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是恨呢?
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掉,总该算是恨吧。
很多时候茱萸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她有太多太多幻想,这些幻想都与消失有关。
每天放学,她一步步走上北栋三单元的楼梯,都幻想着305的家中空无一人,她走进去,电话铃响起,妈用嘶哑的嗓音对她说,爷爷在医院,去世了。
坐在教室里,她总幻想班主任推开门叫她出去,一面握住自己的手,一面沉重地说,茱萸,你妈出了交通事故,抢救无效。
楉城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雨,即使隆冬也会闷出沉沉的雷,每每同Diana手牵手走在凤凰木下的回家路时,她便不自觉要幻想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雷来,Diana一声尖叫化为灰烬。
工作后也是,组里时时威胁她地位的那个姑娘,茱萸总在她握着机票说“我去出差”时,幻想她的飞机空中爆炸。
茱萸常常反复做一个梦。
梦里她的面前总有一扇门,打开后眼前永远是电影大院的黄昏。南北两栋家属楼,Diana家的院子有烟冒出来,阿策的妈妈出门倒药渣,夏果大喇喇把内衣晾在阳台,窄窄的马路鲜有车过,一切都不曾改变,唯独楉城电影院不见了。那里土壤焦黑,长出一棵巨大的石榴树,坠满红红的石榴。她走过去,仰头想要摘一颗下来,才发现那圆鼓鼓的果实是躺在床上的爷爷,穿新裙子的Diana,挥锅铲的茱萸妈,以及所有她曾幻想过消失于世上的人。
内线电话将午休的茱萸吵醒时,她正又一次站在石榴树下,仰望那些被悬挂起来的憎恨……
“前台有人找。”
“我现在过去。”
茱萸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抓起工卡套在僵硬的脖子上,踩着八公分高跟鞋,铿锵有力地往前台走去。
半个月前,同事们嚷嚷说明年的流行色叫淡山茱萸粉,茱萸升职势不可挡,就是从那时起,她一天也没有顺过,接二连三同客户吵架,流失合同,今天不知又是谁家撕上门来。
心里一万个垂头丧气面上也要有手握一万个真理的样子,她把疲惫目光调整到满电模式,像一阵锋利的气流转过墙角,却看见阿策挂着软绵绵的笑容坐在候客区。
茱萸愣住了,“怎么是你。”
“我晚上的车回楉城,喝杯咖啡吧。”
阿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昨天才见过茱萸一般,十多年未见,难道第一句话不应该是好久不见吗,茱萸这样想。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写字楼下的咖啡厅,桌上放了两杯咖啡两双手,阳光斜斜地笼过来,把冬日午后烘烤出热辣辣的假象。
属于茱萸的那双手轻微扭在一起,对于他的出现她有恍惚的欣喜,而更多的是恐惧,她怕他说出“你还记得XXX吗”这样的开场白,她怕他提起电影大院里任何一个名字,她怕得小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可他还是提起了。
他说昨天在工体看了夏果的演唱会,“看到她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样子,觉得真不可思议。”
茱萸淡淡一笑,这个长相几乎没有变化的男孩依然喜欢着夏果吧。而她当年所憎恨的人,还依然还恨着吗。
他又说,“电影院放映师傅家的阿榕,现在好像真的在做电影。”
“那时候大院里数你成绩最好,现在果然有模有样。”
“我很喜欢看大家的朋友圈,谁在做什么我全都知道,就好像自己也离开楉城那个小地方过得特别丰富一样。”
随着他提起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也越来越紧张。她用力握住滚烫的咖啡杯,像等待审判一样等待那个注定会被提起的名字——Diana。
在她从未感到过快乐的少女时代,Diana是她唯一的朋友。
电影大院的两栋家属楼严格说起来都是三层小楼,因为三层是个小跃层,四层的一半是房间,另一半是天台,这样人人羡慕的房子一水住着老红军,茱萸就是同爷爷还有妈妈住在这样的北栋三单元305。
