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航将最后一口锅从巨大的清洗池中捞了上来,他提了提腰上的劲缓缓地直起身子,他面前那个巨大的池子里蓄满了因为油脂饱和而显现出橘色的洗碗水,饭粒和菜叶在水体中激烈地翻滚着,它们重重地撞到水面复又沉没下去。另外几个厨工也艰难地从倒扣着的桶上坐起来,他们三人拿起长柄的刷子,对了一下表。乔航将清洗池的活门打开,那些污水开始沿着地势向下流淌。
乔航几人开始准备“赶水”,他们两手抱拳合于胸口,握住长柄木刷末端,顺着缓坡将污水往下送去。排头的那个温州老头先出发,他要控制好“水头”,乔航等上几十秒再跟上,保证水流不至于太宽,最后几个则要保证后面的水不会断在路上了。队伍预备出发了,他们互相听着对方推动刷子的声音,估计着水量。赶着水往远处的公共排雨口走去。这是老板要求的,他不想交纳过多的污水处理费。所以有时污水就这么攒着,等着半夜直接赶到海边的排水口去。这支队伍鱼贯着出发了,硬刷在柏油路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打头的温州老头唱起一首抑扬顿挫的美国南部圣歌作为节奏,队伍中除了小乔,其他温州人都跟着唱和起来。
“As I went down in the river to pray……”
队伍驱赶着这条水流,向着海边走去。一颗金黄色头发的小脑袋从路边二楼窗帘后面探出来看着,几个佝偻疲惫的亚洲人赶着一条饱含油脂的河,水面中映射着西澳夜空的一天星斗。
“O~father let’s go down, let’s go down, don`t you wanna go down……”
队伍将掺杂着食物残渣的污水沿着崖壁赶下海里。大家拄着硬刷站着,听着脚下的海鱼抢做一团。有人在黑暗中点起烟来,烟头被海风吹亮,刺目的亮在黑暗的面部轮廓上,如同黑暗里漫长的一声尖叫。人们伫立在夜幕中,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乔向后望去,那颗金色的小脑袋还浮现在窗框中。
一年前乔坐在压水舱改造的空间里,他的对面是一对母女,或是姐妹也不一定。他看不到更远,时间变得不甚重要,头顶的缝隙间会落下一道光,这道光从左到右扫过一段距离,由红变白最后消失为金色,这就是一天。只有半夜时头顶的活门会打开通风,这时乔才能够看到极为深沉的夜色,活板门处一般站着一个年轻的水手,用山寨手机大声放着一些歌。乔如饥似渴地看着那片天空,虽然他举头望去,大半的天空都被那个水手的靴底所占据。
在风浪中,乔需要略微低头才能看见本该在他对面的人,那是失衡的船越过巨浪造成的倾斜。甲板上传来无法分辨内容的喊话,压水舱里的人除了等待完全无能为力,本该配重的压水舱里他们正坐着呢,这条不大的破船非常容易失去平衡。乔能够感到那些巨大的蟑螂从他的脚面上跑过,它们实在太过巨大,即使穿着旅游鞋,乔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马桶被两个卡扣锁在地上没有到处乱飞,但是里面的液体却实在没有什么相应的措施可以牵制,当然这不是目前最让人担心的问题。与乔预期的不同,恐惧并不能使得一个人保持更长久的清醒,他在船稳下来不长的时间里就陷入了昏睡。
活板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一架梯子重重地落了下来。那个常常在午夜职守的水手探进头来。
“上来,赶紧的。”
大家鱼贯登上甲板,氧气充足的空气闻上去非常的清甜和凉爽。水手指向黑暗中的一处。“跳下去,往那儿游。”黑暗中似乎有一两处手电的光忽闪几下,但是闪光太过微弱,乔几乎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眼花了。
“跳啊!”水手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是一件自然而且正当的事情。
“大哥,再近一点吧,或者等等天亮吧。”一个中年男子向这位年轻的水手提议。
“我操嘿,哥们,这里水下有多少礁石你知道么?五六点就有巡逻的了,我陪你他妈的看日出啊。”
尾端的船舱传出嘈杂的声音,几个水手伴着机轮长抄着明晃晃的家伙朝着船头过来。
“大哥,我话都给到了……”那个瘦小的水手仓促地解释道,但是被带头船老大粗暴地提溜到一旁。
“跳不跳?”船老大发问。
“大哥我真不会游泳啊。”
船老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他一把拉过那个年轻姑娘,将她丢到海里。她的母亲或是姐姐在一声尖叫中自己也跳了下去。人群开始动起来,船工挥舞着家伙夺过偷渡客的包裹,将之抛进海里。因为钱庄的高利,汇钱来澳洲显然有些吃亏,他们的包裹里一般会有他们第一个月赖以为生的保命钱,很多人随着包裹一起跳下去。更多的偷渡客在赶打中落水,海面上已经漂起了一些红色的票子。
船已经启动了,乔能感受到它在转向。驾驶室里的人影正在飞快地打着舵盘。看来是没有办法了,乔紧了紧他的双肩包背带一跃进入海里。
船头的几个大灯照亮了这片海域,光柱直插下来,世界成了一块有几道巨大莹白裂痕的墨色水晶。凉意不可阻挡地透过纤维的缝隙,密集地刺进身体,人们缓缓向下沉去,个别几个在胸口渗出淡淡血痕,到处都是气泡。乔奋力向着他预计的方向游去,有几个人和他错身而过。这让他焦虑,他不知道自己估计的方向是不是有问题。他越游越冷,越游越感到黑暗和安静。
海浪大极了,跟他在乡下河里扑腾完全不是一回事情。阿乔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掉向了,他甚至不能确定所谓岸到底存不存在,这里也许只是茫茫公海的一隅也不一定。他尽力在压抑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所带来的恐惧在快速燃烧他的体力。
太酸了,他的胳膊已经不能够再划圈。他想脱下那个已经灌满海水的双肩包,但是为时太晚。他在入水之前将它紧紧地束在了身上。他预计以自己的水平,会在不多的时间内沉下去。
“无所谓了,歇会吧。”
