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涛子约好的第五次的逃跑,前几次逃跑都失败了。
涛子这次仍旧穿着那一件印有“Russell”(罗素)的黑色短袖,他说,这件衣服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信仰,然而我一直对于这个所谓的信仰持怀疑态度,因为每次他穿上印有这样logo的衣服准备和我一起逃跑,我都没有感受到罗素给我们的鼓励。涛子此时就会引用罗素的话说,许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思考,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至死都没有思考过。
这让我感到很为难,为了加强我们的执行力,我这次也穿了一件印有“书本画”三个字的卫衣,准备开始这次的逃跑。
我第一次遇见涛子的时候,是在家附近的菜市场大门口,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天上还挂着一个彩虹,朦朦胧胧泛着七色光,像一个桥。涛子靠着墙根,正摆摊演魔术,有一名观众说要是能猜中他手里选到的扑克牌,就把包里仅存的两百元钱给他,猜不中的话,就让涛子给他两百元。
结果那名观众从包里只摸出了一百,围观群众让他再摸一百出来,他在左边包里掏了半天,又在屁股包里掏了半天,最后脱了鞋,才在鞋垫下面掏出了第二张一百元,看着潮湿还泛着污渍。他拿着这两张一百元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气味也随之晃了晃,然后他把这两百元整整齐齐拍在地上,嘴里叫嚣了两句。
涛子很果断,直接说出了观众选中的那张扑克牌,那名观众满脸通红,像个气球,说是碰巧蒙对的。于是又连续猜了四把,到第五把猜中的那一刻,这名观众突然晕厥倒地,不省人事。一旁的群众都认为他是玩不起了,伸长了脖子,像长颈鹿一样,巴不得想让人把头拽下来,他们拿出手机不停地拍,嘴里还念叨着配着旁白。终于有一个围观人员打了120,把那名倒地的观众送到了医院。
事后知道,原来那名观众受了刺激,癔症发作,可是地上的那两百元钱终究不见了身影,也许是被风刮走了(我希望如此),也许是人群围观中,有人趁乱顺手牵羊放到了自己的荷包里。我是相信涛子没有拿那个钱的,因为涛子总是说,不能丢掉为人基本的信仰,虽然那其中一百元人民币会让人回味无穷。
此后,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名观众驻足在菜市场门口的墙根处,偶尔他会在那里徘徊,眼神迷离恍惚,像是失了神,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起先,还有路过的人陪他说两句话,基本上就是让他不要纠结那两百元钱,消财免灾之类的话。再到后来,那些人都绕着他走,即便是在其它地方见着了他,也会刻意避开,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
我和涛子那次约在了人民公园门口的茶馆,我选了一个靠外面的座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阳光照耀着正好。涛子说,那里太聒噪,不适合深入交流学术问题。于是,我们两个又换到了角落里的座位,挺安静,靠在躺椅上,有点阳光,但又不那么刺眼。
涛子自那次事件之后就把胡子留起来了,在下巴上,像用记号笔画上了一条曲线,优雅得就像黑天鹅的脖子。他告诉我,一方面,他是不想让人再认出他是那天表演魔术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说这样可以满足“蓄须明志”的说法。我问他,你的志在哪里。他指了指他的胸口,把衣服拉下一点,那里果然有一颗痣,在懒散的阳光里,那颗痣像颗红提。
涛子娓娓道来,他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那名女孩长得纯净,同学们喊女孩为“落樱”,涛子也不例外,反而喊得格外亲切爽朗。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他对落樱展开了强烈的攻势,他曾经给落樱送过一本《西方哲学史》,虽然他自己都没有看过,但是他觉得这本书那么厚,必定能让落樱明白些什么。有一次放学后,他邀请落樱去附近的书店逛逛,顺便探讨一下哲学问题,但恰好在书店门口见到了班主任。班主任向他们颔首微笑,涛子连忙拿起一本《5年高考,3年模拟》阅读起来,落樱见状,笑了,像樱花飞舞。
