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得不去某个星球上出差,你希望那是什么样的星球呢?”女朋友坐在餐桌对面,一边吃着三文鱼牛油果沙拉,一边抛出了这样的问题。餐厅的背景音乐是Chet Baker的《I’m old fashioned》。
“怎么想到问这个?”我说。
“忽然想到的,”她说,“总觉得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世界总是这样。”
我注视着她在食物中翻动的叉子,一面在脑中搜索关于星球的东西。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沙拉,好像一边吃一边还在照顾沙拉的情绪似的,然后放下叉子,端起左手边的玻璃杯,同样小口地一饮,问道:“怎么样?可有答案?”
“想不出什么太好的”正这么说时,不知怎么的,脑际忽然推出考拉的形象。
“去考拉星球吧。”我说。
“考拉星球?”她提高语调重复道。
“嗯,帮他们助眠”我说,“一定要出差的话,这应该是最为轻松的工作了。”
“有意思。”她露出满意的神情,望着上方的某处空气似乎畅想了几秒,接着低头继续吃沙拉。往后我们再没提到这个话题。
和女朋友相恋已有四年,不知是否为了抵抗恋爱的疲倦,她近年来常常问些异想天开的问题。也许这确实起了作用,我们的恋情虽然不完美,但好歹缝缝补补也算是如意,于是在上个月决定结婚,并立刻开始为接下去的婚礼和置办婚房的事情东奔西走。眼下刚刚去了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家具店,预订了几件家具,在旁边的餐馆里吃晚饭。
——以后就是两个人的生活了。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所有的空间里都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两个人饮食,两个人睡觉,两个人沉默着考虑各自工作中的麻烦事,简直像是平白无故身上多出来一个活灵活现的器官。这固然消弭了人生中的一些孤独,然而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下半生是否真就毫无问题,心里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送她回家之后,我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不如说,自从结婚之后,这样的念头总是在独处的时候趁机冒上来。往后的人生将和之前的独居生活截然不同了,两个人作为共同体的生活方式,怎么看都困难重重。想到这点,就连回公寓的阶梯都浮现出叹息的意味。
打开家门,开了灯,还未等把门关上,一只巨大的生物就硬生生地闯入视线,坐在公寓自带的双人帆布沙发的中间,半个身子超出了沙发的靠背。虽然体型不符,但我仍努力判断出这是一只考拉——活生生的考拉,布满灰白短绒毛的躯体把沙发压陷了一半,令人不禁担心沙发可能会随时崩坏。它伸出两只比想象中稍长些的粗腿,脑袋像是思考哲学问题似的缓缓摇晃,大号蒲公英般的白耳朵也跟着悠闲地摆动着,一见到我,就像作弊的学生见到老师一样,警觉地伸直了身体,随即跳下沙发,四肢着地,以别扭的姿势站了起来,稍一鞠躬,前爪便又落回地上。
鞠躬的同时,分明听到人类的话语从它栗子般的小嘴中滚了出来:“你回来了,救世主。”那声音浑厚而自然,仿佛穿过了悠长的隧道。
“救世主?”奇怪的事情一大堆,我也分不清该先问什么好了。
“难道不是吗?”它说着挪动四肢朝我走来,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考拉快不少,在这个体型下简直就是一头迎面扑来的棕熊。
我惊恐地朝后退了两步:“等等,等等,你别过来!”
它立刻停了下来,用那相隔遥远的小圆眼不解似的望着我,接着朝后退了几步,双腿一蹬,又以最开始的姿势坐回了沙发上,袒露出雪白的腹部绒毛:“那请原谅我还是以这个姿势对话吧。”
“好好。”我说着关上门进屋——这样的场景恐怕不太适合让过路人发现。
“哎,好累……”它一边从轮胎形状的黑鼻子里喘着气,一边捶起自己的腿来。
“就这几步?”
“是啊。”它又摆出哲人式的摇头动作,然后忽然被提醒似的说:“不说这些了,您请赶紧来拯救我们吧!”
我想了想自己过去的一生,不要说从未参加过任何动物保护协会,身边认识的人连与这行相关的也一个都没有,拯救考拉这种事情,怎么也无法扯上,更不要说是如此稀奇的巨大品种。于是我拉起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说:“要不我打电话给动物保护协会,让他们来接你?”
“不,不是这个问题。”它煞有介事地说,“‘想去考拉星球帮考拉助眠’,这话可是你说的?”
我想起傍晚和女朋友吃饭时的场景:“没错,是我说的。但那是胡说八道的,如有冒犯到你们,那我收回。”
“不,不是这个问题。”这话似乎是这只大考拉的口头禅,“我们星球确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眠危机。”
“等等,真有考拉星球这东西?”
“那是当然,”它说,“人有人的星球,牡蛎有牡蛎的星球,我们考拉也有自己的星球。不过我们和这里南半球的那些小家伙们不一样,我们是它们的根本,你们以往所熟知的考拉,不过是一种表象罢了。这样说你可明白?”
我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片现实的隔层里,居然在这里听一只巨型考拉大谈特谈什么“根本”和“表象”,但是这又是切切实实在眼前发生的事情,考拉的黑色前爪从毛茸茸的前掌中微微伸出,鼻尖发出的呼气声清晰地穿过我的耳膜——无比真实的景象,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梦。
“也许理解起来的确有些困难。”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它兀自说了下去,“不过没有关系,因为这不打紧,眼下当务之急是希望你能够来到我们考拉星球,帮助我们解决失眠危机。你也知道,我们本来每天需要睡二十个小时,但自从下了一场雨之后,星球上的几百只考拉便一下子都睡不着觉了。再怎么抱着树也好、躺在草地上也好,全都没用,只能闭着眼睛,任意识在空旷之处到处乱窜。而且没有例外,所有的考拉,全都受此失眠之苦。”
“你说这一切是源于一场雨?”
