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北到北京只有两小时车程,比北京市内交通更减省轻便。因此他清晨五点出发,抵达学府时,城市还是刚刚忙碌起来的模样,不断有人踩着高跟鞋或发出哒哒声的皮鞋向办公楼走去。做行政的老师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那些教授的办公室则大多数空空荡荡,又过了半小时,才陆续有人进出。他在走廊等了一上午,终于有人问他找谁,他说找B老师。B老师不在。他什么时候来?今天应该不会来了。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后天吧。后天他来?后天他有课。对方这样说以后,便锁上隔壁办公室出门了,他面前的门仍紧紧闭着。两天是个尴尬的时间,他想了想,决定在北京住下,后天再来一趟。
今年65的他身体仍然健朗,来过许多次北京,每一次都要在天安门广场上转转,然后沿着长安街去王府井,经过王府井去东单,再转到崇文门。天气不晒,他穿了件蓝灰色的夹克,黑色西裤,一个装衣物的大袋子。他走路倒不晃悠,就是有些迟缓,也不是那种不可接受的迟缓,看得出他仍然颇有干劲,是那种自己能照顾自己,还能为家里干点活、心底里觉得自己仍然是一家之主的老人。在一家只有三四米宽门面的沿街店里,他吃了一整盘羊肉盖饭,又向老板要了点开水,喝了一杯,再装满茶壶。如果在家里,现在就该是午睡的时候,但是他稍坐了会儿,就继续往前走。重重叠叠的记忆使他陷入复杂的思索,一旦他的情感和某个地标吻合,他便会停下脚步,扬着头,顺着建筑物往围墙里面望,又转过眼,眺望马路另一头,或者在保安狐疑的目光下绕着门口兜圈子。那是常年沉浸在往事中的人才有的神态,但是在人人都有事办的地方,显得些许痴呆,些许可怜。消磨了一下午,最后他回到位于天安门广场南侧的大栅栏。四周又变得热闹,步行街上到处是男男女女,许多人手里还拿着烤鱿鱼和爆肚的小食盒,各色香味从四通八达的胡同里传来。他熟悉这个地方,但是说起熟悉,他也只是来过一次而已。前一次来北京,刚出火车站,就有人拿着塑封的彩色传单推销旅馆,他糊里糊涂被别人的车拉到前门,住了一晚,发现这里竟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旅馆,仿佛这儿就是个人造的丽江古镇。你怎么能想到北京的中心有这么一个游客集散地,天南海北来旅游的人们和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们各行其是,毫不相干。他被人群簇拥着向前走去,问了几家旅馆,从便宜到贵的都有,如果不挑的话,一百来元的宾馆也有好多家。
他决定住在其中一家。门口只有一个柜台,一道狭长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是家餐厅,写着店名的灯箱就在宾馆柜台旁边搁着,没有人招呼,负责房客登记的成了免费的引路员。三楼四楼五楼都是宾馆的地方。它只有进门的地方像是北京,几级大理石台阶,不能承重的装饰柱和斗拱上漆着整条街一色醒目的红油漆,里面和乡镇的宾馆没什么两样,甚至连装修风格都是相近的。换一道门,它会出现在湖北,再开一道,它会出现在河南。这样的门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性格,最适合在公路一旁、原本不允许做门面的地方悄悄开一个口,迎进一些偶然路过,又不希望别人看到的房客。而那餐厅的招牌无疑是一种良好的遮挡。
北方干燥,倒没有南方旅馆的霉味,但是仍留存着上一个住户的气息,在冷而硬的空气里沉淀下来。他在床头坐下,敞开夹克,扣扣索索摸出一包烟。烟盒压坏了,里面只有四五根。他一口气抽了两根,然后开始打量四周。窗户朝北,有什么卡住了,只能推开一条缝。磨砂玻璃围起不到两平米的地方就是厕所,淋浴就架在抽水马桶侧边,空余的地方难以转身,几乎是让人坐在马桶上洗澡而设的。最令人担忧的是隔音,就在他慢慢抽着烟的时候,他不仅听见隔壁间电视的声音、男女交谈的声音、马桶放水的声音、走廊上拖鞋拖动的声音,还听见无数的声音从临街的地方撞进来。现在他走到窗前,倒是可以看清楚,下面的景象就像一幅风俗画。他喜欢人多的地方,从幼年起就是这样。他就像坐在自家门槛上,观察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这些人和事跟他心里想的没什么两样,仿佛他们从他的内心游走出来,幻化成了眼前的图景。他开始抽第三支烟。然后第四支。他隐约觉得不应该这么着急,但是只有当他把最后一支烟吸完,他才觉得快活了些。
