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火车,开始向西转弯了。这趟旅程算起来,前前后后已有两年。我有时候看着窗外的风景,城市灯火、农舍小路、广袤田野,我会开始分不清昨天和昨天以前。下了火车,跟随着人群的方向,有些时刻,我恍惚觉得未来就是过去。
我没有计划,沿着铁路线走,或抵达安静的小城,或置身热闹的景区,有时我会停留一周,有时待不了两天我就会重新上路。转眼之间,我连地名都会忘,也分不清那些地点的顺序。我遇见不同的人,听闻小城故事,我收集他们的故事,以换取稿费填补日常开支。
出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我来说,让故事和自己保持距离,或许才是不容易对付的事,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有时候不小心走神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眼前的路还是会肿胀而朦胧。
这种肿胀和朦胧在我刚上路的时候反复出现,或许是在城市的某班公交上,又或许是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我学着用自己的意识去克服,我试过看剧、看书、听歌,通通都无法稀释注意力。最后,我发现最有效的方式,竟然是写作——我一度赖以为生的技能。
我与故事保持着有效的距离,却在这种投入的思考中,得到了营救。这或许是一种幸运。
火车在山峦之间穿行,远处的云朵在阳光下没有方向地移动,云朵下的山峰不得不接受着深绿和浅绿的层次变换,看起来空洞又冷清。即将去的这个城市,和之前去的一些城市一样,名字看着舒服,便来了。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阳光金灿灿的,刺得皮肤像被针扎了似的。
这座城市没有青年旅舍,但普通酒店的价格也不算贵。我找了一家位于城市西南角的酒店住了下来。房间被阳光照得发烫,是一种能看到飘浮的尘埃的味道。
我洗了个澡,把之前堆的脏衣服拿出来洗,我站在有镜子的洗手池前,有意识地埋深了头,揉搓着衣物,闻着消毒水和洗衣粉的味道相互渗透。
忽然有一阵很重的拍打声传了进来,我吓得赶紧从洗手间走了出来,没开灯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十分灰暗。窗外的雨拍打在窗户上,忽而像被谁一拳拽住又用力扔在上面似的,忽而又柔弱了下来。
我惊慌地站在窗户旁向外望,路边的树急促摇晃,用僵硬的树干抵御着狂风的突袭。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疯狂,花了点时间才习惯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意识到手上还湿润着的泡沫后,便转身回到了洗手间。没过几分钟,当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晾起来走出洗手间,屋里恢复了白日的光亮。那场猛烈又突然的暴乱,竟已经结束了。
阳光再次覆盖了城市,街道似乎还没有从慌乱中反应过来,变得特别安静,陆陆续续有人群和车辆开始复原此前的热闹。
我还是拿了把伞,出门找吃的。空气里飘散着雨从地面上浮起来的味道,街道上聚集了很多穿着橘色衣服的城市保洁,拿着巨大的扫帚清扫着遍地的枝丫。
我向左扭动的视线抬了起来,看见不远处的街角,玻璃窗里挂着海报。左边那幅像是婚纱照,右边那幅是单人的,他在黑色的西装里侧着身抱着手仰着头,模糊的笑容在四下杂乱的街道里,挠了挠我的注意力。
我开始搜集故事。
我从来不是刻意地走上去搭讪。很多时候,我是以一个顾客的姿态,慢慢潜入那些故事。顺理成章地潜入,当然是面对入住酒店的服务生,不过他们通常会是城市的指示灯,如果是民宿客栈的老板,会聊得多一些。
我会在城中的某个饮品店坐下,如果幸运的话,在饮品店关门之前,我已经和坐在饮品店的顾客聊了很久,可能是和一个正在逃离复杂人际关系的姑娘,可能是和一对正在闹着情绪的情侣,有时候我的闯入会不合时宜,有时候又那么恰如其分地成了他们心情的调节剂。如果聊得来,分别时我们还能互加个微信,作为萍水相逢的印记。
我搜集到的那些故事,有属于城市的纹理,也有说者自己的故事。
傍晚之际,我会游走在市中心的步行街上,那里总有卖艺的人,当然也有残缺的躯体,我时常都是急速绕开,我不忍心走近。
有时候我在一座城市一无所获,但幸运的是,青年旅舍的住客,火车上的乘客,多少能让我从他们身上弥补到城市中的缺憾。
在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我便一无所获。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城市的天已经开始发亮,我出了门。街道上有一种广袤的安静,这种安静会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打破,也会被店铺开启的卷帘门撕裂。
