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墨西哥人

等待墨西哥人

我大抵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却不可救药地爱上足球这项集体运动,何其讽刺。

3月 7, 2022 阅读 3938 字数 10057 评论 0 喜欢 0

我爱踢球,踢野球,中学踢到中年,十根脚趾头一半踢成了灰趾甲,夏天没脸穿人字拖。右眼角一道疤,蚯蚓形状,争头球顶的,没顶着球,球门框倒顶得一颤,血遮住半边脸,校医院不敢接,打车去省医院,哥儿几个球衫球鞋一身臭汗,上哪儿凑钱给我打麻药?皮上缝十针,肉里缝十针,针走起来线也跟着走,皮肉夹着针线膨胀,燃烧,那感觉一辈子忘不了。

94年世界杯,我家那台黑白只能收两个频道,不跳的是中央一,跳的是省台,所以我一场球也没看成。倒是我爸每天带回一份省里的报纸,体育版有图,有文,有专栏,被聊的最多的是意大利人罗伯特巴乔,“一个让我爱上蓝的名字”,“用灵魂与球共舞的忧郁剑客”——这些文字一度让年少的我以为职业足球跟偶像剧差不多。

大学时读巴乔的自传《天上的门》,才知他在1984年一场意甲联赛中撞折了右腿关节骨,“感觉像一把刀子插进腿里”。医生用电钻在他胫骨上钻孔,用刀割断肌腱,通过胫骨上的孔洞拉紧,最后连缝220针固定。此后他的职业生涯——包括被省报评为“用灵魂与球共舞”的94世界杯——都是用一条半腿舞完的。这算是职业足球的本相么?

98年法国世界杯,家里换了立式彩电,能影影绰绰从隔壁邻居家收到中央五。那时我高二,家里防我看球甚于防贼。结果我爸打开电视,发现中央一台静音,才知我半夜看完球(巴西淘汰荷兰的半决赛),把央五调回到央一,却忘了恢复音量。我爸大怒,没收了遥控器,我只能靠学校小卖店的电视回放解馋。

决赛已是暑假,我爸凌晨叫醒我,问看不看。我摇头,因为不想让他发现晨勃。被窝里熬了会儿,还是弓腰起来去了,跟他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天隔壁的信号格外强,我家彩电格外清晰,闭幕式女模特的薄纱裙便跟着格外透明,基本跟没穿差不多。我爸保持着沉默,我先挺不住了,嘟囔一声“太困”,落荒而逃。再从被窝儿爬起来,尚未秃顶的齐达内已顶进两个球了。

初中校门口常堵着几个混混,要钱,要烟,我也被他们堵过,正哆嗦着,走过来一个同学,跟混混们谈笑几句,就让我回家了。他叫强强,一口四环素牙,一头遮眼中分,十六开的历史课本里夹着片刀,土黄色的军挎被撑得四四方方。有一次我蹲在教学楼墙角,听他讲群架时片刀的用法:不能捅,不能砍,会住院,会死人,要一片一片划,杀伤面积大,架势很屌,却只伤皮肉。说到酣处,操场上滚来一个足球,初三那帮人踢过来的,叫我们两个初一的捡。强强甩开中分,夹克里掏出三叶甩刀,慢慢捧起那球,一刀一刀戳,戳成一团烂皮,塞进半块砖头,才笑着扔了回去。那帮初三的怒又不是,走又不是,操场上对着那团半砖半球的东西发呆。

后来强强打了群架,把人捅的露了肠子,并没施展那套“一片一片划”的刀法。他家卖菜为生,赔个底儿掉,从拘留所里出来他就不念了。我和他再碰见,是在南二道街的菜市场,我穿高中校服,他剪了板儿寸,一个往家里买葱,一个帮家里卖葱,相互装着不认识。

班里又转来一个留中分的,姓林,不背军挎,不藏片刀,下课一人一球上颠个没完,据说家是市里的。我们对“市里”没什么概念,过后打听才知道,他那套邮购的尤文图斯队服,脚背三道杠的阿迪达斯球鞋,加一起够我们两年的班费,才明白什么叫“市里”,便叫他小林子,跟他一起踢球混。

操场上一群初中生撵球疯跑,与其说是踢球,不如说是以小林子为中心进行的布朗运动。初三那年我们搬到四楼,雪天,压堂,我哼了几声黄家驹,被罚出教室,隔着走廊窗子,看见小林子在雪中独练任意球。学校球门没网,白雪中立一黑铁框子,小林子也还是一人一球,抽象,孤独,远看像一幅简笔画。