虽然他第一次来得很早,第二次却有些迟了。耽搁的原因之一是旅馆的打印机坏了,而早晨值班的小姑娘显然搞不清楚情况。她来来回回把打印机掰开,左敲右打,又换了墨盒,两手都弄得脏兮兮,打印机却还是不肯出票,一直到老板娘过来,才麻利地重新修好。从老板娘的态度来看,小姑娘不像打工者,更像是刚来不久的同乡亲戚。为了给做生意的儿子抵税,他习惯留着住宿发票,虽说不开发票也不会怎么,或者先去见B老师回头再来取,但是现在这件小事让他极为不耐烦。第二个原因是由于第一个原因的耽搁,他到学校门岗时,排队等登记身份证的队伍变得长了许多,原先只是排到岗亭前头的花坛边,现在一直站到外面马路的人行道上,和骑自行车蜂拥进入的学生们时时发生冲撞。门卫绝对是学校最负责的存在,即便有过来开会的领导拿出邀请函,若门卫没有提前收到与会名单,也被严严实实挡在外面,先登记再进。不过这一回他没有不耐烦,大学所持有的谨慎令人赞许。当他在登记表上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和拜访事由时,他所感受的不是质疑,而是更有尊严的力量。
B老师的办公室在一幢庞大建筑物的11楼。走廊极其昏暗,尽头一扇小窗,就像教堂深处窄而高的一道长方形窗——那光芒仅为了照亮这个匍匐的十字架型建筑顶端的十字架座,而让前来祈祷的人们仍处于黑暗蒙昧之中。他找到那间办公室,较为熟稔地敲敲门。他退后一步等待,没有人应。他不禁更加懊恼自己耽误了时间。就在这时几个人从对门的会议室走出,他下意识往里面望了望,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最里头的皮椅上。他没有见过B老师,但是仅仅从这个中年男人的侧影,他便辨认出B老师的存在。他走向B老师,而B老师也起身往外走,两人就在门口碰了个正着。B老师本来没注意到他,见他盯着自己看,又跟着自己在门口打了个旋,站在门口等自己掏出钥匙开门。B老师觉得很奇怪,但没有管他。他很激动,一方面经过长久的等待,B老师就确凿无疑地站在他面前,另一方面,他必须打破僵局,和B老师说上话。他开始自我介绍。他的自我介绍很直接,就在B老师扭开门锁的时刻,他向着背对他的B老师大声喊道,我是某某某,您记得吧,我给您寄过好几次信。因为他的大嗓门,刚才从会议室出来的人其中一个女士从过道另一头望了过来,并且同样大嗓门地说,B老师,您现在有客人啊。公允地说,女老师的嗓门并不大,只是走廊里的回声放大了她的细嗓门,这和老人的喊话有本质区别。听到肯定的回复后,女老师踩着高跟鞋继续向另一头去了。就在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在走廊上看见过她,八成她把他当作可疑人士了,才特地问了一句。但是B老师的回答令他惊喜,那么,他是把他当作他的客人了。
B老师的办公室不大,大约十五平米,但是显得很气派。进门处有一张沙发,右侧面是一排书架,中间是书桌,书桌抵着左侧的墙。座椅在书桌和窗户之间,使他在办公时面朝着大门,以便礼节性地应对来客。和昏暗的走廊相比,办公室十分敞亮。B老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在沙发坐下,整个人都陷下去。B老师拖了带滑轮的办公椅过来,与沙发相对,比他高出半个身子。B老师说,您有什么事?他从衣物袋里掏出一团报纸,从报纸里掏出一本书,双手递给B老师,这是我写的书。B老师微倾下身,双手接过。他快速打量封面,题目,作者,出版社,和映衬在底下的柔光后的乡村图景,然后翻到目录页,停顿了几秒,右手将书页绷成一个弧度,页面一张张快速从右手大拇指滑落,被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槽接收。整个过程是快速而静默的,就像激光打印机一口气将一叠纸吐出。
老人望着B老师。他期待B老师用一些肯定的词汇,例如精彩、杰作、无与伦比、您写得太好了、引发轰动效应一类的词。他甚至期待B老师询问他的师承来历,于平常乡野发现珠玉,于碌碌众生面见高人,石破天惊,相见恨晚。但B老师快速翻完了书,沉默片刻,似是拿不准措辞。他还是一直望着B老师,直到B老师的视线从书底抬起,与他碰了个正着。B老师说,您就是为了这个专门跑一趟?
