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好运动,好足球。但要说人人喜欢足球,恐怕也不妥。足球是工人阶级的运动,它不光代表速度,激情,肌肉与冲撞,也是粗俗、暴力和酒精的代名词。
上世纪后半叶,英国足球流氓文化兴盛一时,各个俱乐部都有自己的极端球迷组织,即所谓“Firm”。球队负责场内,这些组织则负责场外,每到比赛,球场内外皆是一场恶战,同城死敌球迷之间的对抗尤甚。伦敦各级联赛球队众多,最著名的是热刺与阿森纳的北伦敦德比,一到两队相遇,大批警力就骑马上街,在各个路口严密设防,唯恐出了岔子。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西汉姆联和米尔沃尔队东伦敦德比,多年来双方足球流氓团伙间总是棍棒相向,惨烈之极。电影《Hooligan》就是反映这两队球迷恩怨的佳作。
到了苏格兰,球队间的对抗又多了宗教历史王权的分歧,格拉斯哥市内凯尔特人(Celtics)和流浪者(Rangers)的德比“Old Firm”,其意义恐怕早已经远远超越了足球,更像是不同族裔间的战争。凯尔特人的支持者多为爱尔兰后裔,信封天主教,支持北爱尔兰和苏格兰独立;而流浪者的支持者则是多为支持女王的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信奉新教。凯尔特人和流浪者各自的球迷之间相互倾轧,彼此敌对,老死不相往来。前者球迷喜欢自问自答:“You know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n orange and an apple? You can’t get an apple bastard!”(“Ranger”音近“Orange”)后者则质问凯尔特人球迷,“The famine is over, why don’t you go back to Dublin?”(暗指19世纪爱尔兰大饥荒时逃亡苏格兰的移民)。
暴力的阴影挥之不去,不断爆出的赌球丑闻,作为公众人物的球星也常常有非分之举,不仅给足球蒙上阴影,也使得球迷落下了“90-minute-bigots”的恶名。外人不知内情,只道英国乃现代足球之滥觞,足球乃国民运动,人民骄傲,可要跟那些生活优渥的中产阶级聊天时,一开口便谈足球,马上就落了下乘,免不了被人暗暗嘲笑一番。我就犯过不止一次这样的错误,后来经好心人提醒方才恍然大悟,迅速转向橄榄球和园艺,虽一窍不通,但显然稳妥了许多。
英国的足球比赛大多在周末,每逢比赛日,城市里到处是赶路的球迷。往北开的Piccadilly Line里挤满穿着红白色球衣的阿森纳球迷,往南开的District Line里则是穿着切尔西蓝色球衣的拥趸。若路过火车站,就会被从外地赶来看球的客场球迷问路。大街小巷的酒吧更是早早开门,不到中午便人满为患。酒吧如球场,球迷各自为营,若要傻乎乎地穿着自家球衣撞进敌队球迷聚集的酒吧,就得面对公开的嘲笑和奚落,最终也只得灰溜溜地落荒而逃。遇到中立酒吧,球迷就各自守着一台电视,其间不断嘲讽对方几句,像斗嘴的孩童。最有趣的场面则是,前一场主队的比赛仍未完,后一场死敌的比赛便要开始,门里是一拨人眼巴巴守着电视,门外则已聚集起了敌队的支持者,若这时主队比分仍是落后,那就得忍耐着门外传来的讥讽歌声了。
我喜欢足球,得益于飞跃重洋终究是抹平了时差,我渐渐变成一个酷爱足球的人。球队如人,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球队,这几乎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理。阿森纳的支持者里不乏喜欢足球的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热刺的支持者大多是当地的犹太人;资历老的切尔西球迷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保守党和女王的支持者;而西汉姆联和利物浦可能代表了最纯正的工人阶级品味。喜欢足球,就能碰到许多来自不同国家喜欢足球的人。西班牙友人Nico,生在马德里长在首府中,是个马克思的忠实信徒,对弗朗哥政权恨之入骨,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的狂热支持者,用中文讲便是个大大的“西奸”。他自然是巴萨球迷,也成了我最忠实的看球伙伴。Nico有一美国朋友Nelson,则是忠实的皇马球迷,两人互通学业,平日里形影不离,说话做事彬彬有礼,一道看球时则马上人格分裂,寸土必争,毫不相让。二人时而恶语相向,互相鄙薄,“西奸”总爱拿美国友人国籍说事,尝曰:“你们大美帝呀总是这样,自己犯规不管,别人碰一下你就要死要活。整天对他国人权指手画脚,自己在中东诸国作奸犯科却视而不见,比弗朗哥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后者则一脸无辜,慢条斯理地说,“没必要扯那么远吧,这他妈只是个角球啊!”
