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量刑结果出来后,母亲说:“你最好回来一趟,不管怎么说,总得见一面。”
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突然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凌晨,我盯着空白的文档大概三个小时,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于是我来到了桥上,每当遇到困境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河道在这里很宽,从桥上通过得花费十分钟。但我不用过去,因为桥中间往西有一根栏杆出现了弯曲,产生的缝隙刚好可以把头伸出去。
我经常这么做,把头从缝隙中探出,看一看河面上会不会出现一具尸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其实我早就怀疑消息的可信度了。有一天我不小心点开一个界面,标题是“汾河发现浮尸”,之后那个浏览器每天都会弹出发现浮尸的新闻,从封面判断,每次都是不同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始终心存侥幸,甚至把半个身子都伸出去张望,万一走运,又有谁说得准呢?看着他或者她,性别应该不会看得很清楚,看着一个生命的尽头,我会想二十几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先是在父亲的统治下熬过了未成年时代。接着大学四年,一开始的时候就与父亲闹掰,同时开始熬夜、抽烟以及酗酒。毕业之后,在一条破旧的船上工作,每隔十二小时,就需要在一个狭窄的玻璃房值班六个小时。噪声会从年久失修的隔音门传进来,而我除了来回踱步,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后,辞职回到山西,给了母亲考研的说辞,跟朋友在太原一处便宜的地段租了间老旧的房子。然后每天躺在床上,大半年的时间,一张资料也没看过。之后考研理所当然失败,母亲说她不再给我一分钱。我重新找了一套房,单间,有巨大的落地窗,这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搬过来后就开始写小说,这是一种手段,假装自己还有点事儿做,试图可以消解一些罪恶感,但一直没什么成果,邮箱里除了广告从没收到邮件,哪怕是“你写的这种垃圾没人会看的”都没有。
或许会想到这些,但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任何一个生命的尽头。我的肩膀已经伸出缝隙,双手不得不扶着栏杆,但能看到的只有不停流动的水。于是我把双腿伸直斜撑着桥面,双臂驱动身体再往前一些。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这样会垂直看到下方,但用处不大,因为即使站在桥上不探出去,也能看到随河水漂浮的一切。每个人都善于为自己制造假象,我也从未脱俗。
“你在做什么呢?”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啊?”我把身躯从缝隙抽离,也没站直,蹲着仰视她,碎花长裙上方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长发绑在身后。
她并没有排斥这种打量,说:“我问你在这做什么?”
“怎么了?”我以为自己打扰到了她。
“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她盯着我的眼睛,充满热忱地说。
我意识到她可能认为我想轻生,这有些令人尴尬,被错误地代入一种脆弱中。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在找东西。”
她睁大眼睛,也有些尴尬,右手指着我刚才占据的缝隙,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空气:“在——那找?”
“好像是有些奇怪啊。”我笑着说。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按照我以往小说情节的发展,接下来她会说自己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都行,所以这么晚出现在这里。然后我会送她回家,当然会加微信。等到聊到差不多时,某天夜里,她会跟我回家,并且第二天问我可不可以搬过来。我就说:“假如你搬过来,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所以女孩很快会离开我,并在不久后让我陷入一种困境,可能是找人砸了我的家,也可能是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
可女孩只是我捏造出来的假象,用来使故事得以延续,这样我会很好地控制故事走向,而不用担心被现实影响。但此刻我不想再这样写了,在一座将近五百米的桥上,试图通过缝隙找到一具尸体,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杜撰可以衔接上如此荒唐的行为。我从缝隙中抽出身子,靠坐在一旁的栏杆处,抽了支烟,看了看桥两端,没有任何人出现的可能。