“是的,那天电闪雷鸣,雨满怀愤怒似的直朝大地上撞,猛烈是猛烈,不过要说特别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每年雨季总能遇得上几场这样的雨。”
“就算你这么说……”我沉思了一会,说,“即便是我想帮你们,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帮起啊。”
“可是是你说要来考拉星球帮我们助眠的啊。”
“可是……”
“你一定是怀着某种神的旨意吧!”
“我是真的在空中随便抓一把似的说了那样的话,不存在所谓神的旨意之类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它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也许只是你未曾注意罢了。不觉得奇怪吗?人的意识是如何在一无所想的脑海凭空降落的,怎么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吧?就像是在没有声音的地方,忽然传出了动人的歌曲般不自然。说到底,那些念头之所以那样出现,终究有其必然的原因,那就是神的旨意。”
我回想起当时想到“考拉星球”时的情景,竟觉得他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那么,”我说,“假使我真有这心,并且也具备拯救的能力,可究竟应该怎么做,我心里也完全没谱呀。”
“这……”它抓了下自己的左耳朵,说,“也许到时候自然又会有神的旨意了。你们不是有类似的俗语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明天傍晚四点十分,我仍在这里等您,请务必做好充分的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即是说,也许需要以‘就这样度过下半生也无妨’的心态出发。”
“有可能一去不返?”
“这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是吧?”
我抬头望了望没有任何花色的天花板,紧紧把眼睛闭上,想象自己正在消失,然后深深地呼吸,睁开眼,巨型考拉照旧压在沙发的正中央,两只腿一动不动,唯有窗外的风轻轻拂过肚皮上的绒毛。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说。
“这心情我完全明白,但仍希望明天能够准时在这里见到您。毕竟这是一桩拯救整个星球的大事情。”
我本想说这算是哪门子星球,和我又有哪门子关系,但毕竟那个星球的住民现在正毫无疑问地端坐在我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未免过分。
它从沙发上再次扑通一声跳下来,以僵硬的协调性再度勉强地鞠了个躬,并用诚心诚意的语气重复道:“拜托了!救世主。”
“哎……”
“我先告辞了,明天傍晚四点十分,不见不散。”说着它便熟练地走向房门,用前爪拉下把手,推开门,迟缓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出门看时,走廊里已经丝毫没有它的踪影。我转头看向自己的房间,只觉出奇的安静,像一则没有讲完的故事,既无悬念,也无结局,但已经从头到尾地脱离了常态。
空中仍零零落落地飘着几根火柴长短的灰色绒毛。
这一晚我彻底失眠。不断回想晚上的遭遇,自然觉得其中布满了可怕之处,但心底又隐隐生出冒险的快感。在考拉星球上度过下半生真的是个好决定吗?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在地球上的人生的种种麻烦:和妻子之间的激情渐渐褪去却又无法不怀愧疚地拈花惹草;最为亲近的父母(不出意外的话)迟早会在自己的目光中静静死去;事业的瓶颈怎么也无法突破,一面认清自己终究只是平庸之人,一面又无法抵抗而欲望一波一波地来袭;最终无可奈何地变成只会自怨自艾的中年男人,一步步失去光滑的皮肤、性功能、健康的牙齿、视听能力、逻辑清晰的头脑……
活着真是一件麻烦事——躺在床上,陷入意识清醒的无尽黑夜里,我的脑中盘旋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在考拉星球的下半生也有专属于考拉星球的烦恼吧,但对自己来说,那终究是新鲜的、充满生命力的奇妙烦恼。
但真要如此做,却又缺乏某种决定性的勇气。在这种矛盾之中,也不知何时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闹钟将我叫醒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一晚究竟是否睡着。不过能够躺着的时间着实有限,今天周一,还得起床上班。
起床也好麻烦啊——我不禁如此想到。刮胡须,洗脸,涂抹各种护肤品,打理头发,正正经经地穿上工作服,系上领带,然后步行十分钟走到地铁站,等地铁,坐三站后换乘,继续坐五站,忍受着早高峰的人群和早点散发在车厢里的味道,下了地铁再步行十分钟……
我在床上挠了挠头发,拿起手机,给领导发了则消息:
“今天身体不舒服,似乎发烧了,想请个病假。”便继续昏睡过去。
——就这样吧,去考拉星球吧!我就这样下定了决心。
一觉睡到下午一点,起来洗漱完毕,在楼下吃了简餐,便开始整理要带去考拉星球的东西:从短袖到羽绒服都带了至少一件,一本石川啄木的诗歌集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本空白笔记本、五支水笔、一把雨伞、一只便携式蓝牙音箱、苹果手机及充电器(说不定考拉星球也是有插座的呢?)、四包好彩烟和一只打火机。
没有带洗漱用品,因为若那边有,便可以届时再买;不然,即便带了,这点余量对于护肤也几无作用。不如省点空间。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坐在桌前思考着要不要写一封类似告别信的东西,反复琢磨,最终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我去考拉星球出差了,归期未定,勿念。”
四点十分的时候,巨型考拉准时推门而入。看到我按照约定出现在这里,它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大喜过望,以平静的语气说:“又见面了,救世主。”
“嗯,又见面了,”我说,“不过,你怎么不用钥匙就打开门的?”
“这问题不重要,”它说,“行李可都准备好了?”
“大体,虽然不知道贵星球上有无电子、网络等东西。”
“那是什么?”
“得得。”我暗自叹口气。
“那我们这就出发吧。”说着他就像是导盲犬般朝房门走去。
我拖着行李箱,一面跟着他一面问:“需要坐飞船之类的么?”
