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你过得好吗?
我平躺在窄小的美容床上,美容师小姑娘把一个冰袋放在我的上唇上,轻轻地按压着。
隔壁有个粗犷的声音,从我进这个小屋子起,就一直听到她在那儿跟她的美容师讲她和她闺蜜出去玩的事儿,听起来是个胖姑娘。很兴奋。
我这边就显得很安静了,只有小姑娘那软绵绵的声音,在我耳边喋喋不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天休息吗,住在哪里。
永安里。
那你离这里还挺近的。
仿佛是为了缓解两人相处的尴尬似的一场对话,但或许不是,这样浅浅的交谈,是受过培训的,用柔软和礼貌开场,渐渐进入她们工作的职责之一——推销。
我刚看了您脱上唇毛的次数,只有四次了。她一边把冷凝胶从我唇上刮走,一边说。
再买十二次吧。你们还是按十二次来的吧?为了不妨碍她的操作,我小幅度地动着嘴唇,吐字不太清晰。
是的。
六次、十二次、包效、无限次,就像刚才那道红光一样,我的记忆被弄醒了。
我给您喷点爽肤水。她那柔软的手指在我的唇上轻轻拍打。
给您把眼镜摘了。她轻轻地拿掉了那层盖在我眼睛上的纸巾。
您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您。
还是一如既往的操作流程和话术。可能换过很多个小姑娘了,但仿佛从来就只有一个小姑娘。
我换好衣服,整理好头发,来到了前台。小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等我签字,等我付款。
我看了一眼前台里那个书柜,塞着满满的用透明文件夹装着的顾客资料。不知道乔子的资料还在里面吗。
您今天不要洗热水澡,不要用热水洗脸,不要吃芒果。小姑娘在我身旁嘱咐了起来。
芒果?
对,芒果容易引发过敏。
好。
我叠着收据和合同,出了门。
慢走。小姑娘走到门边目视着我的离开。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芒果”好像是第一次出现。还是有变化的。快三年了,该有些变化了。
你呢,乔子?
乔子,十六次。我这次又买了十二次,一共十六次,我有十六次可能会遇见你的机会,又可能一次都没有。
如果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的话,就一次都没有了。
乔子,现在的你,过得怎么样了?
威霖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他开来了他舅舅给他用的SUV。
你今天……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威霖穿了一身西装,回国这一个多星期,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穿,我觉得他过分隆重了。
我紧张。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我忽然更满足了,好像提前帮父母确认好了这个女婿。
说来,我和威霖交往不过也才一年,但好像我在英国待的那快三年的时间,几乎天天都和他在一起。
他的教授每次来公司开会,都带着他,后来也让他参与了一些事务。
威霖一直以为是这一来二往,让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
是。其实也不是。
他第一次来到公司,我和他清理杂物间,以便他的教授能存放一些器械零件时,他总是在我背后说,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轻。
那天回到住所,我就总是想起他,想起我和他在那间小屋子里的点点滴滴,我觉得我和他身上有某种相似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感觉那种东西牵引着我向他靠近。
后来,我单方面地把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见到他想起他见到他想见他见他想他……
再后来,在一次聚餐后,在我住所楼下那条街上,我们就像靠工作培养出了默契似的,他迎了上来,我站定等待。就那轻轻一吻,我们的恋爱就开始了。
我一直觉得,那晚的氛围像极了那个杂物间。只有我俩,灯光昏暗。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让我确信,我们的关系从收拾杂物间那天就开始了。
我去取车的时候,我表妹说你家附近就有一家,五道口店,你不用跑到国贸来的。
我知道啊。我把头扭正,又说,我以前住得离这儿近些,在这儿办的卡。
卡都是通用的吧。连锁店。
嗯。去哪个店都行,但最好固定,不然他们会把你的资料在各个店之间寄来寄去。
你还图他们方便,你自个儿方便不行吗?
没关系,不有你接送吗。
威霖笑了笑说,好嘞!不过,你出国前就在脱毛了,不是永久性的吗?