回到家,看两个小时纪录片,继续盯着空白的文档直到天亮,然后用手机播放一段相声准备听着睡觉。几乎每个黎明都是一样的流程。前几天,前女友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时,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这个流程在我看来已经足够悲惨,我一向认为,卖弄悲惨是拉近距离的高级手段。
隔了半个多小时,她发过来一个“行”。
“怎么了呢?”我想了想,还是回了这么一句。
之后便没有交流了,就像这段短暂的关系一样,未曾开始就戛然而止。有时候我会想,可能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除了我没有谁会把爱情寄托在这样一段关系上——微信上聊了几十天,接着一起在酒店度过三个昏暗的白天,最后水陆相隔,两地分离长达四个月。我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些关系,无论是跟家人还是朋友。因为当彼此之间的紧密达到一定程度后,紧接着的必然是淡化,甚至崩坏。从某种角度看,人的一生都在演示这个过程,这总让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却又找不到空隙逃离。
醒来时是下午三点,雨水从窗纱透进来浇在我脸上,我看了眼手机,除了几个群聊没有别的消息。我拨通母亲的电话,告诉她我现在就回去。母亲说:“你看着办吧。”
我说:“可能半夜到,我提前给你说。”
“你找个朋友把你接回来,或者天亮再回来也行,这样大家都不麻烦。”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我看了看车票,买了张半夜到达,之后坐在窗边盯着雪白的电脑屏幕,看到有一堵墙竖在眼前。
尽管我刻意消磨了许多时间才动身前往车站,到了之后发现还是早了很多,于是我围着站前广场转了好几圈,看到人潮熙攘:十来个正在步入老年的人围着音箱斗舞,把广场舞步用迪厅的节奏跳动;一群人费力找到一块干燥的地盘,展开铺盖准备睡在地上,现在正好打两把扑克;几个中年人围成一个圈踢着毽子,其中一个人时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几个女孩聚在广场中央,互相拍照。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在被巨大的电子屏幕映成火红的广场上,自己现在的生活还可以过得去。
车上和广场完全不一样,穿越黑夜的列车上,乘客总是因为困意满脸愁容,每个人都在煎熬中接近目的地。
到站时刚过凌晨一点,我叫了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双倍的车费,并且先付钱再发车,理由是他还得原路回来。半个小时后,我到了村里,站在家门口看着司机走远,然后拨打了投诉热线。第三次拨过去时终于有人接听了,那边睡意朦胧:“出租车投诉热线。”
我说完大概情况,刚准备报车牌号时,那边把我打断,说:“你先等一下啊,你这种情况管不了啊。”
“为什么?”
“这是属于你们之间的协议啊,乘车之前达成的口头协议。”那边试图解释。
“第一,他不打表。第二,假如不给这么多就拒载。”我说。
“你可以不坐他车呀!”那边开始不耐烦。
我刚准备说什么,那边又说:“反正这个我们管不了,你去别的地方投诉。”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在门口站了五分钟后,我放弃了继续投诉,然后给母亲打电话,想让她把门打开。拨了十几次,其间我还抽了两支烟,母亲把门打开后,什么也没说,回屋继续睡觉去了。我走到房间,看着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在过去的十几年,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总是这样,经常盯着这些发呆,现在还有空白文档,觉得所有的不堪就是生命的本来面目。
第二天,母亲对我说:“明天看完你爸后,你去养老院一趟,最好问清楚你爷爷那张卡的密码。”
“那是人家的钱,你要密码干嘛呢?”我说。
“什么他的钱?”母亲呵斥道,“咱管着他不花钱?”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让你去你就去,我去算怎么回事呢?”母亲说。
“所以这种事我去就合适?”我说。
母亲瞥了我一眼,像是侵略者对待战俘一样,充满嘲讽地说:“你看看你这些年干的事吧,还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呢?”
我知道话题在这里必须终结了,否则她一定会说“狗屁的文学”,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提出文学时父亲用拳脚阻止了我一样,唇枪舌剑总是同样精彩。我说:“行,我去行了吧?”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喊醒,说表哥待会送我过去,他正好回来了一趟。这可省了不少的麻烦,主要是别人的麻烦――别人在路上看到我之后兴致勃勃地碰撞着嘴唇,并故意把音量控制在我刚好听到的程度,好看着我的尴尬开心,然后被我打爆鼻子一定会很麻烦。
车沿着公路行驶,初秋的天气湿冷,我把窗户摇下,让风从缝隙中溜进,我从缝隙中看外面。
“怎么了?”表哥说。表哥只比我大二十五天,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结婚后我们就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话不说,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一样的过程。
“什么怎么了?”