乔将自己翻了个面以期能在浪与浪的间隙中换上一口气。漂浮感让他想起小时侯,在乡间,超近道时他和母亲常会穿过一些破落的大宅子,厅堂早已垮塌,但是那高高的门槛依然横亘在原地,他完全跨不过去,这时候他的母亲就伸出手来,他抱住娘的胳膊引体向上越过那里,好几进的院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提起,欢声笑语。
水线开始漫过他的脸颊,不断进入他的鼻腔,起初的求生欲已经被失温带来的疲倦所抑制。就在这时,在漫进嘴里的水中,乔尝到了沙子。是的,沙子,它们在牙釉质的挤压下发出轻轻碎裂的声。乔翻过身子,如同酣眠而醒,他的脑海一片澄澈。前所未有的那种清醒和活力,让他激动得全身颤抖,手掌奇痒,他觉得自己被注入了什么,甚至不需要换气。他猛冲了很久,终于,手在挥舞的时候摸到了沙滩。他感觉有人在站在远处,确认自己看到了手电的光,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之后,他感觉有人向他走来,他死死地抱住了那只脚,那只脚出于惊恐狠狠地踢了他几下,乔昏死过去。
乔坐在蒋博士的办公室里,饭菜被一盒盒地端进来,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屋内充满了温热的臭旅游鞋在浸泡之后的馊味,蒋博士不得不在杯中加入更多的威士忌。
“回去就没有那么苦啦,挣够钱不想干了,往国内一打,去自首,坐飞机回去的!两个白人警察给你押到飞机上,用车送。你说待遇高吧?!” 乔满嘴饭菜连连点头,他依然背着那个包。
“乔啊,摸黑工很苦哦,每一天都不好过,你要恨我的。但是之后,之后你可能会拿到你的永居,你就能开办自己的餐馆,我们可以联手再去搞那些新上岸的,到时候啊,到时候我们就是朋友啦!”蒋博士伴随着后院里某人被痛殴的阵阵哀嚎,侃侃而谈。他杯中还有浅浅的一些酒,他把香烟丢在里面熄了,向后靠去,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等待他向自己宣泄崇敬和恭维,他深陷于高背椅中,试图做出多疑和冷酷的表情,如同他是什么他妈的坐在破中餐馆办公室里的唐柯里昂。
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知道在这种语境下,所谓得体的回应该是什么样的。蒋博士欠身过来给他一张票据。
“这是老家打来的钱,我从钱庄里提了,你看数目对就签个字。”
乔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什么意义,都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乔的母亲费尽心思终于攀上和蒋博士的关系,才多加了他这最后一个位置。老蒋停下来看了看他,那是保证金,十万块。如果一年后工作顺利,那摞钱会翻一倍多。如果他中途被抓,之前的工钱蒋博士一并给打回国内。但是如果他竟然向澳洲政府把蒋博士供了,这笔钱就姓蒋了,当然了蒋博士也知道你老家在何处,他想必也不会客气,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之后的遭遇,毕竟在那个沿海小镇里告密和报官都是令人不齿的。
“蒋叔,这次一共捞上来几个人啊?”
“五六个吧,你是第一个哦。”
“有一个妈妈带着女儿吗?”
“好像就没有女的上来吧。”蒋博士有些拿不准主意。
蒋博士手下有很多的公司,买卖相当大,几个餐馆、中介、美甲店和几个手机修理铺子。最大的当然是他的劳务咨询公司。前几年西澳投资移民生意非常紧俏,华人大量买入农场和矿,从谁手里买呢,当然是蒋博士,但是买主又没有任何管理经验,这时候蒋博士就拿出一张新的名片来,他又成了咨询公司的了,能为你的产业提供管理人员和雇工,包括从经理到一线的所有岗位。经理这一职位可以十多万卖给应届毕业生,过税的工资还得让学生仔自己拿钱垫,毕竟雇主提名是能下绿卡的;至于一般雇工就是乔他们上了。蒋博士向东家索要一笔不菲的管理费,接着再用一小时四五块的价格送乔他们去做工,生意红火得不行。蒋老89年拿的避难签证,他的博士头衔是从美国某个学校买的。蒋博士的哥哥老蒋当时告诉他,随便搞张法院传票,然后来北京找一个大使馆就能拿避难签证,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买卖了。
乔和其他几个猪仔坐在厢式货车里到了他落脚的地方,那是远郊的一间破房,客厅里到处都是行军床。屋内的气味甚至对于一个偷渡者来说都算是难以容忍的。“随便找个床睡就行了。”送他们来的人说完就走了,乔捡了一张靠边的床躺下,他不慎惊醒了旁边铺位的人,那人坐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啊。”乔立刻道歉。
那人醒了一会神,掏出一根烟来递给乔,用非常浓重的广东口音说:“外儿康姆图奥斯崔丽亚啊!”房间里哄笑起来。乔拿过那支烟,上面一个中国字都没有,真是到“奥斯崔丽亚”了。
这套房子一共两层,姑娘们睡第二层。一天中任何时候你都能看到有人起床去上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乔需要在中午上班,在餐厅为早晚场做准备,餐厅只做早饭和晚饭。西澳的上班族要跟着东澳的时间上班,两岸时差三小时,很多人六点就要起来找咖啡找早饭,但是乔是新手跟不上早场的速度,中午去帮忙准备晚饭就行。
乔从饭店的后门进入厨房,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肮脏油腻的世界。
“来来来,阿乔,这是项总。”蒋博士端着一杯拇指大的咖啡向小乔引荐老项,这间茶餐厅的厨师。“跟项总好好学,学会烧菜给你涨钱了啊。”乔冲着项总谄媚地乐了一下。
“好好相处啊,自己人,都是自己人!”蒋博士拿着一份报纸往前场去了。
项总将乔打发去调酱,一张油乎乎的纸。乔来到柜台前看着一柜子的李锦记调味品,个个都是脸盆的大小。蚝油,沙茶,海鲜之类的。乔按照单子上的配比开始快速称重,他把酱搅和匀烧热了端给项总。
项总尝了一口,将勺子扔进盆里,溅了阿乔一身。
“味不对!”