一般一到两个月脱一次效果最好,脱到一定次数了,就可以几个月再来脱一次,可我不按时呗,不按毛发的生长规律行事呗,就老是没脱干净。
我笑着把头向右转向窗外,又转了回来。我跟威霖提起了乔子,那个以前和我一起在国贸这家店里脱毛的乔子。
乔子是我的好姐妹。
我们同级同校同学院。虽然我学的是国际贸易,她学的是人力资源,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到我们之间的缘分——同宿舍。
那时候,同学院学生的学号都是相连的,一个班接着一个班,一个系接着一个系,人力系后面,跟着的是国贸系。
我在国贸一班,虽然学号排第十三,但前十二号都是男生,而乔子的学号,虽然不是全班最后一个,但她学号后面跟着的都是男生。
所以,如果在整个学院的同学名单上把男生撇开,人力九班的最后一个女生,张娇菊,和国贸一班的第一个女生,王晨曦,这两个名字是挨在一起的。
这两个专业的女生数,还偏偏都是单数,凑巧的是,当我成为了三个人力系的女生的室友后,整个学院的女生所使用的宿舍数,也就成整了,不留一个空缺的床位。
更凑巧的是,其他专业也有混住的情况,比如两个金融系和两个财会系的住在一起,但只有我是一搭三。
这些情况也是辅导员告诉我的,大一入学的时候,她就因为这事儿,专门找我谈了话,大概是怕我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吧。
其实还好。军训的时候,我就和同班女生混熟了。住在我对面宿舍的那四个女生,每次出门都会叫上我,我们一席五人,从军训到上课。
和同宿舍的三位舍友,也会聊有趣的事,不多,她们好像不爱说话,又或许是回到宿舍了,能玩电脑了,话就没有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走路、在一起上课时那么多了。
我和乔子的关系,那时候,还是很普通的。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缘分稍微出点偏差,比如学校分学号的时候没把人力系和国贸系放在一起,又比如人力系和国贸系的女生数各自都是四的倍数,那我和乔子的关系别说普通了,甚至可能顶多算个擦肩而过的校友。
想到这个,我停了,我忽然不想说下去了。那时候的自己,没有预料到和乔子的关系会变得那么亲近吧,也不会预料到,后来的关系会变得那么糟糕吧。
后来呢?威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内心,他在旁边问道。
下次再跟你讲吧。呐,就红绿灯前面那个门进去就到了。我伸手指了指。
威霖打开后备厢,我才知道,他的紧张又大又沉又全面。
我不得不给我爸打电话,让他下来帮忙拿东西。
大伯也跟下来了,我中午出门去脱毛时,我妈就跟我说,晚上这饭局,大伯一家也来。
大伯做生意那么忙,有时间来?
有啊,怎么没有啊。你大伯对你的事那么上心,当然得来给你把把关啦。
我砰地一声拉上了门。大伯爽我的约不是一次两次了,经常都是钱到人不到,我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想到大伯不仅来了,不仅不是踩着饭点儿来,还提前来了,威霖要是知道大伯那么积极,会更紧张吧。
噢,我没告诉他今天的饭局还有大伯。
这我爸,在视频里见过了。这我大伯。我转了转头,说,大伯,这是威霖。
大伯双手迎上,握住了威霖,我爸见了,也想迎上去,但手上都提好东西了。
威霖转身想把我爸手上那个看起来最沉的电炖锅接过去,我爸洋洋洒洒地挥了挥头就上楼了,大伯也跟着拎着东西上去了,我和威霖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
威霖,我这儿做着饭呢,一身埋汰,你别介意啊。
阿姨,你这就见外了。
你才见外呢,买这么多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
我妈站在门口,轻易地略过了走在前面的我,伸手去接威霖手上提的水果。
威霖没松手,我妈转而介绍起了站在她旁边的,和她一样笑意盈盈的晨曦她伯母。堂弟把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摇着锅铲说,姐夫,我是晨曦她伯母的儿子。一嘴钢牙。
威霖表面上很镇定地迎接着这些热络,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那微小的拘谨,仿佛在悄无声息地展示着生活中的一项常态。
后来,这场饭局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就连我那个钢牙堂弟都缠着威霖问英国的东问英国的西,以前也没见他对英国那么好奇,或许这是他对他未来姐夫表示满意的方式吧。
我爸和大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大伯喝高兴了,也没什么言语上铺垫,就举杯唱起了歌,还是那么高昂,那么饱满。我小时候经常见他这样,倒是好多年没见着了。
唱毕,他指着我和威霖,铿锵地说,你俩婚礼上,我给你们来几首歌助兴!