说到此处,涛子拿出手机,在QQ空间里面翻到了一个相册,我看到相册的名字叫“九八七十二难”,涛子说那是高三时候的照片。向下翻了半天,找到了落樱的照片,是个大头贴,落樱长得还算好看,眼睛很大,左眼角有一颗痣,她在镜头前比着剪刀手,微笑着,背景是青色的,看着像青草一样。我喝了一口茶,表示赞许。涛子笑了。
于是,他俩走得更近了,基本每天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在一起吃饭。在教室阳台,两个人端着面条趴在窗台上,远处的夕阳揉碎,绽放出温润的光芒,泼洒了半边天,流淌在落樱的脸上,分不清是晚霞还是红晕,涛子只知道,自己的脸也红了,而且还发烫。
可是,落樱就和涛子保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旁人都以为他俩在一起了,涛子每次都傻呵呵笑着不说话,然而落樱每次都笑笑说根本没有。
有的时候,涛子猴急,就让落樱做出一个选择,说要么就答应他,要么就不答应他。落樱每次都沉默半晌,最终说不答应。涛子自此之后就连续几天不理落樱,认为落樱应该好好看看那本哲学史,思考下两个人是否应该在一起。
然而涛子不理落樱的那段时间,落樱依然默默地遵从着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的轨迹,偶尔见到涛子也就点头微笑一下,涛子却故意不理她。落樱的QQ空间也平淡如水地发表着一些说说。
有一次,落樱发了一句说说:“我希望,这斑斓的我们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的干柴烈火,但到处都是星星燎原”。涛子看到这句话之后,不停地问着室友,到底这句话什么意思。室友纷纷明确表示,这句话没什么意思。涛子心有不甘,跑到寝室阳台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泛滥,相思也成了灾难,他越看越烦躁,思来想去,直到半夜两点钟才睡。
第二天,涛子抽时间去了学校图书馆,翻阅了多本诗集,终于找到了一段诗,是顾城的。
“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总想从干燥的灰烬中走出
总想在湿草地上凉一凉脚
去摸摸总触不到的黑暗”
他把这段诗发在了QQ空间,但是并没有署名是顾城的,结果很多同学都回复说“写得好”,但就是没看到落樱给他回复。涛子又等了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了,又去找落樱了。他问落樱,你那句诗是谁的?落樱让涛子猜猜看,涛子说了一大堆名字,最后连罗素的名字都搬出来了。
毕竟,那时候写作文,总爱引用些名人名言,涛子那时候一共就背了罗素的三句话,翻来覆去的在作文当中使用。
落樱说那句诗是她无聊了写着玩的,涛子还不信,说,这首诗一定有什么含义。落樱笑而不语,然后自顾自埋头写作业。
晚自习之后,涛子找到落樱,建议落樱把这首诗投稿给校刊,说一定能大放异彩,未来诗人的希望就生根在这个学校。落樱答应了,涛子认为这是落樱第一次正儿八经答应他,于是他把日子记录下来了,那天是四月二十日。
过了一个月,校刊上发表了落樱的那首小诗,诗的名字叫《火》。此时已经快高考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也就在班级里简单地给落樱开了一个表彰会,说落樱在语文上的造诣很高,但是,不能因此而骄傲,毕竟考试作文还是中规中矩按照套路来,诗歌不要轻易去碰。
此时,涛子在台下笑得比落樱还灿烂。
高考成绩出来了,落樱考得不理想,只能上专科线,原因是语文考得不理想。涛子考的还算不错,语文考了128分,然后每次涛子见人都会说语文考了128分,而不是一百二十多分。于是他报考了省内的医学院,他说,只有探索清楚人体奥秘后,才能探索到人文精神,所以毅然地选择了医学。
涛子想安慰一下落樱,并且谈谈接下来的准备,不想落樱把所有志愿都填到了省外的各个地方,她说考得不好,不想在这边见到熟人,只希望在省外随波逐流。涛子有点失落,一时半会想把几个志愿也改到和落樱一样的地方。但是落樱说,不要因为她而耽误了自己的大好时光,以后争取做一名好医生。
后来,涛子就和落樱失去了联系,落樱的QQ头像也在好友列表里面消失了,班级的群也退了,就好像人间蒸发似的。涛子也不断地从同学那里打听落樱的情况,同学们也全无所闻。
毕业后一年的同学会,来了三十多个人,涛子从班主任那里了解到落樱的家庭住址。去了那里,才发现,之前落樱一家是租住的房子,早已人去楼空了。就这样,涛子心里带着疑窦,却不能释怀,就像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直到后来一天,从同学那里了解到,听说落樱去了重庆,找了个女朋友,好像是个纹身师,两个人关系很密切,专科毕业后,就在那个纹身店帮忙,听说生意还不错。是的,这时候才明白,落樱有可能是一个同性恋,或者说是双性恋。
