花盆里。
蚊子觉得就是那个傍晚,他们交换了当时最不愿被人看到的那个自己,换句话说,捏住了彼此的把柄,才能长久地结成同盟。
但小雄却坚持他们开始得要更早一些,早在念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上活动课,蚊子不好意思举手要阿姨带自己去厕所,于是拉在了裤子上,小雄一直帮蚊子隐瞒到放学,别的小朋友说好臭好臭,小雄就说是自己放屁。
小雄总说,你想想,这种事你有勇气告诉给另一个男人吗?
蚊子想了想,觉得还真没有。
那天之后小朋友们总拿放屁这件事嘲弄小雄,小雄看上去并不怎么在意,蚊子说你不生气吗,小雄说我抓了蚂蚁放进他们的被窝里。
那个五年级的傍晚,蚊子入睡前想起了这桩往事,想起小雄说我讨厌他们时的神情,忽然对小雄生出了苦涩涩的可怜。
在小雄之前,202里已经有一个十岁大的小雄,电影大院里的大人们总是在教育自家小孩时说“你看人家小雄”,“人家小雄”小小年纪就拿全国奥数奖牌,参加省航模队比赛,还做了市电视台的小主持人,因着小雄妈在楉城日报社上班的关系,报纸上经常有小雄的报道。直到蚊子都长到了十岁,蚊子妈还总翻白眼说做人就是不能太嘚瑟,不能太显露,看看我们主任。
十岁的小雄没能再长大,寻常放学,他在楉城一小门口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小货车撞飞在半空中,马路对面的小雄爸傻了。
于是有了第二个小雄。
蚊子说她讨厌老妈总爱说人是非,也讨厌爸妈总为了芝麻绿豆的破事儿拌嘴,小雄说,我希望我爸妈离婚。
小雄的爸妈从不吵架,202总是静悄悄如同空屋,小雄爸妈在造出小雄之后就彻底分了房睡。小雄妈坚信小雄还是那个小雄,逼他学奥数学航模学乐器,结果一样也学不出所以然,小雄妈彻底放弃小雄的时候一个人哭了一整晚,小雄只是若无其事地推开窗借蚊子的作业来抄。
蚊子妈总说,人又不是东西,怎么可能生个完美的替代品。
“妈你说话真难听。”
“真话都难听。”
蚊子觉得这些大人真是不可理喻,既过分又残忍。
所以她看到小雄在学校嘻嘻哈哈的样子觉得难过,看到小雄同别的女生打闹觉得难过,看到小雄故意空着会写的考卷不填满觉得难过,她只要看着小雄就觉得难过,直到很多年后,每当小雄应酬周旋回来说累了的时候,蚊子总是捧过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蚊子说你们都不了解小雄时,白皮曾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
是幻觉吗,那场火掌岛上的黑白电影。
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暑假,蚊子和小雄决定要去火掌岛埋藏一盒秘密。
那片长满原生仙人掌的小岛,一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能够成功往返,对楉城人来说,童年里都有一场劈开海浪带回仙人掌果酱的冒险,这无疑是最适合安置秘密的地方。
站在船尾,看陆地远去,白花花的泡沫像凤凰的尾羽,长长地扫过平静海面。那时候的海比后来蓝,那时候去火掌岛的轮渡也不像后来人满为患。
那天的天气好得仿佛静止,简陋的船舱里统共也就十几个乘客,都是父母带着孩子上岛玩。小雄抱着一个鞋盒,看着越来越模糊的港口,他说要是我们以后也生个小孩,千万不要变成讨厌的父母。
“谁要跟你生小孩。”蚊子从小雄手里抢过盒子,转身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这个盒子平时收在小雄的床头柜里,其实就算摆在明面上,小雄妈也不会多看一眼。
因为房间挨着,所以晚上两人总是推开窗,有时趴在窗台上一同做作业,有时就呆呆望着楉城电影院前的小广场发呆,回南天里分吃西瓜,也常郑重写下自己的秘密放进盒子里。
“我今天第一次来例假,弄到裤子上,被小吕看见了,他笑话我,下午觉得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也都怪怪的。”
“我去老师办公室把小吕试卷上的答案都改错了。”
“我妈喜欢说你妈坏话,还喜欢跟人说谎话,好讨厌哦。”
“我讨厌电影大院里的人,我想离开这里。”
就是这样鸡零狗碎的所谓秘密,还掺杂着一些剪报。因为妈妈们的工作关系,所以家里的旧报纸一期不少堆在一年也不打开一次的壁橱里,关于曾经的小雄,小雄从不主动向父母打听,他从累期的报纸上找出有报道,和自己很像的脸,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却并不是自己的那个人,得了很多奖,和明星同台演出,去哪里拔得头筹,总之,在小雄看来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蚊子问他收集这些是因为对素未谋面的哥哥有感情吗,小雄则反问蚊子,你觉得大吕和小吕那对双胞胎到底有多少感情呢?