我脸贴窗户,默默数着他罚的任意球,总共三十脚,一半进了,一半没进。雪越下越大,他脚内侧搓出的弧线,每一道清却晰无比,散发着诱惑。我忍不住跑下楼直扑操场,和他轮流守门罚球,雪还没停被老师给拎回去了。湿透的棉鞋,冻得热胀的耳朵,再从窗子往下看,鞋印和球划出的轨迹都隐没在了雪中。

来自市里的小林子住在县里亲戚家,一位开饭馆的鲜族大叔,住三节小楼,很好客,每次我去狗肉年糕辣白菜一桌子盘盘碟碟。小林子独自住在顶楼,喜欢看球,喜欢画画,更喜欢睡觉,尤文图斯的比赛偏又在后半夜,就用夏普录像机录下来,中午边吃饭边看回放,进球要往回倒,越位更要倒,一场球往往抻四五天才看完。

临近中考,小林子问我能不能搬小楼里住个把月,给我一千块算陪读。我没拒绝,也没答应,装着糊涂混到中考。全县发大榜,我的名字正数,他的倒数,但高一的重点班上我俩又成了同学,让我对他来自“市里”的背景有了新的认知。我对他很有些愧意,他却笑着送了我一张铅笔素描,尤文图斯当家10号皮耶罗,还没画完,脖子以下还是一片小方格子。

高中有高考压着,球不敢放开了踢,只能课间十来分钟匆匆捅两脚,简直就像野合。小林子班里班外拉起一支球队,自掏腰包租中巴去附近县市踢比赛。赛前看他录的意甲,赛后吃烤肉喝扎啤,据点便是朝鲜大叔的馆子。问我去不去,我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又装糊涂混到高三。

因为画画儿,小林子踢球总少不了女生围观。既有女生看球,男生就更想跟他混球踢了。他自己垫钱订了十几套尤文图斯,谁想上场就原价买一套。大家争先恐后,有人凑不够钱,便找人合买一套,上半场你穿,下半场我穿,井然有序。有人说那尤文图斯是假货,小林子赚了不少,黑心着呢。却没谁信这一套,大家都叫他林老板了。

林老板当然要穿10号,10号底下印着大写的“LIN”,LIN和LIN的球队一时风头无二。大雨中LIN打了一脚侧挂,没进,却惹得一个外班女生尖叫。她在雨中看了整场,衬衫下胸罩的纹路清晰可见。回家发烧,大病一场,她把这当成了爱情。县客运站后面新开的酒店,能洗浴,能住宿,LIN开了一间房,打电话告诉她带了画笔、颜料和画布。她跟家里撒谎,说晚上住学校宿舍,躺在房间里等她的却是尤文图斯9号,ZHANG。

高三下学期,LIN要备考术科,球队便散伙了。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鲁美”,我惊诧莫名,没想到鲁迅先生居然和这号人物联系在一起。他最后考去了北京,艺术学院,我去了省城,农大。球队那十来个人,大部分学习一般,留校重读,小部分家里有钱,当年走了。至于那个外班女生,几经分合,在县里开了美容瘦身馆,嫁给了当民警的ZHANG。

高中三年,没人知道LIN家在市里到底是干嘛的。他自己更讳莫如深。倒是那三节小楼,后来被朝鲜大叔一把火烧了,连同老婆孩子。

我读大四那年小林子来过一趟省城,给他导师跑一个艺术特长班,跟我联系上了,十月的深秋,黑框眼镜,羊绒围巾,一身北京艺术学院范儿跟我们省城农大格格不入。就着涮羊肉,他问我毕业想干嘛。我说读研吧。他甩着京片子笑,你丫整个儿一奇爱博士,看没看过库布里克儿?我说没看过。他脸一沉,好好看看《巴里·林登》吧,随便一镜头就能上框儿挂美术馆。

那天我们在农大踢了场球,踢完去蒸大学生浴池的桑拿。我没想到他会变那么胖,在场上也不跑,有球没球原地溜达,所谓大保健踢法是也。既是他烟酒太甚,也是过去在球场上甩掉的热量,都找回到了身上,一个卡路里也不少。

彼时农大风靡漫画《灌篮高手》,女生每天聚在篮球场上搜寻她们的樱木花道。我们这帮踢球的身高不占优,更不招女生待见了。久而久之,班里还在踢球的男生,只剩我和老曹了。

老曹本人就像一个球,脸像,腰更像。可到了场上,我才知道他那传球和意识,绝对踢核心的料子,就是跑起来太兜风。他见谁都一团熟络,在农大踢四年球,来一茬大一的,走一拨大四的,最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喜欢用外脚背撩球的小胖子叫老曹。

院里有院队,队长大四,看球,麻将,宿舍走廊夜夜通宵,一双金鱼眼又鼓又红。他来新生寝招人,坐在我床上,拍着膝盖上的疤说,大学四年怎么可以没有一点理想?