说到此处,涛子脸上泛着白光,又带着些青色,显现出了无奈的神色。我看向远处的天,蓝蓝的,但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刺眼。
涛子说,他到现在还是搞不清落樱的想法。他毕业后,考了本校的研究生,读到研二的时候,发现医学道路愈发的曲折,医学奥秘诚然很有趣,但是每天病人量众多,无尽的昼夜颠倒,莫名的被病人投诉,病房里面的密不透风,学术压力的倍增,让他感到身心俱疲,他开始反思,虽然大部分疾病能被现代医学所攻克,但是还有很多疾病,抑或是心病让医生无能为力,他发现这并不是他笃定的生活。
他的魔术就是那段时间学习的,他只是想寻找到一点琐事之外的乐趣,让思想回到当初,那个纯净的年代。
再三斟酌之下,他选择了退学,导师想挽留他,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先进想法的人,毕竟在研究生复试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能用各种医学理论体系把标准答案否认的人。
然而,涛子很果断地拒绝了。走的时候,他理了一个光头,还给导师说,就是不想读了而已。
涛子于是去了原来读书的高中当了校医,在那里能经常看到以前那个阳台,在这几年间,阳台外侧的瓷砖似乎有些破旧了,然后又有新的男男女女出现在那里,他们就像涛子和落樱当年一样,喜欢在晚自习之前,端着饭,看着远方。
涛子偶尔还会去菜市场门口摆摊演魔术,只为了锻炼一下自己的表演能力,他说,打赏的钱就只够多吃几个肉包子,垫垫肚子。但是他本质是想尝试逃离,他说他想尝试徒步去重庆,去寻找落樱,这样可以加强他内心的笃定,于是他寒假前期的时候找到我,说一定可以让我当面看到落樱。
我们第一次启程,两个人都背了好大一个包,没走多久,就累得不行,涛子还从包里拿出了很多厚厚的书籍,大部分都是未拆封的,其中好像还有《西方哲学史》。此后,我们就约定,身上只能放一部分现金,拿上身份证,手机,充电器,就开始行走。
第二次的旅途开始得很果断,然而刚走过大半个城市,涛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学校领导发来的新年祝福短信,涛子想了想,还是回家吃点东西的好,他说,虽然精神食粮很重要,但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表示,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想想还是后面再启程。于是,我们的第二次逃离就因此而搁浅了。接下来,后面两次启程都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放弃。这次,涛子和我又约在了一起,计划后天启程。
我事先在网上买了一款定制短袖,特意嘱咐店家,字体一定要保证大号,并且白色字体带点毛边,这样才能符合“画”的笔锋。于是,我得到了这个印有“书本画”大字的短袖。
此时,已经是六月的尾巴。我和涛子正坐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微风吹拂,灌进我宽松的短裤,但我丝毫感觉不到凉爽,反而很燥热。我看到马路对面,一对男女在隐蔽处热情地拥吻,他们贴得很近,后来,他们似乎发现了我们,随后畏葸似的走开了,并且两人分得很开。
旁边烧烤店主穿着背心,腆着肚子,不停地翻烤着烤串。烤炉上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香气四溢。
涛子说,这味道闻起来就像实习跟台手术时,电刀切割的味道。
我正吃着一串五花肉,说,我靠,别说了,能不能好好吃饭。
涛子说,只是想到了以前而已,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是神。说着,涛子默然了,看向远方。
我说,得了,我去买两瓶酒。
等我把两瓶锐澳拿回来的时候,涛子仍然一动不动,就像一只铁公鸡,瞪大了双眼,看着远方,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就像朝露。
随后,涛子说,我们总得正式一点,不要像之前那样,总是半途而废。
我说,你先把东西吃饱,今晚多吃点肉,到时候我们上路了,可就没那么多肉了。
盘子里面的烤串依然冒着香气,熏在我们两个人的脸上,这让我分不清脸上是油还是汗。涛子抓起两串肉,一口吃掉,随后又继续吃了起来。
老板看涛子吃得高兴,问,二位还需要什么不?
