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旧事之死屋

老城旧事之死屋

直到父亲今年将那些老照片寄给我,我才又一次想起那间死屋。透过薄薄的纸片仿佛不断有东西浮上来并膨胀着,有段少年往事就如同吐出黑烟的船舶,至今尚未靠岸。

12月 12, 2019 阅读 1198 字数 7290 评论 0 喜欢 0
老城旧事之死屋 by  易小荷

直到父亲今年将那些老照片寄给我,我才又一次想起那间死屋。透过薄薄的纸片仿佛不断有东西浮上来并膨胀着,有段少年往事就如同吐出黑烟的船舶,至今尚未靠岸。

应该是在初一的某个下午:那天放学同学们都走了,紫蓝色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教室里面,很多粉尘在空中翻腾,像条混沌的银河。我留下来帮着布置教室后面的课版报,过了半天我才意识到教室里面除了我还有一个同学。

我们俩都太安静了,因而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直到我听到一些轻微的啜泣声,当我走向他的时候我从他的表情上也看到自己的表情,大概十三岁的我们都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

那个男同学太默默无闻了,因为成绩奇差所以坐在靠近教室后面的位置(那时候是以成绩来排座位的)。倒也不是那种特别调皮捣蛋的人,他头特别大(所以他们叫他火柴),眼睛红红的,咧开嘴笑一下,两只眼睛会眯成镰刀一样的缝隙,十分讨喜,他长年戴着两只袖套,上面早就蹭出了一层油亮亮的光来。

或许是我的侠女情结战胜了我,我走上前去轻言细语地安慰了他。那天的很多细节,他的表情和回应,所有的这些东西我全都不记得了,我唯独就记得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隔着学校的围墙,是间废弃的旧屋,绿油油黏乎乎的植物,爬满了它肮脏陈旧的外壳。在被阳光遗弃的地方,它像是和四周所有的一致性并不相符的痛苦悠长的叹息,从幽暗的深渊缓缓升起。

我们都靠在窗口,无意识地将目光安放在那间死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啥。

那个房子是在文工团的达达死了以后成为死屋的,年久失修,四处结满了蜘蛛网,潮湿的南方成了培养细菌的基地,我还曾经在废弃不用的厨房里面采到过几颗白色的蘑菇,它们不畏寂寞地茁壮生长,最后成全了家里一顿丰盛的晚餐。

还有一次,我在一堆陈旧无用的废报纸里面发现了一对鼓槌,我以为是擀面杖,交给了我爸,他把槌放在平地上滚一下,然后将鼓槌放在耳朵边弹一下听听声音,那副样子就像是电视里面鉴别银币一样。

之后过去了几个漫长的冬天,直到那年年末,我竟意外地看到有户人家搬了进去,那是一个男孩搀扶着一个年龄很老的女人,老女人是一座肉山,脂肪多得好像随时都会滴出油来,她走路极慢,走几步还要停下来揩揩脸上的汗水,就像是在搬动一座大山一样把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从甲地搬到乙地。

直到男孩转过身来,我才发现,竟然就是那个雨天和我聊天的火柴,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眼睛炯炯有神,表情专注。

工人文化宫面前的那一片,是整个桐梓坳最繁华的地方,尤其是在辉煌录像厅开起来之后,那里成了学生们趋之若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原本有一个秘密,在死屋的厨房后面,有一处无人会去的死角,屋檐下有块小小的突起,从那里爬上屋顶,便可以穿梭于整个大杂院的屋顶之上,在死屋那个位置视野最佳,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录像厅前面转动的花里胡哨的标志以及写有“辉煌”两个字的小牌子。有的时候夜幕降临,那个小牌子投射出一点点霓虹灯的影子,我会无聊地把它看作是彩虹,但我最喜欢的是黄昏的时候,辉煌录像厅那个进货的小伙计从外面回来匆匆走进去的样子,他的摩托车有时候会拖着一条长长的阴影。没有多久,录像厅里似乎就能传出来惊喜的叫声和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录像厅门前的海报上的名字不断地更换着“谭咏麟演唱会”、“张国荣演唱会”、“齐秦演唱会”、“麦当娜演唱会”、“麦克杰克逊演唱会”……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像一株蔓藤植物,慢慢地爬上了我的视线,向上生长。