乔刚想询问哪里不对,后厨所有人就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把他围了起来。
“我第一次做……”乔话没有说完,有人用手里厚厚的砍肉刀刀背劈在了他的头上。他感到一阵眩晕。
“蒋伯!蒋伯!”乔开始呼喊。
乔的肋间挨了好几拳,他看到有人去关上厨房的前门。必须组织反击了,本能压制住了目前的困惑,乔拿起炉灶上烧热的平底锅开始挥舞,人群开始散开。滚烫的金属锅柄让他的手掌开始疼痛,使他的内心里尖叫起来,但是他不能松手,这是他保命的唯一家伙。他开始猛击,用滚烫的锅底回击,人们纷乱地躲闪着这个疯子。有的厨工将刀翻了一个面,他们把刃朝下握在手里,场面失控在即。
一个花衬衫黑西装的男人推开前门进来了。他看到眼前的场景。便打开冰箱,缓缓地拿出一条牛腿,看看不行又换了一条。他接着抄起乔刚调好的那盆酱料向乔的脚下摔去。正在挥舞着平底锅的乔立刻就滑倒了。他走上前,踩住他拿着锅的那只胳膊。双手握住牛腿开始向下冲着乔的脸捣起来,如同臼蒜一样。闷响在厨房间里单调地重复起来,其他厨工纷纷退开,乔被自己的血呛住了,在击打的间隙他能听到自己的咳嗽声,那个穿西装的打累了。他艰难地直起腰来。
“把寿司喷枪拿来。”
“阿辉,给个下马威行了。”项总出来劝。
“喷枪啊!”所谓的阿辉再次怒吼。有人把喷枪给他,他打了两下火,喷枪开始喷出白底的蓝色火焰。他蹲下来,撸起阿乔的袖子。
乔猛地坐起来,他用头用力地撞向阿辉,在挣脱的一刹那,翻过灶台冲出了前门。
他滑倒在柜台前。一个警察正打开他的钱包,面前是几十份盒饭。那个警察立刻愣住了。阿辉在同一时间冲了过来,但是发现警察正瞪着他。
乔终于看清了那个警察,棱角分明的一张年轻面孔顶着大盖帽,还有不太合身的反光背心。他瞪着阿辉,手开始往腰间的手铐摸去。蒋博士似乎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他冲着那个小警察微笑着。小警察越过他的脑袋看着蒋博士和历任唐人街警局局长的合影,“警员之家”的木底铜质盾牌擦得雪亮。
小警察把头低了下去。他偏过脸,接着要掏他的银行卡。
“No,no,no啊,查普曼,your boss pay, every month pay啊。”蒋博士摁住了他的手温柔地说。
小警察拉上防雨服的拉链,拿起那两个塑胶袋的盒饭走进了雨中。
蒋博士慢慢地敲着收银机,钱柜一声铃响弹出来又被他推回去。
“谁去把门放下来吧?”蒋博士幽幽地问。大雨瓢泼,除此之外不再有别的声音。
查普曼回到了警局,那间破旧逼仄的老房子,同事们开始哄抢带回来的外卖。他打开保温包,把那个精致的木头便当盒拿出来,递给局长。局长接过,他深深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查普曼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知道一切的样子。查普曼没有吃他的那份炒面,白色的油块渐渐凝结起来,查普曼什么也不做,他瞪着眼前的电脑显示器,疾驰于屏保的星空里,以期抵达平静。
乔坐在蒋博士的办公室里。他感觉有人进来了,他想低头看一眼。
“躺平,仰着。”那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
她展开乔的手,“有点疼啊,忍一下。”一些清凉的液体倒在乔的手掌上,随后那些液体沸腾似的烧灼起来。
“新人来了都要挨打,算是收收骨头,怕以后不服管,还没听说过有敢还手的。你可真行。”乔苦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早知道是这样,还真不如白白挨一顿算了,又不是真要杀他。
那双手温柔地将他的手掌和脸都妥善地包扎了。
“鼻梁断了,我一会带你去中国诊所看一看吧。”乔正要回应,有人进来了。“贝琪,蒋伯找他。”
乔被扶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姑娘。马尾辫,有些男孩相,应该是手脚麻利的姑娘。姑娘看着他的脸,表情介于尴尬和可笑。
蒋博士坐在店里,拿手指蘸着盘子里剩下的芝麻吃。阿辉坐在对面,垂头丧气。他预备开口:“大哥,我……”,蒋博士抄起盘子将之拍碎在他的脸上。
“我问你话了没有呢?”蒋博士认真而温柔地询问他。
“没有……”
蒋博士自顾自地吃完了盘中的最后几粒芝麻,拍拍手上的残渣。
“你,去跟阿乔握个手,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谁都不要给我搞事情。”
阿辉站起来,去和阿乔握手,他很用力,挤破阿乔手上的很多泡。乔狠狠地忍住,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后厨的每一个人走上前来,都递给乔一包香烟。他缠着绷带的两臂抱满了贴着脏牙烂肺的小盒子。
乔坐在车上,他有些紧张,他看到坟场的景观出现在黄昏的视野里。他只是出来扔掉烂了的蔬菜而已,结果贝琪喊住了他,直接开车把他拉到了这里来。
“下来啊?”