它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略微站起身,用前爪“咔”的一声打开门,说:“我们已经在考拉星球了哦。”
门缓缓朝里转动,外面由一条竖线开始渐渐如画卷般铺开,露出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得惊人的桉树到处都是,足有六层楼这么高,桉树前面绿油油的草坪上布满了考拉,有的如猫般爬行,有的躺在地上变成一团灰色的肉球,还有的以各种各样的姿态附在树干和枝丫上,远看就像是灰色的果实。定睛一看,那桉树还在缓缓移动,似乎正在进行某种集体迁徙。天色是横无际涯的湛蓝,一片形状完整的云好像鲸鱼的腹部一般从我们头上优哉游哉地向前游去。
巨型考拉绕到我身后,用不知是脑袋还是拳头将我推出门外,回头看时,房间本身已经彻底不见,只剩它蹲坐在我的脚边,我于是便这样莫名其妙地身处考拉星球上的类似桉树城市般的地方。熟悉之物唯有手边的旅行箱。
“这是我们的移动公寓,”它朝着那些桉树对我说,“每天都会载着考拉们去上班,等到工作结束再回来。这样即使在路途上也可以趴在树上。”
密密麻麻的桉树群井然有序地往来着,它们搅动土地发出木头器械般“咯咯”的声音,我在疑心桉树本身是不是具有自己的意识,大考拉就抓起我的袖子催促道:“走吧,我们去见考拉王。”
说着,它便领我走向草原中某个奇异的方位,似乎是从原先的360度里衍生的全新方位,而在那个方向的尽头,一座类似土丘般的建筑静静地伫立着,像是一个在蹲着抽烟的中年人。
走到土丘边,绕到背后,发现金光灿灿的两扇大门。大门高得就像两座箭塔,质地厚实,都是用金子做的。仔细一看,门框和整个建筑的用材也十分考究,一望而知都不是便宜货色。
“自从全星球的人都患上失眠症后,就临时修建了这座‘地下睡眠屋’,专供考拉王入睡。然而目前为止,似乎也全然无效。”大考拉一边向我介绍,一边用前爪敲了两下大门。声音穿透了相当远的距离,看来共鸣体远不止这土丘这么小。
门开出一条缝。露出一只灰色的粗腿,顺着它身子抬头望去,负责看门的考拉竟有差不多两个我这么高,黑漆漆的眼睛警戒地看着我,接着看看我身旁的考拉,似乎一下子放下心来,眼神中透出了刚才强忍住的一丝疲惫。
“大使员,你来了。”它一边说着,一边将门打开,侧过身来放我们进去。
大使员似乎因为让我以如此方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不自觉地平添了几分自豪,走进大门里时步伐矫健了许多。
门里是一串长长的、通往地下的阶梯。大使员往地上的某处用鼻尖顶了一下,墙壁上的烛火就“刷”的一下全都亮起来,灯火通明。
“行李就放在这儿吧,它会自动到达下面的。”大使员边说边扬了扬鼻子,我朝着那方向看去,壁火之下原来有一道宽厚的凹槽,与阶梯平行,直直通往幽深的底部。
“这真的行么?”我对如此简陋的构造始终放不下心。
“放心吧,这是我们新研发的高科技,准保行李安然无恙地抵达目的地。”大使员说,“为考拉王设计的构造,我们怎么敢懈怠。”
我觉得也有道理,便将信将疑地将行李箱放进那凹陷的通道里,手一松,它便如发动的列车向地下无声地滑去了。
台阶的质地像是石头外面裹了一层记忆棉花,每一阶踩上去都软扑扑的,却又不至于因此失去平衡,起先还不太习惯,但没走几步就觉得这样的设计足以使人享受上下楼梯的枯燥过程,甚至舒适到会有困意产生。恐怕这也是考拉们所特意制作的吧。
大使员一面领我下楼梯,一面向我介绍道:“失眠以后,许多新科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些移动公寓呀、按钮点火系统呀、行李运输滑道呀,都是这段时间里新发明出来的。说来也是讽刺,当睡眠越来越困难的时候,一切设施却愈发的方便舒适了。”
我在它身后默默地走着,一心忧虑那行李箱是否安全,不时暗自后悔还是应该自己拎着比较保险。
台阶的走向经过几个扭曲的角度后,我们便来到了考拉王的寝宫。寝宫前是两扇与我等高的木门,上面装饰着桉树叶子和浅蓝色的花纹图案,相比外面的大门,这扇可算是亲切多了。我的行李箱在门前静静地等候着。我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实没有丝毫磨损。
“嘎吱”一声,木门从里打开了,像是里面随时有人在偷窥门外情况似的。我转头看去,两只身着紫色马甲的考拉站在门边,其中一只说:“门卫通知我们了,说你真的找了救星来,是真的吗?”
“喔,难道是这个?”另一只看向我,说道。
“正是。你也进来吧。”大使员对我说,随即向房间里侧爬去,自言自语似地说,“考拉王还是没能睡着么?”
两只考拉同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提着箱子,跟着大使员走过去。房间里侧,一株矮小却粗壮的桉树牢固地占据我的视线。树皮结实而光亮,枝丫的分布如星座般精致,每个分叉之间都铺上了软扑扑的棉毯,往上是郁郁葱葱、成片成片的绿叶,很难想象是在这地下封闭的环境中长出来的。就连究竟是否是天然植物都不得而知。以考拉星球的奇怪科技,若是手工打造出这般符合考拉身体工程学的桉树,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走近一瞧,从树干背面缓缓转过来一只跟大使员一般大的考拉(现在看到这种大小的考拉已经完全不足为奇了),爬到我面前的那侧,扑通一下轻盈落地。它穿着一件浅灰色格子睡衣,光看长相是全然看不出它和房间里的另外三只考拉有什么区别,但显而易见,这就是考拉王无误了。
考拉王黑洞洞的眼睛看向我,用没有任何变化的语调说:“你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吗?”