老人吞了吞嗓子,说,老师,给您寄的信,您收到了吧。我想过要不要随信寄来,但是想还是亲自见您一面。我在光明日报读到您的文章。老师,我知道您研究赵树理。没有比赵树理写得更好的了。您的文章称赞他是文学第一人,我太同意了。我真感动。我每次艰难的时候,想到赵树理,想到王金生王玉生,就又有了力量。
B老师气定神闲坐着,当老人提到他的文章时,他脸上只是露出高深的笑。见老人说得激动,他从旁拎出一筒一次性杯子,拔出一只,给老人倒上水,喝。老人接过水杯,却只在手里握着,继续讲述着对赵树理的崇敬。B老师说,赵树理确实很伟大,你还看过别的什么吗?你看过柳青吗?老人说,没有。B老师说,再读读柳青,周立波,浩然……老人点头称是,拿出一个小本,把名字一一记下来。完成了这番学术上的交流,老人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些,连连叹了几口气。
老师,我一直想见您,跟您聊聊。从去年三月到今年年初,来过几次,都没见着。真不巧。B老师说,我这两年比较忙。老人说,我知道您忙,所以今天能见到您,我特别高兴。B老师再怎么冷淡,听到这样的话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沉默了片刻,寒暄道,您怎么来的?老人说,我儿子开车送我到石家庄,我从石家庄坐火车过来。他在石家庄做建材,您知道不,就是大理石板,也卖木板,烤漆板。我昨天上火车站买了今天晚上回石家庄的票,也许会在儿子家住几天,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把我送回家。我孙子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刚刚能看不带拼音的书,但没有图画他还是觉得没意思。您知道吗?H作家也是我们那里人,他就出生在我们县,现在搬别处去了,不过他写的很多小说都是以我们那里为原型,别人看不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人骄傲地说着几次见到H作家的经历,好像H的成功让他脸上也有了荣光。但B老师并没有听说过这个H作家,因此也不明白他的骄傲从何而来。另一方面,B老师也不可能去了解H作家的事。如果过多地询问一个不知名作家,对B老师来说是一种冒犯。B老师岔开话题,说,我去过河北很多次,承德、北戴河都不错。老人说,河北就是北京的后院嘛。
来,喝点水。B老师说。
好的好的。老人把杯子握在手里,他这样用劲地捏着,纸杯子却没有捏皱,水汽仍热腾腾往上冒。老人说,我们这代人太苦了,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从我年轻的时候我就想,我要与我的命运奋斗。这么多年下来,我的人生经验对那些年轻人肯定是有益的。我一定要写一写。你知道吗?