贝琪将手搭在车顶,从窗户里看着他。
“贝琪姐,晦气的吧?”乔很困惑。
“外国鬼,没事的,管不到你的。”
这个说法竟然有一定的道理。乔下来跟在贝琪后面。跑上去扔掉那些放着烂菜的塑胶袋。
“见过袋鼠没有?”贝琪问他。
“没有,准备放假去动物园来着。”
“好,你把票钱给我吧。”
贝琪回过头来,冲他一笑。乔被这个笑容所冲击,在他的生活中罕见没来由的善意。
乔跟着她走到坟场的角落里,坟场几乎是半荒废状态的,很多的墓碑都字迹模糊了,围栏也生锈倒塌,显然不经意落下的桉树种子,在墓碑间长得蓬勃参天。
贝琪走到一片灌木旁,她略一立定继而呼喊了起来。乔疑心她是疯了,差点去堵她的嘴。
树林开始发出细密的声音。袋鼠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围拢。贝琪很高兴,她乐出了声音来。
“动物园门票二十!回去给我啊。”
如同奇观,袋鼠们出现在高高低低的十字架间,向着这里出发。他们从不起眼的阴影里起身,向着这里围拢过来。
贝琪向天空抛撒起各种大小不一的烂菜叶子。它们倾巢而出,节日一般地跃动着。
乔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回头发现贝琪已经不在他的身后了,她攀上一座有地台和雕塑的坟碑,盘腿点起一支烟。
“心情好点没有?”
“好多了。”
乔真的觉得好多了。他几乎忘了之前挨揍的事情,他产生一种幻觉。觉得好像日子就该过得这么惬意似的。
“给我拍张照吧。”贝琪丢给乔一只拍立得。取景框里的世界暖极了。久雨的天空被夕阳熔炼,贝琪坐在一座雕像下,天使的翅膀环绕着这个自信的姑娘。她仰头看着乔。烟雾从她想必柔软的嘴唇里飘出来,倒吸进鼻腔。她被欢乐充盈。一切美好,一切极乐,只有那尊花岗岩的天使面容悲戚,然而天使只是沉默,她并不道破。
贝琪快速地甩着相纸,白衬衫泛出夕阳的红光来,她看了一眼照片,微微地皱起眉头。
“太亮了吧?脸都看不见了!”
“我觉得挺好。”乔表里如一的诚实。
贝琪翻过照片,开始在上面写字。
“我把你的地址和我的电话给你写在这个后面,万一迷路了,你打个车把这个给司机看。不要乱晃,会被警察逮的。你自己回去也多誊几张纸,在外套里都放一放。赶快背下来,地址还是要记住的好。”
“哦,噢。”乔有些激动,他似乎是能得到一张照片了。他努力不让这种激动流露出来。
“给!”
乔忙不迭地将照片收入内襟的衣兜里。
贝琪和乔坐了一会,闻了闻自己的手。
“是不是特别臭?我觉得有些菜烂得还挺厉害的。”
乔闻了一闻,其实还行。但是他故意用力地点了点头。
“闻不了了,剁了吧!”他做出恶心的表情。
“滚,至于的么?!发动车去!”贝琪捏扁了一个香烟盒丢向他。
“好嘞。”乔往车那里跑去,他简直欢快得要蹦跳起来,如同袋鼠那样。
“遂滩!”
蒋博士请来那个南越南厨子又大吼起来,他摁响了那个油腻的CD机。机子里只有一张碟,几乎不换,滚石的歌。每到九点半他就来这么一出。九点半,厨房不再接单,这意味着一天要死要活的工作告一段落。西澳人工太贵,一个六七十人的餐厅后厨能雇三五个人就算大排场了。项总也跟着音乐扭起来,他和越南厨子两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碰起屁股来,跳起一种难懂的舞蹈,越南人的老婆很有歉意地冲着大家笑。有时她会盯着自己男人,但是眼神中全无责备。
“什么叫遂滩啊?”乔洗着堆积如山的碗问道。
“遂滩就是退潮的意思”贝琪从洗碗机里拿出一筐筐的刀叉,回答他。
“干吗喊这个?”
“我问过他,他说小时候住海边,家里穷,没东西吃。退潮了他要带着弟弟妹妹去沙滩上捡东西回来才能有晚饭。弟弟妹妹年纪小啊做一天农活容易困,他让他们在沙滩上睡觉,退潮了就喊他们起来。后来他高兴的时候就会喊这句。”
“这么开心,也用不着吧?”
“马上就有饭吃了还不开心啊?!来,帮我把刀叉举上去。”
乔将刀叉举上高高的架子。他下来时一个不留神踩空了一脚,他紧紧地贴在了贝琪的身后,她的身体满满地贴在了乔瘦骨嶙峋的骨架上。贝琪没有躲,她用力地往后靠了过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贝琪握住了乔的手。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人们在跳舞,庆祝一天结束。乔难受极了,他想哭。
CD机唱着:“Don't stop.Honey don't stop,Don't stop,Beg you,don't stop.”
小查普曼照样在唐人街巡逻,彩票兑换点爆发出欢呼。有个中国人百感交集地原地跺着脚,查普曼非常好奇地走上前去。“everything OK?”
“he win 啊 officer,lucky dog.”
那个中国人又冲着大家哭起来。
查普曼看着彩票摊主,寻求进一步的解释。
“他还差两个号就能有五十万噢,最后差的那两个号,每个都只差一位数!现在只有三十万拿咯。”
“已经很不错了不是么?”
“要是都知道知足,我还做什么生意嘛?!”