“虽然不想让你们失望,不过我也很遗憾,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办法……只是昨天无意间和女友提到想来考拉星球助眠,但老实说,为何当时会突然有这个念头,我现在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那便是神的旨意了吧。”考拉王和大使员的信仰几乎一脉相承,“眼下也就只有神能救我们了。”
“可是该从何解决起呢?”
考拉王从怀里掏出不知何时私藏的桉树叶,大咬一口,坐在树根旁,考虑了一会,说:“不如我再向救世主说明一下这场失眠之灾的前因后果吧,也许你能从中发现一些新的线索。”
“那就拜托了。”
考拉王一边咀嚼树叶,一边说:“这一切似乎都要从那场雨开始。那大约是半年以前的某一天,天还没有亮就听到窗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雨本身是怎样不太清楚,但是那雨声绝不一般。世界上任何别的声音全都一扫而尽,动物们四散逃跑的声音、叫唤同伴的声音,鸟雀振翅飞去的声音,桉树走动的声音——那一天,那一刻,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并不是雨声太大遮盖掉了它们,而是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分明无误。简直像所有东西都停止了运转一般,有什么东西将声音的通道牢牢堵死,唯有雨声哗哗通过。”
“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大使员在一旁补充道,“不过也存在着记忆错误的可能性,毕竟当时谁都以为只是雨势太大而已,直到事后一切发生了变化,追溯到如此细节,才觉得其中也许有些蹊跷。”
“在那场雨之后,所有的考拉就一下子失眠了?”我问。
考拉王低头喟叹一声:“与其说是失眠,不如说是过分的觉醒。”
“过分的觉醒?”
“没错,”考拉王说,“这也是我最近每天苦苦思索所发现的结论:自从我们失眠以后,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一次觉醒。首先整个星球的建设进程不断加快。比如像这样的地下宫殿,若是以前——你也知道,我们考拉一天要睡20小时,唯有4小时是醒着的,这4小时里用来工作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怎么样也要三五年才能建成,然而这回仅仅用了三个月就大功告成。与此同时,科学技术也今非昔比,光是这半年里,就有无数的新产品进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其变化之大,说是科技革命也不为过。”
“这便是觉醒的成果?”
“不止,”考拉王吃完树叶,擦了擦嘴,似乎神情也被擦得凝重起来,“我们的内部世界发生了更加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所有考拉在这个星球上维持的生命,是非常有限的,在这种局限性下,我们各自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可是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的想法。”
我一边听着考拉王大讲特讲,一边心里暗暗想到:由于这种觉醒,他们发展了哲学,继而想到,所谓的“神的旨意”之类的东西,大有可能也是在这半年里诞生的,那样的话,宗教学也颇具雏形。看来失眠之后,整个星球确实从头到尾、从外到里蜕变成了全新的形态。
“那么听起来,失眠之后,其实一切都在变得更好?”我说,“社会更加繁荣,理性得到唤醒,自我意识也变得清晰可见。”
“不,不是这个问题。”大使员在一旁焦虑地踱步(当然是用四肢),听到我的话便抢先说道,“我们全体考拉,毫无例外,都只为此感到痛苦。别无他感。”
身后的两只紫马甲考拉也垂下了脑袋,愁眉苦脸地沉默着。寝宫内部的时间钝重地滞留了片刻,然后缓过神来一般,重装出发。
“这些变化来得实在突然,”考拉王从树根下站了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调依旧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但其声音似乎比刚才来自更深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没有做好准备,更何况意识到生命有限这一点,的确对我们所有考拉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打击。由此繁衍出的各式各样问题,可以说比外部世界更加棘手、更加错综复杂。我想我们正是在那个场所彻彻底底地迷失了。这便是我目前的所有结论。当然,也只是我自己的揣测,或许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肤浅的想法。”
“不不不,”我说,“能够想到这一层已经十分难得了,哪怕是我们人类社会,如今能够这般自省的人,都仍在少数。不愧是考拉星球的王,这段时间来,恐怕也是操碎了心。”
“也许这一切的起源也是因为我,”考拉王爬到我面前,却丝毫不看我一眼,浅灰格子随着身体一晃一晃,像是什么力场的电子模拟图像。
它坐在我脚边,似乎忍了一会喘气,然后继续说:“得知自己将上任后,我心中暗自决意,要带领考拉星球获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巨大的进步,让整座星球焕然一新,为此哪怕鞠躬尽瘁,都在所不辞。第二天一早,就下了那场雨。从现在的结果看来,似乎我的愿望确实得到了实现,然而付出的代价却是怎么也不愿意看到的。”
我手扶着行李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考拉王脑袋上的绒毛在我腰间来回拂动着,似在摇头忏悔着什么。
“而且准确来说,我还不能真正算是王。”考拉王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
“嗯?”
大使员解释道:“考拉王还未正式登基。上一任的考拉王突然因病去世,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考拉王,需要等到登基仪式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为考拉王,登基仪式就在明天。按理说,只是差个仪式性的东西,但是现在的失眠危机这么严重,倘若不好好解决,恐怕很难服众,登基仪式上闹出什么乱子也不一定。”
“原来是这样,”我说,“这样一来,这几天恐怕就更难入睡了吧。”
考拉王用喉咙发出类似呼噜般的声音,在声音的尽头说道:“不知救世主是否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呢?”
我沉思片刻,问大使员:“贵星球可有热牛奶?”
他摇摇头:“试过了,完全没用。”
“红酒呢?”
