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芳然极爱热闹。
过了三十,就老听同事林叶青念叨——要看开点,毕竟婚也离了,又无儿女,吃着公家饭,清闲度日就行。热闹嘛,可以有,但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追逐跟嗜好。她把“嗜好”用作动词,曲芳然倒觉得新鲜。
“你怎么不劝我找个男人?”她问林叶青。
“除非你厌烦了做家务。”林叶青露出世故的微笑。
曲芳然莞尔。她就爱林叶青这一点,单位女同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唯她无论年龄、喜好皆旗鼓相当,且妙语频出,是个倾谈的好对手。
但曲芳然还是希望有个男人陪在自己身边,因为——她爱热闹。她不乏朋友,然聚会一过,曲终人散,身边空荡荡的,更觉出寂寞冷清。她的热闹是个不餍足的熊熊火炉,男人可以当炭,让她暖起来、烧起来,并发出毕剥的爆裂声。她还说:好点的男人是瑞炭,其炭青色,坚如铁石,燃烧持久,有檀麝之香;次一等的男人是银骨炭,表面有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灭;再次些的男人是石炭,黑魆魆的,一点就着,烧起来味道重,烟气浓,呛人。还有些男人是雪里炭,重在解危救急,不宜挑拣好坏。
林叶青说:“那落到你手里的男人可真惨,算得上‘生灵涂炭’了,啧啧。”又说,“坚如铁石那个有很浓的性意味啊……唔,不对,是炭跟炉本来就有性意味,你果真是耐不住寂寞的。”曲芳然笑着掐她。
凛冬易至,好炭难求。曲芳然大多数时候还是宁愿受冻,也不将就。
遇见程雪年时,她感觉体内好不容易爆出了一粒星星之火,照亮冷寂的炉膛。
那是林叶青三十岁生日宴上。程雪年在隔壁桌,与一帮看起来衣冠笔挺的成功人士饮酒。曲芳然注意到他,是他带来了郫县老家酿的酒,以竹筒盛装,外面雕刻花纹,铁丝提梁,很新奇。他介绍一番:“这叫郫筒酒,听老人家说是起源于魏晋时期呢,里面的是甜米酒,我妈重酿过几次,又叫酴醾酒,外面可买不到。你们闻闻,香不香?”众人自然拊掌赞叹。曲芳然以前喜欢看古代笔记,记得这个郫筒酒,觉得连很多郫县人都未必知道,陡然听见,便侧头望了望他。
程雪年亮给她一个后背,身姿颀长,腰间无赘肉,肩膀很宽,肩胛骨线条明显。穿蓝灰冷色系,清净低调,但袖子挽起,露出筋肉虬结的胳膊,细细一层汗毛闪着铜似的微光,有一种粗犷、肉欲的魅力。他那番话说得极流畅,但一静默下来,又显得讷言,别人劝酒,他回敬时也有些迟钝之感。倒让曲芳然好奇。他偶尔转头,是一张国字脸,鼻子跟嘴唇有些疏阔,眉毛湿沉沉的,像沾着水。
曲芳然在心里估算了下,程雪年大概就是她心目中的银骨炭。问了林叶青,原来是她老公的艺术家朋友,妻子几年前因病去世,有个读高中的女儿。林叶青老公许慕阳是搞泥塑艺术的——曲芳然一直说是捏泥人儿,如今没了艺术家的脾性,搞商业红红火火,也小有成就,他的朋友应该不俗。
酒阑人散时,青金石色的夜空印着半弯指甲白的月亮。宾客一道出门,曲芳然不经意蹭到程雪年坚实的手臂,质感有如一道柔软的闪电贯穿身体。她咽了口唾沫,决定将这块银骨炭纳入炉中。
2.