他们也收集一些别的剪报。
比如大院里最模范的好学生茱萸,人人都传说她爸离奇溺毙,蚊子和小雄就翻出了自己出生前的那期楉城日报,警方称是酗酒意外溺亡。
而大院里最好看的姑娘Diana,因为腿仔强暴未遂事件也被化名写进新闻,并连续刊登了好几期有关青少年犯罪的专题。
整天臭着一张脸的夏果专业第一考上音乐学院的报道还是蚊子妈写的。
像是来不及整理成册的编年史,有一搭没一搭地碾碎在鞋盒里,最后一个被装进去的也是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新闻,楉城实验中学的小恭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实验班,相当于一脚踩进了名校大门。
小恭,小雄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日报社组织内部电影观看时,蚊子妈都会带上蚊子和小雄,他总能看到小恭和放映师傅家的阿榕一起趴在放映窗口,他们总是又闹又笑,小雄疑惑他们到底是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儿。
小雄剪下那则报道,递给蚊子,他说我也要考。
蚊子总以为他说要离开也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离开家呢,就算不喜欢自己的父母,可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至少,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家。
“哪有那么容易考上。”
“你不想,当然考不上。”
蚊子撇撇嘴,整天吊儿郎当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连老师也看不起的小雄能考上实验班?反正她不信。
可小雄就这么轻轻松松考进了学校的考前集训班,他把成绩单放在餐桌上,小雄爸看见了主动拿给小雄妈看,“儿子多棒,今晚出去庆祝庆祝。”
小雄爸从不叫他小雄,只叫他儿子。
“我晚上要校稿,你们自己去吧。”小雄妈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随手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买点参考书什么的。”
小雄爸有些尴尬,小雄倒很自然地拿过钱来,“没什么好庆祝的,明天我和蚊子去火掌岛玩。”
“明天能登岛吗?”蚊子双手托腮,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该好好学习一下。
“我去码头看了时刻表,明天一早发船。”
“干嘛随便替我做决定。”
“因为是我和你的秘密。”
小雄盖好盒盖,口气并不郑重,随便得像说天气还行、汤挺好喝,可蚊子却觉得这是小雄说过的最郑重的一句话。
火掌岛四面峭壁,像一颗突兀的牙齿冒出海面,唯一能够登岛的地方是北面峭壁上的一个小小平台,每月只有水位最高的一天船只才能停靠,还要沿着山崖凿出的石级才能爬上岛去。
就是这样的小岛,竟然一直有人居住,十几户人的村庄就这样存在了成百上千年。
“不知道第一个驾船把仙人掌果实卖到陆地上来的人是谁,如果那个人没有离开火掌岛,村子里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蚊子觉得小雄特别喜欢危言耸听,“既然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也可以再活好几百年,上了陆地,卖了仙人掌,还是会死啊。”
更小的时候,他们随蚊子爸妈一起来过,参观农人的仙人掌作坊,亲手做一罐绯红果酱,小雄妈硬塞钱给蚊子妈,被拒绝之后说了句麻烦你们家了,就什么都没有问小雄,好不好玩,开不开心,想不想再去,统统都没有问。
再踏上阳光明媚的小岛,挨着海潮拍岸的悬崖看尽一面大海,海风吹乱衣衫与头发,似乎还吹下了零星雨滴,阳光像是一面砸碎在海上的玻璃,碎了一汪洋璀璨琉璃的玻璃碴子。
小雄走在前面,蚊子跟在后面,朗朗的风吹过耳边的碎发,阳光都好像有了形状。