每天,半瘫在床上的爷爷都要卷起袖子给茱萸看干瘪小臂上长长的刀疤,再撩起上衣给她看侧腰上的枪伤,陈年伤疤的展览每天进行十余遍。茱萸给他喂饭的时候要讲,给他擦脸的时候要讲,看他喝水吃药的时候也要讲,若是茱萸胆敢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爷爷就会勃然大怒,说没有我们当年豁出命打江山,你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浪费粮食是不行的,爷爷会数她剩下的米粒,剩几粒就打几下手背。洗洗涮涮的水一定要留着冲厕所才算物尽其用。老师要求买新版字典,爷爷坚持要她带有毛主席语录的发霉老字典去学校,在掏出字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脸都烧得通红,可同桌的Diana却说,哇,好酷。这话在茱萸听来真是十足的虚伪。
床上的屎尿虽不用她收拾,可茱萸妈总要半夜才下班,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天台,使劲呼吸楉城空气里好闻的草木味。
也是从那时起,她发现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是一种混合着枯叶与泥土的腐败味,她一天比一天厌恶这气味,一天比一天不想回家。
可在学校里,她却爱说起自己的爷爷,带着难掩的骄傲,一遍遍说起爷爷的峥嵘岁月,每说一次,茱萸都会加入新的细节,她说起爷爷的严格爷爷的厉害爷爷的好,这个脱离了一把老骨头和腐肉的爷爷,仿佛才是她真正的爷爷,才是她爱的爷爷。
因为照料爷爷的关系,茱萸放了学必须马上回家,不能和同学在校门口吃脏兮兮的小吃,不能一起写作业,连春游也不能参加。也许是为了表达对女儿的歉意,茱萸妈给茱萸的零花钱倒不算小气,可她并没有地方能花出去,于是便攒起来,攒够钱就去买一卷乐凯胶卷,塞进原本属于茱萸爸的相机里拍着玩。
茱萸爸曾是楉城摄影协会的成员,拍得一般却爱拍,他不拍人,就爱拍大海,所以相册里也没留下几张家人的照片。倒是有那么一张,他抱着茱萸,茱萸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照片里那个小婴儿,也不认识那个笑起来有点木讷的男人。
茱萸也不拍人,只拍天台上能看到的一切,有些照片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屋顶一样的天空一样晾着的床单,不一样的是季节,是时间。她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贴在一个用过的草稿纸订起来的本子上,不给任何人看。
只有在粘贴照片的时候,她才能不那么讨厌将爷爷甩给自己的妈,然而妈在家的时候,情况也只是更糟糕。
茱萸妈永远都在和爷爷争吵,争吵的话题从没离开过茱萸爸。茱萸两岁时,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鱼滩。事发前一天,他同茱萸妈惯性吵架,随后抓起鱼竿去钓鱼,次日就变成了一具泡发的尸首,上了《楉城晚报》的头条。爷爷将一切怪到茱萸妈头上,认定自己老实的儿子是受不了茱萸妈这个悍妇才投海自尽,葬礼上两家人几乎打起来还摔碎了茱萸爸的遗像,那晚过后爷爷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自打茱萸有记忆起,两个大人之间从未停战,一个歇斯底里,一个青筋暴跳,小时候的茱萸会站在两个人中间嚎啕大哭,而念初中以后的茱萸则用棉花塞上耳朵,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声背书,不明白这两个彼此痛恨的人为什么依然住在一起。
残缺。英语课上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教大家如何记忆family这个词,她说这是“father and mother I love you”的意思。她的自我感动弥漫整个班级,可茱萸只想到了残缺,这才是家的同义词。
也是在初中,茱萸爸的事情不知怎么成了一时的话题中心。虽然长大后回想大概是哪家的家长随口说起,可当时她认定是Diana说出去的,因为这件事她只告诉给这个唯一的朋友,却忘了芝麻点大的楉城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她还记得Diana听完后折了满满一瓶幸运星给她,回家后茱萸就把这礼物丢进了垃圾桶,并后悔自己又给了Diana一个伪善的机会。
活得那么幸福的Diana怎么可能理解自己的不幸?有一个好爸爸的Diana怎么可能明白自己因为那个死掉的爸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以为她能骗过所有人吗?所以到底是怎样就成了好朋友呢?