我听了无动于衷,老曹却满脸通红,当下买了系队队服,皇马的黑色客场,二百多块,沾水就掉色,掉成灰色就不再掉了。新老队服一起上场,乍看就像两支皇马。

系队早晨六点半训练,其实就是大一陪大四的踢小场。大四的总熬夜,体力不好,所以大一的不能真踢,必须让他们赢。让又不能让的太过,会被骂一届不如一届。等校里比赛,能不能上场和训不训练没关系,和请没请大四喝酒很有关系。酒成箱成箱地喝,赢球要喝,输球也喝,走廊水房逮哪儿吐哪儿。球,老曹场场首发,酒,更顿顿不落,反恐推星际也都跟大四的学会了,在队里如日中天,结果一路挂科挂到大四,把自己也挂成了队长,推开新生寝室的门,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说,大学四年怎么可以没有一点理想?

02世界杯,01年中国队踢外围赛,老曹场场不落。客场多在半夜,宿舍十点熄灯,老曹和几个大四的把电视电源接水房灯上,几个大一的刚被忽悠进系队,买了啤酒卤水花生来伺候,拆了条红河烟,烟雾缭绕,其乐融融。水房电压不稳,灯和屏幕一起闪,遇到关键球还断了。电断了要骂,球断了更骂。记不得是哪场,中国队被断个七佛出世,水房骂得涅槃重生,连带着摔酒瓶。我们寝老三爬起来,问水房能不能小点声,第二天考六级英语。大四的横了一眼,没他妈看见中国队落后呢么。六级兹事体大,老三一剪子掐掉电线,大四的也都有酒了,抄起酒瓶就抡,幸亏老曹中间挡着,不然当晚必有人住院。

沈阳五里河,中国队提前出线,农大餐厅爆满,满地的啤酒沫子。老曹又喝多了,嚎啕大哭,举国皆欢进了世界杯。三场小组赛,餐厅又挤满了人,国足为同组三支球队奉献了9个积分,9粒入球。至于沈阳五里河,07年被拆了,原因不详。至于老曹,居然也毕业了,挂的那些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花了多少钱。至于国足和世界杯,早被忘到脑后。

14年我回国探亲,在农大和老曹联系上了。农大尘土飞扬的操场换成了塑胶假草,只是铁门上了铁锁,看不见学生踢球。老曹有了妻室,隔着铁门,望着绿得很真的假草,问我还踢么。我点头,问你呢。都脂肪肝儿了,他摇头笑,早挂靴了。喝了顿酒,互加了微信,就此再无联系。

在厦大读了两年研,上弦场踢了一两百场野球,塑胶草坪,比咖啡豆还细碎的黑胶粒,闷热黏糊的海风,黄昏的太阳像泡在海里,越发胀大,海面挂着一层光晕,与球场只隔一条环岛路,放佛一个大脚就能把球开进海里。

来上弦场踢的多是本年中年“阿伯(bei,闽语)”,都光着膀子,余晖中泛着古罗马的古铜色。上弦场通常下午四五点开始上人,六点是黄金档,整个大场分成若干小场,四五十口人在上面混踢。八点多日头落尽,人才慢慢退了。踢完我就去逛南普陀寺附近的小胡同,龙岩花生,大白鲨啤酒,闽南风味的麻辣烫,不麻不辣不烫,很多油而已。小胡同是石板路,菜叶和污水填满了石板间的缝隙。我球鞋里灌了不少胶粒,一路带回租的公寓,倒出来黑黑麻麻的,仿佛是从上弦场跟来的一小群蚂蚁。

球场边总坐着一个女人,无论多热,都长袖长裤戴着竹笠。她的脸很黑,不知是竹笠的阴影,还是晒的,看不大清模样。她用扁担挑了两大竹筐矿泉水,盘腿坐在那儿。有时球滚过来了,她一支手摆臂,一支手捂着竹笠跑去捡,腿短,频率快,姿势像个孩子。

