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开走了,李秀华还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转身往小区里走。她打发老张去超市里买一些生活用品,自己独自一人先回了家。
李秀华家住7楼,刚好处在这幢高层的中间位置,她可以坐电梯也可以爬楼梯。医生告诉她平常要多运动,她又羞于像其他老太太一样去跳广场舞,于是就经常爬楼梯,这样出一身汗,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李秀华爬到三楼的时候就气喘吁吁,她趁停下来歇一会儿的工夫从包里掏出手机给老张打了个电话。她又把自己要买的东西重复了一遍,叮嘱他别买错了牌子。
挂掉电话,李秀华深呼一口气,迈开腿继续前进。她觉得老张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什么都记不住,做事情还总是拖泥带水的。就像这回,她早就告诉他把那盒药藏在衣柜里,省得儿子这次回来看到会不高兴,可他却偏偏放在了书架上。结果今天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还是看见了,果然很生气地质问他俩为什么不吃。这眼看着要出门了,闹得一家人不开心。
终于爬到了7楼,李秀华感觉已经有点儿喘不上气了。她打开门,看到房子里有些乱,餐桌上还摆放着吃剩下的食物。她换了鞋,洗了下手,就开始收拾。
每次节日孩子们回到家里,她都会给他们做一大桌子菜,然后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这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刻。饭店是绝不能去的,虽然他们很多次都提议去外面吃,省得她麻烦,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想,这刚从外面回来,怎么能再出去呢?一定得在家里,一定得是她做。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几天后孩子们就会收假。她还是给他们做顿好吃的,然后送他们离开。于是接下来的便是像此刻这样,她独自一人收拾残局的冷清。
冷清总是难免的,哪会有永久的热闹啊?李秀华觉得近几年自己心态就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么急躁,总是催促女儿快点要孩子,儿子快些结婚。她想明白了,孩子们都成大人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她应该相信他们的选择,不必过分操心。最好的爱,不就是相互成全吗?
擦完桌子,李秀华又把客厅里的物品一样样归位,脑子想的却是这几天里全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比如儿子只穿着一件背心站在阳台上抽烟被她训斥,女儿在厨房跟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
她想趁着这杂乱,将这几天的快乐熟记于心,然后时不时地拿出来温习回味。直到这些欢声笑语凝结成固体,就像沙发摆在客厅里,像绿植放在角落里,她走到那里,一眼就能看到。
说起刚才的不愉快,也不能完全怪老张。儿子过年给他们带回那盒药的时候,他俩正在吃一款保健品。买的时候花了不少钱,于是他们就想着把这个保健品吃完再去吃儿子买的药。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到了,才有了刚才的一出。
不过李秀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样都是好的,甚至偶尔的争吵和不愉快也是好的,那也是家人之间的不愉快,也都是因为爱。
总算收拾完了,李秀华看到房间又恢复了原貌,突然感到一丝落寞。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阳台,把身体靠在窗台上,向远处望去。
她看到加州公园此刻空无一人。她曾经问过儿子,加州在哪?儿子告诉她在美国,还说以后有机会会带她去。她对加州并不感兴趣,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中国三线小城市的公园为什么要用一个美国地名当名字。
每天晚饭后,她和老张都会去加州公园里散步,她就是在那儿见到那个卖保健品的小男孩的。
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了,他时常穿一件翻领的衬衫,戴一顶红色的帽子,在庞大的广场舞队伍中来回穿梭,给老人们发传单。他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身材瘦削,应该是刚入行不久,眉宇间还带着稚嫩和羞涩,似乎总还有一些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逼迫自己跑来跑去。
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想到儿子。儿子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她只知道是做软件开发之类的工作,但具体是做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他很少跟她谈起工作上的事情,她曾经也问过一两次,但他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她完全听不懂,后来也就很少提起。她总是想他肯定不至于跑到大街上发传单吧,但心里也总还是担心。
所以当那个男孩在请求她做一个调查问卷时,她并没有拒绝,还很诚实地留下了联系方式。
男孩时不时就会打电话到家里,刚开始嘘寒问暖,后来就开始邀请她和老张参加讲座。她当然知道这类所谓的讲座是怎么回事,无非是想方设法让你买他们的保健品。
老张对于类似的活动却展现出极大的热情,这让她有点儿无奈,但一想到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呆在家里也只能和他吵吵架,她也就欣然前往。
讲座的形式大同小异,有时候是在大厦里,有时候在居民楼里,有时就直接在公园里。每次讲座都会请来一位专家,先是在台上讲一些养生知识,然后玩一些小游戏,赠送一些小礼品,最后都会回归到推销保健品的环节。
李秀华一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她知道那些药品绝不会像他们宣传的那样包治百病。而且看到其他老人一步步落入推销商的圈套,最后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妙的优越感。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老张也表现得异常冷静,从没说过要买他们的保健品。也许他俩一样,都是把这种讲座当成一种消磨时间的社会活动吧。
不过她后来还是买了那个保健品,而且几乎花掉了她一个月的退休金。