我在一个楼房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热气,便走了进去,坐在靠墙那个简陋低矮的临时餐桌旁,一边吃早餐一边刷着城市信息,早餐店没一会儿就喧闹了起来,好像一瞬间,这个城市就醒了过来,卖早餐的小两口忙得目不暇接,付钱和找零成了顾客自觉完成的事。
走出缝隙,我坐上了一班朝东北向城郊驶去的公交。我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靠后靠窗的位置,看着人们熙攘着上了车,又拥挤地下了车,途经了这座城市的苏醒和清醒。我在一个座位几乎全部空出来了的站台,下了车。
那是一个山脚下,和那座城市有一座水泥桥的距离。我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就在这个桥上,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从她的背后,我看到一双细小但笨重的双腿和一个随着步伐摇晃的背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背篓,我甚至花了点时间,才想起那个东西叫背篓。
我并不刻意地尾随了她。
她在一个花台旁停了下来,艰难地转了个身,她的身影全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并不惊讶,那双细腿配备着的不会是一个健壮的躯体。她是如此瘦小。
我本来起了帮忙的心思,但就在我的脚步慢慢靠近她时,我发现我无能为力,那么大的背篓我没有信心能接过来,两手空空的我,也无法分担那些笨重。我还没有走到她面前,她就又转身出发了,背起背篓的一瞬间,她的脸跟着扭曲了一下。
我放慢了脚步,但我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她来到了公交站。她刚站定,就又挪动了起来,公交车缓缓停稳,她佝偻着笨重地爬了上去。我也立马跟了上去,我以为我终于能帮上忙了,可是姑娘早已熟练了,她调整身姿,把背篓放在了车门口与车窗平行的座椅上,就和放在那个花台上时一样流畅。我搭上去的手,反而妨碍了流畅。
那是一筐深红色的苹果,满满的一筐。
我在姑娘旁边坐了下来,我、她、她的一筐苹果刚好坐满了那一排。我主动和她搭讪,她对我的不明来意似乎有所防备。我告诉她我是一个想了解这个地方的游客,我跟她讲了我上一次去的城市,那里的风景那里的人,我用真诚的喋喋不休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
她的口音很重,我模模糊糊地得知了一些信息。她就住在桥那边,早上会摘些苹果,然后在这个错过了拥挤的时间点拿到市中心去卖。如果运气好,下午两三点她就能卖完回家,如果运气不好,她还会经历傍晚低价处理的情况。
我问她会遇到城管吗,她说会,苹果少的时候,她能跑掉,苹果多的时候,她跑不动,只能一直道歉,然后背起背篓走远一点,换个地方再接着卖。我看着她从手臂到脸,那黝黑粗糙还有些开裂了的皮肤,我不忍心问她的年纪,她的神采还是稚嫩的,看起来最多到了高中生的年纪。
我问她为什么要出来卖苹果,她说她上不来学,读完初一就没读了,言语羞涩却平心静气,好似不上学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我只顾着跟她聊天,都忘了那个在她说话的某一瞬冒出来的要买她的苹果的念头。她忽然站起来,转身背对背篓,把背篓绳挎在了肩上,做好了启程前的准备动作。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她把头扭向了车前行的方向,当车正在停稳时,在她背起背篓的那一刻,她放大了之前那种扭曲,她瞄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故作艰难的酸涩。她还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的。
我跟着她下了车。在一个花台前,买了她的苹果。我才发现,她的腰间有一把秤,一捆塑料口袋,和一个皱巴巴装着土豆的塑料口袋,她说那是她的午餐。
我从我的背包里假装顺手拿出一个士力架,把它作为萍水相逢的印记给了她,又把那一袋苹果装进包里,便离开了。
我没有继续打听她的故事,对,我写的故事并不都是真的。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开头。乏味的想象,能抵御眼泪的侵袭,我都不敢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在躲避某种宿命。
我拿手随便擦了一下苹果就啃了起来。很脆很甜,有一种和富士红苹果完全不同的清甜。它会成为这座小城的口感,住进我的故事里。
我在这座城市交错的阴影和阳光里穿行,感受着阴影里的凉意,和阳光里的刺激。我想一直走在阴影里,可是阳光似乎并不成全,我的胳膊开始晒得有些发红。
我坐上了打道回府的公交,在吵吵闹闹的广播频道里,看着城市再一次从我眼前划过。
故事要怎么继续呢?