他们走过一片又一片仙人掌地,估摸着走到了岛中央的位置,也许是日光照耀强烈,也许是四面海风都吹向当中,所以这里的仙人掌格外壮硕,守护仙人掌的一棵大树显得很孤单。
两个人蹲在树下用树枝挖了个不算太深的坑,可真要把那一盒秘密埋下去,蚊子有些舍不得,就在她犹犹豫豫的时候,小雄一把抓过盒子按在坑底,不由分说就掩上了干燥的泥土。
“以后偶尔翻出来看看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只有彻底腐烂掉,才是秘密。”
原来小雄就没打算多年以后再和蚊子旧地重游,挖出当年埋下的过往,至少漫画书里的故事都是这么发展的。
埋好之后,小雄只说了一句“走吧”,就把蚊子从地上拉了起来。蚊子有点伤感,但是看小雄的样子,觉得自己这里的抒情长诗到了小雄那里就是个一口酥一样的俳句。
他们去附近找水龙头洗手,坐在树下吃面包喝果汁,余下的整个午后就在岛上闲晃打发时间。
岛不大,也没有公交,蚊子和小雄顶着烈日走过连绵起伏的仙人掌地,走过只剩下两个学生的小学,看到同船上岛的几家人正在农庄里做仙人掌果酱,蚊子觉得就这样同小雄走在一起,有一种非常安心的满足感。
如果认真回忆,他们好像谁也没有提起过喜欢这样的字眼,却一直这样并肩走在一起。
下午三点左右,阳光不再那么炽烈,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瞬息被风吹干,留下隐隐约约的刺痛,他们喝光身上带的矿泉水,来到了楉城食品厂的驻岛厂区附近。
厂区宿舍外面晾满了刚洗完的衣物,男人女人的贴身内衣也都毫不避嫌地迎风招展,四下都是静悄悄的,这些驻扎在火掌岛负责采收仙人掌果的工人们,一离家就是一个月,“他们不想家吗?”
“又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喜欢回家。”
蚊子嘟着嘴,反正她一定会想家。
厂区并没有特别围起来,蚊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小雄双手插兜吹着口哨百无聊赖,转到厂区背面,忽然看见一个简易大棚,披着红白相间的塑料布,里面有模模糊糊的音响穿过厚重覆盖物渗透出来,连地面也跟着低音一起共鸣震颤。
“是不是马戏团啊!”蚊子两眼放光。
“顶多是唱大戏……”
“去看看嘛!”
蚊子扯住小雄的袖口,尽管不情不愿,小雄还是被蚊子拉扯到了大棚旁边。
蚊子小心翼翼将门帘扒开一条缝,光线被隔绝在外,眼前昏暗如夜晚,人们一动不动坐在一排排长凳上,面向一块不算太大的幕布,原来是在放电影。
“好神奇,我还以为只有楉城电影院可以看电影呢。”蚊子压低嗓门儿对小雄耳语。
小雄难得被激起一些好奇心,也将脸凑过去往里偷看。
是黑白电影,正演到结婚的场景,新娘着白纱,新郎黑衫笔挺,两人站在台上,既没哭也没傻乐,都挂着沉着微笑,仿佛对前尘后事十拿九稳,反而握着话筒准备发言的好友显得更加激动紧张。
黑白片看起来总有一点遥远的滑稽感,朋友说,“我曾以为寻找爱的人是寻找某种相似,可我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每当我看到你们,总觉得你们是那么不同,却一路走向了天长地久,特别希望你们能一直相爱,不爱了也不惧怕分开。今天说分开好像不太好,就,幸福吧。”
新娘和新郎都流露出了一丝尴尬,电影就到这里戛然而止,黑掉的幕布上打出一行白字尾声:
从此,这对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请大家为他们的悲剧鼓掌祝福。
看电影的人们就齐刷刷鼓起掌来,小雄忽然抓起蚊子的手扭头就跑。
“干吗要跑!”
“电影结束了嘛,叫人看见咱们偷看总归不好吧。”
“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很幸福吗,为什么是悲剧呢?”
“不知道。”
回程的船, 风从侧窗灌进来,把蚊子一身疲惫吹得软塌塌,海浪一点一点摇晃,就把她晃睡着了。黄昏时分,渡船到港,小雄推醒蚊子,蚊子已然迫不及待想回家。
回家踢掉鞋子就立刻从冰箱里拿出冰好的薯箍汤,和小雄一人分一碗, “太幸福了!妈,岛上居然在放电影哦。”
“瞎说什么?”
“搭了个棚子放的那种,黑白的,结婚的,食品厂的工人都坐在那里看呢!”