涛子说,需要买单了。
然后,我拿起酒杯和涛子碰了一杯,说,但愿后天启程一切顺利。
我能想象,涛子见到落樱的那一刹那,应该是在哪一种光景之下。我不知道我们的行程是逃跑,还是追寻。事实上,你在逃跑,势必有事物在追寻你。你在追寻,指不定是一种逃跑,兴许,分不清了,就像涛子现在还不知道落樱的想法。他只是想见到她,看到她,问一声好而已。
涛子说,我们这次总得跟这个城市道别一声。
我说,别道别了,指不定中途又回来了。
涛子说,这次不会。
他伸出手,随便在纸上蹭了两下,我看到纸上被蹭了一片油,他又吮吸了一下自己的食指,对着天空吻别。
我也有样学样,对这个城市吻别。
我和涛子专门换上了徒步鞋,等我们上路的时候,涛子让我尝试一下,能不能听到肠胃引擎轰鸣的声音。我说,这他妈怎么听得到。涛子说,那这样就放心了,只是避免中途拉肚子,精神信仰就会释放得更快。
但是我仍然希望这次成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目的地,只是希望这路上能留下我们的痕迹。
城市里面的道路我们很熟悉,那些曾经隐约陌生的街道现在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些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却又瘦骨嶙峋,它们高高耸立着,让我们无法看到天空,若是用心,才能隐隐约约感到一些蓝色的存在。
偶尔我们走热了,就去商场里面蹭着空调吹一会儿,但吹着吹着就不想动了,涛子说,这叫惰性,于是又会用罗素的话激励我们,他说,伟大的事业是根源于坚韧不断的工作,以全副精神去从事,不避艰苦。
我们继续前行,涛子走在前面,让我跟着他走,他说,前面就快到重庆了。
我问,还有多久。
涛子说,走得快的话,大概还有三天。
我说,我去,这也叫快到。
涛子说,在路上不断地督促着自己,让我们看到生的希望,而不是死的埋葬,这样能增加我们的斗志, 我们的斗志需要像我这样先进的人去引路。你知道戴弗农吗?
我说,我知道,之前我找过滨江路诊所农大夫看过病。
涛子突然不走了,仰着头看着天,此时天色渐晚,我们走到了一条空阔的街道,晚霞如同醉了一般,洒在街道上,远处的街灯明了,涛子的眼中仿佛也明了,像两盏灯。
他说,我说的是加拿大魔术师戴弗农,在魔术界被称为“教授”,虽然已故了,但是因为他为近景魔术开辟了一条大路,后面的魔术基本都是走着这条路,最后走出自己的路。
我说,其实你以后也会是一名医学教授,更会是一名人生导师。
于是,我们继续走着,涛子开始给我讲他曾经为什么只背下来的罗素的那三句话,他说,这三句话就是救命稻草,只需要精华,每当我们彷徨的时候,就要罗素这样的心灵导师。
没走五分钟,涛子又停住了,他弓着腰,捂着双膝,眼看着前方,说,我们找个地儿休息休息,太累了。
我看到前面有一家小旅馆,就是个小二层楼,招牌有点破旧,黄黄的像是被腐蚀了一样,那里泛着紫红色的灯光,有点暗淡。走到门口,发现“旅”字的灯已经不亮了,剩下的三个字是“芊面馆”,光看招牌还以为这里是一家面馆。涛子看到“面”这个字,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和落樱吃面的时光。
老板娘化着浓妆,脸上发亮,热情招待我们进去,问我们想要多少价位的,介绍了大半天,涛子说,我们要最便宜的那个,而且要安静一点,最好装修好一点,还有独立卫生间。
老板娘瞬间垮下了脸,像老了的法国斗牛犬。她给我们找了一间靠里的房间,其中一边靠着楼道内的公共厕所,说那里符合条件。涛子说,这种安静一点的环境,能让他沉浸在思考中,说不定今晚能写出一首诗来。他觉得今晚挺美好的,毕竟之前几次逃跑都没有来得及在外面过夜,就悻悻回家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八点半。我说,这才几点?如果你想回家,现在还能赶到公交车,顺便看看城市夜景。
涛子说,我们之前都没有来到过这里,这次比较有意义,人就是要不断地探索、求知,保持初心。
晚上异常安静,旁边厕所里面水滴的声音不断,门缝里还能听到有人给我们塞小卡片的声音,涛子问我睡了没。我没有说话。涛子说,想吃面条了。我说,忍一忍,早点睡,明天争取早起吃了面再出发。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传来男女沉重的喘息声,不过也就大概两三分钟,喘息声突然沉闷了,随后一声闷哼。我转头,看到涛子正坐在床上,面向着墙壁,一动不动,我没管他,渐渐睡去。