“比牛奶好一些,不过喝醉以后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昏迷,一段时间后醒来只会更加难受。只是一些表面功夫,完全算不得真正的解决方法。”
我继续考虑了会可能的办法,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新的答案,只能无奈地说道:“这样看来,恐怕原因就是在那场雨上了。但是这雨与失眠有何实质的联系,那条导向结局的钢索,我目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而且即便找到,如何切断它,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一时半会也完全想不明白……”
考拉王从我脚边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的确是为难救世主了,不如先回房间休息吧。这么大的灾难,想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明天你来参加我的登基仪式吧,让你感受一下考拉星球的氛围。大使员,送救世主回房间吧。”
“那明天的登基仪式……”大使员似乎仍不放心。
“那个好办,”考拉王说,“增加守卫的兵力,想必在安全上不会出什么乱子。不过即便顺利登基,失眠灾难也还是要尽快解决才好。”
“那是。”说罢,大使员便带领我走出寝宫。
和紫马甲考拉以及考拉王道别的时候,他们脸上仍遍布着愁容,深黑色的眼圈即使在灰毛的遮盖下也依稀可见,望向我的目光里饱含着欲言又止的期望之情。寝宫的门一关上,浓重的落寞便铺天盖地地渗入我的心头。
通往住所的交通工具是尺寸大得惊人的巨象。像大使员那样的巨型考拉,在象背上可以坐几十只。象背上栽有成荫的数株矮桉树供乘客栖息,如活物般灵活而强壮的象鼻不时弯向我们杯前,喷出清澈的饮用水。作为礼貌强忍着喝了第一口之后,发觉味道意外的清甜。
“除了移动公寓外,象车算是我们这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了。当然这一头是皇室专用的高级款式,背部装有悬挂稳定装置,无论它跑得多快,坐在上面也感觉不到丝毫颠簸。”大使员环抱着桉树树干颇为得意地向我介绍道,“这也是失眠后发明出来的装置。”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桉树渐渐变得密集和丰富起来,地上奔走着各式各样的考拉、巨象和移动桉树。成型的道路井井有条地从脚下散开。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布满高耸入云的桉树,不同高度都挂有特色鲜明的闪亮招牌,店主模样的考拉们坐在自家招牌底的树枝上伸爪招揽路过的考拉。树枝上来回攀爬着流连光顾的考拉。大凡一切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有序运动。作为考拉竟能拥有这样的文明,着实使人惊叹。
然而在这惊叹的角落里,有什么奇怪的块体忽然噎住我的思绪。这里繁忙热闹无误,却总觉得有与之不相称的地方。只是无论如何思索,都未能得出答案。
我们还路过一块体育场般大小的圆形广场,大小考拉们在其中追逐打闹,休憩谈天。据大使员说,那原本是一棵千年神树,十几年前被一道惊雷劈倒,便只剩下了半截树桩。后来被打造成了中心广场,考拉星球举凡全民大事都在此进行。广场的边缘确实皱着异常深色的老树皮。我定睛端详良久,并在脑中推出神树原本的模样:体育场作为圆柱体拔地而起,往肉眼都看不见的云端直直冲去,沿路不断生出坚硬曲折的枝蔓和鳐鱼般巨大的厚叶。略一想象,胸口就感受到了震撼的心跳。
“明天考拉王的登基仪式也是在这里。”大使员的声音刺破了我想象的泡沫,“我们住的地方快到了,救世主。”
借助残疾考拉专用的梯子,我得以勉强在中心被挖空的桉树酒店里入住。房间里一应俱全,树皮内侧装饰豪华。挂满的照明用火,被不知什么材质的灯罩安全地包围着。一整棵桉树里,每一层都作用分明:有洗浴的,有入寝的,有用来进行考拉式娱乐的,有作为客厅迎接来客的,除了需要爬梯子外,理解和习惯起来也并不困难。顶层的卧室里相对简陋,只有一块棉毯——对于考拉来说,这座桉树房外的树皮才是真正用心设计的床品。可惜作为我是无福消受了。
深夜,我躺倒在棉毯上,看着手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心情却久久沉静不下来。不知考拉星球上的时间,和地球相差多少?同事、朋友和恋人是否正在为我的失踪而百感交集?不过一面为此有些担心,一面又觉得让别人担心自己也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考拉星球的危机离解决看来尚远,在此停留的时间估计也不会短。行李箱静静地摊开在客厅的地上,露出其中的众多物品,像是一头刚刚被猎杀的羚羊。或许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地球的纪念品,诗集也好,羽绒服也好,无意间竟被赋予了这样的使命,想来也是不可思议。想起昨天和女友吃晚饭的场景,想起近来困扰自己的人间烦恼,一度开始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这世界当真什么事都会发生,我想,正如女友和大使员曾说过的那样。
我放下书,坐到房外的树枝上,点上一支烟,试图将脑中所想一一扫拢。夜幕重重降临,像刷了一遍又一遍的黑漆。树木的清香和考拉的体味混杂在空气中,四围传来树枝的声响。那也许是考拉在攀动树枝,抑或是他们正在枝丫间辗转反侧,抵抗清醒。我这才想起,尽管刚才看上去一切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但现在,考拉们才真正开始面对每日一度的考验。月亮傲慢地高居上空,俯瞰这场黑夜的战争。
日子不太好过的,不只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一个人啊。烟熄灭时,我这样想道。
大使员接我到达中心广场时,无数考拉已经挤作了一堆。站在边缘的几只考拉随时都会被推下广场——相应的,广场底下也总能见到刚被推下的考拉陆续爬上来。最前排是体格类似地下寝宫门卫那样的最大型的考拉,为了防止不法考拉从脚底下钻过去,保安考拉们纷纷盘腿坐在地上,前爪撑开,放在大约膝盖的位置,气势凛然,任身后的考拉们如何推搡拥挤,都岿然不动。
广场周围的桉树上也都趴满了旁观的考拉,视线齐齐汇聚到广场最前端:一只戴着金框眼镜的考拉正在布置演讲台般的东西,台后是威风的红色幕布,上书一排陌生的文字,大意想必是“XX世考拉王登基仪式”之类。
“每次有考拉王登基,都是这样吗?”我问身旁的大使员。我们坐在演讲台侧方的所谓“特殊人员观摩区”。
“那是当然,”他郑重地说,“不过这次稍许有些不同。”
“怎么讲?”