那次我没停住球,顺着海风滚出去了,她又以那姿势去追。我跑过去说大姐我捡吧。她停住了,笑着看我,阿弟呀,要不要买水。闽南口音很重,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眼里的期盼让我觉得羞愧。我掏出十块钱,发现全中国所有品牌的矿泉水都在那两个竹筐里。她的水卖五块五一瓶,说不好找零钱,干脆十块卖我两瓶吧。我就拿了一瓶王力宏,一瓶孙燕姿,打开喝一口,像馊了的温水。下次再帮她捡球,她还会问阿弟要不要买水,眼里依旧是期盼,我却不为所动了。后来我连球也不捡了,看着她手捂竹笠,追逐隐没在棕榈树间的皮球。

后来上弦场又来了一个法国老头,细高的个子,乱蓬蓬的白发,穿10号齐达内的法国队球衫,胳膊腿晒的漆黑,先摆一圈橙色的橡胶锥,给他的队员占场地。那些队员都是本地的聋哑少年,统一穿着黄色的训练背心,由他用哑语指挥,用长腿示范,默默跑圈,默默传球,小圈抢球,大圈攻防。刚开始我们很不屑,在一旁指指点点。后来看那些少年对练,虽因沉默而显得文质彬彬,但球感位置感都甩我们踢野球的几条街。我们服了,私下里叫那法国老头儿齐达内。

齐达内训练完了,便收起橡胶锥,在一旁看我们踢了会儿野球,用英语问能不能加他。我们说来呗,都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结果呢?我踢这么多年球,没见过动作比这位头发花白的齐达内还慢的,没见过拿球比他更稳的,也没见过传球比他更舒服更优雅的。散场后我们问齐达内技术是怎么练的。他拢了拢炸向两边、如同孔雀开屏的白发,足球不是技术,足球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艺术。

读完研去的美国,刚开始时没车,也就无球可踢,因为球场无论室内室外,都在十英里开外。幸好认识了一位姓陈的东北人,其实很年轻,但因为踢中后卫,硬生生踢出一身老相,大伙就叫他老陈。每次我踢球,都是老陈车接车送。我要请吃饭,被他拒绝了:“先出国的帮后出国的,都是这么帮出来的。”

老陈那车是94年的丰田花冠,跑了十二万英里,不知道转过几手。但在他手里拾掇的很干净,挂着大红的中国结,有股清香味儿,显然是有固定的女生经常坐。一问,果不其然,老陈刚结完婚,博士还没毕业就在硅谷找妥了工作,对人生满是期待。

那次我们跟韩国人踢了场狠的,好几个人都抽筋了,老陈啥事没有,大伙笑说你这可不像刚结婚的。老陈先送的我,再回家洗的澡。卫生间的门关了一个多小时,妻子觉得不对,喊人,没音,拍门,不应,只有哗哗的水声。当下破门而入,老陈赤条条躺在水里。等急救车过来,已经晚了:突发性心血管破裂。

老陈的告别仪式人不多。生前有哪些人重要,身后便一目了然:身孕的妻子一袭黑裙,从国内飞来的父母浮肿着双眼,再有就是我们一起踢球的几个朋友。大家就那么站着,没谁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大概人生一世,滔滔不绝说出口的,基本都是废话。

老陈就这么没了,好像踢完一场球,没打招呼就先走了。我们这球队也就散了,大家互不联系,好像再凑一起,就对不起另一个世界的老陈。但球总还是要踢的,我找到了一伙美国人,带头大哥叫吉姆,胡子拉碴儿,满脑袋白头发,其实比我年轻好几岁,却非往老里拾掇。吉姆开一辆同样老气横七的雪弗莱,外面刮蹭的不成模样,里头塞满了球鞋球袜狗粮狗毛。每次约完球接我,他都车速奇快,就差没超前面的警车了。我坐在一股狗腥味儿中问他不用上班儿么。上班儿?他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个汉堡包,上个屌班儿!