这么说时,他几乎眼眶湿润。
喝口水吧。B老师说。
阳光从半面墙的窗玻璃外照进来,外面是东西各行四辆车的交通要道。在那几只大书架上,确立着事物的顺序。办公桌上也被各类书籍堆满了,学生的作业纸零零散散夹杂其间。旁边,折叠手推车装着一摞摞的书信,不难看出其中大多数是杂志、书籍等,将牛皮纸信封撑出立方体的形状。大概早上刚从收发室过来,就被拉去开会,还来不及归还推车。靠近窗户的地砖上,放着几叠没拆封的杂志,从牛皮纸发旧的程度来看,已经搁了很久了。可以料想他每次取来信件时,随手把不看的丢在地上,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
外面忽然响起几下钟声,像是寂静被打破,四周一下子喧闹起来。那是下课的铃声。年轻的学生们涌向走廊,从南北两边门走出大楼,群蚁一样散布开来。但如果走近他们,会看到他们脸上流露着散漫和自负的神气。这栋办公楼和教学楼挨着,因此很快这气氛便传染到办公楼里,电梯也开始上下活动。办公室门没关,几个路过的学生好奇往里边望,走廊中央的公用复印机也开始响动,人们低声交谈,却因为走廊的回声格外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房间里。
这是我一生的经验。老人最后说。
B老师一再劝他喝水,老人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他向B老师索要联系方式,解释说自己不会经常烦扰对方。B老师在老人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私人电话,老人合上本子,塞回衣物袋里。
B老师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厅。B老师按了下行键,当他礼貌地把老人让进电梯,就像把老人推出去似的。办公室仍敞开着,不一会儿,B老师走进办公室,房门便重重地合上了。
一次大型国际会议,会后自助餐,来自北京的B老师、来自上海的D老师和来自广州的学者E君恰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短暂地专心咀嚼食物后,不知是谁先说起现今文学水准每况愈下。D老师说,90年代以后,文学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底线,一些女作家为出风头什么都敢写,什么私人写作、身体写作,都是不该写的拿来写。B老师同意,那些好歹还算文学,更危险的是年轻人沉迷于网络文学,拿大好的生命写一些经不起咀嚼的小说,动不动百万巨著点击数亿,一代人都像摆在筛斗里的沙子,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不用一百年,五年后,十年后,就什么也留不下了。D老师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就是一时之文,面对鲁迅,面对《红楼梦》,该有多惭愧。经典从一出生就是经典。E君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爱人做编辑,成天有全国各地的退休老干部给他们寄自传,前面还有致辞,说,我的小说经过多年酝酿,文采斐然堪得诺奖,至少也是茅奖水平,缀上一堆某某市某某县某某学会某分局局长某小学校长的职位,网络小说和自费出书简直是败坏的两极。D老师冷笑了下,撇开虾头,把虾肉整个从断口吸到嘴里,一边说,老人家做什么不好,打打乒乓啊,跳跳广场舞,练练书法也行,干什么写小说。
话虽这么说,D老师也已经六十多了,至今仍笔耕不辍。B老师五十来岁,正好是做学术的黄金年龄。E君年轻些,刚满四十,但是头发都花白了,看上去和两位前辈同龄。他们面前的餐盘都装满了,小碗盛着汤,用和男劳动力食欲不相称的小勺子舀着喝。B老师说,我想起来,前些天就有个老头找我看他的小说,他是河北人,大概是靠近太行山那一带,人很不起眼,但是蛮客气。D老师放下筷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见过一个河北的,叫XXX,有次讲座,他突然跑到休息室,硬是聊了会儿,到他走了,我也弄不清他在说什么。