曲芳然说起与高欢离婚的原因,总会玩笑似的说一个故事:他们去海南旅游,到了天涯海角,曲芳然满心旷古绝今的情思,高欢却抱怨,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块石头吗。曲芳然回到成都就跟他办了离婚。
当然,说者不正经,听者也莫矫情。有比较老的单位领导听了曲芳然这番说法,感到骇然,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其实曲芳然哪儿又年轻呢,说第二春都有些尴尬。曲芳然跟林叶青说天涯海角只是压死婚姻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他林林总总太多,琐碎得将人消磨至死。最让曲芳然无法忍受的是,做爱时高欢总让她戴上他死去的小姨喜欢的一顶帽子,这样的热闹太惊悚,她也消受不了——林叶青骇笑。
多数女人在婚姻里忍耐消磨,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被磨成珍珠,但到头来多的是变成鹅卵石,不仅没获得光泽,连棱角都失去。曲芳然出生于单亲家庭,母亲独力拉扯她长大,她看着母亲汲汲营营为自己操劳,就觉得辛苦。她不同情母亲,更不谴责自己。她想以后最好别生孩子,一辈子自己过得舒舒坦坦就行,落得母亲这下场她才不要。
林叶青说:“你说这么长一通,跟天涯海角那个故事有什么差别?都太轻松儿戏了。”
曲芳然呵呵一笑:“许慕阳以前还为了艺术离家出走呢,你不是也打算离婚吗,到头来还是没成功。我只比你前进一点点,五十步凭什么笑百步,比你多走一倍呢!”
林叶青口舌不敌,为平息她,还帮忙要到程雪年的微信。之后回想凭什么啊,她又不欠曲芳然,怎么那样屁颠颠帮她要微信。觉得自己亏大了。
曲芳然加上微信,跟程雪年打了招呼,他回个表情就消失。曲芳然不意外,本来也没指望一开始就聊得投契。她点进他朋友圈,庆幸没被屏蔽,否则就准备打退堂鼓。爱情也如战争,需一鼓作气,粮草先行,知己知彼。
程雪年是画家,朋友圈隔三差五分享国画山水。曲芳然百度过他,网上有些零碎资料。他生于郫县,比曲芳然大七岁,现在是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成都知秋艺术空间特聘画师,四川道教协会道源杂志社美术编辑……头衔挺多的,最后说他的代表作被金牛宾馆、金牛区政府、广汉社保局等政府单位及国内外收藏人士收藏。曲芳然噗嗤一笑。看起来也不算特别有前途的画家嘛。
除了画画,他晒得最多的就是他养的鸟。曲芳然大失所望,觉得老年气息太重。但转念一想,他是个爱道学的画家,有些古早气的爱好,倒也不算奇葩。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他开脱。
曲芳然把照片发给朋友,问是什么品种,朋友说是绿绣眼。曲芳然继续利用网络知己知彼,逛到一个绣眼贴吧,浏览了几篇帖子,竟发现程雪年的ID,就是他本名加了串英文。从主页看来他挺活跃,跟一个“六神鸟痴”互动频繁。曲芳然给六神鸟痴发私信,说自己是新人,想养绿绣眼,有问题请教。她发过后就关闭网页,也不急,研究起程雪年的画作来。
其中一幅她特别喜欢,名字叫“山雨空来”,是一片青绿泼彩山水,赭色的嶙峋的怪石,朱膘点染的树,氤氲在银雾中。一道短短桥,桥上有个白衣梳髻的小人儿,拄着拐杖,抬头望向空山,身形淡极,仿佛要融化于空翠与飞白之中。曲芳然甚至觉得皮肤泛起一股湿润,像细小雨丝粘在汗毛上,不一会儿就蒸发了。
她隔了会儿,才发微信给程雪年:“程老师的山雨空来真美,典雅雍容,让人想到《二十四画品》里的‘苍润’一说,‘不丰而腴,不刻而俊。山雨洒衣,空翠黏鬓。’同时又很有现代感,工写结合,重彩、水墨融为一体,颇有张大千的遗风,并且毫不逊色。”发完后想,或许有些刻意卖弄了。
程雪年回复:“你也学画?”
曲芳然说:“门外汉正准备学呢,这不请教程老师吗。下了一堆古代画论,但都读不太懂,真是叶公好龙,班门弄斧,叫程老师见笑。”
程雪年说:“那你很不错,外行一般对二十四画品这种都不知道。而且还看得出张大千来,至少眼光是好的。”
曲芳然说:“程老师,最近我想画桃花,但胸无点墨,只好临摹,画完了还请程老师指教。”
他回了个“好”,又没了下文。
曲芳然心想,真是个冷人,一般人被这么切中要害地“捧”一番也是会有些得意的吧。这程雪年,果然是块银骨炭啊,难燃。
3.
