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点是菜市场。
我坐在卖鱼贩子旁边的栏杆上,鱼腥味扑面而来,鱼在案板上扑腾,卖鱼汉子的喊叫和顾客的砍价声混杂在一起,时不时有货车驶过。这该死的鬼地方,我忍不住挪了挪屁股。但我不能离开这里太远,我和一位朋友约好在这里见面。
我已经展现了足够的诚意,只等对方出现。
半个小时候后,一个身影遮住了我面前的阳光,我努力想站起来,脚一软扑在他怀里。
“其实你不用这样……”他说。
“应该的。”我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从卖鱼店里借了两张板凳坐下说话。
“这么说,你的‘病’好些了?”我问。
他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像是才发现我在他身边一样,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
“不好意思,难得是首我喜欢的歌,太入神了。”他笑道。
看来他的超能力并没有消失,在这里见面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毕竟他是自带BGM的男人。B。
BGM,Background Music。
自带BGM,简单来说就是,B的脑袋里时不时会响起音乐,这是一种低等级的超能力。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之后也不会有后遗症,不易被他人觉察。B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高速公路上,他听见了《茉莉花》的前奏,便扭动了一下车载音响,里面放的是首英文歌,于是迅速关上。《茉莉花》还在继续,他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几句之后又停下,然而歌声还在继续。
简直就像是有个小人在他脑袋里开演唱会。随着歌声继续,他感到浑身放松下来,他看见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走进了一个花园里,花香扑面,他忘情地闭上眼睛。
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他。
“喂,有病啊!不要命了!”一个司机对他怒吼道。
“……”
B呆坐在驾驶座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内裤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不是运气好的话,他现在已经在路边的废墟里。“喂喂,我可不想满脑子《茉莉花》地死去,这也太丢人了。”B想。
后面的车正在疯狂地按喇叭,此刻他却一点不觉得恼人,他把车重新启动起来,不紧不慢地向前开。脑袋里一片安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刚才,当脑袋里响起BGM的时候,他的全部情绪都被音乐所控制,或者说,他不得不全情投入。在这时,外界的一切都会被他所忽视,甚至可能失去意识,就像刚才一样。B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警惕脑袋里的歌声再次响起。
“超能力的觉醒时常伴随着危险,有的人丢了工作,有的人丢了命,相比之下虚惊一场已经是最轻的了。你讲这个读者是不会感兴趣的。”我掏出一支烟,对B说。
“我还以为你会对这个比较感兴趣呢。”B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我感不感兴趣不是重点。讲点有趣的,要不我失业了你找谁请你吃饭去。”我说。
“记者真是无趣啊。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B接过我手上的钱,说。
2
B和阿礼是在葬礼上认识的。
因此,他给她起名阿礼。
那是一场B同事家人的葬礼。单是说起来就很拗口,同事家人的葬礼为什么要邀请别人呢,B感到不可理解,碍于情面又不能不去。如果我死了肯定不希望来这么多人,把气氛弄得惨兮兮,B想。他已经忘了自己上周差点死一回的事情了。
真无聊啊。B想。
“真无聊啊。”一个细小的声音说。
B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短发女孩。对方发现有人在看自己,立刻板起脸来,一副肃穆的表情。
“喂,你是怎么来这儿的?”B凑上去说。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呜呜……”她眼角向下一拉,眼看就要哭了。
“别装了,刚才明明还在喊无聊。”
“你肯定听错了,呜呜呜……我好难过。”
“别怕,我不是谁的亲戚。”B说。
女孩狐疑地看了B一眼,说:“你吓死老娘了。”
B来了劲,又问了一次:“你怎么来这儿的?”
“别提了,我从门口走过,那个男人就一把拉住我。”女孩对台上站着的人抬了抬下巴,说:“他说什么帮帮忙,只耽误我一会时间……谁知道是这种事。哎,都怪我心太软。那你呢?”