那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吧,长得好看成绩也好的女生自然就应当做朋友,住得近,坐同桌,一起参加各种活动,总被放在一起谈论,甚至比较。
这是茱萸最讨厌的事情。虽然照镜子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仿佛眼睛要比Diana大一些,下巴好像也比Diana尖一些,看久了好像比Diana耐看,可所有人都说Diana是电影大院里最好看的姑娘,无论何时,只要走在Diana身边,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像靠反射太阳光才能被人看见的月亮,
她总想着要和Diana分开,可从小学到高中,她们始终是同桌,这样的缘分也总让Diana挽着她的胳膊,茱萸,我们上辈子说不定是双胞胎。茱萸觉得Diana说这话时就好像从自己身上摘下一束阳光,不痛不痒地施舍给她。
茱萸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周遭的肯定,可Diana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获得那些夸张的赞美。Diana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微笑总让她想一把撕扯下来,而后像过期的挂历纸一样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比如刚刚升入高一,茱萸爸的事情又很快在班里流传起来,衍生出了家人谋杀、精神病之类诸多版本,像一股暗流环绕茱萸,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以至于茱萸同Diana一起走进教室前总要做上许久心理建设。Diana仿佛明白她的痛苦,会握住她的手拉她走到位子上。
随后在一堂班会课上,Diana读了自己的一篇周记,关于班级里的流言蜚语,关于这些恶意的揣测带给茱萸的困扰,并要求全班向茱萸道歉。
那不太整齐的“对不起”是那么刺耳,茱萸用力握住颤抖的双手深深埋下头。
大家就像中了Diana的魔咒一样,在这件事之后对Diana一呼百应,大家相信她,追随她,开心分享她时不时带来的外国零食,班会课上总让她讲自己老爸在南洋修路架桥的轶事,茱萸爷爷的故事没有人再感兴趣。
如果自己得不到,那么就让Diana失去吧。如果自己的身边没有了Diana的存在,一定会活得更开心自在吧。如果没有妈妈,没有爷爷,干脆就当个孤儿好像也不错。甚至台风过境全城断电的时候她希望整个楉城只剩下自己。书里不是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吗,没有人会一直拥有,也没有人会始终失去。总该有自己如愿以偿的时候吧,只要耐心等待。
于是茱萸就等来了那样一个机会。
那是高一国庆节的前一天,Diana要去火车站接翻山越海回家为她过生日的爸爸,茱萸独自回家。
独自坐车,车上给一个吵闹的孩子让座,下车路过拥挤的小吃街,再穿过篮球场,步子不快也不慢,从从容容向电影大院的方向走,不觉哼起了最近常看的电视剧插曲。
微妙的好心情在看到腿仔后戛然而止。这个电影大院里出了名的混球正靠在茱萸家的单元门口抽烟。茱萸想他一定是在等阿策下来吧。
阿策住在南栋的4单元102,很偶尔的,他会到茱萸家隔壁找老中医舅舅扎个针。其实茱萸一直不知道阿策究竟有什么病,毕竟他是腿仔的小跟班儿,敬而远之是上策,对茱萸这样的优等生来说,连去小吃街吃碗鱼蛋也会刻意避开阿策家的店。
茱萸收紧喉咙里的小曲,加快脚步想从腿仔旁边走过,却被腿仔一把拽住了胳膊,她吓得连尖叫都忘了,可内心却居然涌起那么一丝的期待。
“Diana三号去学校值日的时候你别跟去。”腿仔劈头就砸碎了她的期待。
茱萸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厌恶。
腿仔笑得倒人胃口,“别露出那副表情,你想让我把你怎么着我都下不去手,你就放心吧。”
茱萸用力甩掉他的大手想进单元门,腿仔却直接抬起一条长腿拦住了她的去路,“3号那天她如果不是自己去值日,我就把你们家的事写他几张大字报贴在学校里,我就说你们全家都是神经病,你爷爷你妈妈你爸爸全是神经病,你也是。”