“少胡扯,文化团从来没去岛上放过露天电影,我还能不知道吗?而且今天一大早食品厂的专用轮渡就把工人都接回来开一个很重要的改制大会,我们派了记者去呢……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们不会是偷偷去了什么录像厅根本没去火掌岛吧……”在晾衣服的蚊子妈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你才瞎说!明明就有……”
蚊子刚要辩驳,小雄直接把一口菜头酸塞进蚊子嘴巴里,给蚊子使了个眼色。
蚊子不高兴地把那些话都和着菜头酸一起狠狠嚼碎在嘴巴里,“干吗不让我说。”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电影究竟是从哪里放的呢?”
“欸?什么意思?”
“我们每次去楉城电影院看电影,都能看到阿榕爸爸在放映间放电影,放映间有两个窗口,窗口有光打到幕布上,电影才会放出来对不对。”
“嗯。”
“岛上的大棚里,没有人在放,也没有那样的光。”
小雄这样一说,蚊子再一回忆,差点丢掉手里的勺子跳脚尖叫。
“嘘!”小雄竖起食指在唇前,“别乱喊,爸妈才不会信呢。”
“我们见鬼了?”蚊子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也许是我看错了,哪那么容易见鬼。”小雄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我回去了。”
当天晚上蚊子坚持要跟蚊子妈一起睡,还要紧紧贴着蚊子妈的后背。
“哎呀全是汗。”蚊子妈伸手推蚊子。
蚊子不依,面朝电扇,看着树影婆娑的窗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她想万一小雄也害怕的话,他能和谁一起睡呢?
日子一天一天在烈日和暴雨的交替中过去,起初蚊子还会去市立图书馆翻遍所有当地报纸,希望能够找到有关那场露天电影的蛛丝马迹,一次次检索无果之后,她几乎开始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说不定是海市蜃楼,小雄总说一切不合理最终都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他说得对。
而小雄则在八月就加入了集训班,搬去了学校宿舍,小雄不常笑,但是打包住校的那天他笑得很多,话也多。
每当推开窗户探出大半个身子伸手要敲隔壁玻璃时,忽然想起旁边的小雄正在学校用功复习,蚊子就难免失落地收回手来。
不习惯,整个初三蚊子都过得不习惯。其他集训班的住校生周末都会回家,可小雄除了过年之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和小雄可能不会一直都在一起,她是从未想过父母也好,小雄也好,大院里的某某与某某,都是会不断同她分开的。
蚊子妈常做些好吃的让蚊子带去给小雄,蚊子知道小雄爸去过几次,给小雄送钱送衣服,小雄妈则一次也没有去过学校。
后来,蚊子和小雄养过一只蝴蝶犬,不知要怎么爱才好,可还是没能挡住撞死它的出租车,蚊子哭了半个月,看着空空的狗窝,刚屯的狗罐头,没穿过几次的衣服,哭到怀疑自己要得抑郁症,小雄只好又带了一只蝴蝶犬回家,蚊子还是爱它,可那种爱,蚊子知道不一样。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李代桃僵,不是所有缺失都可亡羊补牢。
至少在那一刻,蚊子想起了小雄妈,她不知小雄是不是也一样。
那一年,没有被寄予期望的小雄考进了省城的实验班,蚊子则勉强考上楉城一中,好赖是保住了蚊子妈要的面子。
开学前,他们坐在楉城电影院前的台阶上分耳机听音乐,随身听是小雄爸买给小雄的奖励,听完一首歌,小雄把它留给了蚊子。那时候的少年人多少还有些矜持与羞涩,面对分别,也只有眼泪和我会打电话给这样的口头保证。工作以后的蚊子常在咖啡厅改方案时看到穿着校服约会的中学生情侣,拥抱亲吻宛如成年人,再想想自己,看了那么多大胆的漫画,却一直爱得那么含蓄。
如果不是和吕航分在同一个班,蚊子大概会非常寂寞吧。
十五岁的蚊子,性格和眉目一样清淡,不坏,却味寡,很难招人讨厌,也不容易交到朋友。
小雄去了省城,白皮念了职高学美容美发,蚊子忐忑地走进高一教室,前桌男生回头说居然一个班啊,她才发现是吕航。
吕航和吕行是电影大院里唯一的一对儿双胞胎,真的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蚊子一直觉得这种事情很魔幻。吕航在小学里总爱捉弄蚊子,初中分开了,大院里碰到不过彼此叫个名字,蚊子还总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错把大吕叫小吕。就是这样完全不算熟悉的吕航,在新的班级里,像一棵救命稻草,迅速被蚊子一把抓住。