查普曼乐了起来,但是笑容也消失得很快。他看到了阿辉,他始终坚信,阿辉在的地方是没有好事的。他极其厌恶这种路数的人,无数次在巡逻的时候他都能看见他在欺辱别人,或者就是抬着一张“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看着他。查普曼打心眼里知道他肯定是个头顶生疮的东西,这无关他的警察身份,而是生而为人的那种基本直觉。他常想能把阿辉吊起来打就好了,尽管这违背他在警校接受的一切教育,他觉得自己可以在半小时内要到一切口供,阿辉这种形象的混混他见得多了,毫无担当的软蛋。
阿辉向那个中国人拱了拱手,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查普曼。阿辉跟那人说了些什么,他便满面红光,他恳切地在询问什么,好像在确定一件事的真实性,如同捡了大便宜。查普曼再次看向老板,这次老板没有接话。查普曼知道就算打死他,摊主也不会翻译现在在发生什么,他暗暗记下彩票号码回到警车里去。
很久以后同事提起,警长的侄子,另一位警察中了彩票,请几这位同事吃饭想要炫耀一下,席间出示了一张彩票,他中了三十万,但是他准备低调行事,还希望涉宴的这几位不要声张。查普曼苦笑起来,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证实自己的怀疑,但也绝不相信警长的傻逼侄子如果正正当当地中了三十万会低调行事。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中奖的中国人,当地的报纸你也永远看不见唐人街有人去兑任何面值奖的消息,永远看不见,虽然唐人街的彩票亭永远挤满了绝望和贫穷的买主。
阿乔下午早早地就睡了,他晚上被分配去蒋博士的清洁公司打扫办公楼。猪仔们没有休息,赶夜场去办公楼打扫就算是不错的奖励。乔觉得蒋博士今天显得亲切得多了。
城区的办公楼让所有猪仔们大开眼界。水静静地从墙壁上流下来,整个大厅光可照人,若有若无的音乐弥漫在大堂里,你甚至找不到音箱在哪儿。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回声在大堂里回荡起来。他们挤进观光电梯,电梯将他们抬升到珀斯的高处,猪仔们惊呼,拿出手机狂拍,玻璃把闪光灯的白光反射回来,他们的照片大多是一片惨白,但是这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的情绪。
乔被分配去一间最大的办公室,他干活比较仔细。落地窗里的景色太美了,乔拄着吸尘器在窗前站着。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高度看,一个城市会是这样的,如果他早早看过珀斯的这一面,恐怕现在对这里的厌恶情绪会少很多。他看着镜子,倒影中,门被打开,贝琪极快地晃进来,又把门关上了。
贝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也许是逃了工还是怎么的,不管怎么样,她来了,她关了灯边脱衣服边扑向乔。这场亲热不如说是一场咬牙切齿的扭打。贝琪骑在乔的身上,他们躺在那张清凉的大桌上,她去了衣服,毫不羞涩地挺起身体,城市复杂而多彩的光源铺陈在她姣好的身体上,乔从桌沿垂下脑袋,他看见赌场的探照灯扫过阴云密布的天空,光柱如此洁白和结实,仿佛他应该可以搅动云层一样,最后的时刻乔感觉自己似乎快要失去意识了。他听到了城市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贝琪跟乔算是公开了。他们每次出去散步回来后,一楼全场就会爆发出猥琐的怪叫,男人们冲着乔挤眉弄眼,如同他们的每一次散步都会伴随着在月光下的公然野合一样。与贝琪分别后等她上楼,乔会听见二楼的娘们也会如法炮制出阵阵怪叫。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是关公的生日,蒋博士手下的所有兄弟都会聚在这里吃饭。那一天饭店闭门谢客,整个大厅里充满了烟味和帮会分子恶声恶气的酒令。到了午夜人还没有散去的意思,烂仔们喝得已经很高了,贝琪端着菜朝着一个桌子走去。阿辉在桌上醉醺醺地看着贝琪,他光着膀子,身上没有一块皮肤不被粗制滥造的纹身覆盖着。阿辉盯着贝琪看,这让她感到不适,她加快了脚步往桌子走去,她想尽快离开这里。阿辉站起来,当贝琪走到跟前,阿辉拿出一把左轮顶在了贝琪的头上,她手中的菜落在了地上。阿辉扳动了撞机,弹仓旋转了起来,发出清晰的金属声,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眸里流出来。全场都静了,阿辉终于扣下了扳机,一个响亮的空膛。他并没有放子弹在里面。阿辉开始狂笑,迫切地扫视桌上的每一个烂仔。他拍着自己的腿,全身通红,脸上的每一条血管都高高地胀着。烂仔们看懂了,一起笑起来,他们赤手抓起桌上的菜向贝琪丢去,看她连滚带爬地跑了。
贝琪进入冷库,她的工作还没有完,冰激淋还没有上齐。她攥着拳头努力平息自己,幸亏乔不在,他要是在,又会跟阿辉打起来。她正这么想着,冷库的门开了,阿辉进来了。
“你要干吗?”
阿辉并不答,他左右开弓地开始扇贝琪,将她踹倒在地上。他骑上来,贝琪开始推他。他再次拔出了手枪,贝琪透过弹鼓看到每一个弹舱里都有一颗子弹对着她。她放弃了,任由阿辉解开她的衣服。冷库的寒意正在一点点地淹没她的身体。
乔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虽然不做晚场但是同屋的还是有值班的。只要乔不在阿辉就会带着贝琪去仓库或者天台去。宿舍里有人知道了就开始对乔指指点点,乔终于不堪忍受,他逮住其中一个一顿痛殴。
乔坐在贝琪的破车里,他已经拷问出实情,计速器的指针远远地摆向右侧,海风带来的大雨泼天而下,每一块路牌在略过车窗的时候,都发出怪异的嚣叫,他把车随意地停在后巷,冲进店里,车门洞开,雨刮器焦虑暴躁地来回赶打着雨帘。乔冲进后厨揪住每一个人问贝琪在哪里。没有人敢冲着这张青面獠牙的脸,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东奔西突之间路过了仓库,门虚掩着,他冲进去,看贝琪赤膊坐在一个倒扣的箱子上抽烟,她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堆杂物。
贝琪抬头便愣住了,乔旋即转身出去,贝琪知道她必须阻拦他,乔的背影看上去就是要和阿辉同归于尽,她清楚而自然地知道这一点,好像每当一个男人准备赴死,他理所当然就会显现出那样的身姿来。
“乔,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啊?!你怎么早不说?!”乔回身怒吼起来。他看见贝琪愣住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视和厌恶来。
贝琪真的是没想到。她刚刚追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有穿上衣服,她把衬衫捂在胸口,就跟了出来。她的手再也无力也无意坚持,垂了下来,任由她身体袒露在周末人头攒动的唐人街上,她的胸口上,有着许多的抓痕。人们开始围拢过来
“因为这就是我,日子就是这样的,你要我怎么办?”