身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有点痒。醒来时,也就七点多,涛子已经不见了,他床上有一摊摊的血,细看时,原来躺着很多四仰八叉的蚊子尸体。床上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
“啊
罗素告诉我
眼光长远是理性的,但也是苦闷的
因为美好永远在将来,当下永远有苦难
接下来的这几天
我愿苦闷与苦难都被我饮下
幻化为绚烂彩虹”
门口的小卡片已经看不到了,下楼后,老板娘仍然油光满面,正躺在吧台旁边的折叠床上,打着呵欠,电视里面播放着早间新闻,她有点不耐烦,说涛子去旁边的面馆吃面条去了。我看到涛子正端着一碗面往嘴里送,就像在吞着白色的虹。涛子给我也点了一碗面。
饭后回来,涛子很兴奋,说,今天我五点自然醒,身为精神导师,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讲讲一些先进的精神思想。
我说,你的精神思想无处不在,我都知道。
我本来想借此机会打断他,觉得他继续说下去一定会无休止地夸夸其谈,指不定从罗素讲到叔本华,又讲回罗素,毕竟他曾经用扑克牌魔术给我演示了“宇宙大爆炸”的学说,问他为什么懂那么多,他说在表演之前,临时在网上查的。
但没想到,他这次没展开给我讲他的那一套哲学体系了。
他说,昨晚的那些小卡片我都收起来帮你看了,一个比一个磕碜,红色衣服配绿色帽子,豹纹大金链的,还有不知道哪个国家的人照片也印在上面宣传,这样的文案设计都不入流,弄得太山寨,你看了肯定没想法。
这时小旅馆里面传来老板娘一阵讪笑的声音,涛子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老板娘拿出一根牙签,扭头过去,开始掏牙缝,于是两个人都没说话。涛子径直上楼去了,口中嘀咕,要是落樱也在这里就好了。
刚走到房间门口,旁边一间房间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秃顶的男人,灯光反射在脑门上,晃眼,他穿着一件破烂的发黄的白背心,脸红扑扑的,泛着油光,看起来神色萎靡,像拖布一样走开,走时看了我们两眼,下楼去了。随后,听到老板娘热情的笑声。
我们退房的时候,涛子说,这旅馆体验真的很不好,建议你们好好反思一下营销策略。
那男人和老板娘正说着什么,对涛子也没搭理。我们两个就离开了。
不知道走到了哪个村,偶尔看得到一些民居,道路上炽热得让人心焦,我们两个又饿又渴,走了大半天,行人都没看到一个,涛子说,这里一家饭店都没有,我们怕不会死在这吧,在这关键时候,还是应该对着罗素磕几个头。
说着他就想脱衣服,我看了看涛子的后背,衣服湿透,我说,你注意下形象,好歹也是传递精神的使者。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涛子的双腿充满了力量,那里绽放着生命的希望,传递着无尽的能量,就像要去参加战争一样,背后尽是悲壮与苍凉,仿佛旁边还有慷慨的号角为他鸣响。
他突然就加速了起来,跑到田间,俯下身去,原来他在那里看到一瓶水,藏在路边的小沟里。小沟里没有脏水,土地已经干燥得裂开了纹路。他把水拿起来,眼睛里泛着希望,它让我想起我们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同学们举起课本,向着天空抛洒,就好像把所有压力全都释怀,天空里面飘洒的试卷就像烟花,诞生着新的念想。
涛子仰起头,瓶口对着嘴巴咕咚着吞了两口。
突然路边田地里窸窣声起,蹿出一条大狗,四肢颀长,通体黑毛,贴在身上看着就像瓦片,狂吠着冲了过来。涛子仿佛使出毕生绝学,在电光火石之间,拧上了瓶盖,把瓶子扔给了我,撒腿就跑,嘴里呼喊,狗都能下田了,你还不快跟上我。
于是,那条狗飞奔着冲向了我,我也使出最大能耐,狂奔着,我看到路边绿油油的一片在我身后飘过,还有鸭子在池塘里展翅欲飞,呱呱的叫着,像是鸣响着的热烈掌声。眼前还有那微热的风扑面而来,夹带着汗水让我的眼睛有点刺痛,我只能听到涛子的加油声音,后面那条狗的狂吠声音,还有远处火车开过铁轨吭吭的声音。
