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别的地铁站都是早高峰,但我们站却只有七八个等车的人,因为这是一条郊区线路的第二站。赵乃夫跟我穿着蓝色的制服,站在地面黄线外半米的地方,嘴边别着扩音器和耳机。如果排队的人太多,挤起来,我们就要用扩音器喊“小心一点”。这样的情况每周会有一两次,往往是周五晚上和周一早晨,这里太偏僻了,很多人买了房子之后,只回来过周末。
赵乃夫又在整理头发,他一米九高,只要不坐下来,谁都看不到他的头顶,但他每天都要说好几遍生发水、压力导致脱发或者换发型遮掩发际线之类的事情。耳机里刺啦刺啦的声音,是中控室的人在大口大口吸酸辣粉和面条。赵乃夫的肤色在白炽灯底下呈现暗淡的黄绿:“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拉肚。我从来不吃凉的东西啊。”他拉扯着腋下的衣服,我们的制服最大号对他来说也太小了,从背后看衣服就像是衣服在将他捆住,“维生素摄入太少,是不是会有免疫力的问题?”
那个女人二十七八岁,站在车头的位置,头发是深粉红色,个子不高,很瘦,下巴有点后缩,脖子往前勾,驼背看起来比一般上班族要厉害。
“那是假发吗?如果是真发那太麻烦了。这种颜色要漂好几遍,她的头发会变得很容易断。”赵乃夫皱着眉头,“我现在头发就很容易断,又细又软,这种棱线,你指甲上也有吗?”他朝我伸出手,我不想给他看,就朝旁边的地铁门挪了半步,离他远了一些。
“莎莎的指甲上没有。而且她的指甲粉红色,我的却发白,我今天早上看了。她说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你跟小学生比指甲?”
“是不是不应该?你觉得小孩子气血天生更足吗?”
我一直没有回答他,他就把手背回身后说:“我下个星期还要给她交芭蕾舞课的钱。你觉得十岁真的有必要学芭蕾舞吗?”
“让于建红出。”
“她怎么会管呢,她肯定会把我骂一顿啊。”
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粉红头发的女人朝我们喊了一句什么话,我只能听到前面和后面几个字。好像是“黄瓜,儿童”还是什么类似的。我问:“你说什么?”车进站的声音轰隆隆的,所以根本就听不清楚,赵乃夫也朝她喊:“你说什么?”同时朝她过去。我没朝她走,如果真是重要的事情她会过来的。
就在这时候她朝前跨了一步,不是朝赵乃夫,而是朝车轨。她下去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赵乃夫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余光看见他的中指抠住拇指的指甲,我跑了起来但没有来得及,车根本没有减速,就好像没有撞上任何东西。似乎有一声很闷的,肉拍上案板的那种声音,但那应该只是我觉得自己听到的。其实到底有没有真是无暇顾及。
耳机里的人大喊:“什么情况!我操!”“刹车,刹车了吗?”。
她躺在那儿,轨道上有一摊很浓稠的,半凝固的东西,柱子上的是半圆形,下面的颜色深,越往上颜色越淡,还有几个点溅出来,形状像幼儿园小孩画坏的太阳。
中控室有人冲出来,检票口的人也过来了。停运了四十多分钟,有个老头气急败坏地喊:“为什么她要这样恶心别人! ”我们找了半天拿了一个编织袋盖住她的脸。赵乃夫就像个柱子一样立在那儿,其他人跑前跑后,他就像个柱子立在那儿。“我有点想吐。”我跑着领警察去找领导,路过赵乃夫的时候他小声说。
我顾不上回答他,如果有时间停下来,我可能会骂他几句。
当所有人各司其职,我从厕所拎了湿漉漉的拖把出来,另一只手提着个桶,把这两样东西给赵乃夫说:“你不舒服吗?那你先透透气,一会儿去擦地吧。”
赵乃夫问我:“为什么你不去呢?”
我看着他也不回答,他就唉声叹气地抽着烟上去透气了。
“我觉得很难受。她就这么跳下去了。这让我感觉到一种命运感的东西,你说,她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呢?”
“下午过来你不就知道了吗?”