“有心事?想你爸的事了?”表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别的事。”我递给他一支烟。
“我结婚早,我得说你两句。”表哥说。
我又把窗户往下降了一些。
“等你结婚就明白了,安稳最重要了,什么文学之类的,都算个毛,全都不重要的。”他语气沉重,像极了小时候外公给我们讲故事的样子。
我说:“对,你说得对,等我安稳成你现在这个样子,生了孩子之后,因为我的失误,再把他教育成我这个样子。等到有一天他找不到任何喘息的缝隙,跳进汾河变成浮尸,那时我就都明白了。但现在我到底明白了什么呢?任何人只要占据一些提前的优势,例如婚姻或者年龄,就会开始向别人说道,他们从中获取慰藉,至少不用被自己这样的人教育。这是不是很欢乐?大家都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白活一遭是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说。我说:“好了,我知道的。”
表哥把我送到了监狱门口就离开了。等了半个多小时后,狱警告诉我,父亲拒绝见我。我觉得一定是狱警在刁难我,就掏出了提前准备的红包。狱警坚决不收,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见你。”
狱警又说:“我劝过他了,就是不见。”
监狱位置偏僻,离开后,我沿着没有人烟的路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在路边的一个石块上坐了好久。临近中午,我起身走到城郊的一个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沿着小路向不远处的一个山丘走去,那上面有一座庙。到了山顶,我围着紧闭大门的小庙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出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便在庙后面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一会。这里有许多歪脖子枣树,这条石凳旁也有一棵,倾斜的角度正好可以让我靠在上面而不觉得任何不舒适。往北方看,有一条铁路东西横贯,我可以看火车从眼前驶过,然后数一数它有几节车厢,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
火车道再往北有一个小区,我二姨家在那里,童年数火车时我就扒着小区的铁门。一年前,姨父进了传销组织,他坚信“能赚五百四十万”。那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在南方做着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是他“可以赚一千零四十万”。二姨与姨父互相仇视,但是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的父母也互相仇视,有时候没法说服,他们会选择武力相向,不过都是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现在我坐在这里,想着此刻火车驶过,里面全是满脸愁容的人,似乎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到达什么地方。
坐了很久,已经记不清数了多少节车厢,太阳开始西沉,半山腰的一个广场已经开始播放舞曲,周围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沿着小路下了山,在附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养老院。
手机里有万册发来的一条微信:“在吗?”他是一个摄影师,很难说是一个朋友。我看过他的作品,大多数是校园题材,全是从网的一侧拍另一侧的人,无论什么造型姿势,只需要把背景虚化,看起来都像那么一回事儿。
万册把这类照片称为“网艺”,就是网的艺术,实际上每一个花眼的人站在动物园的笼子外看到的都是这样。所以万册总来向我鸣不平,他用“一群被世俗蒙蔽了双眼的瞎子”来称呼其他摄影师,跟无数个黑夜里,我重读没收到回复的稿件时的想法一样。但我不会把这种想法对别人说出来,同他也没什么好讲的,相比于卖弄悲惨来拉近与几张网的距离,我更愿意对着一个穿碎花长裙的姑娘说这些。
我并没有回复万册的消息,因为这辆出租车绕了将近两倍的路。快到养老院的时候,我对司机说在旁边停车,然后一分钱没给,打开后座的门直接跑到了附近的一个步行街,在一个商场的角落待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才买了些东西去了养老院。
养老院占地不是很多,但院子中央还是修了一个人工湖。进门后,穿过湖上的大理石桥,就是住宿的地方,聚集了许多等待死亡的人。上了二楼,路过散发着浓郁臭味的卫生间,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就是爷爷的房间。
推开门,我看到爷爷坐在窗边的一个桌子前。我说:“爷爷,我来看你。”
爷爷回过头,颔首,从远视镜的上方看着我,他年轻时是一名教师,这个眼镜已经戴了至少十年。奶奶还在的最后几年,经常在某个不顺心的时候指着爷爷的鼻子骂:“假如你不这么孬,早几年把编制解决,现在至于这样么?”那时爷爷就从眼镜上方看着奶奶,除了摇头叹气什么也做不了。
我走进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边,坐在一条低矮的板凳上。爷爷看了看包装,说:“我不吃这些,以后别买了。”
“这些对身体好。”
“我要身体好做什么呢?再多活几年只会更惹人厌的。”爷爷语气平静。
“不吃就浪费了。”我只好这么说。
“下次要带东西就带条烟过来,我很久没抽了。”爷爷笑着说。
“他们不会让你抽的,没有人会让你抽的。”
爷爷撇着头看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算了不说这个了,小家伙你最近忙什么呢?还在读书么?”