这些难听的话竟然没让茱萸条件反射似的浑身发抖,她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值日的同学有事,Diana替她,谁告诉你是3号。”
腿仔满意地收回腿,茱萸则觉得自己好像没了双腿一样是飘着回到305的。那天她没有去天台,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的心在持久的狂跳中交错着害怕与激动。第二天她当然要去,腿仔这个混蛋真当年级第一名是傻瓜吗。
直到茱萸双腿打软走下公交车时,她还依然没有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站在陌生的站牌下,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紧紧握住的相机,手指依然在不自觉地颤抖,指甲的颜色微微发紫,指尖冰凉。
四十分钟前,她躲在楼梯转角,偷偷将镜头伸出墙根,拍下了腿仔企图强暴Diana的全过程——腿仔几乎是狠狠将Diana按在贴满白瓷砖的墙上,扑上去就要亲,Diana没有尖叫,但拼尽全力在挣扎,只是面对腿仔,一个女生的挣扎不过徒劳,Diana穿在身上的新裙子很快被扯开,粉色的内衣是茱萸在商场里一眼就看中的那件。她的思绪一下就飘向了同Diana一起逛街买内衣的那天,她停在这件内衣面前看了一会儿,Diana走过来说这个好看,我们一人买一件吧?结果当然只有Diana买回了家,可茱萸总觉得是她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等她再回过神,胶卷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张,路过了三个男生叫喊着往腿仔这边跑,腿仔松开披头散发的Diana,还不忘朝她吐一口口水,在他拔腿就跑的时候,茱萸也飞快地转身跑开。
她以最快速度抄小路跑出学校后门,眼看来了一辆公交便不假思索冲了上去,就这样站在了这块陌生的站牌下。
她知道自己拍到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大概能够称之为证据吧。这样想着她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两条街,站在一个小小的照相馆前。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起校服外套的帽子,抠出胶卷,连同两张崭新的十块钱一起冲进店门后放下就跑。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鱼滩边坐了很久,买了一瓶汽水,吹着十月依然温暖的海风,盯着远处的渔船,迟迟不肯回家。
她不想回电影大院,或者说,不敢回。
其实她根本没想好洗出来的胶卷要怎么办,她甚至无法光明磊落取走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不加急的话五天才能洗出来,茱萸以为自己要过上一周睡不着的日子,却没想到三天后,她放回家打开邮箱,看见来自照相馆的信封袋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茱萸取出信封,从里面抽出照片,“呀!”她轻呼一声,那正是她拍下的那些照片!她的手心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顾不上可能会被经过的邻里看到,她飞快翻看起那些照片。没错,是她的,每一张她都记得,直到最后一张,她愣住了,照片的主角是她,她躲在墙角举着相机对准Diana和腿仔,茱萸手一抖,长长的底片跟着从信封里滑落。
她慌忙捡起底片,刷一下拉到最后一张,小小的方寸里正是她偷拍的样子,就在她自己拍下的这卷底片上。
那是她十五年人生中最为恐怖的一刻,令她恐惧的不仅仅是这张照片的来历,更是一种随时可能的拆穿。她慌慌张张把手里的东西一把塞进书包,闷头就跑上楼去。
当晚她发起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病好后战战兢兢回学校,却发现那些照片在她收到后的第二天,就被放在了每一个班级的门口,也塞进了电影大院的每一个信箱,但没有人提及茱萸,反而都围在她身边询问Diana的情况。
“茱萸你不是真的生病吧,你们是好朋友,你是在照顾她吧?”
“是啊,别再提了。”茱萸认真点头,放下心来。
看来他们都没有看到那张有自己的照片,难道有人同自己一样讨厌着Diana?