中学一年级时,有天爸爸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以后可不一样咯”,我以为他指的是睡眠这回事,因为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像睡在大海的表层,东倒西歪、随波逐流。我家就住在学校里面,我怀疑卧室的那面墙白天悄悄地吸收了所有的噪音和故事,到了夜晚再释放给我听……于是有的夜晚,当我终于做完了作业,我就一个人偷偷地溜出门,爬上死屋的屋顶,在上面看那一闪一烁的霓虹灯,任凭白昼一层层褪掉它最后一丝温暖,逐渐露出冰冷不堪的内核。

那家录像厅开到很晚,是桐梓坳最后一盏熄灭的灯光,我总是等到它陷入黑暗之中才回家,钻到被窝里躺下,凭空想象自己坐在那里面,屏幕上面有散乱的光,我的眼珠子也变得五颜六色一般绚烂,想啊想,想到背上全是兴奋的鸡皮疙瘩,直到不敢再想下去,才打两三个呵欠,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在桐梓坳这种保守的地方,学校有种种的明文规定,女生不能披头散发男生不能留指甲,你所有想不到的繁文缛节全都装订在册。有一次初三有个男生跟风那种裤腿特别宽大的裤子,一个叫做“座山雕”的老师竟然拿出一把剪刀当场就把那个学生的裤子剪开了。

所以当那年暑假过后的校园歌曲大奖赛上,火柴穿着条喇叭裤,留着齐肩长发在舞台上悠悠荡荡地唱着《火柴天堂》时,可以想象全校有多么轰动。

后知后觉的桐梓坳并不知道,那个时候齐秦已经在内地火红成一片,虽然之后终于有人在录像厅看到了这个名字,但三千里以外的那个幻影都不及这个在眼前的舞台上复活的灵魂使人震憾。

那次的节目我因为生病在家错过了,听同学们眼睛里冒着火花地说起一个穿着喇叭裤、扭着屁股的形象,然后他们也模仿着一句又一句。

我心中暗生惊奇,自从火柴和他奶奶搬到这里来了以后,过着一种无声无息的生活,我并不清楚他有这样的天赋。但是此后,学校开始席卷了一股喇叭裤长发之风,直到校长亲自下令,才即时把它们扼杀在摇篮之中。

随后,就在那年的冬天,整整一个寒假,录像厅门口的那种国外的摇滚乐队披散长发,牛仔裤把长腿勒得特别紧实的海报,就像是桐梓拗中学的讣告,贴满小城的各处,据说有三四百份,犹如一场南方从未期望过的大雪,把死气沉沉的小城掩埋在里面。这令行为保守、谨小慎微的大人们大惊失色,在学校交头接耳的孩子们眼里却闪烁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振奋的东西。

那之后,我破天荒地瞒着父母跟着同学走进录像厅,居然遇到了火柴–当然以他天天都去的频率,遇见他倒是稀松平常的。他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见到我也只是下巴微微一低,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整天都霸占着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像个录像厅管理员多过于像观众,恐怕他去的次数实在太多了,那个小伙计全程都没有出现过,到中间换带的时候,火柴大大咧咧地走过去鼓捣一番,便又坐回原位,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人和他并列一排,他叉开腿,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烟,青蛙一样结实的长腿随着节奏,一下一下。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绕到死屋后面,动作更加轻缓,生怕惊动了搬到这里来的火柴家,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进去过那个闪动着霓虹灯的地方,我把这点记忆小心翼翼攒在脑海中某个秘密的抽屉,有个场景反复闪现:也不知道是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卡车的缘故,还是因为音响效果,冰凉的水泥地时不时就会震动一下的感觉,录像厅角落那个玻璃架子就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似的微微颤栗,音色其实不算太好,就好像大屏幕上的齐秦也是因为冻得厉害,在那里面哆哆嗦嗦地唱着: 每次点燃火柴 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 她说 你要勇敢 你要坚强 不要害怕不要慌张 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录像厅的大部分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跟着哼唱,尤其是放到那首《火柴天堂》的时候,全场所有的人都在跟着齐秦大合唱。