他望了望保安后方乌压压的考拉群,说:“大家失去了往年的平和之态。”
仔细看去,虽然看似生龙活虎,但所有的考拉确实都透露出或多或少的疲态,不禁令人想到弃置不用的足球大门:虽有其形,但已失其用。考拉们的皮囊仍是皮囊,而身体中那贮藏生命之核的场所,却早已被长久的失眠所完全抽空,使之不能成为百分之百的考拉。
也许所丧失的不仅仅是睡眠——我忽然这么想道。昨天路过城市时心头浮现起的异常感此刻再度被忆起。但至于症结出在哪里,仍是不得而知。
眼镜考拉一切准备就绪,朝着话筒清了清嗓子,通过话筒骤然增强的声音并不带有任何电子痕迹,完全如同考拉自身发出了那样嘹亮的声音一般。恐怕也是某种与地球不同的新鲜科技。
观众考拉们一时间全都噤若寒蝉。
眼镜考拉说道:“神树有灵,考拉永敬。考拉王登基仪式,现在正式开始。”
考拉们一齐发出特殊的叫声,广场上的、桉树上的、道路上的全都整齐划一,如雷轰鸣,我身边的大使员也不例外,站在他旁边更真切地听到他这之前从未发出过的奇异声音。
几秒过后,像是被截断一般,声音被干干净净地从空气中切去,一切重归肃静。眼镜考拉按照流程依次介绍了考拉星球的历史、前国王的功绩、近年来的大事件等,直让人昏昏入睡。直到一声“有请考拉王接受加冕仪式”,他便推了推眼镜,用胖乎乎的手指向讲台的另一侧。
幕布后面闪出身穿黄袍的考拉王。众考拉们再次发出那奇异的嘶叫声。考拉王便在这叫声中缓缓爬向讲台。等他站定时,眼镜考拉的手中已不知在何时捧起了一顶金光灿灿的皇冠。叫声戛然而止。
一个念头趁着这沉默的隙缝“嗖”的一下拂过我的脑顶。
“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我把脸凑近大使员的大白耳朵,悄悄说,“贵星球可有国歌之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它撇着头说。
“一种音乐,代表着国家的信念之类。”
“音乐?是什么意思?”
我倒吸一口凉气,停格良久后,“呼”的一下倾出。
冷静地回忆起来,虽然来到这个星球上的时间并不多,不过确实从未在这里听见过任何音乐。无论城市如何繁忙、商场如何热闹,但与地球的闹市相比,一点音乐也没有岂不奇怪?并且在登基仪式之类的场合,连任何庄重的音乐都不曾出现。这便是我一直以来感觉不对劲的地方了——这个星球依然有鸟啼声的乐音,依然有巨象的高鸣,但是这些自然界中优美的声音底下,那更富饶的音乐矿藏,仍静静地深埋在整个族群的意识角落。
一片异常广袤的贫瘠之地。
台上的加冕仪式接近完成,考拉王接过眼镜考拉递来的话筒,环视各处考拉,抖了抖黑色的鼻子,开始用那一贯的、阅读说明手册般的语调进行演讲。
我全然没有注意考拉王的演讲,对着大使员的耳朵轻轻哼了一段童谣的旋律:“比如这样。贵星球上当真没有?”
大使员转过头来,头顶暖暖的绒毛掠过我的下巴。我看到它的表情充满了难以置信,嘴巴像脱落的零件般轻微地一张一合。
“别的我不想听你多说!”广场上的观众席里,一个声音刺向天空,引发层层回响,“最近蔓延的失眠之灾,你究竟有没有能力解决?”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就连被打断演讲的考拉王也怔怔地望向声音发出的方位,像是被那一声刺丢了魂。几秒过后,前排的保安考拉才反应过来,立刻站起,正要转身去抓那插嘴的考拉,不料周遭的考拉也开始纷纷附议:“是啊!这都半年多了,为何迟迟不见你采取行动?”