威霖连忙点头,我嘴上也在“好好好”,就小钢牙在那儿哈哈大笑,那那婚礼得多土啊!
晚上差不多九点了,威霖和小钢牙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半睡半醒的大伯弄上了车,威霖担心伯母和小钢牙没法把大伯弄下车弄回家,就自告奋勇地说他先开车跟到大伯家,把大伯送回去了,自己再回家。
这下,我妈简直没法不满意了。在威霖上车直到把车开走这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她做到了并不连续地发出了数量不少于三次的邀请:威霖,没事儿就来吃饭啊……
威霖给我发来视频通话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你大伯以前当兵的啊?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忽然想起了大伯家客厅里的那个柜子。大伯为了放他的军装,专门订做了一个既能防尘又不妨碍展示的玻璃柜子。
你看到客厅里那套衣服了?他以前是文工团的。
怪不得,唱歌唱得还挺专业。
专业有什么用,文工团解散后,他好像还是执着了一阵艺术,后来没法了,没钱,就去做生意了。
哦,是吗,也是很成功的啊。
好像那段时间还挺长的。我翻了个身,接着说。我听我爸讲过,有点忘了,我记得就因为惦记着唱歌,大伯结婚都结得晚,不然我那个钢牙堂弟就不存在了,我应该有个堂哥或者堂姐。
你这么说,那他想在我们婚礼上唱歌的这事儿,跑不了了。
我不介意啊……再说,指不定他酒醒了就不想唱了。
也是。威霖把他床边的台灯打开,关掉了大灯。诶?你接着讲你那个大学同学,乔子?
哦,乔子啊。
乔子,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大一下学期,乔子——那会儿我们还叫她娇菊——就不再是那个和另外两位舍友一起出门一起回来的乔子了。
我们仨的作息,都是配合着学校安排的课程来运行的,上午的课在十点,我们可以睡到九点半;下午的课在四点,我们可以睡到三点半。晚上,可追剧熬夜,随性。
乔子呢,经常是天亮后,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宿舍里消失了;夜深了,又赶在宿舍关大门前回来。
她去了戏剧社。
临近期末的校园晚会上,我和舍友约好了,提前到场占了好位置,就是为了给乔子捧场。
《歌舞青春》,戏剧社表演的节目。
从带着台词出场,到在舞台上的宿舍和教室之间窜来窜去,乔子都有点紧张。
但总体看来,她的表现和整个团队的表演和谐共存,对得起他们专门给她创造出来的新角色——夏佩的双胞胎妹妹夏安。
乔子说,她本来演的是一个没有名字、有三句台词的女同学,但在排练舞蹈时,她肢体动作的高完成度被社长发现了,于是,她的站位从最后一排变成了第一排,还是中间的位置。
为此,电影版里没有的人物——夏安,出现了,分走了女二号夏佩的一部分台词和戏码。
到了群舞环节,我赶紧拿出手机来给她拍照。
领舞,多洋气。
升入大二后,乔子被大家推选为戏剧社的副社长,我也受她诱惑,成了戏剧社的新社员。
宿舍三人,偏偏就我答应了,乔子很自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她俩一看就对戏剧社没兴趣,怎么说都没兴趣,而你呢,感觉,嗯,我的感觉是对的。
就这样,我和乔子的关系变得不再局限于宿舍了,还有一齐排练戏剧。
我们什么都排,篡改各种热门电影电视剧,乔子会分组,让我们相互PK提意见,还是挺好玩的。
但我对戏剧的兴趣始终是有限的,我为了英语考级、期末考试可以早起,但为了戏剧,我不太能起得来,所以早上悄无声息地从宿舍里消失的,还是只有乔子,晚上我没事的话,倒是能和她一齐练练,一齐回宿舍。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了。
她没课的时候,会跟我一起上我们班的课,还因此在我们班受到了几个女同学的宠爱。想逃课了,就问问乔子上不上,万一点名,充个人头。
有一天课上,趴在桌上看着《茶馆》的乔子,忽然抬头,悄声对我说,晨曦,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的名字吧,要是演出,我还真不好意思被人念出来。
张娇菊……张……娇……菊……乔子一边往课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皱着眉,说,嗯,没前途。要不我取个艺名好了,就叫……晨曦。张晨曦?张……晨……曦……她连曦字都没写完,就说了句,嗯,有前途。
我看着她写的,也轻声读了起来。弓……长……女……乔……草……要不你叫乔子吧!符合你的气质,还挺好听。
什么气质?