“你穿上!”
贝琪没有听他的,她甚至向后退了一大步,去躲开乔的手,她直接把衬衫扔在了地上。
“你来之前强奸我的人就多了去了,我刚来的时候他们都在仓库外面排队的!”她抬起手指着老项和其他厨工,本来看得津津有味的老项他们赶紧躲回店里去了,“以后也一定还会有,不会好起来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我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么?!”
“你先穿上!”乔往前来。
贝琪扇了他。
“你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谁都这样看着我,你也要这样看我?!”
她在等待乔回答些什么,随便什么,然而他只是凝固了一般的沉默。如同一个丧失了最后的理性和希望的女人应该做的那样,她抄起旁的店放在门口的扫帚,开始打乔。
“我操你妈!你凭什么也看不起我?!”她敲击着自己胸膛,“我这么爱你,你就这样看我?!”
棍子断了,贝琪愣了一会,她突然以惊人的速度将音量和调门恢复常态。
“我没说,是因为我不怕,我不是不要逼脸,更不是傻。”
她木木地走去弯腰抄起那件衬衫套上,边扣扣子边进了后厨,面无表情地端起备餐间一盘菜,对了台号,上菜去了。
乔躺在皮卡的车斗里,他身上盖着防雨布。大雨浇在布面上,震耳欲聋。他想过了,他不能同归于尽,他不能死,家里借了高利贷送他来澳大利亚的,如果他死了,老娘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还得起。但是他在珀斯也呆不下去了,蒋博士怕出人命案子,将他调往他在北领地代管的几间华人资产的农场来回做工。乔答应得很痛快,他认命了。你一个猪仔,还想怎么样?
凌晨三点他们就会被喊起来,去采摘蔬菜,运输车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运,这样清早就能摆进有机超市的货柜上。蒋博士深知,鲜有白人不买账“当日采摘”这个噱头的。猪仔们从中午开始小心翼翼地清洗浆果,监工的来了,看见盆里的水颜色变了,就知道你洗破了果子,如果正逢他无所事事便会施以拳打脚踢,各种收获和农活都只有几个有限的猪仔在维持。乔的腰很快就毁了,收获浆果的时候,他只能跪在地上往前走。他看着浆果盒子上的广告画,一对白人中产阶级夫妻衣着光鲜地在一尊雪白大理石灶台上相拥微笑。盒子上写着“You deserve better life”。
乔他们穿梭在广袤的西澳大地上的农场里,有时候刚刚做完功就要坐上皮卡去下一个农场。如果你能在颠簸的车斗里睡着,那你就睡吧。如果你睡不着,明天该干的活也不会少。乔有时被半透明的防雨布上的积水压得醒来,他看到阳光在积水的折射下将低矮的车斗洒满彩色的光斑。他会想,贝琪如果在这里,该有多好,他们侧身躺着,相拥而卧,什么话也不说,她精致的脸正被海盗宝藏一样色彩缤纷的光点所装饰着。
秋季很快进入尾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要回珀斯去。在公路旁等待的时候,大片野草在壮美的天空下起伏,天空深邃幽蓝,在天顶处甚至隐隐地透出黑色来。猪仔们一字码开在路旁,等着蒋博士的车来把他们接回去。
车来了,这次竟然是一辆厢式货车。大家欢欣鼓舞爬上车,毕竟有顶就一定会暖和不少,乔上得车去发现副驾驶上坐的是阿辉。
阿辉还那样,他跟车厢里的每一个人开玩笑,泥沙俱下充满恶意地调侃着大家。他看着乔,乔并不说话。他笑了,猪仔不会忤逆帮会分子的威严,这课他是学到了。他现在只能畏缩在一个角落,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睡上一觉。他废了。
乔在骂声中醒来,他看到阿辉非常手忙脚乱地在鼓捣什么,地上一地的避孕套外包装,而司机在警惕地看着后视镜。乔回头看了一眼。后窗里一辆警车已经打开了警灯。阿辉扔过来一堆东西,他喊:“都吞下去”。
几个避孕套被打了结。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这想必是他的私活。蒋博士要运毒,不会才这点规模。
“吞下去!”他再次这样命令。
大家开始拿起避孕套往下咽,阿辉扔过来好几瓶瓶装水,他拍打着车厢催促着大家。警车截停了他们的厢式货车。两个微胖的白人警察给大家搜了身,完事后他们又看了那些伪造的劳工签证信,他们又向所有人致歉。有一个警察搜身时捏了捏乔的胳膊,然后弯起胳膊比划了一个肱二头肌的动作。乔明白这是在称赞他的胳膊很结实,他又做了几个健美比赛的规定动作。所有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贝琪坐在自己的床上抽烟,她愣愣地看着窗外。
“阿乔明天就回来了吧?”她隔壁床的一个姑娘钻出她花花绿绿的被窝问道。
贝琪点点头。
“他回来了,你们还好么?”那姑娘又接着问。
“我不知道。”
“唉……不管和好不和好,先把指甲涂了吧?万一你俩又好了呢?好久没见了不得漂漂亮亮的吗?”
贝琪笑了,她把烟扔出窗外,吸了吸鼻涕,红着眼眶把手翻过来,将自己的十指并拢递给那个美甲店的小姑娘。
“这样才对嘛,哎,姐妹们!”她夸张地高声喊道,“给贝姐美美地扮上!”