他的汉堡永远藏在驾驶座底下,永远是最便宜也最垃圾的麦当劳芝士堡,吃完抹嘴就上场开踢了。就美国人的水准来说,吉姆的脚法算顶级了,尤其是正脚背射门,大毛腿一轮,球像炮弹一般射了出去。混的熟了,我才知道他给本地中学的女子球队当教练,按小时收费,不够养活他和他的雪弗莱还有三条狗,所以还去麦当劳打零工,驾驶座底下的芝士堡就是这么来的。没有固定住所,只有一辆载满狗腥味儿的雪弗莱,照我们中国人的标准,他介于无家可归者与社会闲散人员之间,然而每次踢球他都有本事带来一个女孩,有扎耳钉穿鼻环的,有腿上刺骷髅头的,还有在大学当助教的,郑重其事跟大伙介绍,这是南希,这是妮可,这是玛利亚。难不成都是你女朋友?我忍不住问。他大笑,随便搞搞而已。

渐渐地,他带来的女孩固定下来了,叫珍妮,一个白人姑娘,上身扁平,大腿粗壮,射起门来肉都发颤。我被她放横铲过,没法回敬,只能祈祷跟她分到一伙儿。不过负责分伙儿的吉姆,总把自己和珍妮分一起,专门在珍妮身后喂球,要是丢了就抢回来再喂,直到她抡起大粗腿一脚打飞为止。珍妮凶得很,明明自己浪射,非让吉姆捡球,还骂他传的不好,天杀的,狗娘养的,什么难听骂什么。我们劝了劝,也被骂个狗血喷头。吉姆却甘之若饴,边挨骂边喂球,踢完请大伙儿喝一杯,当然还是奔着珍妮去的。

珍妮是急诊室护士,专值夜班,全是重病急病车祸,抬进来未必能走出去,压力大,作息又不规律,是故脾气暴戾,不过薪水极高,能算吉姆对她钟情的理由么?2010/11欧冠决赛,巴萨对曼联,珍妮请我们去她家看球,房子和泳池很大,足够住下八个吉姆。吉姆穿着曼联球衫,在后院支起烤架,扇着炭火,扒拉烤肠,一副男主人的模样,自己那三条狗满院子乱窜。珍妮略施粉黛,穿巴萨球衫,粗腿下十支脚趾抹得猩红。尽管巴萨3:1拿下曼联,珍妮还是当众把吉姆骂了,嫌他的意大利烤肠糊了。吉姆依旧不恼,脱掉曼联球衫,单膝赤膊跪地,献上婚戒,我们一起打口哨,珍妮杯里的葡萄酒洒了一地,狗们迅速围上来,摇着尾巴乱舔。

液晶大屏幕里的梅西无人可挡,屏幕外的美国人用英语闲聊,我呷着啤酒,蓦然想起多年前在农大的某个寒夜,雪花飘扬,十点寝室熄灯,央五九点五十转播意甲,老曹把电视搬进水房,雾气弥漫的梅阿查球场,罗纳尔多痛苦地倒下了,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唯有外星人膝盖软骨的断裂声。98世界杯的夏天,我和父亲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中间隔着遥控器。父亲睡着了,我摁了消音键,彩电屏幕的闪烁跳跃,齐达内顶进的第二个球却无比真切。夏普录像机敦实厚重,尤文图斯在录像回放中踢的酣畅淋漓,场上的10号从皮耶罗变回巴乔。LIN的画纸上,黑白箭条衫化为两头斑马,彼此交叠着脖子,默默站在草原上。

11年女足世界杯决赛,美国对阵日本,吉姆和珍妮乐颠颠飞到德国看球,顺便度个蜜月。可惜美国队输了,俩人大吵一架,珍妮提前飞回来,跟我们踢球时还骂“那个狗娘养的混球”。13/14年冠军杯决赛,两口子没再请我们看球,既是他们都讨厌皇马,也是珍妮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从此挂靴,天天在网上晒娃。吉姆把脸刮的铮亮,雪弗莱换成适合一家四口出行的休旅车。他不打零工了,也不再吃驾驶座底下的芝士堡,却挡不住发福,乐呵呵地当他的中学女足教练。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带自己的女儿踢了。

如果老陈还在,不知他孩子多大了,不知他还会不会踢球,更不知那辆挂着中国结的丰田车已换成谁人在开。

一起踢球的美国人多是外地来的学生,一到感恩圣诞,都回家过节。吉姆球瘾大,便拽来两个墨西哥人充数。

墨西哥人一老一少,如父如子,都是黝黑的脸,长而卷的头发,五短三粗的马拉多纳身材。两人都是非法移民,只是老的出来一黑好多年,黑出绿卡,黑出国籍,黑出一栋小房子,总之是在美国黑出头了,却坚持用自己西班牙的名字,Agua,意译是水,音译“阿瓜”。少的那个刚黑出来,英语单词蹦不出几个,却取了英文名Tony,托尼小子,跟吉姆在同一家麦当劳打工,爱开下流玩笑,外号叫“肮脏的托尼”。