早出晚归,天天向上的女汉子呗!
你和乔子大学时关系那么好,为什么现在没联系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没联系了?我卸着新娘妆的右手停了,从镜子里看着已经卸完了新郎妆的威霖,像是在反驳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那天说你困了以后,又说,当初那么要好,谁知道现在都不联系了呢。你不记得了?
哦。忘了。我冷笑了一声,继续卸起了妆,没有作答。原来不只是酒后吐真言啊,困了,意志迷糊了,心里的疙瘩也藏不住了。
后来啊,就毕业了。
一位舍友去了广东那边,一位舍友回老家去了,我和乔子都来了北京。
乔子和我住在一起,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所以当时选住处的时候,选在了永安里那块,离我公司四站公交,一居室,月租三千五。
我工作日的作息都是固定的,乔子不一样,有时候我起来了,她也跟着起来,也不下来,就在上面坐着,对着墙壁在那儿八百标兵奔北坡,留个背影给我。
有时候我起来了,望见她靠着墙壁,安静地坐在上铺看书,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有时我洗漱完离开,她还没起来,但又会动一动被子,仿佛是在告诉我,她不贪睡,在躺着看手机呢。
她没找工作吗?
找啊,找着呢,但不是很顺利,她那个行道,我也不是很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偶尔会去剧组演戏,不多。
演戏?演什么?威霖向我这边看了看,似乎对这段乔子很感兴趣。
记不清了,演过护士吧,是部电影,后来上映了,我俩兴致勃勃地跑去看,结果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威霖又向我这边看了看。
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乔子的名字,张娇菊,在一大堆名字里面。
威霖又看了过来,我转头看向他,原来,他是在看后视镜。
我转回了头。模模糊糊的影子……乔子当时一定很失望吧,但那会儿她没有表现出来,看完了她就拖着我吃火锅,问我这儿问我那儿的。
当时我工作也不是很顺利,公司新建了个项目组,我们一行三个人,就我没进去。领导觉得我的资历不够,希望我再锻炼锻炼,会有机会的。
乔子就把这事儿又拿出来说,让我别泄气,说我领导没眼光。她说这些话的那样子,我记得特清楚,特振奋,我当时备受鼓舞。
所以啊,她这样子,我哪儿知道她能在我们之间揉出个炸弹来呢,现在我是知道了,她那些振奋的话,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其实,她比我更需要鼓励,是我太大意了。
威霖啊,我说让你们来家吃,晨曦非不听话,你下次得来啊。
好的,阿姨,你们早点休息。
行啦,妈,挂了啊,我要吃了啊,饿死了。我挂了我妈的视频通话,对威霖说,我妈对你真客气,明明是她嫌我俩拍完婚纱照太晚了,不愿意跟我们出来一起吃火锅,还都赖我了。
威霖微微一笑,只顾着把菜放进锅里。
终于可以吃火锅啦,这段时间都不敢多吃,憋死我啦!我吃两口再跟你说乔子啊,今天保准说完。
我和乔子没事也老爱在家烫火锅,省事儿。当时亏得有她,让我初到北京的生活,没有那么寂寥。
故宫、国子监、地坛公园、后海、三里屯,我们都去了,还去水立方游泳,就感觉啊,本来是供人观光的地方,成了我们的日常,北京生活还挺不赖。
后来乔子被一个剧场录用了,演话剧,她特高兴,我也为她高兴,感觉毕业都快一年了,她总算上道了。但我们随之就面临的就是分别,剧场有宿舍,她就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倒也没啥,北京我也习惯得差不多了,也不怕,而且那时我那个钢牙堂弟到北京来读初中,我大伯一家就都过来了,我伯母经常叫我去他家吃饭,还让我搬过去住,我觉得不方便,就没去。