曲芳然收到六神鸟痴回复,说很乐意。跟他加了微信,竟是个二十出头小男生,在上大学,看朋友圈感觉是个小gay。六神鸟痴谈起绿绣眼滔滔不绝,曲芳然只记住一点,就是绿绣眼筑巢隐蔽而巧妙,很多在人们来往频繁的小树丛里筑巢,却很难被察觉,是一个相对安全的“灯下黑”区域。
曲芳然去青石桥花鸟市场买了只绿绣眼,店主说最近桃花开时入笼,从越冬地区迁回来,所以叫桃花绣眼。羽毛是鲜亮的橄榄绿,喉部跟尾部都有明艳的鹅黄,眼睛周围一圈白色绒羽,所谓“绣眼”。这是一只雄鸟,气质硬朗,叫声清亮,站相好。六神鸟痴说桃花绣眼是经过一冬的老鸟,难驯服。老板不地道。不过桃花如果养得好,很难被其他鸟压口,等养熟了,它就会“唱”(读作cen),那时就不同于一般“清口”了,高亮、轻快,跟笛子似的。所以绿绣眼还有个名字,叫“青笛仔”。曲芳然一下子就爱上这个名字。
她开始觉得有趣,时而逗弄绿绣眼,还给它取名“青秋”。这桃花绣眼果然如六神鸟痴所说,难以服笼,竟一声不吭,对她不理不睬。有时半夜三更又大唱起来。太扰人了。曲芳然咬咬牙,忍下来。毕竟,这也是粮草先行的一部分。
得空时,她还努力画桃花,在网上看图文、视频教程,买了一套大小各异的狼毫笔跟颜料,临摹起来。画废十几张纸过后,终于有了点模样。审视一番,又把桃花颜色都换成一种,花瓣画细密些。她拍下来,发给程雪年,发现他们已经一周多没聊天了。
“程老师,画得很拙劣,请指教哈。”
程雪年过了很久才回:“临摹的是邹一桂?”
曲芳然说:“对,他有本《小山画谱》,开头就写怎样画桃花,搜了他的画,发现他花卉八开里的这幅桃花线条简单,内容也不密集,很适合临摹。”
程雪年说:“画得中规中矩,就是设色没有层次,立意也低了,这桃花看着俗,不够简净。”
曲芳然说:“那我可以当面请教程老师吗?”
程雪年等了会儿,才回答:“好的。”
曲芳然说:“那我定个时间,请老师出来喝茶。”
时间是周末,还有四天。曲芳然不再找程雪年攀谈,而是频繁地在绣眼贴吧与六神鸟痴互动,分享经验。
约定地点是锦江区老茶馆,应该符合程雪年清淡冲和的品味。曲芳然不忘带上画具,诚心求教。
那是个春日迟迟的下午,空气里蔷薇跟楝花的香味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像嫣红跟淡紫色的游丝,牵缠人的衣角。
曲芳然跟程雪年在清一色竹制桌椅的老茶馆里聊画。他健谈了些,常笑,人显得温和许多。曲芳然毫不露怯,不知道的地方不装懂,知道的地方又有新鲜见解。她还说到那天的郫筒酒,觉得酴醾酒名字很美,让人想到古代的“飞英会”,文人墨客在荼蘼花架下设宴,春风吹拂,落英缤纷,谁酒杯里落了荼蘼花瓣谁就一饮而尽。
她又说,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静。我就疑惑,为什么一定要静,春花就是热闹鲜明的,有一句词不就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多美,热闹点不好吗?