我边跑边打开瓶子,淋了一些水在头上,顿时一阵舒爽,我感到我的发型已经完美地匹配了我的颅骨。我只是想清醒下,让我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面孔,也想让涛子看清我(最好看清我们彼此),随后把剩下的水喝得涓滴无存,把瓶子奋力扔向更远的地方。我听到狗的声音渐远,它去找那个瓶子了。
经过这一路的奔跑,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涛子说,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信仰最重要。
我说,你应该信你自己。
涛子说,连狗都知道自己的信仰是那个瓶子,我们也应该坚定不移。
我看了看这条陌生的泥巴路,远处看不到头,涛子也顺着我的目光瞧去,我问涛子,还有多远?
涛子说,没多远了,马上就到了。
当我们走到一家沿路的小超市时,已经是傍晚了,老板问,你们需要什么。涛子问,这附近有没有卖面条的。老板说,这个点了,附近小贩基本都收摊了。
于是,我们两个人花高价在超市买了两桶红烧牛肉面吃。涛子找老板借了个电源插座,然后就在超市里面逛了一圈又一圈,说这样可以借机给手机多充会儿电。老板看在眼里,说,您好,我们快关门了。涛子看了看手机,才充了百分之四十,说,四舍五入等于没充上电。又买了两袋面包拿着,就这样在超市里面继续闲逛,偶尔坐一会儿。过了一会,老板真的准备关门的时候。涛子才把手机取下来。
刚走出门口没多远,旁边开过来一辆福田微卡,司机探头出来,问我们买书不,论斤卖。
涛子说,你看老板都知道我们是有文化的人,还是应该买一本书,毕竟是饥饿时候的粮食,可惜你不爱看书。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说,靠,这个时候先把肚子填饱吧,拿一本书发朋友圈吗?涛子说,你就是这样粗俗,你应该吃饭,但同时也不能丢了理想,理想就像日月星辰,你可以看到,它就在那里,当你被现实蒙蔽了双眼,你自然也看不到了。
他喊住了那个福田微卡,走到车前,翻了半天,终于从一堆书山里面找到一本大字印刷的《顾城大合集》,64开,封面有很多褶皱,还有些油污,看起来很脏,而且没有看到出版社,涛子用手使劲擦了擦书的封面,结果越擦越脏,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这书看重量就给十块钱。涛子翻了翻书,一看1001页,想都没想,立马就付款拿了书。老板说,你真识货,这书之前很多人都看上了,但都不敢买,这大部头,还是要看好久。涛子表示赞许,说,这书,一天我就看完了。
涛子立马翻开书,对着我说,这书可真是值了,以前高中时候怎么没找到这么全的收录。一看书里印刷行间距和字体都很大,留白也多。然后翻到目录页,涛子面露惊诧,说,这收录也太全了,所有诗名都没有听过,我也不至于这样。
一想有些不对劲,再翻开扉页,见下面小字写着“作者:顾城大”。涛子把书一摔,怒喝一声,我X。抬头一看,眼前那个福田微卡早都不知道去哪了。
最后,涛子还是把那本书拿起来了,硬生生的在路上断断续续看完了,看完第一遍,涛子说,一共就没多少诗,一两个词断一句,就是一行,写得狗屁不通。然后涛子竟然又看了一遍,说,我发现有些语句还是很短小凝练。然后把书给我看了看,我随便翻了两下,翻到一篇题为《心脏》的诗。
“我的
心上
长了仙人掌
不要去
碰它
否则
我们都会痛”
我说,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读初中那个年代,有点非主流。
涛子说,写得真好,那个年代的忧伤,曾经也在我仰望着的脸庞,在流淌。
我说,你别那么矫情了,你要是那时候写了这首,发到校刊上,指不定能和落樱双剑合璧。
涛子一拍大腿,说,就是,那时候怎么没从顾城大这里获得灵感。
后来,我们走得实在是太累了,两条腿如同灌了水泥,就连抬腿都感觉到疲惫。也不知道是哪条路边,就在那里坐下了。
涛子说,要不我们打一个顺风车,不花钱那种,看哪个车停下来,我们在车上睡一会儿,让他载着我们上路。我说,这不算作弊吧。涛子说,我们事先又没说全程都要徒步,只是自己想办法找到路而已,比如魔术里面有消失、转移等等基本效果,总是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去实现同样一个效果,有时候选择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然后涛子开始给我讲解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如何将其运用到人生。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手撑着地,风有点大,吹进我的衣服,感到一丝丝凉意灌进来,汗也很快干了。