本来以为没事也能和乔子约着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结果她变得很没有时间,也不让我去看她演的话剧,说她还没上道,等她磨练出来了会邀请我的。
还有脱毛那事儿,刚开始我们还能约着一起脱毛,也就是过几个月吧,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后来我约不上她了,我都自己去。
其实她忙起来挺好的,她本来就是个爱忙的人。
我俩的联系渐渐变得很少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搬到燕郊去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交了个男朋友。
我知道她交了个男朋友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那晚她拖着一个箱子到我家来,她说她得暂住一下,我当然是很高兴的。她那个上铺已经堆满东西了,她便和我一起睡在下铺。
她问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没什么不一样,上班下班,和同事约饭,偶尔去大伯家。
你一个人负担房租,压力大吗?
还好吧,工资涨了。
你现在能拿多少啊?
付完房租,一个月还剩五六千吧,也够用了。你怎么样啊?
我?剧场不干了,在剧场交到的男朋友没了,住的地方也没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先疗疗情伤,别的再说吧。我可能得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了。
没事儿,随便住。
我们太久没见了。刚开始,我还是有点不习惯,但没一会儿,我就复原了对她的亲近感。
反而是她,好像始终没有习惯和我待在一起似的,我下班约她出来吃饭,她经常都说她吃过了,我周末约她出去玩,她也说没什么好玩的,不去了。
我也再没听到过她的八百标兵奔北坡。
我早上出门上班,她还没起来,她的被子不会动了,她没玩手机,我看得很清楚。不过,我那时是觉得乔子日常说话都比以前字正腔圆了许多,可能并不需要每天都晨练了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就到了我生日。
大伯来北京以后,我生日都跟大伯家一起过,我就叫上了乔子。那天吃的是日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都快吃完了,大伯才姗姗来迟,给我带来了一个苹果七。
回去我就把新手机换上了,换了就换了吧,把旧手机搁那儿就好啦,非给自己挑起事端,不过我哪儿知道乔子的内心那么敏感呢。我就是觉得我那个手机也没用多久,但乔子用的还是以前那个三星,我就说要不给她用。
那晚,我都快睡着了,乔子忽然字正腔圆地说,王晨曦,你不用那么看不起我。
啊?
是,我是没钱,我没钱在北京租房子,也没钱换新手机……
乔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出去吃饭吗?没钱啊。出去玩?玩儿不得吃吃喝喝,我没钱。
乔子,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你每天走了我都在家吃什么吗?泡面。你知道你那桌上放的泡面为什么总是三袋吗?我都从我箱子里拿来吃,放那三袋是想告诉你,那不过是储粮,我吃的是别的,吃的是有模有样的饭!日料?呵,这么贵的东西,我哪儿吃得起啊,多亏了你啊……
乔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我男朋友分手吗?不是因为他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但他居然想捡床垫来用。你知道那床垫有多脏吗?被别人扔在路边的床垫……
我没说话了。
是,我们没钱,只能搬到燕郊去,那床是没床垫,睡在木头上怎么了?被子我们还是有的啊,怎么就会在路边看着个床垫就想捡回去?天呐。我张娇菊怎么混成这样啦?