程雪年笑:“看来你是个爱热闹的人。”
曲芳然点头,注意到他目光有些不同了,从那银骨炭质地的瞳孔里发出微火。她心里庆幸,还好平时上班没事就跟林叶青唠嗑,磨利了口舌,勉强可灿莲花。
他们离开茶馆时,路边的八重樱被风吹落花瓣,仿佛粉雨,纷纷扬扬落在他们发上与肩头。程雪年说:“如果在这里办飞英会,那所有人都该醉倒花间了。”他看着曲芳然,“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中老年,才选在茶馆,我还是经常会去酒吧咖啡馆的,别把我想得那么老嘛。”
曲芳然大窘。程雪年笑起来,跟她告别。她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有些烫。
约会后,曲芳然频繁跟程雪年聊天,大多数是在深夜,适可而止。始终是她主动,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避免谈到绿绣眼。大概一个月之后,曲芳然不主动找他了,他也没主动找他,曲芳然虽然意料之中,但也觉得落寞,无数次点开他头像,如半夜赤脚站在瓷砖地上,喝一杯青柠檬的水。
青秋这只鸟也是捉摸不透,时而服笼,时而又很不驯。但已经不惧怕曲芳然了,敢在她面前打瞌睡,半眯着眼,乖巧可爱。她跟林叶青的话题也变了很多,不再是八卦美剧跟股票,更多的是关于文化方面,哪里看展、哪里赏画之类。
“为了追个男人做到改头换面,你也是煞费苦心了。到时追不到怎么办?”林叶青感慨。
“你知道绿绣眼筑巢的特点吗?”曲芳然说,“那就是‘灯下黑’,在人鼻子底下筑巢,却不被发现。感觉我有时就挺像绿绣眼的,在暗中修筑我的巢穴,等他发现,为时晚矣。”
林叶青说:“这样的巢穴,大概很容易摧毁。”
曲芳然笑笑:“别担心,仗都还没开始打呢。”
曲芳然跟程雪年两周没聊天,觉得这寂寞的果实成熟。便拍了青秋的照片,让六神鸟痴发朋友圈,并夸夸她。六神鸟痴发后,曲芳然评论:“才养半年多,桃花难驯,经验不足,还得多谢六神兄的指点。”
立竿见影。
程雪年主动发微信给她:“你也养绿绣眼?”
曲芳然明知故问:“程老师怎么知道?”
程雪年不回答,只问:“怎么不告诉我,我可是养绿绣眼的行家。桃花性子可野了,没有耐性跟信心的人,养不来。”
曲芳然说:“画画已经麻烦程老师了,就不想在绿绣眼上添麻烦。而且,程老师那么专业,看到我养成这样,只会笑话我。更何况,也不想让程老师以为我是为了你养绿绣眼,那多难堪啊,我是自己喜欢这青笛仔呢。对了,它叫青秋。程老师的叫什么?”
女人太端俨谨慎、四平八稳,就欠可爱。心机太深,又失之阴鸷。小小地暴露自己的算计,有些笨,有些娇蛮,好像在嗔怪你怎么就没发现,还要我自己说出口,倒属上策。人都虚荣,男人也不例外,有人为自己暗中做了这么多,来接近他、取悦他,他不会有被算计的感觉,只会觉得高兴。况且,这是个自己印象不错,长得也不难看的女人。
“我那只叫怀蓝。”程雪年说,“原来你就是贴吧那个‘春山茂’,最近挺活跃嘛。六神那个半灌水,你别跟他学,我来教你养。”语气中的自负十分撩人。曲芳然那番话的恭维跟较量都没白费。
按部就班。她心里低笑着想。
4.
曲芳然见到程忻是在程雪年家中,十七岁的少女,苍白清秀,眼神里有冰锥似的,刺着曲芳然:“你就是我爸的女朋友。”最后三字说得格外轻蔑,用一种上扬的音调。
曲芳然无视她的敌意,拿出礼品盒说:“忻忻,初次见面,给你带了个礼物,不要嫌弃哦。”
程忻嘟着嘴拆包装,看到礼物的瞬间,惊叫起来:“鹿晗的wish box!限量一万套啊,你哪儿弄来的?”