爱看足球的人多,踢足球的人更不少。伦敦市内,公园的密度极高,有公园就有草坪,有草坪就有人踢球。数园之中,我独爱摄政公园,那里无愧于踢球爱好者的天堂。记不清有多少个周末,我睡至中午,一睁眼便兴冲冲提着鞋子裤子球衣奔去坐公交车,在群魔乱舞的卡姆登镇胡乱吃点东西,又向西直奔摄政公园。公园西北角有一块巨大的草坪,大得能容得下十来个球场,专门给全伦敦的踢球者用。周末人最多,从儿童到老人,各自游戏,其乐融融。在我看,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孩的比赛最为吸引人,英国重视不同年龄段球员的培养,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正规联赛。小球员们平日训练有素,一举一动无不一板一眼,有模有样,配备专业裁判,比赛气氛认真而严肃。那些父母们则牵着自家的狗带了躺椅和零食,时站时坐,围在场边给自己的孩子加油。看他们奔跑或是进球,看他们欢呼或是跪倒在点球点上大声哭泣,把欢笑与泪水托付给自己球队的胜利与失败,初步领略到人生的乐与苦喜与悲,旁观者除了感动,唯有感想两点:一,自己有朝一日若有了孩子,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们去踢球呢?二,英格兰队虽多年大赛低迷,但永远不会是足球弱国——那里有那么爱足球,踢足球的人。
和人踢球也是一门学问。首先要挑好对手。英国自诩绅士与淑女之国,即使在足球场上也不忘记展示其优秀品质。大多时候,踢球的双方非常友好,赛前要握手,赛后更要握手,还要表扬对方踢得不错。伦敦国际友人众多,摄政公园更是吸引了很多外国人前来切磋技艺,踢得多了,便能判断来者方向,在这种条件下,人无法拒绝成为一个文化决定论者。北欧人都人高马大,爱好头球,技术粗糙;南欧人脚法细腻,但不免动作有些花哨;东欧人基本功最扎实,速度身体俱优,就是差了点礼貌;穆斯林友人整体业务素质较高,只是防守比较黑暗;亚洲人里,日韩球友团队意识极好,小配合小技术强悍,身体对抗偏弱;中国人则是不同球员之间水平相差最大,基本功差和体力偏弱是通病,优点则是热情有加,球风高古,整体印象套用那英的话说就是:辨识度比较高。
其次是要找好队友。记得有次踢野球,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阿尔巴尼亚人占了队伍半数,开场之后便无奈发现自己与一帮“完美主义者”为伍,哪怕犯一点点小错,就有人迅速提出严厉批评,半场之内己方球员被无端指责无数次,非阿裔无人幸免。指责完我们后他们便开始内部指责,喋喋不休,令人无言。更为过分之处在于他们并非用英语,而是用类似于意大利语的母语开骂,让我们身处尴尬之中,却始终找不到方向。半场过后我们尽数离开,留下他们在那里吵闹着散发出一阵阵的浩然正气。队友愤愤不平地骂:“怪不得这帮孙子天天打仗!”妙就妙在我们随后马上加入了一群日本人踢球的队伍,瞬间那种清风拂面的感觉仿佛是从第三世界国家来到了第一世界国家,令人受宠若惊,久不能忘。
同在一所大学的友人Francis是尼日利亚后裔,目睹近年来中国在非洲日益增长的存在感他颇为好奇,对中国萌发浓厚兴趣,我俩在球场上相识,很快成了朋友。闲时聊足球,忙时谈中国,唯一的不同是他是枪手死忠。后来他邀我加入了Facebook上一个名为“Jumper for Goalposts”的足球群组,每周两场,都在摄政公园。群组建立三年有余,组员将近100人,来自社会各行各业,有固定人员组织比赛,确定比赛人数,分好队伍,准时准点开球。赛后还会在群里回顾一番。在伦敦的最后几个月,我每周必去。开始的时候,我深深苦于比赛强度之高,对没有速度没有技术只有身体的自己一直是极为严峻的考验,只能死死把自己压在后防线上动弹不得。我屡屡犯错,却能获得众人的指导和鼓励,虽然累,但也觉得振奋。后来踢得多了,摸透了一些人的特点,自己就在不知不觉的进步中感受到沉重的身体灵巧了不少,体力也得到了提升。
人身上的物理变化是最为直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到了周末我的身体便像是在接受召唤,向往着摄政公园的草地,蓝天,还有英伦三岛上变幻不定的风和雨。我虽只踢了小半年,和他们也未能来得及告别就匆匆离去,但那些有关英国的足球记忆却日渐清晰,常使人忍不住回忆。真想用老舍的口气对那些熟悉的面孔们说一声啊——“哼,希望有机会再到摄政公园去,在这草坪上踢他一下午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