“她父母得多难受啊。我不自杀主要是因为我的父母。还有莎莎,如果没有莎莎,我早就死了。”
“莎莎有于建红啊。”
“不是这么回事,于建红好像怀孕了,而且之前她俩就关系很差。我有时候觉得,她对莎莎有一种天然的仇恨。她说,凭什么她能去学芭蕾舞?凭什么我小时候就什么都没有?我的爸爸经常打我,你从来不打莎莎。你觉得你老婆对你女儿有这个东西吗?”
“没有。”
“因为你家有两个。一旦有儿子有女儿,他们就会平静很多。我有时候也觉得很神奇啊,你说为什么我们工资明明这么低,还能有两个孩子呢?”
“你还买得起维生素片呢。”
赵乃夫又露出标志性的忧心忡忡的神色,眼睛半眯着导致下眼睑的轮廓肌非常明显,嘴巴半张着,弓起背,就好像自己是一条孤独的鲸鱼:“我也买不起很好的维生素片。”
他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摁在出站口的铁桩上。我说如果你真的注意身体,为什么还抽烟?
他说,我控制不住。
“我真的很难受,我觉得生命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存在,我们的地铁没有早晚高峰。”
“你想被调到有早晚高峰的站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我妈居然要找关系,托人,还花钱,然后我才能有个编制,理直气壮站在这儿。”
他说:“我想去干更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你在国贸站上班,据说一个月下来嗓子就坏掉了。”
“不是这个。”赵乃夫不太高兴地看着我说,“是说如果不受限制,你会干什么?”
“你为什么跟个娘们一样。”
“你不要嘲讽我,我不信你没有想过,每个人都想过。你知道我会做什么,我会出海。我会把我喜欢的所有小说都带上,当一个海员。”
“在船上看书会头晕。”
“不会的,我之前从宁波坐过。但问题还是健康,我问过我认识的海员,他们说只能吃干燥的蔬菜,喝蒸馏水,几个月下来嘴里长满溃疡。”
“你什么时候去拖地。”
赵乃夫看着我:“你对生活缺乏想象,而且缺乏同理心。”
“那你什么时候去拖地。”
“你先回答我呢?如果不受限制,你会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干,就呆着。因为根本不会有不受限制。”
到下午那个女孩的父母也没过来,赵乃夫负责给那个父亲打电话,他说“你们看着弄就行”。赵乃夫说:“那我们要打电话给她妈妈吗?”那个父亲说:“她在我旁边,你们看着弄就行。”
电话挂掉之后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冷漠。”
“那至少免掉很多麻烦对不对。比如事故报告可以少写一章,家属预后之类的。”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你感觉到,很虚无的东西。我发现你们永远没法接收到我的感受。”
“对,你最特别了。”
“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
“你特别得都快开花了。”
赵乃夫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我说:“你看,开花了吧。”
“你别笑了。你从来不会真实感受到我的处境。”
“你的处境有任何值钱的么?”
“其实不光是你,大概大家都这样想。就算有一天我也自杀了,你们也不会有一点反省自己的。”
“你自杀说明你是个弱智。”
“并不是。”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赵乃夫背着手站在那个女人跨过的黄线边上,试着也把脚跨出去好几次,然后又赶忙缩回来。
“你真恶心,没有车你就吓得跟什么一样。”
他说:“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你会后悔的。”
“你赶紧,这个地球上每个人都说自己快要死了,然后长命百岁,你赶紧。”
“你对今早的女孩也这样想吗?”
“我不知道她怎么回事。”
“你就是这样想的。你们都一样,从来不会感受任何人的处境。”赵乃夫说的时候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你根本不知道,我租个烂房子,暖气永远不足,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父母每天都在嫌我没有出息,莎莎算是唯一美好点的了,但现在她开始知道跟我要钱。再过几年她就会开始问我为什么只能站在地铁站里拿每个月这点钱。”
“不用再过几年。”
“什么?”
“她现在也就是憋着没问。”
赵乃夫说:“操了啊。”
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脑袋说:“你说的是对的。”
他看着广告牌上的一个空茫的点问我:“怎么就给活成这样了呢。”
“而且就算我头发茂密,身体也好了,那又能怎么样?”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直接就压扁了。天哪。你之前见过吗?”
赵乃夫喋喋不休。
“见过,在呼家楼那会儿,碰到两次了。”
“你没有什么感受吗?”