百无聊赖的姑娘们似乎是找到事情做了,她们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开始忙活。贝琪心满意足地坐着,似乎复合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她低着头淡淡地笑着,像是等待晨曦时出嫁的新娘。
贝琪一天都在注意保护自己的指甲和头发,她觉得阿乔回来就会投入她的怀抱里。她曾在午夜接到过几个不出声的电话,她坚信这都是阿乔打来的。除了原野,没有哪里会有那样的风。厢式货车回来了,车身沾满了燕麦壳和被撞死的昆虫尸体,猪仔压低脑袋从里面鱼贯而出,贝琪的心在狂跳,她不断地认为下一个就是阿乔了,发现不是,她就赶忙调整一个新的姿势,她希望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一会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或者抱着肩膀。但是不再有人下来了,除了阿辉。贝琪看见阿辉,她强烈地感觉到完了,似乎存在着一种什么交易,如果你全身心地去挂念一个人,并为这种苦想殚精竭虑,你就能获得有关他蒙难的一切直觉。阿辉下了车直奔蒋博士的办公室。贝琪没有任何动作地站在夜里,她的心和她准备的晚饭一样,慢慢地凉了下去。
乔从那层浅浅的土里猛地挣扎起来,他开始大口呕吐,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一个坑里。
厢式货车停在铁青的晨曦中。猪仔们正在挖坑,铁锨轮番铲进土里,车停在了远离公路的一个山包后面,阿辉靠着车在抽烟。司机拿出念珠双手合十在念佛号,阿乔面色煞白地躺在不远处,防水布胡乱地将他裹了一裹。
靠着阿乔睡的一个猪仔半夜醒来,因为他的衣服被阿乔的汗水浸湿,他开始摇晃阿乔,但是没有任何回音,厢式货车在空无一人的漫漫公路上嘹亮地刹住。
“毒漏了,肯定是毒漏了。”司机检查后回过头来告诉阿辉。
阿辉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办?要不要调头回农场?他这个样子,到城里肯定都臭了!”
“回什么农场,你他妈傻逼啊!”
“那你讲啊,怎么办?洗胃你会吗?”阿辉显然慌了,这个人死了怎么交代?他是死于自己的私活,蒋博士不会饶了他的,每一个猪仔每年都能给他创造好几万的收益,现在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埋了吧,埋了好不好?”他问司机。
“……阿弟啊,他他妈的还有气的,你就要埋?!”
阿辉跳起来,他从自己的座位底下拿出那把左轮。
“埋了!我说埋了就埋了不然怎么样?背个死人回去?”他开始尖叫。
其他的猪仔们开始缩作一团,但是司机不为所动。
“你拿这个出来要干什么?你有本事把我们全杀了?我跟蒋哥十几年,轮到你跟我来这个?”
阿辉开始难听地大哭。全车沉默了许久。司机终于打破了沉默。
“埋了吧,救不了了,不能拉个死人在车上,碰上巡路的差佬,我们都得完。”西澳,二百万人口分布在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猪仔死了,就把他埋了,就是这么回事。
乔开始抠他的嗓子眼,他小时候吃过毒蘑菇,他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但是他确定自己是中毒了。他无法支配自己的下半身,于是他爬着进入一片积水,乔开始大口地喝,很多虫子也被他一起喝下去,之后他又强迫自己呕吐,脏水呈喷射状飙出去,终于带上来一个什么东西。
乔没有力气把它吐出来,呕吐物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往外缓缓地淌,他无力地侧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辛辣感开始从他的鼻腔蔓延,窒息在即,他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乔用尽全力把手伸进自己嘴里,往深处探去,他需要用另一手帮忙,才能探向更深处去。终于他抠出了那个避孕套,他尝到了劣质橡胶,和自己酸辣的胃液,他把避孕套扔了出去又灌了几口脏水就再次失去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乔的全身的皮肤都红肿、疼痛,他不知道自己在暴晒中昏迷了多久。他拍打身上密集的苍蝇,他的皮就在拍打中一块块地卷曲并掉下来,他紧接着再次睡过去,之后他几次醒来复又睡去,有时看到白昼,有时是星夜。
贝琪坐在蒋博士的对面,他给贝琪倒了酒。
“你真的不要再来问我了,乔在农场吸毒,嗨大死了,都这么讲,那也只能这样了。”蒋博士把酒杯往前推了一下。“蒋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贝琪还是那句话。
“贝琪啊,我很喜欢你的,你不要这样让我失望好不好?你们不过是相处了两天,有点意思,睡睡觉,你现在就要来我这里赖着不走?你再这么闹下去,是要逼我做动作,以后谁死了,都来个小情在我这里坐下不走,要讹我一笔,我买卖还做不做了?”
“蒋伯,我不是那个意思,乔是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我就想要个公道。”
“好好……算你义气,我明白,什么算公道?报差佬吗?可能么?死人的公道,不值钱的。我给你个活人的公道,你看怎么样?”