我早上走过的街道渐渐出现了,就在我辨析清楚熟悉感时,那个街角,那个海报上侧着身抱着手仰着头的男人,轻易掠过了我的眼睛,又迅速地让我的眼睛容纳不下别的东西。我的心中泛起了涌动,我无法判定那是惊喜还是紧张,我的手轻微有些抖动,我的腿在我下车落脚时,恍惚了对地面的感知。
直到黑夜把人们驱赶回家,我才走出了门。我没有过马路,就在斜对角站着,看着那家叫“曲线”的摄影店,看着那张单人海报,看着海报上的那个人。
“你好,是来拍照的吗?”
“那个照片?”我的右手举起来指着挂在墙上的海报。
“哦,海报啊,可以专门定做。”
“不是,那个男的是……”
“那是我们老板呀,曲线吴彦祖。”她的话音还未落,眼神就移向了我身后,“昊哥你来啦,我们正在说你的靓照呢。”
我没有立刻转身。我还是转身了。我看见了他,看见他站立在蓝紫色的梦里。
“荷茵?”他在我还不确定的时候,竟然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我。
“好久不见,昊楠。”
张昊楠,我昨晚算过了,我们已经有八年零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八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我企图用一夜就把它完全消化掉,然后用一种轻盈的微笑面对他的出现,但抱歉我没有做到。我好像做不到。就算拖延到了下午快四点才进店,我也没做到。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在他那纯粹又明亮的笑容中,我的身体受到了束缚。在他转身把电动车上的一袋东西拿进屋的时候,我望着他在蓝紫色里摇晃,好多记忆涌了上来,比夜晚的那些更清晰更直接更鲜活,我无所适从。
荷茵?荷茵?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来自八年前,还是现在。他拍了我一下,我忽然清醒了过来。“我……我来出差的。”夜晚排练好的台词,没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流畅。
“出差?这里?你一个人吗?”
“嗯。写点东西。”
“写东西?”他继续搬着电动车上绑的纸箱子,我挪开了身体。
“给一个公众号供稿子。”
“这么厉害呢。写什么呢?”
“小城故事。”
“哇哦。”他把纸箱子放在角落便走到我面前,让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你现在不着急走吧?”