E君恍然,你说的这个人我有印象,他那本书是不是叫《远志与遗念》?本来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但他那个人太奇怪了。去年我收到一叠手稿,还是用格子纸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也懒得看,怕他有用,就给他退回去了。没想到他把手稿自己印成了书,又跑了过来,从河北到广东,专门送这本书给我,真是哭笑不得。当时我还在过暑假呢,他不知道怎么拿到我的地址,打了个电话说就在我家楼下,多么吓人。B老师惊讶道,原来我们都见了同一个人!D老师说,那他可真够不容易,又是上海,又是北京,又是广州,跑了半个中国。他这把年纪,可不要到新疆西藏去送书了。E君说,老人家也没事做嘛。B老师说,他图什么呢。D老师说,这倒不难理解,他年轻时大概也有文学梦,没机会实现,所以到老了弥补弥补。可惜他还以为现在是一个期刊一个批评家推荐就能一炮成名的年代,到处找抬轿子的人,轿子却早没了。
瓦罐里烧的辅菜土豆炖牛腩,汁液过于浓稠,像凝固的褐色糖浆。牙齿老化了,牛肉咬不动,挑出来,搁在盘子底下的垫纸上。倒也不至于那么功利,B老师说,现在开设老年大学、老年人活动中心,就是让他们不想进养老院的人有个去处嘛,写点东西,总比在自家门口黄昏恋靠得住吧。B老师是个善良热心的人,他经常把青年人当做笑话,但他对老年人审慎得多。E君则不同,劝告说,你要当心,稍微有地方让他们施展,就会被他缠住。而且他们经历了世故,尤其变得不可信。一套奉承的话他可能说给你听,也可能说给另一个人,只要别人也有漂亮的title。这在自传中格外明显,他们内心的想法经过日久年深的自我欺骗,早已被厚厚的石垢包裹,现在再想掰开,得从微观上做精确的努力,无异于把氢分子剖开,让氢离子撞击氢离子,bang。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然后说,不可能的。
心灵的败坏就是这样发生的。至于我们,完全无需理会这些与文学的本质无关的事情。D老师把吸管插进饭后的酸奶,腰一塌,靠向椅背。老年人写小说,就像工人写诗一样,都是潮流。倒也符合他们的生活境遇,老年人话多,爱回忆,没人听,偏偏又有太多闲暇。工人整天被困在流水线,稍微有点自己心智的都想超拔出来,可惜从早忙到晚,就那一忽儿神游的工夫,至多也不过是灵感的碎片罢了,写诗可以,写点复杂的就暴露水平了。
当B老师、D老师和E君正在风景优美的度假区开会时,老头子也在路上。他坐在火车三人座的中间位置,左边坐着一个胖胖的年轻男人,一上车就抱着胸打盹,右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把ipad放在小桌板上外放看电视剧。老人腿伸不直,手脚也摆不开,坐得十分拘谨疲累。前座的小女孩被妈妈抱在怀里,脸往后看,一双眼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他本能地想去哄小孩,但很快小女孩被妈妈扳了回身,只有一双小辫子时时透过座椅间的缝隙映入他眼帘。餐车过来,小女孩要吃薯片,妈妈买了薯片,又加了一盒水果,一盒杏鲍菇牛肉饭。
老人也有些饿了,现在是下午六点,再过一个半小时到站,老人还是愿意下车再吃,便宜些。他这回出门是想把他的书捐给几家图书馆,但是图书馆馆员客气地说,欢迎赠书,但是我们接收的书要正规出版的,自印的小册子出了问题我们也没法负责,所以您还是自己留着吧。他又四处打听如何出书,数额不一,总归要几万块。是啊,有点不划算。但是比起他的一生,这点钱又算什么呢。
香味不断地从前座飘来,老人拿出他的书,试图凝聚心神。这本小说的前130页关于他的童年,一些分不清是散文还是抒情诗的片段,夹杂着回顾往事时的议论和感慨,包括他对家乡的看法、他对传统生活的认识、对白面馒头的渴望、对天安门城楼上激情的追思。其后300页关于他事业的跌宕起伏,他如何在人才的断层中以小学文凭进入乡镇机构,如何一步步、殚精竭虑爬到他退休前的职位,如何应对几任领导的重责和不满,如何反击同僚和后辈的诋毁。同时也有相当篇幅关于他的家庭,他的婚姻、他的儿女,以及儿女的配偶、儿女的儿女,这些生活细节在方方面面都可以预料,因此其波澜起伏就像拿着显微镜看手掌心的命运纹路,你必须抑制自己习以为常的脾气,和因过分放大产生的肉感的恶心,直至它变成褶皱的地貌和螺旋状的高山。最后50页是一长段人生的总结。这一部分最具有苦心经营的形式感,要么一段有三四页纸那么长,要么只有一行,用激烈的感叹号或意味深长的省略号结尾,只有在陈述报章上剪辑下的客观真理时,他才会使用强硬的句号。开始他十分愤怒,但是越写到后来,他的愤怒越被稀释,最后,几乎是以一个圆满的人生结尾。啊,他说,仔细想想,我的人生还是做了很多贡献,对国家,对家庭,都是不可缺少的。我应该满足,更加地为大家做贡献,把我一生的经验教训写出来。