她受不了课间没有人说话、放学只能自己坐公交回家这种事,哪怕有人处处与自己作对也好过在人群里形单影只。
吕航生了一副好皮囊,文体活动里也活跃,篮球赛时他把喝了一半的水瓶抬手扔给蚊子,许多女生的目光也随之一起划了一道抛物线落在蚊子身上,那一刻蚊子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关系越来越好之后,吕航问她和小雄还有联系吗。
“当然有啊,我们每周都要通电话。”
“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他这么好,那家伙,大家都挺讨厌他的,总是阴阳怪气。”
“才不是,你们不了解他。”那个瞬间,蚊子想起了在码头销毁偷窃证据的小雄,想起了他郁郁寡欢的神色,还有火掌岛上的电影大棚,那些过往,她无法同吕航解释。
“不重要,你知道我喜欢你就好。”
蚊子表现出了惊讶的样子,实际上却并不意外,无论什么类型的女孩子总是能早早掌握捕捉他人喜不喜欢自己的技巧,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蚊子也不例外,和吕航逃了晚自习去新开的冰饮店吃冰激凌球,一起去市立图书馆做功课时蚊子把耳机塞一只给他,当然更多的是淡而无味的两点一线,她觉得吕航喜欢自己,却不敢问自己喜不喜欢吕航,如果喜欢,是不是意味着背叛?
偶尔同小雄聊电话的时候会提起吕航,小雄从不接话,也不提自己的同学,他们总是反复聊起过去种种,巩固着成长让他们从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到一无所知。
有时蚊子觉得自己更喜欢触手可及的吕航,可每当复习起被埋藏在火掌岛上的秘密,她又觉得还是小雄更重要,她舍不得那些秘密,舍不得小雄。
周末蚊子跑到楼上找白皮,白皮拿她的脸练手,各种廉价化妆品一层层涂在蚊子脸上,蚊子时不时哈哈地笑。化完妆白皮把自己的连衣裙套在蚊子身上,还慷慨给出了自己喜欢的白色高跟鞋,虽然只有两公分,蚊子拒绝,白皮说职高的女生都这样打扮,怕什么,反正是周末。
从前暑假在家,蚊子总把蚊子妈的化妆品胡乱抹一脸,偷偷穿衣柜里颜色明亮的长裙,踩着高跟鞋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忽然裙摆刚好合适,高跟鞋也不再大如木舟,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孩,她长大了。
高高兴兴和白皮出门去鱼滩,凤凰木浓浓的绿荫下撞见吕航,于是三人同行,吃了沙茶面,看了日落。回来以后,白皮说吕航比小雄好。
蚊子还是一样一口咬定是白皮不了解小雄,可如果让十年后的蚊子再来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会是,小雄是不好,我也不怎么样。
十年后的蚊子回忆从前,觉得初三的暑假像一条楚河汉界,被丢在身后的日子过得那么慢,慢得像一根吸不到头的面条,而之后的日子却像快放的录像带,嗖一下就没了。
高二,吕航去了理科班,和蚊子的时间表有了错位,冬天来临时,她看见吕航给同班女孩买了一双毛线手套做圣诞礼物,那时候圣诞节也才刚刚闯进楉城人的生活。
等到再一个初秋,小雄破天荒坐长途车回来,和蚊子一起过了18岁的生日。他利用周末和假期去旅行社打零工,攒下一笔钱来买了一个小小的玉坠,穿上红绳给蚊子,蚊子挂在脖子上,笑着哭起来。
偶尔因为不得已的原因需要摘下玉坠时,蚊子觉得自己会立刻走背运,丢东西,生病,考不好,或许是心理作用,玉坠是从此再没离身。
没了吕航的高中生活似乎也不算特别艰难,同学都熟悉了,也有了目标,打瞌睡的时候就摸摸胸口的玉坠,写下“考去上海”四个大字贴在书桌前。小雄说累了就用冷水洗脸、用手电照眼睛,蚊子对自己下不去这样的狠手,所以最终小雄考进了上海最好的大学,蚊子凑凑合合上了个二本,总归是一起去了上海。
火车上,送行的蚊子爸妈已经睡着,蚊子和小雄坐在卧铺车厢狭窄的走道上,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晚。
“你不让你爸送,我好像看见他都快哭了。”
“你看错了。”
“我以前总觉得,电影大院也好父母也好,从出生就在我身边的这些人,会永远都在身边,可是突然就要离开大院,离开楉城,真不可思议。”
“每个人都会分开的。”
“我们也会吗?”