眼前荒无人烟,茫茫一片,暮色仿佛在天垂之处断裂了,从此天上和地下分成了两个世界,我在这头,却思量着那头。四野之间静谧得可怕,远处偶尔泛着白光,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逐渐天上繁星闪烁,就像盏盏烛光,洒遍银河,点燃了天上的街市,我想,那里的的烛光点亮了,地上是不是就会少一双清澈的目光。
坐了一会儿,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涛子急忙起身,举着那本《顾城大全集》招手,我也起身招手,远远看到那辆奥迪打着远光灯,减速了,不过开到了我们面前又突然加速着走了。
涛子又把书往地上一甩,愤愤地,说,靠,看来顾城大在这时候一点用也没有。我说,我们再坐十分钟,然后往前走走,说不定车就多点了,你想想落樱也在等着你。
我看到涛子两眼之中泛着光芒,就如同一汪清泉,我觉得我稍微鼓励下去,指不定就成趵突泉了。
涛子说,难得走这么远,信仰一定能保佑我们到达成功彼岸。说着,把胸口“罗素”的字迹掸了掸灰,然后把书捡起来放在身边。
我本来就是打算坐着休息一下,当我转头想喊涛子的时候,涛子已经仰面摆个大字型躺在地上,酣然入睡,鼾声如雷,我分明看到,那本书已经被他拿来当枕头了。于是,我也感到疲倦,就这样睡去了。
早上是被涛子拆面包口袋的声音吵醒的,结果我发现我的那袋面包已经不在身边了。涛子说,昨天你不知道,我半夜帮你打死了很多蚊子,这地方蚊子太多了,你看我腿上有好多包,痒得很。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面包,直接吃了起来。涛子把小腿一伸,我以为他要劈叉,结果事实证明,路走久了之后,他连伸个腿都感觉困难。涛子汗涔涔地站起身来,我看到他两只腿上全是包,其中有一个在左边小腿内侧,肿得很大。
我们两个继续前行,渐渐天色变得有些阴暗了,彤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侵袭过来。
不知道多久,来到了一个大路口,身后又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声音,涛子警觉地转过身去,但就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一个趔趄,直接就要倒下去。我连忙扶住他,问,什么情况?涛子面色惨淡,说,不要管我,去拦住那辆车。
此时我看到涛子眼睛里面那股一往无前的劲力,就犹如视死如归的那种大无畏精神,如果是在古代,他一定是冲锋陷阵的教头,单枪匹马,直捣黄龙。我想,落樱会不会还时常想起这个男人。
于是,我站到马路中间,借着涛子给我的力量,大吼一声,停车。果然拦住了那辆大众,不过那辆车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车窗摇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驾驶座里面探头出来一个秃顶男人,正是之前在小旅馆见到的那个人,只是今天面色没那么颓靡了。随后副驾那边开了车门,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色有点憔悴,短头发,穿得很朴素,她正想向我这边过来的时候,车里面那个男人给她说了些什么话没听清,她看了看我们两个,又上车了。随后,他一个油门一脚从我们面前绕过去,只留下了难闻的尾气的味道。
涛子说,看来在关键时候,还是得信自己,自己就是信仰,想当年,我走南闯北实习的时候,和无数患者打过交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说着,他面色凝重,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个趔趄,又要倒地似的。我说,你淡定点,没啥事。
