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绿妖:
你好。
现在是二零一七年,我在日本四国遍路。追随真言宗创始人空海大师的足迹,巡拜八十八个寺庙,这条朝圣路拥有一千两百年历史,今天是我在路上的第七天。随着脚步的深入,日益有一种长途旅途中特有的空白感:日常的生活被抛在身后,眼前却又明明是不可栖止的路过,就像掉入时间的缝隙,因此而摆脱了日常的束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缝隙中行走,突然很想给你写一封信。哦,我是十年后的你。
首先回答三个你最想知道的问题吧:是的,你的梦想成真了。到今年为止,你出了七本书,成为一名职业写作者;你仍然没有发财。还是很困惑。
不想向你透露太多未来,“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所以咱们来聊聊桥梁与过渡吧。
有位读者在两年的时间内一直断断续续地给我写信,写她与人交往的困难,她的孤独,她爱过又失去的破碎感,最后她说:我就是你写的那种敏感地知道了自己家庭不好,于是就什么都干不好的女生。这句话让我想起你在笔记上抄写过《蒙马特遗书》,“他人既如此伤害你,你为什么要对自己更坏,将自己原可得到的都扫落在地呢?”你在下面回答:因为被世界伤害后的狂怒,不能伤害别人,只能更深地伤害自己来报复世界。如果得不到全部,那就一点也不要,把桌子上已有的也全部扫掉。看着这本二零零六年的日记,我眼前出现初出社会的你,敏感、自卑、骄傲,稍微遇到刺激就会像刺猬般缩成一团。你的攻击之刺是朝内的,紧缩着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她(还有你)让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养了二百五十头牛,被老虎吃掉一头。牛主人恨道:丢了一头,我的牛不全了,还要剩下的何用。“即便驱至深坑高岸,排着坑底尽皆杀之。”这个故事本是比喻僧人破戒后不思悔过,反而丢掉全部戒律。我却想到了那些敏感骄傲的年轻人。
在一头牛和二百五十头之间,谁都能看出牛主人的荒唐。可在狂暴的情绪中,我们却觉得自暴自弃是骄傲的选择,是高贵的反击,这样的选择里有一种文学性的美感,像眼前开满山峦壮丽赴死的樱花。
樱花是少年的美感,清洁,干脆,刚烈,决绝对抗人生的庸常,追求不问原因地牺牲。如今我知道人性自毁的那一部分可以被文学修饰得多么令人向往,正如一头牛和二百五十头的荒唐换成小说语言,就变得感人至深,令人共鸣。
这十年,至少有三次我感觉到彻悟,以为活明白了。现在我仍然困惑,只是多了许多经验,漫漫黑夜有时,浑浑噩噩有时。痴长十年的我,没有如你所愿那样活得骄傲而纯粹,不流于俗。可是生命的质感,它的厚重,就在这些清明与浑噩的交错中堆积起来,从花朵过渡到地下粗笨沉默的根茎。在这些泥沙俱下的生活里站久了,感到自己的力量,自大地而起,从脚后跟慢慢地长出来。这是成长的力量,这是干净的花朵所没有的大地的力量,它来自脏污的粪便,来自呛人的尘土,来自下过雨后的泥巴,来自众生的合作以及对此的感激。
终于明白人生不能只凭血勇之气,有些功课没毕业,它会一再地出现在你生活的每个阶段,就像永远在读一年级,只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年龄,换一群同学。还明白了世界是我们心的外在投射,就像那位敏感的读者被她的原生家庭所困,她竭尽全力想要对抗这一初始值,她被她的对抗和愤怒或许还有沮丧塑造。
谢谢你,谢谢你曾竭尽全力冲破我们的初始值,让我可以成为今天的我。如今,我想写封信告诉你,这些敏感与骄傲,这些时刻准备对抗的激烈,希望我可以珍藏起来了。一旦放下一次,就会感到自由,如同春日行走在四国山中的心情。很高兴在这个年纪,生命依然开放,依然可以被揉塑成另一个样子。
从前年开始学习咏春,师父说咏春不是斗力,不是比谁的力气大,而是保持手的觉知,力的觉知。不执于我,才能消除“我”的恐惧与过度反应;不滞于物,才能在攻击到来之时,融入敌我的力量并超越性地驾驭。当你放弃对抗,你便从力量的对抗中自由了。希望有一天我能练到。希望我能够在这样的未来,等着你。
祝好!
绿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