小雄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了蚊子的手。
就像所有名正言顺的情侣,摆脱了早恋这种刺耳的字眼,看电影吃饭短途旅行牵手亲吻住同一个房间都是那么自然。只是,蚊子似乎闲得只剩下约会这一件正经事,可小雄却很忙,大一下学期就找到了金融机构实习,攒了一笔实习工资买了人生第一只股票,其他金融系的学生还在理论里打转,小雄已经赚出了一小桶金。
蚊子有时会去小雄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等他下班,几次都是等得躺在沙发上睡过去,睡到小雄结束加班或者开会,叫醒她,随便吃点东西就送她回了学校。
为此蚊子发过脾气,小雄从不跟她吵,他只有那么一句话,如果你不适合上海这样的城市,我就要适合,我们不可能再回楉城。
“楉城也没什么不好啊。”蚊子暗自嘟哝,并不指望小雄认同她。
有一次,她甚至在咖啡厅听到两个实习生说起小雄,一个说他抢了自己的项目,害自己被骂,另一个附和说他翻脸如翻书,见领导就露着八颗齿笑得像牙膏广告,见实习生立刻面若冰霜,什么审时度势啊损人利己啊之类的词一个个飘进蚊子的耳朵里,蚊子端起一杯热咖啡,假装崴了脚泼在两个男生的身上。
那天晚上在寝室楼下分别时,她忍不住问小雄,是不是工作太拼,太在意。
小雄耸耸肩,我要挣钱去留学呀。
哦,他要留学,可她却第一次听说。她意识到,他早已将人生计划周详,他甚至不需要自己的配合。
电话里她不无伤心地和白皮说起留学的事情,白皮说他又丢下你,你就不能扔掉他吗。
“他没有丢下我啊,他会回来,他说以后留在上海。”蚊子辩解。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有多喜欢他,你又不是嫁不出去!”
“你自己喜欢一个人就知道了。”
蚊子这么一说,白皮不吭声了,其实蚊子并不需要任何人帮她出任何主意,她只是需要有个人听自己说一说。
大三那年,小雄拿到名额交换去法国,巧的是白皮也去法国继续学化妆,蚊子一人去机场送两人,白皮拍着小雄的肩膀说,我帮你看着这家伙。
蚊子眼看飞机平稳上升,从自己头顶飞过,消失在厚重云层之中,委屈至极。到这里她都还没有哭。回到学校附近,她找了个咖啡厅,一杯一杯要美式喝,喝到第五杯时终于哭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既不能和小雄一起去留学,也没本事喝酒买醉,坐在这里喝加了冰的美式究竟算怎么回事。
给她打咖啡的店员拿了一打面巾纸和一杯热牛奶过来,他说你不能再这样喝咖啡了,心脏会受不了。
蚊子连忙抹掉眼泪翻包掏钱,男生摇头说送你的。
毫无意外,蚊子和男生成了好朋友,蚊子叫他咖啡,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蚊子的室友都以为蚊子已经换了男朋友。
意外的是,蚊子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咖啡动摇,用白皮的话说,咖啡大概就是最适合蚊子的那种男朋友,一样的清心寡欲,一样的胸无大志,毕竟愿意陪女朋友去电影院看青春言情片还能看红了眼圈的男生全沪上都拎不出几个来。
白皮总说蚊子头脑简单,而咖啡就是那种不需要用头脑去揣测的男朋友,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蚊子就像泡热水澡一样舒服。
咖啡带蚊子回家吃了一顿饭,在夜晚的长乐路上很认真地要蚊子同他在一起,也许是悬铃木下的夜路太美好,也许是雨后人心柔软,也许是被时差和距离折磨得次次视频都要和小雄吵架摔耳麦,蚊子竟然说了好。
于是那晚他们潜回咖啡店,一起做了两杯百利甜牛奶,开投影看了整夜电影。清晨蚊子走在冷冰冰的校园里,不知是不是百利甜牛奶也会上头,她给小雄留言说我们分手吧。
她本以为这样就得救了,不用再对不起谁,不用权衡或欺瞒,她不接小雄电话,不回小雄留言,每天和咖啡一起享受着理想中情侣之间的样子,会闹会哄,会聊以后家的样子,会看着彼此笑而不说话,就这样撑过半个月,她打扮停当准备去咖啡家吃饭时,赫然在寝室楼下看见瘦了好几圈胡子拉碴的小雄。