因为年轻,托尼的长发乌黑铮亮,总像抹了油,毛茸茸的小腿又粗又黑,像各塞了一个足球。阿瓜叔的长发干燥灰白,踢球时必须扎起来,否则根根炸立,腿却很光滑,大概是年岁的缘故,毛都掉光了。托尼喜欢自己带球狂奔,野蛮,生猛,十米内的草皮都因他震动;阿瓜叔在场上慢悠悠像逛街,只是临门一脚突然提速,那球射的既刁且贼,尤其擅长穿裆捅射,让身高腿长技术粗糙的白人时常火大。

刚黑过来的墨西哥人,都把阿瓜叔的小房子当成窝点,比如托尼。他和阿瓜叔同出同入,却互相看不上:阿瓜叔笑他闷头瞎踢傻小子一个,托尼则抱怨阿瓜叔房租太黑,还天天逼他做饭。然而骂归骂,两人在球场上一个初生牛犊,一个老奸巨猾,倒也相得益彰。到了场下,外人看来也是如父如子。

“他真是我儿子,”阿瓜叔对我眨眨眼,拢起花白的长发,“不信翻他护照,跟我一个姓。”

“去你妈的!”托尼啐了一口,带球往前冲。

“他缺个女人啊!”阿瓜叔摇头叹道。

除了穿裆,阿瓜叔还绊人,脚往上一钩,一米九的白人大汉便轰然倒地。他却一脸无辜,还弯腰去扶人家。白人怒挥老拳,冲过来挡在阿瓜叔身前的,还是托尼,他护照本上的儿子。

下次白人约球,阿瓜叔依旧来了,脸上挂着淤青,悄悄对我说:“一群美国猪。”

圣诞节走了不少白人,吉姆叫墨西哥人来充数踢室内,阿瓜叔却端起架子,迟迟不来。

“再等会儿狗娘养的墨西哥人。”吉姆很恼火,汉堡又吃的急,放了串响屁。

室内用的足球要小一圈,皮子又薄,和排球差不多。阿瓜叔教我用脚背和脚尖连抽带捅,射门的弧线很诡异,像一道走火入魔的流星。踢室内的人多,我们只能租到午夜场,不算门将五对五,攻防节奏和篮球差不多。平底球鞋在快速跑动中与地板摩擦出特有的胶皮味道,再混上每个人的呼吸和汗味儿,令人莫名兴奋。刚上场肺部还没跑开,很喘不过气,踢开了便急剧释放多巴胺,热量,快感,以气体的形式,从千万个肺泡里往外澎湃。大块朵颐的两个小时,想把后半夜也一口气踢完。

“再等会儿吧。”吉姆一边苦等,一边颠球。但我们都知道,等墨西哥人的这几分钟,是最兴奋也最漫长的几分钟。

托尼从墨西哥“搬运”来一个女孩,玛利亚,两人都是矮矮墩墩的身材,黝黑的脸庞,乍一看不像夫妻,倒像兄妹。

除了当老婆,玛丽亚还是托尼的球迷,大半夜在场边微笑,一站就是俩小时。那时托尼剪了长发,蓄起山羊胡,笑说她刚来,不会英语,找不着活儿,除了睡觉就是看我踢球。

有了玛利亚,托尼下脚越发温顺,阿瓜叔倒越发生猛,不但破天荒的无球跑动,肚子上还缠着减肥用的收腹带,踢完摘下来,勒出一圈紫红。

阿瓜叔很怪,看见托尼拽玛丽亚的手,就喊别碰我女儿,自己却把球往篮球架上挑,逗玛丽亚弯腰捡,只为瞥一眼乳沟。托尼也不恼,撮弄着山羊胡,轻蔑一笑。

托尼有时对玛丽亚很凶。阿瓜叔说你再装就没人陪你嘿呦了,边说边用手做着动作。托尼忍不住笑,玛丽亚听不懂,安静站在那里,眼神放空。

一老二少就这样过着小日子。来年再踢室内,玛丽亚大着肚子站在场边,吉姆说这样危险。阿瓜叔说没事儿,肚子大了晚上就能安静些,他能睡个好觉。

托尼拼命打工,搬家,刷盘,割草,换房盖,无所不至。“孩子生下之前,”托尼说,“我欠她一个婚礼。”