我舍不得他,真舍不得他,在剧场的日子,要是没他,我早就干不下去了。哦,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去看我演出吗?我压根没上过几次台,都到幼儿园去给小朋友演童话去了,那些人偶套在身上,闷死了,没意思,也不赚钱。
对,不赚钱。所以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一起去脱毛了吗?我受不了。你老是被她们说服,加钱,又脱手指,又脱手背,再说下去,全身的毛你都得脱了吧,还真有钱。我呢,就脱个腋毛,多少来着,六十八?
还有房租。是,毕业那会儿我是没工作,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出两千我出一千五,凭什么水电费你都全包了?就连出去吃个盖浇饭你都要抢着给钱,至于吗,王晨曦?我没想占你便宜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乔子就这样一直说一直说,那些我都不曾注意的事,都被她翻出来说了。乔子的台词功底可真好,戳得我一愣一愣的。
后来,乔子不说话了,整个空气都安静了。我也没说话,我俩就那样在黑暗里躺着。我心里很不舒服,乔子的那些话就在我耳边一直回荡,我想逃跑,又没法动,我怕乔子了。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上班时,乔子背对着我躺着。晚上下班,我故意拖延了,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可是回到家,乔子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我那个手机,手机下面压了五百块钱。
这事儿影响了我很久,我甚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脱毛,我怕想起乔子那些话。
再一次让脱毛成为一件时不时想起了,就会去完成的事时,我已经在为去英国工作做准备了。
那次,我像往常一样,预约了脱毛。
我平躺在窄小的美容床上,等待着美容师小姑娘准备操作物品时,听到了隔壁的声音。
刚开始她话不多,小姑娘问一句,她答一句,我已经差不多辨认出了声音,后来,她不知被什么打开了话匣子,我小心翼翼地竖起了耳朵。
她说到了那次校园晚会,她可紧张了,最后跳舞的时候,她刚站在舞台中央,就瞄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校领导,他们没有表情,就呆呆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的节目很无聊似的。
我吓死了。
那时,为了帮助大家记住动作,我特意编了一个口诀,我现在都记得,顺着手指看向右边,手指伸向嘴边,仰头,左右摆头,我就在心里默念这个口诀,再没注意到领导的眼神了。
可能我把眼神向上看了吧,我总被一束红光照到。
有点晃眼,但又很耀眼。一次又一次,我都看见了它,我被它吸引了,口诀什么的都忘了,肢体动作也没注意了,台下的观众也看不到了,甚至连我自己都忘了。
直到我的身体蹲了下来,所有人围到我身边,摆出最后的大团圆造型时,我才被台下的掌声揪了回来。
太美妙了。那种感觉太美妙了。就像有一股热流在我身体里流动,那么热烈,那么猛烈,那么可贵。
后来好多年了,我又见到了那道红光。它变得不一样了。
那会儿,我到一个幼儿园去给小朋友们表演童话故事——《白头翁》。《银河铁道之夜》里面的。我演过小朋友,演过白头翁,演过白发老人,演过云雀。
有一次我演了蚂蚁。
小朋友说,你喜欢猫头花,还是不喜欢猫头花呢?
“我”活泼地答道,很喜欢,没有谁会不喜欢吧?
可是这花是黑色的。
不,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是黑色的,但有时候简直就像燃烧的火,红彤彤的。
因为它被太阳照耀着,因为“我”总是仰头看花,看它发出耀眼的红光。
声音停止了。
你没事儿吧?小姑娘轻轻地问了句。
没事儿,就是刚才你们那个脱毛机器发出来的红光,让我想到了这些,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
您手背上毛发也挺多的,没考虑做做吗?
不用了。
我们这段时间在搞活动,什么部位都有优惠价,您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
我们这活动真的很划算,今天刚好是活动的最后一天了,您真的不考虑考虑?