男孩有一天拎着水果和牛奶直接上了她家,这次不是推销,而是恳求。他支吾着跟她说起自己的难处,他说这个月的任务指标还没有完成,他上个月就没有完成,如果这次再完不成很可能就丢掉工作,所以请她帮帮他。
他说到最后几乎快要哭了,她不忍心,便答应了。
李秀华其实并不认为男孩说的一定就是真话,或者她也不在意。那她为什么同意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同情他吗?后来她又很多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还是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她不知道他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是不是也会遇到这样的难处,她大概只是希望,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和这个男孩一样,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过让她略感寒心的是,从那之后,那个男孩就再没来过,电话也很少打。
李秀华直起了腰,关掉窗户,转身向客厅走去,她听到手机响了一声。为了不错过孩子们的电话和信息,她总是把铃声调到最大。
她拿起手机,果然有一条微信。点开一看,是儿子发过来的。儿子说,他已经上了车,到了会给她打电话,之前的那盒药就别吃了,已经过期了,他会再买一盒新的给她寄过来。
李秀华一愣,原来她和老张都把那盒药放过期了,难怪儿子刚才那么生气。印象中这还是儿子第一次给她买药,一想到这个她又有点儿开心。
她把微信调成语音模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大拇指摁在“按住说话”的区域,给儿子回了一条语音。
李秀华感觉到有些累了,她来到卧室,把手机扔在一边,躺在了床上。老张还没有回来,多半又是跑到哪个棋摊上看人下棋去了,她不打算等他了,她需要睡一觉。
她发觉自己最近睡眠比之前多了很多,脾气也早就没了,似乎连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去年她去儿子工作的城市住过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变化之大超乎她的想象,随处可见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和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大街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戒备,像是奔赴一场盛宴,又像是随时准备逃离。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安和害怕,一个月后就匆匆回了家。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哪也去不了了,她甚至觉得再过几年,她也会像她的几个兄弟姐妹一样,回到出生的那个小村庄,然后安享晚年。
李秀华闭上了眼睛,心里想道,至于远方就留给孩子们替她领略吧,他们就是她的腿,是她的眼,他们去过的地方就是远方。
2
汽车启动了。姐姐在开车,张向磊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母亲还在原地站着。
他还在想刚才下楼前的事情。他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年前给父母买的药已经放过期了,他们竟然连包装都没拆,就放在书架上。他们为什么不吃呢?张向磊想不明白。于是他火冒三丈,瞪着眼睛质问他们。
然而父母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父亲就呆坐在床头,抓耳挠腮,像个闯了祸被抓现行孩子。母亲背过身去,弯下腰只顾给他收拾行李,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这下轮到他不知所措了,这完全不是他预料的场景。他还以为他们会厉声斥责他的无礼,或者是像小时候那样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地给上一巴掌也好啊?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默无声息地承受了他的所有质问和抱怨。
其实每次过节回家之前张向磊都会心生忐忑,他担心自己进家门的瞬间会发现父母比上次分别时又苍老了一截儿,他甚至在路上就会开始想象母亲生出的几缕白发,父亲不再挺拔的腰。这样,等他到家看到母亲的头发依然乌黑,父亲还挺着腰板的时候,就会觉得如释重负,自我安慰道,还好还好。
直到刚才看到他们的反应完全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他才意识到他们真的是老了。
张向磊感觉到自己一下被推向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他们身份发生了逆转,他才是家长,他们却好像他的孩子。他感觉到一丝恐慌。好在姐姐这时候在客厅催促他抓紧时间,他像得到解救一般,赶快趁机逃离了现场。
此刻他坐在车子里,如劫后余生。他把头转向车窗外,重新审视着这座他已离开多年的城市。他惊讶地发现路边如雨后春笋般涌出许多商铺和楼盘,马路上突然多了许多私家车,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还架起了几座天桥。可奇怪的是,这些他之前竟然都没有注意到,每次回来都觉得变化不大,还和以前一样。
之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难道自己对父母也是这样吗?他不愿看到父母的老去,就像他刻意忽视这座城市的变化一样。他们其实早就老了,他只是一直在掩耳盗铃,不敢面对罢了。他幻想着自己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个孩子,那样就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张向磊关上车窗,把头转了回来,他不想再想了。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穿着新衣的皇帝,被一个小孩子当众揭穿了谎言。
他看到了一个虚伪软弱也更真实的自己。
“不管怎么样,你刚才也不能那样跟爸妈说话啊。你这一年才回来几次啊,临走了还发火?你发完火舒服了,他们俩得难受多长时间你想过没有?”正在开车的姐姐突然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带着家长式的威严,很像年轻时的母亲。他突然想,如果不是姐姐留在这座城市,留在父母身边,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心安理得地飘在外面吗?