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渐渐习以为常,茱萸不再恐惧随时可能来拆穿她的那只手,也不再惴惴Diana会突然回到学校。她从没想过去看这个唯一的朋友,她只想永远不再见她。
当老师通知Diana转学,妈也说Diana搬家了,她心想,真的消失了,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快乐。
在秋去冬来的潮湿季风中,她开始有了别的烦恼,别的憎恨,别的希望消失掉的人。说不清是惧怕还是逃避,那台银灰色的傻瓜机被束之高阁了许久,如果不是十二月的一天,爷爷吵着要拍照片,她恐怕再也不会使用它。
那一天,茱萸被迫帮爷爷洗脸擦手梳头,给他围上围巾,爷爷总是敬礼,怎么说都不换动作,还冲茱萸嚷嚷,茱萸随便拍了几下,就挂着相机拿爷爷的毛巾去天台晾。
新年还没到来,电影大院里的家家户户已经在窗外晾起香肠、挂上腊肉,茱萸忍不住举起相机,漫无目的拍了几张。
就在她对着隔壁老中医晾起来的纯白被罩按快门时,忽然一双修长的手收起散开的被罩,阿策的脸伴随着咔嚓一声快门释放被收进了茱萸的底片。
茱萸吓了一跳,阿策也愣了,他的身上随着晚风被吹来淡淡的中药味,那一瞬间茱萸有些贪恋那种洁净的味道,一时忘记面前这个男孩可是腿仔的同伙。
茱萸奇怪的表情似乎让阿策有些迷惑,不知所措间他对她笑了笑,是后来她常常看见的那种软绵绵的笑容。笑过他就抱着收好的被罩转身进了屋,茱萸则愣了好久,那真的是一个小流氓该有的笑容吗。
恍惚间茱萸意识到,阿策恐怕是第一个专门对她笑过的男生吧。其他对她笑的男生都只是为了塞一封情书或者一盒巧克力在她手里,求她转交给Diana。她看不起这些没勇气的男生,更痛恨他们对自己的蔑视,无论是情书还是巧克力她统统用洗菜水冲进了下水道。
那卷乐凯洗出来的时候,阿策的照片分外显眼。茱萸很难否认他竟然是个好看的男生,细细的眉眼和浅浅的酒窝都清秀极了,凝固下来的阳光给他有点自然卷的头发描上一层妥帖的光芒,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怯懦,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
从那天起,她每到天台,总不自觉往旁边看看,仿佛有点期待再次遇见阿策,又生怕他真的再次出现。大概过了半个月,她在天台晾衣服的时候阿策不知何时出现在栏杆另一边。
他说上次的照片能给我一张么?
她连忙点头,说好。
你每天都要来天台吗,看不腻吗,有什么不一样吗,这些屋顶,这些凤凰木。
一样,我看的就是一样。茱萸伸手将额前掉下的碎发别在耳后。
其实她本可以当即就将那张照片拿来给他,可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一个星期后,她从小吃街尽头的照相馆取回新洗的一批照片,路过阿策家的鱼蛋店,见阿策弓着背正用纱布给鱼糜滤水,旁边的大锅里热汤滚滚,她毫不犹豫走进了店里。
阿策的妈妈给茱萸端来一碗鱼蛋,待妈妈去后面收拾鲜鱼,阿策便在茱萸对面坐下。
茱萸从照相馆的纸袋里掏出阿策要的照片给他,阿策的眼睛亮了一下,“茱萸你拍得真好。”
虽然同在电影大院住了十五年,他们从来没有叫过一次对方的名字。有些人你始终知道他的存在,也始终不会真的认识他,曾经的茱萸和阿策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可现在,她竟然坐在他的面前,吃有他出过一份力的手打鱼蛋。
后来她常常去,挑人不多的时候,吃完鱼蛋也帮阿策看看题。她问阿策为什么总吃中药,阿策说他也不知道,让他吃就吃咯。
“那也是腿仔让你当小跟班你就当咯?”