曲芳然说:“托朋友买的,你喜欢就好。以前不听他的歌,查了资料后,听过几首,觉得非常好听,特别是《某时某刻》,里面有句‘见过越多的清晨,却越陌生’,太喜欢了。”
程忻哼了声:“那首歌本来就很流行。收买得也太明显拙劣了吧。”
曲芳然只是微笑:本来就是明敲明打地收买你,背地里还怕你看不出来。
程忻走到茶几旁,缓缓拿起她母亲季如蓝的照片,趾高气扬地亮给曲芳然看,笑得十分挑衅。曲芳然眉梢微动,将胸口一股气压下去。
吃饭时,程雪年问程忻功课,说就要高考了,她文化成绩不好就赶紧准备艺考。但程忻不想去艺考培训,要离开自己的好朋友。曲芳然说高考还有一年呢,很多人在最后阶段进步神速,不用这么早考虑艺考吧。程雪年不语。曲芳然问程忻哪些科目差。程忻不情不愿地说数学。曲芳然笑了,说她高中也是数学最差,经常在及格线徘徊,还说她数学差完全是因为讨厌那个老师。
“数学老师嘴边有颗痣,我们都叫他‘大痣’,他口头禅就是问我们‘懂了没有’,讲完一道题问一次,有一回他问懂了没有,我在底下很大声地说没懂,他说那好,我们继续下一题。”曲芳然带点埋怨,又不动声色。程忻倒笑起来。
“他也喜欢讲隔壁班多好多好,骂我们不知进取,我有次问隔壁班一个朋友,说大痣是不是在你们班也说我们班很好,骂你们不争气。朋友说并没有。让我十分受挫。”曲芳然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挺后悔,那时因为他讨厌数学,最后高考是自己的分数,大学也是自己要上,后路也是自己的,把数学考那么差也只有自己亏,大痣他虽然不会因为我考得差就高兴,但也不会觉得气愤啊愧疚啊,几年之后这届学生就被他忘了,倒是自己要后悔很久。”说到这里,倒不全然是为讨好程忻了。程忻自己也感觉得到,便认真聆听。程雪年微笑,招呼她们别说话,赶紧吃饭。
一桌菜肴皆由曲芳然操刀,她最近只要得空就来程雪年家做饭,他不通厨艺,工作又宽松,经常在家,就叫外卖,或草草煮碗面。这天曲芳然做了干锅土豆片、小炒牛肉、青椒猪耳、醋溜白菜、蒜香排骨,还用百香果跟香茅榨了饮料,加上老家的桑葚酒,可谓丰盛,程忻吃着停不下嘴。
一天相处下来还算愉快。晚上程忻回学校上晚自习,两人没出门,看了部老电影,然后程雪年就睡了。
曲芳然等他发出鼾声,却依旧大睁着眼,看屋内偶尔被夜光照亮的陈设。流波一样蓝的夜,她成了一尾枯鱼。暮春的风吹动窗帘,有些像醉卧山间,头顶的枝叶偶尔被拨开。又像水面波光粼粼。
程雪年家里还留着许多季如蓝的遗物,他不忍丢,房间也照旧布置。有时曲芳然碰了碰季如蓝的照片,他就急得跟什么似的,赶忙来阻止,好像她是个三岁小孩儿,笨手笨脚,要把东西摔坏。这时,曲芳然只能退到一旁讪讪地笑,所有伶俐口齿都派不上用场,如何反应都是错。也难怪程忻有恃无恐。她不知道自己斗不斗得过一个死人。
这天以后,她着意与程忻保持联系,像个知心姐姐,主动讲一些私事,推心置腹,也交换程忻的一些秘密,聆听她生活跟学习的烦恼。她觉得程忻这方面是欠关怀的。起初程忻不耐,敷衍以对,但曲芳然是个懂得说话的人,毕竟跟林叶青磨炼那么久。渐渐地,程忻也爱跟她说话,后来连暗恋都告诉给她,还叮嘱她不要跟程雪年说。
曲芳然买了两张鹿晗北京演唱会门票,叫程忻瞒着程雪年,两人偷偷去听。程忻简直要在电话里爆炸似的,她说演唱会票很难买,她连售票群都挤不进去。没想到她竟然能弄到,一口一个“芳姨”叫得别提多亲热。小孩子,谁对她好,她就亲谁。至于亡故的母亲,有多久没陪在她身边了,终究变成念想。
曲芳然一向觉得,人的关系,要么靠感情维持,没有感情,利益也可代劳。感情不可能常年如新,终会消磨。但利益不会。那种对已逝故人情深不渝的,曲芳然觉得只是感动了自己。
林叶青笑她:“半年前的曲芳然,喜欢股票、八卦、酒吧、打麻将,现在的曲芳然,喜欢国画、鹿晗、喝茶、做菜、养鸟还有做高中女生的闺蜜,天啦,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好虚幻啊。”
曲芳然嘿嘿一笑:“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这半年可得把你眼睛刮瞎吧。”
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她没告诉林叶青。
5.