他说,这腿怎么了,怎么那么痛呢?我扶住他,仔细一看,他左边小腿内侧的那个包已经呈现紫红的颜色,肿得比刚才还大,仿佛一碰就会爆开。我扶着涛子坐稳,帮他把小腿展开,他看了看那个包,细声细气地说,感觉小腿有点不听使唤了,我怕可能见不到落樱了,你帮我带个好给她,说我很好,不要挂念我,还有,我这有一个信物想要给她,你带给她。
说完,涛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打开一看,正是落樱之前在校刊上发表的那首诗——《火》。
涛子说,这首诗是我偷偷从校刊上撕下来的,保存得很好,你记得拿给她。
我说,你先稳着点再说,我马上打120。但此时,我感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涛子说,没啥事,死不了人,应该就是毒虫咬了个包,随便去一个诊所应该就能解决了,我只是让你先去带个好而已。
我说,我靠,原来有信仰的人能靠自己的信仰撑下去,像我这种还没信仰的人,估计只有上天了。
涛子说,可是你也不能把我丢这,信仰的力量不能让我走路,我们得先找个诊所。
我扶着涛子,两个人步履蹒跚,涛子仍然在吹嘘着他当年实习期间的事情,时不时地会说,这些话应该讲给落樱听听,这些丰功伟绩对于他来说都是沧海一粟,他还有很多故事,还想给这个世界分享。我说,你这些话别当着我吹,当着落樱吹去。涛子说,这些明明都是事实,吹这种事不值得我做,等我见到她,当着你们两个说。
说着,天空就飘下了瓢泼大雨,黄豆大小似的打在我们身上。涛子说,感觉有点发冷,像是在练《九阴真经》,毕竟腿上都练紫了。我说,你怎么不把《顾城大全集》练练,也写一本全集出来。涛子说,那我得取个好听的笔名。
说实话,我也感觉有点发冷,但是涛子的脸色煞白,越发的毫无血色,看起来有点不对。我们在路边终于找到一片树丛,避在树下,涛子手上的书已经被雨浸湿透了,他把那本书打开,翻到了《心脏》那一首诗,放在了树杈上,说,这样可以种下知识的果实,让更多的人传递知识。涛子在雨中讲着人生哲理,我听着他的声音也在雨中断断续续,有点接不上气,后来雨势减小,点点滴滴的从落叶上掉下来,带着些污泥。
这时,朦朦胧胧中,远远又看到一辆车行驶过来,好像是个白色的奔驰。我让涛子靠着树休息,我去拦车。涛子此时有点说不出话,只随口应了一下。我站在马路正中间,张开四肢,摆成大字形,然后放声呼喊,但我感觉喉咙里面有点堵塞。
我振臂疾呼,但是,我看到车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刚想闪开,就感觉侧腰一痛,头瞬间发懵,在空中起飞,停留了一点时间,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在空中那个瞬间,我分明看到了远处的彩虹,纯净而清澈,优雅而懵懂,那个彩虹在我倒着在空中回旋的时候好像在对我微笑,笑得那么鲜明,仿佛我面前亮了一盏大灯,即使黑暗,终究也会点亮。我还依稀听到了涛子在一旁呼喊我的名字,声音有点撕裂,像是在切割金属。他一瘸一拐地蹒跚过来,脸好像苍白得失了魂一样了,但没走几步路就倒地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
我还看到那辆车停下来后,副驾驶那边下来了一名年轻女性,长发看起来乌黑亮丽,朦胧中有点貌美,她走近我后,我看到她的眼睛很大,左眼角有一颗痣,我还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清新的香味,像青草,她急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焦急地问我怎么样。我还看到她的右边锁骨那里有个纹身,倒着看是个斜体的“涛”字,很有艺术感。
随后,那些景象,那些声音、那些味道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向我身后走去,或者说我正向前面走去。我感到黑暗不断地侵袭过来,就像那个彤云,然后它们压迫着我,越压越重,好像一层层在叠加,不断地重复着,然后包裹住了我,我不能动弹了。
然后我掉到了无尽的黑暗里,那里不能呼吸,空间很逼仄。恍惚间,我看到黑暗里特别远的彼岸有一个光点,似乎是七种颜色,它在闪烁着,不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