B看了一眼在前面哭得一塌糊涂的同事,说:“一样,我不认识他。”
“据说一会还要上台献花,真不知道还会搞出什么花样来。”女孩说。
话音刚落,同事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B被安排第四个上台献花。只要草草了事就好,上台前同事凑到他耳边说。B手拿一束菊花站在逝者遗像前,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脸,心里想着女孩在台下窃笑的表情,不知道一会葬礼结束能不能要她的电话。
就在这时,B的脑袋里响起了贝多芬《欢乐颂》的第一个音符。
“完了。”B想。
之后,他失去了意识。
等B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在喘着粗气。他眯了眯眼睛来适应午后三点的阳光,然后他发现,是一个女孩在拉着他的手奔跑。在他身后传来嘈杂的叫嚷声,他回过头看,以他的朋友为首,一群拿着喇叭铜锣的乐手正在追赶他们。原来是逃跑啊,B想。
他们在一个小巷的转角甩掉了那群人。
他们靠在墙上休息,B先恢复过来,女孩还在喘着气。
“哎,到底发生了什么?”B说。
女孩没回答,一把抱住B,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又松开来,自顾自地笑起来。
“别提了,你真是太酷了。‘现在由死者亲属的朋友B上台献花’,然后你就把人家的台子全砸了,还在台上抱着人家遗像手舞足蹈,大喊什么生命真美好,对了你会敲大鼓啊?敲得不错,把全场的鼓面都敲破了。”
该死的贝多芬。
“你没看当时那个家属的表情,脸都绿了。幸好咱们都不认识他,要不保不准他会干嘛。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女孩说。
还能说什么呢?他肯定会杀了我的。B想,等明天上班之后,他就会找到我。
女孩看B黑着脸不说话,一把拉住他的手,严肃地说:“谢谢你把我从那里解救出来,走,我们去玩吧!”
他们向着闹市区出发。刚刚发生的事还是让B无法接受,也许人多的地方让他好受点。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脑袋里的BGM会在什么时候再度响起,嘈杂的地方也许能让情况好转。
他们玩了一整天,BGM并没有再响。也许是BGM每天只会响一次,B思考着。女孩看见B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高兴地挽住他的胳膊。
晚上,B把女孩送到楼下。
女孩把短发抚到耳后。
“要上来坐坐吗?”女孩笑着说。
B还没来得及回答,女孩的吻已经堵住他的嘴。
午夜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响起,新的一天已经来临。B的内心激动不已,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时刻。
等等,新的一天?
《二泉映月》的前奏就在这时在B的脑袋里开始响起。
“喂,你怎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女孩问。
“FUCK。”这是B的最后一个念头。
B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手机里到最后也没有那个女孩的电话。
他一直没机会叫她一声,阿礼。
3
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很多你自以为早已忘记的东西,却在无意识间深深地刻入了你的大脑,甚至是你婴儿时听过的一段童谣,或者在妈妈娘胎里听到的一段旋律。
B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到那首歌的。但没有关系,足够动听就好。连续一周的时间,他的脑袋里都播放着这首歌。这时B已经逐渐掌握脑内BGM的规律,诸如每天一般只会有一次,在接近下午两点的时候,偶尔才会频发,并且外界嘈杂并不会影响BGM的感染力。他开始逐渐享受这种古怪而无用的超能力,每到那个时刻,他会放下手上一切事情,来聆听那首歌。
那似乎是首很老的歌,由一个女中音演唱。B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聆听者,每当音乐响起,他就像是躺倒在女歌手身边,小指钩住她的手,听她诉说自己的浪漫和哀愁。他熟悉每一个音符,甚至是女歌手换气时的呼吸。他不禁在脑海里幻想歌手的样子。
他第一次为自己有这种超能力感到庆幸。
然而,在一星期之后,那首歌戛然而止,再也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每日的BGM时间再次变为煎熬,响起的无非是流行金曲与陈词滥调。B在网上寻找那首歌,却一无所获,他日夜难过,眼见自己一天天憔悴。
于是他知道,自己爱上了那个声音。
“因为一个声音爱上一个人,可能吗?”我问。
“你好歹是你,别说这么傻的话好吗?”B说。
“没办法,总会有人对这些感兴趣。”
“啊,我的脑袋里又唱起歌了。”
“别骗人,你刚刚才BGM过。后来你找到她了吗?”我说。
找到了。
B扭动音响,大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样是在车里,和刚刚发现超能力的那天一样,B想这就是宿命,也许自己获得超能力就是为了她。但这次B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平稳地向前开着。
她是一家电台的女主播。那首歌是她在高中时录的唱片,只制作了十几张,作为青春的纪念送给身边的人。B为什么会听到她的歌呢?想象一个课间休息的午后,校园的喇叭里传出稚嫩而清亮的歌,正好被匆忙的高中生小B听到,但他没有留意,只是停下来听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要迟到了。
这可能就是真相。
找到她工作的电台很容易,和她搭话却难上百倍。每一个静谧的午后都只会让她和他的距离更遥远,她是他的女神,他越是熟悉她,就越是不敢接近她。
B只能每天躲在电台外等她下班,然后目送她走进车站。他知道,不知不觉间,那首歌已离他远去,就像他越来越少的勇气。他以为能一直这样注视下去。