不过一会,争议声便火速扩张,围观的考拉们齐齐加入声讨,饶是保安考拉如何努力维持秩序都无济于事,民怨之火已经被烧得火光四溢。考拉王双眉紧皱,考虑应对的措施。大使员则在一旁急得脚直跺地。
“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我见状便向大使员打了招呼,撒腿离开了广场,任他的疑问在我背后盘旋。我头也不回,奔向昨晚所住的公寓。
——虽然不知是否真有效果,不过事态紧急,也只能先试试再说了。我一面跑,一面心里想道。
如果说那场神奇的大雨真的将什么隔绝在了外面的话,应该就是考拉们“心的声音”吧。当自我意识逐渐唤醒,理性开始从混沌中将世界一层层整理归案,自己最原本的蒙昧状态也随之消失。而那种蒙昧里,实际隐藏着某种对于“好好活下去”必不可少的东西。也许这便是集体失眠表象下最根本的原因。
若要重新激活这样的蒙昧,音乐也许是一个可行的方法。让考拉聆听音乐,从悲观的理性中发掘那属于自己的生命遗迹,走出失眠的阴霾,这便是我的想法。虽然听上去很难以置信,但仔细想想,这个世界早就已经够难以置信了。
这世界上当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进了房间,爬梯上客厅,从行李箱中翻出手机,解锁屏幕:信号自然是没有,不过幸运的是,电量还剩一半以上。于是塞进口袋,拉上拉链,立刻奔回广场。没跑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考拉们的吵闹声,考拉王在用话筒竭力声明着什么,至于具体内容则无法听清。我一路急急跑着,感觉像是战争时代通告战报的信使。
“请大家务必相信,想要解决失眠之灾的心,我与在座所有考拉都一样急切。办法一定会找到的,只要大家再多点耐心……”我重返广场时,考拉王正如此苦苦安抚着。见我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的视线不禁转向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一众考拉观众们也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我。空气忽然奇迹般地沉默下来。
我站在一旁,扛着众考拉好奇的目光,喘匀呼吸,向演讲台走去。
“莫非?”考拉王将话筒挪开,朝我说道。
“还不确定,但想试试。”我说。
“请尽快!”考拉王脸上露出少见的兴奋神情,马上向旁让开,将话筒递到我手里。我站在演讲台前,看着密密麻麻的考拉们,大凡能占据的地方全都站满了考拉,扫视一圈,横无际涯。从这个角度看去,阵势比想象中还要壮观,就连道路上的巨象也停止了移动,观看这个广场中发生的一切。
“考拉星球的诸位居民们,你们好。初次见面,请不要被我的陌生模样吓到。”话语一出口,所有未知的事态就只坍缩为一条径直的方向了。管它天崩地裂,往下我只消硬着头皮走便是。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由我说可能不大好,但是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作为救世主被考拉王从地球上邀请来的。”
也许是由于我的模样如此怪异,所以真就是整个星球的救世主也不一定。众考拉的表情中,似乎很愿意相信我说的就是事实。
“贵星球的灾难,我已有所耳闻。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我心中大约有了解决的办法。”考拉群中重新燃起了议论。
“不过,”我接着说,“这个办法还需要各位自身的努力,希望大家能够相信我,并配合我一起渡过眼下的难关。”
考拉们重又归于宁静,千百双黑亮亮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多少还是感到了其中的重量。
“接下去我会播放一些这个星球上从未出现过的声音,而刚刚所谓的努力,其实无非就是希望大家把自身放空,忘记一切,留出尽量多的空间让那些声音进入,然后随之做出下意识的反应就好。放弃思考。如此才会有效。”
说罢,我便拿出手机,选中歌曲,将扬声器对准话筒,放在演讲台上。
为考拉挑选的歌曲,我在刚才奔跑的路上便一直在思索,最后决定先播放John Coltrane和Duke Ellington合奏的《In a sentimental mood》。作为爵士乐的经典曲目,它能让每一个第一次听到它的人都实在地触摸到音乐最美部分的质地。对于从未听过音乐这样事物的考拉们来说,想来如此音乐当能使它们如痴如醉。
随着高音萨克斯的乐音在钢琴之河上以动人的姿态撩拨盘旋,我试着观察眼前的考拉:它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对于这种全新的东西,似乎只有好奇和疑惑,却全无享受陶醉之感。
“不喜欢?”我扭头轻声问身边的考拉王。
“说不上来,”它撇了下脑袋说,“新奇自然是新奇的事物,带给我们前所未有的体验。然而似乎还不足以改变些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考虑下一首歌该播放什么。虽然身背重大的使命,但是这样挑选自己喜欢的歌曲给从未听过音乐的考拉们,过程中竟也充满了隐秘的愉悦。
我选择的第二首歌是Benny Goodman的《Sing Sing Sing》,节奏性极强的鼓点展示的是音乐的另一面魅力——激活万物舞蹈天性的本能。等到铜管乐器以充满煽动性的切分音进入鼓点早已铺好的场地时,我看见已经有考拉开始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它们自然还不知道舞蹈为何物,但还是用考拉独有的姿态晃动起身体。
“起效果了,”我暗自高兴,“不愧是’摇摆乐之王’!”
音乐如同一只初遇春天的幼鹿,在时间的丛林中活蹦乱跳,不知疲倦地前进着。考拉们便是在如此欢快的氛围中逐渐展开自己的肢体,随着天然的节奏摆动着,有些考拉甚至还捉对舞蹈,看上去不亦乐乎,就连保安考拉们也暂时撇开了威严,放松自在地陶醉其中。考拉王在讲台边踩着笨拙而踏实的舞步,道路上的巨象甩动长鼻,间或随着长号一同长鸣,声音如此相似,竟然难辨彼此。
作为我自然也为此感到兴奋,我看着它们热闹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扭动起身体,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乐曲结束还意犹未尽,竟忘记要去挑选下一首歌。直到手机按照首字母排序,将下一首歌自动播放了出来,我才意识到事情也许不妙:那标志性的前奏即兴重复段再熟悉不过,是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暴烈的情绪从吉他的第一声响起时,便在空中不遗余力地炸开。考拉们停止了适才的舞步,巨象重新恢复静止。大家眼望讲台,说不清是在渴望我重播一遍刚才的歌曲,还是在判断新音乐的好坏。