不用了。
我夹起最后一片肥牛,放进锅里。
我当时哭了,忍不住,乔子的台词功底真的,不是一般的戳人。那个给我脱毛的小姑娘问我怎么了,我就摇头,从头到尾没敢出声。
脱完毛了,小姑娘出去了,我在小屋子里假装充电,躲了很久,躲到我觉得乔子已经走远了,远到我们没法撞见彼此了,我才出来。
我把筷子重重地一放,看着威霖说,好了,结束了,这场荡气回肠的火锅局。
威霖把我送回了家,我爸妈已经睡了,家里很安静。
乔子啊,我曾经设想过好多个如果。如果当初你来找我时我碰巧有什么事不在北京,我们就此错过;如果你来了住下了但那天我大伯送我的不是手机;或者,如果你来我家住时我的生日已经过了,那个生日饭局压根不存在了,那我们的关系会不会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啊?
但我发现我没有信心,我没有信心去阻止你的内心。它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但它又是那么的娇小,那么的柔弱,那么的让人不忍心抗击。
它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呢?
乔子啊,你知道我把我俩的回忆翻出来看时,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乔子,这个名字是我说出来的,我多么希望“乔子”能尽管往前走,带着张娇菊,带上我,而我,只是那个站在台下赶紧拿出手机来给你拍照的王晨曦。
所以,乔子,我们到底,是谁得罪了谁,又该是谁原谅谁啊?
算了,都过去了。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到卫生间吐掉了嘴里的泡沫。我没把水龙头拧得太开,水流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声音很轻柔。乔子当初就是这样从大学宿舍里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吧,那个善解人意的乔子,那个天天向上的乔子,我想你了。
你过得好吗?
我啊?我去了趟英国,哈哈,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躲你吧?就当是吧,躲得还有点久。
我到那边,还是适应了一段时间才习惯呢,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孤单啊,还好的是,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一个男孩,William,不是老外!是中国人,长得还有点帅。
他那个名字啊,我一直觉得特别巧,我还跟他说,黄威霖,William,你外公当初就是为了让你跟我在英国相遇,所以给你起了这名字。他听了,只知道笑。
他啊,不太爱说话,一直都不太爱说话,在一起以后,也是我话多,我吧,你也知道,说话还慢条斯理的,就我俩的事儿,我都跟他说了好几次才说完,他也耐心地听下去了。
他在英国读博,他这人就考试厉害,我都在想,要是没有上学这个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读下去的制度,他可咋办啊,还能吃上饭吗?哈哈,傻傻的。
对了,我搬走了,永安里。我去英国之前就搬走了,现在我住到海淀那边去了,去的那家新公司在那儿附近,你知道,我就图上班方便。
还有,我爸妈退休来北京了,跟我住一起,成天就知道管我。这两口子第一次在视频里见威霖就喜欢,现在威霖跟我来北京了,他俩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嘴上成天都离不开他。
这样也好。威霖啊,是他外婆带大的,他读大学就开始半工半读,后来他外婆过世了,他才跑到英国那么远去的。他现在就有个舅舅跟他还比较亲。说到这个,你说巧不,他舅舅也在北京,他舅妈是北京人。
你就注定是我的人啊!我跟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就笑,老笑,有啥好笑的啊,你别说,他笑起来还有那么点迷人,嘿嘿。我就盘算着,等我俩结婚了,重新给我爸妈租套房子,我俩好过二人世界!
乔子啊,你听到了吗,我要结婚了。
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威霖也想到了乔子。
他有好几个大学同学都能来参加婚礼,还有他的教授,作为我俩爱情的见证人之一,准备休假,拖儿带女一齐飞过来,顺便游游北京城。
盘算到我要邀请的大学同学时,他只知道乔子。
乔子,她或许不应该只是一位宾客,应该是我的伴娘?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位毕业后去了广东那边的大学室友。太久没联系了,我俩生硬地聊了好一会儿,我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在哪儿呢,结婚了吗,她也问我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我的现状简短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正要提到乔子时,我忽然想起了,那道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