那是我难得和人群融合在一起的时刻,已经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我其实是一个有很多怪癖的人了,不仅仅在于我几乎不和班上同学作任何交往。我惧怕所有的自然光,仿佛就像对紫外线过敏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不透,白天也是如此。对我来说如果能遇上那种阴郁昏暗的雨天,就简直太完美了。

有一次同桌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我难受得满头大汗,又唰的一下把窗帘关上……同桌鄙视地看了我一下,我听见她的齿缝里蹦出一句话:“那么怕光,你是吸血鬼啊!”全班正好安静下来,凸显出来她的声音,就如同粉笔头划擦过黑板的刺耳声。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他们大笑了起来。有的笑得嗤嗤响,有的笑得咯咯响,有的笑得嘎嘎响,还有的笑得从课桌上滑到了地下,他们都在反复地咒语一般地念叨着那三个字“吸血鬼”……

我呆在了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见吸引到大家的目光,同桌更是得意地乘胜追击:“我去过你们院,和你们院的几个人很熟,他们也说你从来不出门,不和人打交道……”

“啊啊啊,吸血鬼,啊啊啊……”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站在一起,围在我们课桌旁边,故意用那种唱歌一般的音调重复着这句话。

我的脸已经开始烫得难受,“没这事儿!”我大声地反驳道。

“看你的皮肤,哪有人白成这样的,你就是个吸血鬼!”
“吸血鬼呀吸血鬼,我们班出了个吸血鬼,不吃饭来不喝水,只有吸血最美妙。”人群还没有放过我,甚至开始接着同桌的话编起歌来了……

那天深夜我又爬上了死屋的屋顶,那是个周末,录像厅关门特别晚,桐梓坳的人早就入睡了,四处都是一片黑暗,只有那里还隐隐约约亮着,一直亮到黎明,我能隐约地听见手指反复扫过吉他琴弦的声音,杂乱的、狂噪的,大概是火柴早起在练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才觉得心安,就一路蹑手蹑脚地回家睡觉去了。

学校的人开始没完没了地听齐秦,可是不管怎么模仿,都没有人像火柴那样。而正当大家想努力赶上他的时候,他却又开始迷上了那些国外的摇滚乐队,多少个夜晚,当我像猫一样潜伏在他家楼顶的时候,那里都能传来那种轰呜的吉他声和暴雨一般的鼓点,还有隐隐约约的嘶喊。

而到了黄昏的时候,整个桐梓坳都把耳朵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听着从他家传出来的那些音乐,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终于接纳了火柴一家的到来。

我曾经有过机会得以参观火柴的房间,因为光线晦暗,眼睛需要停顿很多秒才能适应,眼睛的余光能明显地感觉到火柴对赞美的期待。然后你很快也会被即将亲见的景象所震惊。

火柴的那个小房间里面,满满的四面墙都是摇滚乐队的画片,这个并不是最奇特的,他找人做了个玻璃架,上面密密麻麻摆的全是磁带,各种各样的应有尽有,它们码得整整齐齐,五颜六色像花瓣一样。

他宝贝似的拿出其中的一盘,塞进了卡式录音机,录音机的音色不算太好,不知道是卡带还是什么,刚开始缓慢有序的鼓点和贝斯声,主唱慵懒的声音响起,那种腔调是在讲述一件事情,但是却又与己无关,爱谁谁。

突然吉他轰鸣,暴雨一般急促的鼓点。就像是垂死之前的长啸,但是这一声只属于你自己,属于你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屋顶上,四周一片黑暗,而你能看见隐约的光线。

in a beautiful world,在这个华丽的世界
I wish I was special,我多希望自己真是与众不同的
you're so fuckin'special.你却那么该死地特别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但我只是一个懦夫,只是一个怪人

中间听到那句“You're just like an angel,你就像天使/ your skin makes me cry.你的美丽令我窒息/You float like a feather,你如羽毛般飘落而下”时我忍不住感叹说:“这个羽毛的比喻真美。”