单位组织培训,在郫县一个职校,曲芳然没告诉程雪年就去了他老家,给他母亲还有叔伯婆姨们买了许多礼物,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程雪年小时候的糗事,也带着审慎的眼光打量曲芳然。
有人说程雪年女朋友真漂亮,曲芳然也不辩驳,让话题暧昧下去。她心里跟程雪年有了些较劲的意思,他没带她见家长的意思,她就毛遂自荐,先斩后奏。粮草先行之后,这就绕到敌军后方奇袭了。
程雪年知道后,果然很生气,但阴阴的怒火,发不出来,毕竟曲芳然说只是顺便去拜访,谁会说这是将他一军。他发火反而此地无银。曲芳然大着胆,又瞒着他去了几次,旁敲侧击跟老太太说程雪年没了妻子的生活多么没收拾,又不露声色说她最近照顾他起居,给他做饭,不让他在外面吃垃圾食品。老太太听得又是赞叹又是怜惜,拍着她的手,最后竟要把祖传的一枚玉佛给她。曲芳然没收。
她不怕程雪年恼,就怕真恼起来,自己手里没筹码。两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久了,只能由她打破——他终究是块难燃的银骨炭,又冷又硬。到了这田地,该有的都有了,再不发展便只能维持现状,然后往下跌。要打破,首当其冲是季如蓝。这道阴影,横亘于他们之间,若不破除,无以为继。而破除必然让他先责难她,甚至有可能一刀两断。那时候,她就需要这些筹码了。
那天,程忻放假回家,曲芳然又来做饭,两人聊了会儿,嘻嘻哈哈的。程忻回房间做作业,曲芳然就拿起季如蓝的照片端详。是荏弱得像一枝秋花的女子,眉眼有股楚楚的风度。曲芳然是太闹腾了,面貌就比季如蓝粗犷秾丽,性格更张扬,整天笑个不停。她轻嗤一声。
程雪年从画室出来,见她拿着照片,惊呼一声:“别碰!”疾步走来,就要从她手中夺过。曲芳然手指紧了紧,他没抓稳,照片跌落在地,相框玻璃碎得晶莹。程雪年脸色很难看。
曲芳然轻声说:“雪年,你就那么在意她,我做那么多,你都看不见,是吗?我在你身边,活生生的,终究比不过她,是吗?”见程雪年阴沉地不说话,凄凄冷笑起来,“你要是怀念她,放在心里发酵、酿成酒不行吗?这样一张照片,看得这样重,简直病态了。你到底是做戏给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我不陪你做戏,就没办法吗?”
程雪年额头青筋急跳,怒喝:“你给我滚!”
曲芳然强忍泪水,站起身离开,听见程忻从房间里出来,提高了声音,问他怎么能那样骂芳姨。她关上门,拭净泪水,唇边又缓缓绽开微笑。一刀刺穿脓液鼓胀的肿瘤,毒辣快感也不过如此。
她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付出那么多,但终究失败了,无法打动那人的心。从此一别两宽,水远山长。
适当的矫情也好,风轻云淡,重伤而不言,反引人同情。
程忻责怪了程雪年一通,打给曲芳然,没接。又给奶奶打电话,三姑六婆竟从郫县找上门来,差点把程雪年骂个狗血淋头,说死了的怎么能有活着的关心你,错过这一个真心对你的人,这辈子可能再遇不到。六神鸟痴看见朋友圈,也跑去控诉程雪年。他为安慰曲芳然,还袒露说曾经想把程雪年掰弯,但季如蓝太强大,他铩羽而归,如今与她是难兄难弟。连许慕阳通过林叶青听说此事,都跟程雪年语重心长谈了谈。
程雪年心里本来就很后悔。想到曲芳然的点点滴滴,她的笑、她的画、她的温柔与暴烈、她的身体……竟也汇聚成河,渗透了他。好像将其剜除,有血肉撕裂之感。再加上亲友齐齐站在她那边,他已无从辩驳,把那被寄生、被扼住咽喉的轻微窒息感抹去,然后去找曲芳然。
曲芳然也不梳洗,也不化妆,昏昏沉沉度了两日。打开门见程雪年也憔悴着一张脸,胡茬青得邋遢,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曲芳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抱住他,所有理解跟歉疚都融化进拥抱。程雪年抱她更紧,像要把她嵌入身体。
笼子里的青秋适时大唱起来,歌喉明亮得像一束绿森森碧森森的光,照亮两人心腑。
曲芳然把脸埋进程雪年衬衫,闻到一股薄荷的清甜跟炭火的热气。心里想,她这只绿绣眼攻城略地、排兵布阵,苦心经营到今日,巢穴终于筑成。
6.
