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你好呀。最近我飞了很久,穿过了几千公里的云层,来到了热带。人到了热带,总会感觉活过来,猛烈的阳光和茂盛的植物,一浪又一浪涌过来的热气,让我的意识在身体里苏醒,渐渐变得清晰。身体也似乎是这样,在燠热的空气里,变得有活力。我住的城市天气依旧古怪,似乎还是冬日的尾声,到了热带,才发现天空究竟有多湛蓝,云朵有多巨大。
坐飞机的时候,我靠着舷窗睡觉,拉下遮光板,不管不顾地睡觉。诺顿先生,我实在睡得太多了,经常在梦里见到旧人,回到旧时光里。偶尔醒来的时候,我会有些晕眩,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此时又是何时。在飞机上反而睡得踏实,飞行的白噪音枯燥无聊,让人平静。我睡得很沉,竟然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觉得是从漫长的黑暗中走出来。
是时候结束了,这一切。人应该活在阳光里,感受到自己真切地活着。在春天还没来得及苏醒之前,让自己清醒,面对真实的人生。诺顿先生,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不明白,人生为何如此,而每个人的际遇为何又是如此怪异。在我们曾经以为坚实的、赖以生存的信念破碎之后,人到底要如何面对生活,我不懂。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想找到答案,总是劝慰自己要更耐心,可是到现在,时间也没有给我答案。日子在流逝,而我像是找不到答案的人,总是有些彷徨。如果我们可以不发问,只是闷头去生活,那么快乐会不会简单很多?
诺顿先生,这是我的困扰,既不够聪明去找到答案,又不够愚蠢来忽略问题。是一种卡在中间的尴尬,只是这一切,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为此我只能不停地离开,到达不同的地方,和新的朋友交谈,在彼此的人生际遇里找到区别,又找到相似。企图为自己再次建立某种坚固的信念,支撑每一日起床,可是诺顿先生,偶尔我觉得这也是徒劳。人生是日复一日的徒劳,建立、破灭、再次建立,再次破灭,直到长日将尽,获得最终的安宁。这么想的话,人生实在是有些累,但是这也没有办法,没有人可以轻松地过完一生,如果不是极其幸运,就是极其无知,而这两种状态,在漫长的人生里,出现的时刻可能只有短暂一瞬。
大部分时候,我们清醒或者逃避,努力或是放弃,在乐观和悲观的循环里找到支撑日复一日的勇气。有时候我们做得好,有时候我们做得不好,日子时好时坏,心情高低起伏,诺顿先生,大部分的人生就是如此吧。哪里有永恒的快乐或是悲伤,都不过是一个瞬间,两个瞬间。可是有些东西却很漫长,比如思念、爱和遗忘,它们会在我们的身体里放得太久,久到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让人意识不到,我们不只是血肉之躯,而是记忆、感情和意识的综合体,我们背负着旧时光,又带着新的希望。
我走在热带的街上,在燥热的街头向小贩们买水、买西瓜、买芒果,只需要一点点钱,就能让干枯的身体激活。在热带的城市里,生活成本变得很低,欲望也在消退。我不再对占有兴致勃勃,不再在行李箱里塞满所有的物品。而是简单地收拾了衣物,买了一点旅行的用品。在结束的时候可以全部扔掉,空手而来,再空手而归。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变化,人生不再因为占有而变得愉快和满足。某种程度上,我有点希望和恐惧这种变化,占有是好的,欲望是好的,让人生机勃勃,而此刻,某种活力确实在我身上消失了,我只希望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自由来去。
但是人怎么可能自由呢,虽然我做着最自由的职业,但是一旦自由成为人的职业,那人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我的头脑和身体随时都在为自由付出代价,那就是不停地在工作。感受、描述、记录、提炼,每一眼风景,每一个念头,都是我的工作。我曾经以为作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但是现在看来,它的确也是,前提是你能和漫无边际的自由相处,同时拥有良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任何对身体和精神的打扰都是对工作的打扰,这让人太累了,甚至有些脆弱。往往过于自由的人都不太快乐,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在漫长的和自由搏斗的时间里,我获得了一些安全感,放弃用物质组建我的安全感,将它放在我的心里,我的手上,再把莫名的恐惧一丝丝赶出头脑,尽力让自己过得舒服。我想,这是我能为自己做的,最好的事。
我们已经足够成熟,不再期待好事会莫名其妙地发生,而学会自己努力得到需要的一切,安全、健康、快乐,都由自己创造。旅行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让自己学会随遇而安,又充满好奇,这是我能想的,最好的状态。我所度过的所有时间,和去过的所有地方,都留在我的身体里。在这一刻,它在遥远的热带。而你,此刻又在哪里?在度过什么样的时间,遇到什么样的人,在深夜里和谁低声交谈?
诺顿先生,没有关系,即便我们一无所获,但所经历的这一切,终将让我们老有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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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