我正要伸手去关闭音乐,考拉王却在一边制止了我。它用眼神示意我看看观众席上的考拉们。它们虽不像刚才那样手舞足蹈,但那种平静又和听第一首歌时有明显的不同。
“也许这才真正开始起作用了。”考拉王说。
我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在科特·柯本反复的嘶吼声中,考拉们一个个目露凶光,又似乎十分痛苦。它们灰毛倒竖,蜷紧身躯,前掌伸出利爪,或是使劲敲击地面,或是“呲呲”地不断划拉着。不过一会,更是有考拉再度发出了登基仪式开始前的奇怪嘶叫声——那恍如从幽暗地底下生长出来的声音。而在那开向天空的第一枪之后,其余考拉紧随其后,也纷纷发出如此嘶叫。我向身侧看去,就连大使员也陷入了此般疯狂的状态中。
摇滚之声持续轰鸣着。考拉们四散开去,对大凡一切所见之物进行大肆破坏。它们或是拿起脚边的坚果或石头砸向身边的桉树建筑,或是沿树爬上去把桉树商店的招牌、商品、家具统统破坏,瓶瓶罐罐在道路上碎了一地。原本就在树上的考拉们也参与了进来,一边发出急躁的叫声,一边像抢劫似的摧毁触目所及的大小物件。巨象用身体撞击着广场,挥动鼻子将广场上的木牌、长椅、装饰雕塑等也扫之一空,不时发出凌厉的鸣叫,背上的乘客座椅扑簌簌落下,东一块西一块地掉在大地上。唯独考拉王站在一旁,目击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浑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否出于恐惧,但也始终没有将话筒移开来阻止这一切继续。柯本的声音在话筒中越传越远,越传越响,像是为疯狂破坏的考拉们助兴鼓励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唱道:“a denial,a denial,a denial,……”
一片混乱之中,广场中心忽然冒出火焰,大概是商店里的火种被打翻在地,又被谁开启了按钮点火系统。四周的考拉轰然而散,跑下广场。火势瞬间扩张,几秒钟里,便已有几层楼这么高。热气扑面而来,火舌猛烈抖动,考拉们一时间失了魂,望着大火手足无措。
一缕沉默从广场中心悠悠升起,天地一片寂静。连柯本也恰在此时结束了演唱。高空中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招牌终于挣脱束缚,径直从树上落下,几经枝干和石块撞击,无声地落在地上,温柔地粉碎了。
这时我才感到耳边袭来一滴凉意,抬头看时,雨已成片而下,雨势之快,叫人错愕。那是铺天盖地的雨、海水倒流般的雨、看不见任何尽头的绝望之雨。雨色中火光依然闪亮地舞动着,形成灰色天际下唯一的色彩。然而没有一只考拉们因此逃走,它们静静地待在原地,任凭身上的绒毛被淋成滞重的深灰色。火之巨人还在和大雨交战。我试图和考拉王交流,声音却被立刻吸入了看不见的场所。雨声以粗暴的姿态侵犯着世间音响的全部轨道。
“A denial!”考拉王忽然从身后喊道。
声音在树丛间久久回响,似乎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声意味着什么。考拉王举起手臂,又一次重复地高唱道:“A denial!A denial!”
在场的考拉也跟随他这样齐声唱起来,直到那齐呼的声音盖过了大雨。考拉们越喊越卖力,用几乎是泣血般的力气,神情凶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歌唱。而演讲台上的手机也不知怎么的重新响起来,播放的歌曲竟仍是那一首《smells like teen spirit》。吉他声和鼓声重新精神大作,雨虽仍在持续地倾洒着,但天地恢复了光明的神气。考拉们有的哭泣,有的欢笑,它们随着话筒扩散出的愤怒旋律,发出自己声嘶力竭的吼叫。向不知何物的敌人,喊着自己也不知其意义的“A denial”,那声音洪亮凶猛,在我的脑际如巨浪般层层叠叠地回荡着……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透过窗户洒下薄薄的光柱。我花了好久去思索现在是处于哪个世界,直到头顶皇冠的考拉王四脚着地、一蹦一跳地向我跑来。
“感谢救世主!”他激动地说,“整个考拉星球的失眠症全都治好啦!”
我仍在等待意识降落,眼皮沉重得如同关张超市的大门。
“那天之后,考拉星球的全体居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之后,感觉焕然一新。从那之后,睡眠便全都恢复了正常。”考拉王在床边用白色的腮毛蹭着我的脸。如此活泼的模样简直和之前判若两……考拉。
“那我是……”
“你就是救世主!没错了!你给我们听的那东西实在了不起。我们已经在着手打造属于考拉星球的‘那东西’了,想必利用木材、矿石、兽骨,经过改造就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自打听过一遍以后,感觉生活中再也不能失去它了。”
“那我是……”
“你还在担心广场吧?那天也许是被雨淋得太多的缘故,你忽然昏睡了过去,在那之后不久,大雨浇灭了火焰,随之自身也渐渐消失,考拉们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一齐倒在原地,呼呼大睡起来。醒来后决定修复被烧毁的广场和周边建筑,不过眼下进度极为缓慢,修复进程的动员会议都还只进行了第一议程。”
“那我是睡了多久……”我终于将想要问的话说出口。
“大概二十天吧。”他说,“不过由于我们也睡得暗无天日着,也许对时间的把握有些许偏差。”
“二十天?!”我说,“再怎么说,这也太夸张了。若真是睡了二十天不吃不喝,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或许考拉星球有考拉星球的生存之道呢。”考拉王说,“在这个星球上,睡眠是唯一的生存条件,只要睡眠不灭,生态就能完好无损地运转下去。”
“听着似乎也有道理。”
“往下你可要回到地球去了?”
我低着头,想象回到地球后的场景:父母、妻子、同事纷纷询问失踪这些日子的去向,留在桌子上的信需要更加明确的解释,也许还要去警察局录笔录。倘若实话实说多半还要被送去精神医院。倘若作为秘密三缄其口、抑或是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无论哪个都要背负莫大的精神压力。即便将这件事完美解决,往下依然还要面对婚姻的不确定、事业的瓶颈、生命的凋零,依然要每天辗转多辆交通工具去做一件并不令人快乐的工作,依然要在人生的尽头到来前千方百计地熬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将前半生的记忆迅速在脑中扫过一遍,接着转过头去,打算回答考拉王的问题,却发现它早已伏在床边,身披金色阳光,滑入了无忧无虑的美妙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