程雪年的房子重新装修,换了曲芳然喜爱的现代简约风格,只是粉刷墙的时候,她要求整体草绿,墙壁边缘棱线用淡紫。程雪年那些比较明清风格的家具自然也全换过。季如蓝的遗物被收好,锁进柜子。
炎炎夏夜。曲芳然穿一袭大红牡丹蜀绣旗袍,林叶青跟程忻帮忙打扮。程雪年已经去酒楼招待宾客,因是再婚,两人都没大动干戈,只在酒楼宴客吃顿饭罢了。
林叶青望着镜中的曲芳然,艳羡地抚摸她的发髻,说:“芳然,你可真漂亮,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曲芳然闻言一愣,又笑了。镜中人妆容艳丽,却很浮薄,像一张随时能扯落的皮。两只眼被殷红的脸颊一衬,就有些血色,亮得吓人。青秋跟怀蓝在笼子里一唱一和。它早已服笼,不折磨人了。曲芳然转头看了看它,又环顾装修一新的房间,季如蓝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这墙纸,这吊灯,这书橱,这床单……都由自己挑选。是她精心营造的巢穴。
但为什么,她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就像林叶青说的。以前的她,爱什么都是单纯的爱而已,浮夸庸俗,却痛快。现在的她,多了数不清的计较、权衡与谋算,她开始接近程雪年,只是要热闹一点,但被卷入男女纠缠的漩涡,就身不由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为何还是如此不安?
她猛一睁眼,看见房间的装饰,心里悚然惊动,冷汗涔涔而下:这哪是她的巢穴,这活生生是一处囚笼!她以为自己殚精竭虑,暗中建了巢穴,让所有人拱卫在身边,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是造了个笼子,把自己关在里面。她合纵连横的那些人,成全了她,以后也会是她的监守、她的枷锁。这就是她的初衷?
她转头望见笼中的青秋,它唱累了,恹恹地站着,不时发出一声清口。那黑亮眼珠蓦然盯住曲芳然,目光如锥,竟似嘲笑。或许它在想,这个女人,怎么如此愚蠢,连鸟都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她却高兴万分地给自己建了个牢笼。
“芳姨,我有几个朋友来了,她们都很喜欢鹿晗,一直听我说起你,都想来见见呢。”不知过了多久,程忻在门口唤。
曲芳然回过神,笑着说:“一会儿就来。”她弯腰伏在梳妆台上,理了理发鬓,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至少——她得到了热闹啊!你看那些亲友,一团喜气,和乐融融,这不是她要的吗?而且,程雪年这块银骨炭被纳入炉中,也是她最开始定下的愿望。如今她得到的比预期更多,还有什么怨言?她摇了摇头,不去思忖自己失去了什么,把恐怖的念头压下。转念在心里复习关于鹿晗的知识。她曾经可是在网上搜集了许多呢,今天程忻的朋友慕名而来,可得给她长脸。
月亮红红地升起来,像一颗布满血丝的眼球。天空是溃烂的深紫色。林叶青说这月亮像是疯了,那么大,那么红。连人都照出一脸妖鬼气。
曲芳然款款地站起身。门外喧声涌进来,听在耳中却有些嗡嗡的,像把双手贴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的世界。她笑了笑,浑身打了个寒颤,随即感到一丝又凄凉又庆幸的满足——嗬,这热闹!
她抬起脚,却再也无法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