我低着头,看到爷爷脚下的地板砖已经开始松动,只要爷爷有动作,它都会趁机扑腾几下。我没有看爷爷,眼神涣散地说:“我一点儿都不忙,实际上经常没什么事做。”
“我也没什么事做。”爷爷说这句话时,我没来得及抬头看清他的神情,但还是听出了止不住的哀伤。
想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告诉爷爷,于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妈让我来的,她想让我问出您的银行卡密码 。”
爷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至少没有让我揣测出任何情绪,说:“知道了。”
“我觉得你不要给她说。”我像是为了表明立场才说的这句话。
“你爸还有机会出来么?”爷爷摘掉了眼镜,那混杂着担忧、懊悔和无奈的神情让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哀伤。
“早上我去看他啦,他根本不见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
空气像是被镣铐锁住一样,凝固了许久之后,爷爷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银行卡,朝我递了过来。他说:“我用不到了,你拿着用,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我急忙拒绝:“我怎么能要呢?爷爷。”
爷爷态度坚决地说:“快拿着吧,马上那个床的老头子就回来了,别让他看见。”
我把卡接过来,装到兜里,感觉把爷爷的一辈子都装了进去。继续聊了没多久,等到我们都觉得已经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说了时,爷爷说他得休息了,因为隔壁床的呼噜声太大,他得赶在那老不死的回来前睡着。我便起身离开了。
刚出养老院的门,我就被四个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是下午绕路的司机。那个司机走到我面前,一边用一种扭曲的表情展示他的不屑,一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歪着嘴说:“妈的,这回再跑啊。”
“你绕路了。”
“那你跑你妈呢?”司机说。同时四个人围着我的圈不断地小。
“因为你绕路了。”
“绕路你就跑?”
“你们就是渣滓。”我说。
司机把头转向一边,一只耳朵几乎贴到了我的嘴,说:“什么?老子再听一遍?”
我刚朝着他鼻子挥了一拳,后面的人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接着四个人争先恐后地在我身上留下脚印,我只好蜷起身子,抱着头,等着一切结束。他们拿走了我的钱包,爷爷给的卡在里面,临走前又一人踹了我一脚。从地上爬起来时,我觉得浑身酸痛,胳膊像是被车撞到一样。我走到一个便利店门前,在台阶上坐下,掏出香烟看了看,抽出一根还没断的点上。这时电话响了,是万册打来的,他告诉我他下个月十号结婚,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我答应了他。挂断电话,想了几分钟,我又拨了回去。
“咋啦?”万册说,能听得出来他很开心。
我吐了一口烟,说:“我觉得自己去不了了。”
“怎么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么?”万册问。我知道有一些话语更像是流程,在一些场合我也经常使用。
“是呀,去趟外地。”我说。我当然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自从前女友离开我后,一些不能承受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诉了。比如此时——我的父亲因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如今不肯见我一面;我的母亲只想着爷爷的银行卡密码;我的爷爷每天待在死气沉沉的养老院;而我很久都没再写出任何一篇文章了。这些我没有能力消解的事物,总是让我的右半边脑壳持续疼痛。
气温开始下降、黑夜逐渐变冷,挂断电话后,我用力抽了一口烟,吐向空中。烟雾缭绕,白茫茫地铺在我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好大口喘气,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座桥上的缝隙,此时它是如此地被我需要,但我和它隔着半个山西。现在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除了坐在这里苟延残喘,自己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