就在这时,情敌出现了。
B亲眼看见对方和她搭讪。在电台门外,B看见她焦急地踱来踱去,他很想上去帮他,却又不敢。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小姐,需要帮忙吗?”他说。
“我的门卡丢了。”她说。
他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卡,“是这张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第一回合就惨败。
B当然不甘心,但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每天在门外等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要见到她的样子就会不自信起来。
那么就送她礼物,附带上充满爱意的纸条。
天气转凉,冬天很快要来。B注意到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他买了唇膏给她,准备放在电台的前台。B得意于自己的细致,很少有男人会如此体贴。
没想到第二天却看见她嘴唇鲜亮,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让B知道自己又一次晚了一步。如果说这是巧合,这之后,B开始不断地发起礼物攻势则让他明白自己永远比那个男人慢上一步。
也许那个男人才是真正体贴的男人吧。B这样想,如果他才是真爱,我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那个男人像是发现了躲在墙角的他,转过头对B得意地笑了一下。
“只是玩玩而已。”B脑袋里响起一个声音。
并没有任何人说话。
原来,那个男人也不一般,读心术吗?难怪他总是能提前一步。
他在操控她的感情。
B大脑一片空白,从墙角冲出来,一拳打在那个男人脸上。
“等等,读心男?”我问。
“怎么,你认识?”B一脸凶相。
“在地铁上碰到过一次,他叫K。相信我,他现在很惨。”我躲开B的目光,对鱼贩子喊道,“喂,老板,能帮我们俩倒杯水吗?”
鱼老板一菜刀砍在案板上。
“滚!”
于是,我们只好站起来说话。
“脚让一让,脚让一让。”一个拖地大妈说。
“后来怎么样,接着说。”我抬着右脚说。
4
B和读心男面对面,站在一个废弃的工地。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的。”读心男说。
“不打打怎么知道?”B说。
“我可不会像上次一样被你打到。说真的,上次真被你吓了一跳。”
B向读心男冲去,却只冲了个空。
“你不仅没有勇气,也没什么大脑。”阿K说。
B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自己没可能打败他。对方是读心术超能力者,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大脑,对于B脑袋里的声音,K甚至比B本人还清楚。他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进攻,出哪一只拳,朝哪里打,就像他清楚知道女人们想要什么爱听什么。
K是猎艳高手,也是打架高手。
但B就是如此的不甘。他一次次冲向K,然后一次次摔倒,到最后,他只能勉强保持站立。
对方是读心术,自己除了脑内BGM什么都不会。动漫里,只有赢家出场才有BGM,但反过来,成为赢家和BGM半点关系都没有。B知道,自己输定了。
他用尽力气,最后一次向K冲去。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龙拳》的RAP突然在B脑袋里响起。
“什么鬼?”正在监视B大脑的K说。
“这就是我的战斗方式!”B喊道。
等B醒来,发现K口吐白沫躺倒在自己身边。
BGM男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向家走去,一边走,嘴上一边哼着属于自己的离场BGM。
从那天起,读心男就从这儿消失了。毕竟,满脑子滑板鞋的被打倒一定很没面子。
B又可以站在墙角等女孩下班,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知道爱是什么吗?人家说爱是想伸出又没伸出的手。对我来说,爱是想唱又没唱的歌。”B对我说。
B静静等着。直到有一天,一段旋律在他脑袋里响起,他突然充满力量,无法自制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向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孩。
“你好,也许你不知道,但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B对女孩说。
“谢谢,BGM君。”B在心里说。
5
“所以说,最后是你赢了?”我手上拎着一条鱼问——老板说不买鱼不放我走。
“是我们赢了。”B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说。
“随便吧,总之,要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你也许不相信我,觉得我所说的脑内BGM不过是我的潜意识。讨厌葬礼于是捣乱,觉得感情随便于是悲伤,最后,暗恋高中女生于是念念不忘。其实,你这样写也没关系。”他说。
“不,我相信你。我会如实写出来,读者怎么给你打分是他们的事。”毕竟我认识读心男嘛。
“我的超能力是有点弱。代我向朋友们问好,除了读心男。”B对我挥了挥手说。
“等等,比起这个,我很好奇,催动你表白的那个曲子是什么?”我咳嗽一声,说,“工作需要。”
的确是工作需要。我暗恋一个同事,一直没敢和人家说,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质量。
“哦,就是我爸我妈那个的时候听的歌,他们年轻时很喜欢,据说有催情作用。”B不好意思地说。
“哪个时候?”
“就那个,怀上我的那个时候。怎么,读者会对这个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