他如此沉迷于“一生”的想法,自从小说完成,无论他去哪儿,他都背上他的一生。就像他年少时曾希望与自己命运搏斗,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在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的岁月后隐藏的东西。很难明白,这种领悟让人到底是更不幸,还是更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有一些通往时代、通往首都、通往最辉煌的几座城市的管道。他虽然始终不过是一个游客,但他却以故地重游的心情,像一位自愿隐居的乡绅,谦卑而倨傲地,将自己放在了卷轴的中心。一个老人——此时,此地,此生。
回到石家庄,他把事情的经过跟儿子儿媳讲,儿子儿媳都不同意他出书。背转身还听见两人嘀咕。儿子说,费这些钱干什么,家里的事花钱印给别人看,可不可笑。儿媳说,你爸就是闲的,越琢磨越不知道自个儿是谁。就连他亲爱的孙子,也没有对家祖的大作表现出任何兴趣,吃着饭就蹲在电视旁边了。店里还经营石材,有朋友急着拿货。晚上他们给墓碑刻字,先清理了碑面,粉笔排版,让他数数上面有几个字。他再要和儿子儿媳谈出书的事,就只听见电镀磨头刺耳的呲呲声。石头是沉默的,它并不知道人们要在它身上凿出什么字。幸亏人们的姓名也如此简陋,那一小段生平,也不会造成工序上的任何困难。接着便是福荫子孙、怀念、哀思等。但是在老人眼中只觉得愤懑和凄凉。
他一气之下一个人回了县城,把自己存成三年五年的定期取出,化零为整。他付了钱给出版社,期待很快看见他一生的成果,但是书稿到了出版社,一审编辑拖了大半年,不愿意过审,二审编辑看了前30页陷入崩溃,于是稿件被转给实习生校对,很快实习生也不再出现,带教老师联系她时,实习生称自己已经受到不可逆的精神伤害,正在图书馆养伤。一审和二审编辑一起找到副总编,宁愿退钱也不想出这本书,认为出这本书会严重损害出版社的声誉。副总编觉得奇怪,拿到书稿,看了两宿,同意他们的看法。但是呢,出版社社长和老人是同乡,不知道怎么攀扯上了。退稿后没几天,社长大人发话,既然人家辛辛苦苦写了,也不容易,就给人家出了吧。编辑们愤怒不已,私下议论。副总编说,H作家也在我们这儿出书,可能他们都认识吧。一审编辑抗议,这算什么,我们这里又不是河北作家俱乐部。副总编说,你既然通读过了,也不要再折腾了,直接出吧。二审编辑帮腔,反正也不会有别人买书看,就算买了也不信他能看完。一审编辑撇嘴,我不想当他的责编,不然我梦中都要撞墙。副总编说,你写一个书面的审稿意见,万一出版了被人嘲笑,你就以此为据自我保护。一审编辑一听,更加沮丧,觉得这事很可能发生,说,这有什么用,书上还不是写我的名字。一审编辑说着望向二审编辑,选题是你定的,我把责编让给你。二审编辑连忙躲开,别赖我呀,我知道它差,哪知道它这么差。副总编说,这样,你们俩各取个假名,一个责编一个策划,两个人都别跑。两人回到办公室,一人取了假名叫张文,一人取了假名叫王语,美编听说了,也取了个假名,叫李多彩,这几个名字印在封底,颇有民国文人匿名登报风范。
出版社寄了样书给B老师,请B老师写一两句推荐语。B老师倚着手推车,蹲地上拆开信封,一看到书名,不觉失笑。B老师装作没看见,过了半个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宽厚的B老师勉为其难,略一思忖,一挥而就:这是一本现实主义的力作,同时融会了现代主义的手法,表现了真实与破碎、朴拙与谵妄、过去与未来,几乎无法用言语称赞。读完这本书,你很难不对它产生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