小雄走上前用力把她搂进怀里,他说我不相信你会同我分开,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
小雄身上还有浓浓酒味,蚊子反抱住他,摸到他背后脊柱上突出的骨节,就像是打开了泄洪闸,往事奔流而来,不会再有人和她一起经历那样的岁月与那样的秘密,回忆打趴现在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蚊子招架不住,哭了起来。
小雄说我的行李都放在了在枫泾,跟我走吗。
她无法摇头,她终于明白如果要舍弃小雄,就必须切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会喜欢上别人,会怀疑彼此是否合适,吵架的时候恨不得对方去死,可她从来没有选择,没有小雄还是别人这样的选择,不可能是别人。
她怕咖啡找自己,索性关掉手机,和小雄在枫泾古镇住了一个星期,小河流过窗下,窗里他们说话、做爱、承诺。
中途蚊子开过一次手机,告诉咖啡要分手,而后又迅速关了机。
咖啡没有为难她,他说尊重她,所以做君子,辞掉了咖啡馆的工作,没有再出现在蚊子的生命里,有时想到咖啡的退场,蚊子觉得自己似乎是很无耻。
小雄没有食言,毕业之后回到上海,有一份光鲜的工作。蚊子去了财经类杂志社做了记者。小雄常常出差,忙起工作来什么也顾不上,蚊子连班都不用坐,闲得发慌,练出一手好菜。
狼狈地搬过两次家后,小雄坚持贷款买下房产。第二只蝴蝶犬一直健康地活着。27岁生日这天,蚊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回家后小雄给她戴上戒指,流畅得一塌糊涂。
他们决定把婚礼场地定在楉城电影院,他们在大院里出生,成长,如果没有在那里的时光,他们大概并不会成为夫妻吧。
白皮为蚊子整理好妆容,忽然问她,二十七年,你真的还爱小雄吗?
蚊子笑了,点头,她说你如果问小雄,他也会是一样的答案。
虽然高中时她曾在周末独自坐车去省城,想给小雄一个惊喜,却在小雄学校门口的麦当劳外看到他同一个女生一起写作业,喝一杯大可乐,她那么生气,却只是转身又跑回了长途汽车站。
世界很小,总有人告诉她,小雄在华人学生会里如鱼得水,有心靠近过白皮,白皮并不搭理他,转而约会过其他一些女生,当然,这些并不是白皮告诉她的。
住在一起后,蚊子好奇地翻过小雄手机,发现他和某个部门女主管聊天调侃偶尔开开荤笑话,似乎也共同从某个项目里赚了不少灰色收入。
所有这些,蚊子从未向小雄提起,她只是很悲哀地发现,他们的爱情是那么长久却又那么千疮百孔,她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放弃彼此,她也很想知道这个秘密的答案。
婚礼仪式上,蚊子和小雄站在台上,像两个演员,微笑就好。
青梅竹马,多美好的一个词,为此他们像连株植物无法分开,为此他们即使南辕北辙也终究要站到彼此面前,蚊子知道他们很爱彼此,但爱并不是一切。
白皮作为这段漫长恋爱的见证者,压轴致祝词,她看了看蚊子,又看了看小雄,深吸一口气,有点紧张,她说:“我曾以为寻找爱的人是寻找某种相似,可我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每当我看到你们,总觉得你们是那么不同,却一路走向了天长地久,特别希望你们能一直相爱,不爱了也不惧怕分开。今天说分开好像不太好,就,幸福吧。”
仿佛闪电击穿脑海,蚊子惊讶地张了张嘴,她想起火掌岛上和小雄一起目睹的那场黑白电影,想起剧终时的那两行字:
从此,这对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请大家为他们的悲剧鼓掌祝福。
本文乃系列短篇《时光电影院》的第五个故事,希望你也喜欢蚊子和小雄,敬请期待接下来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