火柴先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很快呈现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他又伸手到架子的最里头摸出几盘碟,一边说:“刚才这首creep对Radiohead歌迷来说是一道神谕,多年来它耀眼的光环从来未曾暗淡。它每一个音符所爆发出的情感与力量早已在我们的灵魂中深深地烙上一道美丽的伤口。”

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补充:“《音像世界》上面的乐评家说的。”他说:“还加八个字–压抑沉闷,狂躁迸发。”

可是他又开始莫名地沮丧:“可惜,我们这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听摇滚,懂摇滚。”

那天,他仿佛找到知音似的,一个劲地说啊说。我从未见他说过那么多话,就好像他在沿着一条语言的河流左突右冲,飞泻而行,追逐着一条越赶越远的天际线。

关于摇滚乐,关于radiohead,他说得实在太多了,我根本记不住,就记得他打的一个比喻,他说每次听Maximilian Hecker,都感觉他的歌声夹带着海风的味道,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

“你见过大海?”记得我羡慕地问他。
“没有,是我想象的,那是一种感觉,我觉得海应该是无比开阔的,站在海边,听到海上的声音,什么烦恼都会无影无踪。”

就在这个时候,大院后面的马路上经过一辆卡车,因为震动,那个玻璃架子就像录像厅的那个玻璃架子一样产生了相互呼应的共鸣,被赋予了生命似的微微颤栗。

很快,区里有一个歌唱大赛,选送各个学校的优秀歌手去参赛,通知下来的时候桐梓坳都轰动了,三狗子妈妈说,我们桐梓坳也要出歌星了,四眼强的爸爸也在旁边附和着,俨然火柴已经成了明星。 火柴也嘿嘿地乐着,这个大人一般高的家伙头一次红了脖子,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却真的开始日以继夜地练习,有时候躲到洗澡堂有时候去后山……火柴奶奶有一天担忧地说:这孩子不要练歌练傻了……

有天我经过火柴家门口,他家的大门敞开,正在一遍遍地跟着磁带里面反复唱着《creep》副歌部分,他突然发现了我,停了下来,问我说:“好听吗?”“好听死了!”我猛点头。

“如果这首歌能拿奖,那就有机会去市里,市里能拿奖,那就能去省里,走得越远也许就能离海越近……”他停了下来,独自畅想了一阵,又把手放在了吉他上面。

那一年,奶奶大概很老了,对于许多具体细节的问题,火柴每天都找大院里的大人们商量,问他们的意见,也不介意试唱一两段,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感受。他早早去街上做了一身衣服,虽然新衣服太硬,显得特别做作虚伪,但他反复掖着衣角,像是生平第一次穿新衣服的孩子。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有一天火柴甚至把自己的小猪存钱罐打碎,打算用里面的钱去买上一些门票,给桐梓坳那些从来不愿意掏钱看演出的邻居们。

比赛是在一个工作日的星期二,就在文化宫里面的小剧场。那天我放学了,早早地就打算去占位,当我到了以后,还以为自己搞错了时间,小剧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服务员都懒懒散散的,有一两个参赛选手,脸上抹得红红的,看不出年龄的还以为是跳坝坝舞的大妈。

还好半个小时过去了,人群陆陆续续地涌进来,我并没有看到火柴的影子,心想他也许在候场,很快的,剧场的灯暗了下来,第一个出场的选手大概太紧张了,我坐得那么远,都能看到他的汗水,整个人快融化了似的。紧接着一个又一个节目都显得那么平庸,有些观众都开始忍不住退场了,我却平白地高兴起来:这说明火柴的希望越来越大。

于是我忍着昏昏欲睡的欲望,静静地坐着,直到报幕员在上面宣布:“本次歌唱比赛全部结束,下面等待评委的最后评分。”而迫不及待的人们已经起身离去,我还呆呆地坐在座位,没有反应过来。

当天晚上碰到他的时候,我问他怎么了,火柴只是耸耸肩,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去。 后来我们才听说,火柴的班主任“座山雕”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居然通知了火柴另外一个时间。