还真被他挣出一个婚礼,郑重其事请我们去。我们嘴上说恭喜,却谁也没去。等新郎再来踢球,我们都抱歉说有事儿,新郎笑说我明白。

托尼才二十出头,新郎外加新晋父亲,英语也说得很溜了。

带娃的玛丽亚不再来看球了,托尼也挂鞋了。他拿到绿卡,买辆车开出租,拾掇得很干净。玛丽亚又生下老二,四口人一股脑儿搬出去,阿瓜叔的小房子顿时空了。

阿瓜叔说无所谓,反正倆孩子吵得他睡不着。不知何时他的头发掉没了,新来跟我们踢球的人还以为他是秃子。

阿瓜叔给我看他跟“马拉多纳”的合影,我惊诧莫名。他很得意,说那不是老马,是墨西哥的模仿者。阿瓜叔对C罗和梅西都不屑,说老马那个时代的球星,拉上台就是能唱摇滚的。

阿瓜叔再没找新的房客,也不绑收腹带了,浑身的肉又老又颤。他被人在场上放倒了。一向绊人为乐的他,在场上滚了两圈,疼的用手捶地。新入伙的美国人不认识他,掐腰站着,目送他被抬上救护车。“墨西哥人脚趾骨碎了,”后来吉姆嘟哝了一句。

早已入美国籍的阿瓜叔,在美国人嘴里,也还是一个墨西哥人。

因为工作搬家,在另一个州,五百英里的高速,一人一车,大雨中一路开去,副驾驶上摞着裤衩背心,底下是两双球鞋,既是有瘾,也是年龄到了,踢一场少一场。

微信扫了一个中国人的球群“足疗院”,群主爱穿皇马7号,脚法奇烂而有自知之明,所以总呆在后场,偶尔前插一脚打飞,嘿嘿一笑就回去了。

群主做了份在线表格,列着出场人员名单,按人头收钱租场地。这活儿操心不讨好,大家很配合,都提前把钱转给他。有两个记性不好的,他只能在群里@。可还是有个访问学者,欠二十多美金回国了,连群都退了。这点亏空,最后是群主自掏腰包。

八月燥热,群主买了西瓜,踢完切开,沙瓤,无籽,有股葱蒜味儿,切瓜的菜刀忘了冲洗,涨红着脸说抱歉,切了两片瓜皮擦刀。又买了自带内存的摄像头,每次踢球挂在场边,回头把我们的视频传到网上。结果来年我又换工作搬去东海岸,踢完最后一场,群主发了个一分多钟的视频,他自己剪的,点开一看,居然是我的射门集锦,心头不由一暖。

我大抵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却不可救药地爱上足球这项集体运动,何其讽刺。据说男性过了30岁,雄激素水平会每年递减,这足以解释我在球场上的爆发力和耐力的下降。更何况还有膝盖,常年累月的急转急停,扭转变向,突然发力,都在残酷地损耗着半月板。现在我每天一粒骨关节保健片,上场前绑膝盖绑带,球袜里塞护腿板,两条腿跟变形金刚似的,拾掇完得十来分钟。

也不看新的比赛了,没时间,对现在的球星也没感情。不是他们踢的不好,而是纯粹地没有感情。偶尔看看喜欢过的球星,他们的进球,他们的告别赛,他们的眼泪——毫无例外,他们没有一个是笑着离开绿茵场的。

“这该死的时间!”奥利匹克球场的告别式上,托蒂含泪诅咒道。而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罗马王子踢意甲,还是2001年的初夏,农大3号楼水房的窗子都开着,夜风漫过,凉快,通透,夹在老曹胖手指间的烟头忽明忽暗。

东海岸的盛夏潮湿闷热。下午在公司餐厅接了杯冰咖啡,电视正转播法国女足世界杯,中国对阵西班牙,美国的评球员报着中国球员的名字,吃力而又突兀,在我听来别有一番滋味。二十年前美国女足世界杯决赛,两个国家第一次在我的生活中被足球对接起来。电视里的姑娘们看起来很焦灼,因为她们并不知道九十分钟后的成败。沙发上的我也很焦灼,因为彼时我刚结束高考,也不知接下来这四年球,自己会去何方会与何人一起踢完。

小杜
3月 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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