“差不多吧。反正我也不可能成为什么有用的人。”阿策说着咳嗽了两声,一副认命的样子。
只是在学校里他们依然装作不相识,倒不是茱萸不肯同他打招呼,而是阿策总在看到茱萸之后低下头匆匆走开,茱萸质问过他,他说你是好学生,大家该说些难听的话了,人言可畏。阿策还难得用了成语。
茱萸愣了一下,Diana事件尚未平息的那一个多月里,她算真正见识过人言可畏的力量,这样一想,眼前的鱼蛋忽然也吃不下了。
不过阿策居然成了她高中生活的一部分,真是让人惊讶。这大概是唯一能让她高兴一点的部分。每次同阿策在天台聊天时,她都能短暂忘掉生活中其他令人厌恶的部分。
这样隐秘而温吞的关系持续到高二下学期。某个傍晚,阿策来扎完针,若有所思地看着楉城电影院的招牌在渐暗的天色里亮起没什么必要的霓虹灯。
“其实也很想去看看那些外国电影,可是阿榕应该很讨厌我吧。”
阿榕就是楉城电影院放映师傅的儿子,比他们小上三四岁,原来成天粘在Diana屁股后面,从来不拿正眼看茱萸。
“泰坦尼克号要上映!是可以买票看的!我们去看吧,不用求阿榕!”话刚出口茱萸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是约会了。
而阿策好像并不在意,很认真地点点头笑了,茱萸的心里瞬间像拉开一罐可乐,冒出绵密的泡沫,一个个爆破掉的时候酥酥痒痒。
四月的楉城已经热得像盛夏,空气中海水的咸腥味渐渐浓烈。就是这样的天气,茱萸换上一条浅绿色连衣裙,偷偷涂了一点妈妈的陈年口红,觉得颜色太沉又用卫生纸擦薄了一些。
简直不可想象,她要和男生约会了,虽然就是在家门口,但全楉城的人都好像挤在了这里,茱萸淹没其中,倒也还算自然。
排到跟前的时候,阿策推开茱萸拿钱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手忙脚乱地拿钱,茱萸忽然好奇那些钱里会不会有腿仔分给他的保护费,刚想玩笑一下却看见钱包里掉出一张裁剪得不那么规整的照片。茱萸蹲下身捡起照片,翻过来一看,夏果一张睥睨万物的臭脸赫然在目,那是从班级合照中剪下来的。
茱萸站起来将照片递给阿策,阿策的脸红到了耳朵根,茱萸什么都明白了。
《泰坦尼克号》到底演了什么,茱萸不知道,她满脑子都是夏果面无表情的脸,在船裂开的那一刻,她幻想夏果也变成一具躺在鱼滩上的尸体。
电影落幕,她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时,看到自己坐的椅背角落细弱地刻着一棵小树苗。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上过天台,也没有再碰过相机,甚至不再去小吃街,大院里偶尔遇到阿策也都匆匆绕开,阿策则服从了她的疏远,只是从QQ空间到校内再到朋友圈,十几年里阿策始终在给她点赞,或者说,给电影大院里的所有人点赞。奇怪的是,纵然她的心事无疾而终,她却从未幻想过阿策的消失。
哦对了,拍完爷爷的照片一周后,爷爷就去世了,妈妈一滴眼泪也没掉,可茱萸却嚎啕大哭。
考上大学后,她便开始做那个关于楉城电影院的梦,只是她再没有同任何人联系过,那是她急于逃离的过往,虽然她从不肯承认。
“既然来北京了,就想来看看你。因为Diana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去见阿榕,何况还跟着腿仔欺负过他。谢谢你当年同我做朋友,今天也没有不认我。”
终于,Diana的名字出现了,茱萸岔开话题,“要不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阿策摇摇头,喝掉杯子里的咖啡,抹了抹嘴巴站起来,“我回去了。那个,茱萸……”
“嗯?”
“我知道是你。”
“什么?”
“那些照片,Diana的。可我知道你不是坏人。”阿策说完背起双肩背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咖啡厅,留下茱萸一人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她偏过头,看他站在路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看他钻进去,再看出租车混入滚滚车流消失在这个偌大城市面目模糊的路口,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留给自己。她想说不是我散播出去的,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深吸一口气,刚站起来手机却忽然响了,她抓起来看,原来是那个始终同她不对付的姑娘在有领导的工作大群里嚷嚷:“流行色人呢,谁知道茱萸姐去哪了?我这有好多东西要她走流程呢!”
可这一回茱萸忽然想到,在别人的幻想里,自己是不是也从这个世界上以无数方式消失过无数回了呢?
本文乃系列短篇《时光电影院》的第二个故事,敬请期待接下来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