贝琪没有接话。
“乔是借了高利贷出来的,现在人死了,这个钱谁还?帮会要去跟他老娘讨!六十岁的人了,你想想,你一天不提乔的事情,我一天不跟老家的帮会提要账。他的钱我全部退回去,养老送终,你看怎么样?死人是太平了,活人要饿的,你说我骗你没有?我送你去墨尔本的餐厅工作,手续齐全两年下绿卡,我觉得你在这里呆着也不好,你丢魂鬼一样晃来晃去,要散了我的人心的。”
贝琪笑着哭起来,她早想到蒋博士永远有后手,放债的人和蛇头全是他的弟兄。他吃干榨净每一个人,每一步都是他的买卖,他又将没来得及发作的贪婪和冷血装做仁慈向你兜售。
贝琪点头了,没办法的,命运正摁着她的脑袋。
乔再次醒来。药品带来的昏聩感已经消失,他站起来,失禁排出的粪便也被晒干,从他的裤筒里纷纷落出来。他爬上山包,看到柏油路面在月下如清亮的河水,流过原野。
乔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Perth,1200km”。珀斯这个字阿乔认得。
他开始沿着公路往回走。他不想报警或者寻求过路车的帮助。警察要把他扔回中国的。他首先可惜偷渡来的路费,其次又在一次次濒死的间隙下定决心,他要回去见贝琪,他会道歉,而后任何事情不能再拆散他们。
然而活人是会饿的。饥饿带来的烧灼感最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昏沉麻木与颤抖,将左脚放到右脚前,然后反之,这就是阿乔全部的脑力活动了。
在几天的跋涉后乔听见了涛声。“这就是快死了的人应该听见的声音么?”他这么想。然而并不是,真的有一片海。厚重和绵软的云铺陈在天空,最狂野和不惜工本的油画家也不会这样处理他的画幅。海在退去,乔能看到,螃蟹在追赶逐渐撤去的的海浪。礁石上布满了密集的贝壳。乔向着海边走去,他不能够冲刺也无意发出呼喊。他只是想起那句话,并在内心里默念着:
“遂滩,哦,遂滩。”
将近两个多月后的夜晚,午夜警车巡逻在珀斯城郊,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巡警的视野里。他开始步履不稳地急奔,警察叫他站住,他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在向他靠近的过程中,一名警员发现他的手正在往怀里探。
“Freeze!”警察冲那个身影喊,他犹豫了一会,接着要完成这个动作。枪响了,那个影子向后靠去。
被击中的人并没有死,他在大口地呼吸,每一次呼吸,他肚子上的皮肤就会紧紧地裹住他的身体,凸显出他高耸和狰狞的肋骨。他伸出一只手。那名警官摁住弹孔,开始高声呼唤他的搭档。
警官翻了他的衣兜,从他变形的手里捏出一张拍立得的照片来。照片里一个姑娘坐在一尊天使雕塑下,仰着下巴看着镜头,照片拍得太亮,几乎看不出人的五官来,雕塑的翅膀围拢着她。
警官再次敦促他的同伴,同伴手脚并用地爬上高速路缓坡,向着步话机喊叫起来。珀斯的天际线出现在远处,灯红酒绿,一个淫邪的矿业城市嘴脸,探照灯不断地扫过夜空,这不再意味着如临大敌,而是“没有明天了”的那种狂欢与歇斯底里,几百年以来,铤而走险的淘金者来到这里,在一夜暴富和一贫如洗的轮替中托钵修行。
小查普曼一点也不奇怪蒋博士会矢口否认他认识死者。哪怕死者手里有一张照片写着这间店的地址和他店员的电话。查普曼和贝琪坐在问讯室里,当然蒋家的讼棍一步不离。他已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他的所有问题都会被律师挡回来。在长久的沉默后,查普曼越过桌上的中线敲了敲贝琪的手,贝琪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们可以让他的死起码有一点意义。
她看向证物袋里那张血迹斑驳的照片。她形状精致的指尖被脱落严重的甲油覆盖,留白处被烟焦油熏得蜡黄。
贝琪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作为一个警察,查普曼听过太多这句话了,他能听出恐惧愧疚或者羞耻。但是这次他听出了爱。一种拔地而起极目所及都无法视而不见的爱意。
讼棍开口了:“警官先生,这又是一次显而易见的诱供,您一直在试图让我的当事人自证其罪,这完全有违宪法精神,是险恶而不专业的,我将会对您提请投诉。”
查普曼没有回答,他收拾好东西敲门出去了。
去吧,随你妈的便吧。
一把锃亮的手术刀插进乔的下巴,刀片毫无阻碍的从他的下巴直接切到他的阳具。尚有弹性的皮肤向着两边自然地翻卷开去。法医最先注意到他彩色的肠胃,透过肠胃隐约看到许多色彩斑斓的食品袋。法医在口罩后只露出他灰白驳杂的眉毛,他作为无数死难的见证,眉间的皱纹极深。他考虑了一会,还是决定从口罩的后面发出一声含混的感慨。“Jesus fucking Christ.”
查普曼全程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他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他确信这个人他见过,当然也可能只是又一张典型的出没于唐人街的苦难面孔罢了。珀斯渐渐冷了,圣马丁小学墙外的橱窗里挂出了新一季的儿童绘画作品。一张画非常显眼地挂在中间,几个粗线条的人拿着长长的魔杖在驱赶一条河流。蓝色的蜡笔涂抹的河流中画着几个星星。画中人穿着围裙,弯腰走着。玻璃中映出查普曼的脸来,他看个画中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暗暗地涌上来。
墨尔本的墓园没有袋鼠,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贝琪抽着烟,雨水落在她脚旁的塑料袋上,柔软细密的青草自视甚高地长在这里,监视探头滋滋地来回转动。她的头发一缕缕地搭在脸上,发梢水流如注。不多一会,保安就来了,他们拎着贝琪的袋子,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了出去。
贝琪现在是一家餐厅的经理,雇主提名手续齐全。还有一年就能入籍。贝琪要结婚了,有个雅思永远过不了的小子向蒋博士买了假结婚的业务。贝琪现在已经和他搬到了一起,做了共同账户,一起还假贷款,房间里挂了许多他们的合影,他们甚至需要睡在一起,以防移民局半夜的突击查访。
贝琪终于把所有的杂物都运到了新家,她在车库里收拾东西,那小子从后面搂了贝琪,他的下体顶了上来。
“你一定觉得很幸苦吧。”他自认风情万种地咕哝了一声。
贝琪弯下腰,从工具盒里摸出一把榔头。她转身卡住那小伙子的脖子,将他卡到墙上,榔头密集而准确地砸在他的耳旁,没几下他就两腿一软,跌跪在地上。
贝琪将榔头插在裤腰里,在转身的同时,指了一下门,轻声快速地传递了她的命令:
“滚”。
她紧接着回身收拾箱子去了,那小子快速地退了出去。
贝琪从一只破纸箱里拿出一件卫衣来,这是她买给乔的,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物件。贝琪深深地将脸埋进衣服里。这么久了,这件衣服上乔的味道已经几乎完全淡去。仅有不知是因为幻觉还是执念而残存的一缕,贝琪知道,总有一天她将连这一缕也会失去,而她是全无办法的。她开始大口呼吸,默念乔的名字。这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好像这两个音节是一句什么咒语,她用这种方式去安抚自己,在后厨被砸到脚,或是在夜幕里于寂静中独自驾驶。她都会重复这个过程,她会一遍遍地默念:
“乔……噢,乔……”
这给她力量。使她能飞驰于旷野的路上,于此处向远方驶去。使她能于黑夜中跃进海里,冲向巨浪并且知道,岸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