这个天大的遗漏好像对火柴一点影响都没有,我们也觉得凭他的天赋还可以再等等,他还是一如即往地照顾奶奶、上学,只是变得安静了许多,他们说在录像厅再也碰不见他了,快要期末考试了,他也应该收收心了,大人们说。

那个时候我生长的环境实在是太单纯单一了。那年我才14岁,身高长到了1米63。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有一个校篮球队的男孩拍拍我的肩膀,说有很多话想跟我聊聊,那天吃饭的时候当我在饭桌上的爸爸妈妈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妈妈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厌恶的表情看着,说女孩子家家的为什么头发披得像个鬼!

说上面这段话是为了解释当我收到火柴的情书时,我的那种手足无措和羞耻感。

在我们那个年代情书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好几个班上的女同学都收到过情书,它们基本上都有相似的状态,千纸鹤形状或是幸运结形状叠成的信低,在纸的反面写着某某某名字,或者是封进某些带着素雅的淡淡的花纹的信封。

那个传话的男同学特别叮嘱,这是火柴写给我的,我只觉得脑子里面就像无声的闪电在狂乱地抽搐,我的脸在发烫我的手在颤抖我的背脊在出汗。

然后,在越来越多聚集而来的同学不怀好意的嘘声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拎着我的躯壳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甚至都没有把信拆开,就把那封信撕成碎片,扔向了窗外。

过段时间,大院里面的气氛变得奇怪了起来,总有人丢东西,一开始是对面那排房子,后来进展到我们这一排,桐梓坳夜不闭户的习俗从此被打破,大人们只好成立了一个夜晚巡逻队,每天晚上轮班值勤。爸爸为牺牲睡眠的事情颇多抱怨,他不觉得大院里面能有什么治安的问题,果然,他们守了整整一个月,一无所获。

“我觉得火柴挺可怜的,”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外面的房间里面嘀嘀咕咕,说什么火柴的爸爸妈妈离婚之后都不愿意要他,把他丢给奶奶,奶奶又得了老年痴呆,估计他爸妈联络了福利院的人,今天有人来过了,游说了奶奶半天,被火柴声嘶力竭地劝阻了……

——这个,大概是最近大院里面除了丢东西之外最震撼我的消息了,结果我一开口,他们就同时噤声,没多会儿四眼强的爸爸急匆匆地在外面喊了声爸爸的名字(这段时间他和爸爸一样都是“联防队”的成员),我见他满头大汗,像是走了很多路的样子。

“他妈的,”他和爸爸仓促地说完,回过身来,爸爸咕哝道,完全不顾妈妈对他说脏话的白眼。
他长叹了一口气,“是火柴干的。”

那个黄昏,死屋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不得入内”的警示牌,我还是绕过去找到了地方攀爬上去,从那里,可以再看到那个转动的牌子,但是等啊等,那个窗口却没有传出来按时播放的音乐,我极富耐心地坐在原地,生平第一次捕捉到光线真的像羽毛一样会一点点下坠,直到它们在黑暗里片片飞走。

终于,一阵没有伴奏的歌声响起来,深沉而神密,被瓦片所覆盖,被树叶所遮蔽,因为没有音响,恰好能让我听到而又不足以传遍大院,那是火柴,他在唱着那首creep,他在唱那个最不容易唱好的小节:
you're so fuckin'special.你却那么该死的特别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但我只是一个懦夫,只是一个怪人

第二天,火柴的家里突然就搬空了,我是放学回家才发现的,因为是白天搬走的,没有人目睹。那里又变成了一间废弃的死屋,但是即使偶尔那扇门敞开着,发出 “来吧”的信号。那也似乎像片神秘的沼泽,让人望而生畏。大院的小孩们常常尖叫着跑过那里,才敢大口地喘息,就好像如果不屏住呼吸,都会传染那种阴森之气。

辉煌录像厅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却再也没有爬过那个屋顶,我上学、读书,微笑着面对每一个同学,从此努力地把自己变成和所有人一样的人。

易小荷
12月 1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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