“对不起啊,姐。”他在嘴里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张向磊突然觉得很受用,心情好了很多,像是自己犯的错误终于受到了惩罚。
到了火车站,跟姐姐告别之后,张向磊就拉着箱子进了站。
上车后他把包放在货架上,然后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他说他已经顺利上车,到站后会给她打电话,另外嘱咐她那盒药已经过了保质期,不要再吃了,他会给她新买一盒。他本来在结尾还打了“对不起”,但在发送的时候又删掉了。
母亲很快就回复了,是一条语音。
“路上注意安全,我在你包里装了一盒药,回去按时吃上,对你吃饭和睡眠都有好处。”
火车已经启动了,张向磊颤巍着站起身,拉开包一看,果然有一盒药。想到在自己千里之外的房间里,这些药早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又坐回了座位。
张向磊想起自己上高三那年,压力过大,感冒发烧不断。母亲带他跑过大大小小的诊所医院,吃药、打吊瓶,但均不见好转。
后来去医院做了检查,他还记得那个主治医生当时跷着二郎腿,正在玩手机。他的目光在片子上也就停留了二十秒,然后就得出结论说是肺结核,需要住院。母亲恳求他再仔细看看,他就又拿起来看了看。这次他改了口,说并不是肺结核,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母亲当即暴怒,一把从医生手中抢过片子,拉着他离开了医院。一路上她都在咒骂那个医生,张向磊从来没从母亲的嘴里听到过那么恶毒的语言,哪怕是自己小时候挨打时也没听过。
后来母亲又带他去看了一个老中医,喝了几帖中药,没想到很快就好了,而且一直到高考也没有再生病。
他上了大学之后很少给家里打电话,都是母亲打过来,除了关心他的学业,就是担心他的身体。她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最近有没有生病,吃饭怎么样,睡觉怎么样。他渐渐发现母亲有了两个明显的变化,一是每次放假回家都会买一些药让他带走;二是不再相信西医。
后来一直到他上了班,母亲每次打电话过来还是在问这些问题,就好像离开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长大过一样。他总是草草敷衍她,想尽快挂掉电话,最后却总被她的一句“药不能停”逗得哭笑不得。
张向磊想,要是母亲知道他把她买的药都堆在一个箱子里,会是什么反应?会像他今天一样大发雷霆吗?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发过脾气了,也许她现在只会微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车厢里一片安静,他注意到显示的火车时速已经达到了300公里。他想起上学时回家还得坐一晚上绿皮硬座,他每次因为双腿麻木在半夜惊醒的时候,都会看到对面有人脱掉了鞋,把脚搭在他的座位上,正在衣衫不整地打着鼾。他就再也睡不着。窗外总是一片漆黑,只有到了一个城市,才会看到些许光亮。那些黑暗中的城市就像一个个散落在草原上孤独的蒙古包,连接它们的只有两根冰冷的铁轨。
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冰冷。他想起刚才出发时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的眼神,依然温暖热切。然而他就是在那样的眼神的注视下,越走越远。
工作后,他曾辗转过几个城市,但哪个都不让他留恋。直到今天,他的脑子里还会冒出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和所有人断绝联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就像他当初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家乡一样。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归何处,他不断地想要去远方,但远方虚无缥缈,好像永远在下一站。
张向磊感到一丝困意。他把座椅往后调了调,身体靠上去,闭上了眼睛。
他看见母亲背着他走在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母亲一手打着伞,一手托着他的屁股,雨水从她的脸颊滴下。
“以后你长大了,妈妈老了,下雨天再背不动你了怎么办?”母亲问他。
“那时候我就长大了,我可以背妈妈啊。”他说。
“那长大后娶了媳妇不让背怎么办?”
“那我就先背完你再娶媳妇啊。”
母亲听完哈哈大笑。
这个场景一直留存在他的记忆里,大概是他很小的时候的一次经历,但他又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从没听母亲提起过。最近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这个场面就会出现,或许这只是他做过的一个梦。但不管怎么样,那两件事他一样也没做。
慢慢地,张向磊感觉火车像静止了一样。就在自己快睡着之前,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这次回去就辞了工作,回到家乡,回到母亲的身边。
毕竟,这些年他在外面过得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