“没有。”
赵乃夫就闭上了嘴。直到晚上,他跑过来告诉我说,那个女孩是个发型师:“技术总监,我找到她的微博了……天哪。”
赵乃夫看着手机:“她说的每句话都是我想的。”
我把手机拿过来,一条条看。“没有一个能够驻扎的地方。我感到孤立无依。” “我每晚都要很使劲地想睡着。”“很多话吞回肚子里,也没法对任何人说。”
在关于发型和美食的帖子中间,偶尔掺杂这样的感慨。再就是很多转发的段子,还有,她总是点赞一个男明星的微博。
“天哪,我们都爱吃旺旺小小酥。而且每次吃到最后一个都会伤感无比。”赵乃夫从我的肩膀上方看着手机喊道,“天哪这是一个征兆吗?”
“对啊,说明你要赶紧也跳下去,去死。”我说。
赵乃夫就又抱着脑袋蹲回了地上:“那肯定是一种解脱了。”
“死了也不会解脱。”
“你真的会后悔这么说的。”
“你赶紧的。”
之后两三天赵乃夫很沮丧,没怎么跟我说话。
“芭蕾班居然还要去俄罗斯学习。”我听到他跟别的同事抱怨说,“而且至少一名家长陪同。我快要被压垮了。”
“我最近不怎么吃维生素了,因为没有意义。”
“我吃不下饭,也不太想抽烟。”
同事问他:“你头发是不是变少了。“
我在餐盘的间隙里看过去,发现他的头发的确更稀疏了一些。他抱着脑袋坐着,正好跟我对视,我就转过了脸。
“我最近阅读哲学。”他说,“加缪文集的第一句就是,世界上只有一件严肃的东西,就是人到底要不要自杀。”
我已经腻烦听到他提这个词了。
“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对生活多一点思考。”赵乃夫后来还是来跟我说话了,“毕竟只有咱俩是正规本科。”
“不读那么多书,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他说。
周四的时候,开了个情况报告会。女孩跳地铁之前的监控被放了出来,大家把监控慢放,研究她对我们喊了一句什么话。
“我们也很好奇。”赵乃夫说。
“好像说了什么蔬菜。”我说。
领导说也许可以找个唇语专家——但有必要吗?没有,她的家人根本不在意。
“我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了。”散会的时候,赵乃夫神神秘秘,“我通过她微博域名,找到了她的校内账号,她2014年就尝试过自杀,因为她所有赚的钱都寄回家里,她父母拿她的钱给她弟弟。她有一个无底洞的恶魔一样的家庭。”
“但这也只是一部分,她没有正经恋爱,因为没有男的能接受自己老婆家庭背景是这样的。她跟自己手底下一个发型师好了,但那个人一直在出轨。她知道,但没有戳穿,只是在校内小号上发泄。”
“她当时朝我们喊的是什么呢?” 赵乃夫问。
“谁知道呢。”
我们从会议室往外走。一路上赵乃夫都没有说什么话。他进了厕所,很久没有出来,后来我也进去,发现他把纸巾撕成一截一截,还把其中一些打成了结。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茄丁面,天太热了我们都吃得非常少。赵乃夫似乎陷入了一种持久的,不知所谓的沮丧。
到十一点前后,终于快要下班了。
“我不想回家。”赵乃夫说。
“我挺想回家,六个人在家里等我。”
“我家只有莎莎,而且她肯定已经睡觉了。我最近睡前都要喝大量的酒。”
说着这些琐碎事的时候我们又站到了那天的地方。我看着那条黄线。
末班车从站台的那头过来,前灯开着光线很亮,等它过去,我们就可以下班了。赵乃夫半张着嘴站在原地,忧愁的,孤独的。
而一分钟之后,中控室的人肯定又要张大嘴巴了,因为他们会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跨过黄线朝车头走去。
失重的感觉很短暂,膝盖那儿似乎被什么东西别住了。赵乃夫的惊叫听起来真是愚蠢多余。
我希望我能和那个女孩一样好运一下就死。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要加班了是一定的。
活着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其实已经把那段视频从监控室拷贝出来,去网上找人读唇,看她当时说了什么。
她说的是,小孩应该自幼练习芭蕾。她在回答我们的话。
所以她说完这个就跳下去了。
所以,我没什么要向别人抱怨的话,只是感觉真的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