我摇了摇头。
“那你等我一下啊。”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他在店里爬上爬下地忙了起来,拆装着新布景的道具和服装,似乎是在为畅聊的时刻加速地运转着时间,又像是在做迎接记忆到来的准备。
他好像知道我是专程而来一样,决绝地做了让我等待的决定,我成了那个配合的人,坐在他给我安排的地方。我的突如其来,并没有打乱他固有的日常,那一刻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这种变化。
我毫无心思地划着手机屏幕,也在脑子里重温起了那些我已经预演过很多次的台词,但我很容易就走了神,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我的手机难得震了震。是编辑发来的信息,她说我写的故事已经不够新鲜,总是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事,平常的工作和平常的生活,困苦和幸福都是如此平常,阅读量和讨论度都在下降。
编辑似乎知道我不会及时,甚至不会回信息,她最后自顾自地说,接下来的稿件,会有被退稿的可能性。我跟她回了个,好。她立刻回了我一个瞪大了眼脸红的表情。我没有回复。
我转头望向窗外,街道两旁的树上,一簇簇蓝紫色的花枝拥挤在一起,意气昂扬。昨天在这座城市来回游荡,今天在这片地来回徘徊,我竟然都没有发觉这一大片一大片的存在,我不禁有些抱怨,抱怨自己的恍惚。
我和张昊楠竟然在这里相遇了,在那个他当年可能也就提过一两次的家乡。那场突袭的暴乱和眼前满树的蓝紫色花朵,或许是这座小城独特的纹理,等待着被我放进故事里。
我忽然有些后悔做了见面的决定,任过去悄然流逝不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这样冲进记忆,接下来要迎接的会是什么呢?我忽然变得有些害怕,如果记忆抛弃了乏味的想象,从他身上跟我拉近距离,我要如何应对?
我的双脚变得有些僵硬,似乎是在提醒我可以选择逃跑,就像当初把妹妹送走后便仓皇地选择逃离一样,我的心明显地慌了一下。我一股脑站了起来,迈着快步逃了出去。我没有方向,只顾着逃,只要逃了就好,逃得越远越好。
荷茵?荷茵?我的意识撞在了昊楠身上,我看着他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腕上。当年我减肥,晚上在操场上跑步被绊倒,他拉了我一把。一种久违的,又或者说是我遗失的温存,沿着肌肤的触感,传遍全身,像是那场暴乱过后满屋的阳光,安抚着我那企图用逃跑来解决的慌错。
昊楠。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他是昊楠。我转身走了回去,坐回了刚才那个位置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泰然自若地翻起了桌上放的相册,精致的构图和高级的色调,还蛮有大城市的气息。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婚纱照,个人写真,少女系列之后,是昊楠的个人秀。
锥子脸,高鼻梁,内双大眼睛,眼角很开,五官恰如其分地组合在那张像安七炫的脸上,对,当年我和荷茵都觉得他像安七炫,现在看来,他比安七炫好看,也是有点吴彦祖的神采。长得这么好看,不当艺人真是可惜了。
“走走走……”我还沉浸在他的容颜中时,就被他叫得站了起来。
“去哪儿啊?”
“带你去见个人。”
“谁啊?”
“见了你就知道了。”
他带我去学校接他的弟弟,昊程。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他问我还记得当年给我看的照片吗。我自然是说不记得。
他说他当年在学校总爱借着昊程跟我撒娇,因为觉得自己自从有了个弟弟以后,失去了父母的独宠,所以让我少欺负他。谁知道我看见昊程的裸照以后,便移情别恋了,至少是口头上的移情别恋。我看他那嬉皮的模样,也分不清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昊程从一大群学生里面冒出来时,我还是挺惊讶的,因为他长得很普通,有着和哥哥截然不同的圆脸,眼睛也生得很小气。父母优良的颜值基因,似乎都给了哥哥。
他跟昊程介绍说,我是他的大学同学,昊程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说要告诉他爸妈。他便告诉我说,他家一位快九十的远方亲戚好像快不行了,这几天他爸妈都去了那个城市,照顾弟弟的事儿就全权交给了他。他每天上下课接送,早晚管饭,晚上还要管作业,再加上店里在更新摄影主题,把他搞得手忙脚乱。
在去吃饭的路上,他询问起昊程的家庭作业。昊程抬起头指着树说,“我们老师说这些花一夜之间就开了,让我们写一篇描写花的作文,下周交。”
我抬头看着那些花,喇叭一样一朵一朵簇拥在一起,又变成了一个个大喇叭,把行人的天空铺张成了厚实的蓝紫色,“这叫什么花啊?”
“蓝花楹。”
“我第一次见。挺好看的。”
“啊?你竟然没见过啊。”昊程高傲地宣告着他的习以为常,挥洒着小孩子气。
我们来到了一条看起来聚集着各种餐馆的街道,我们路过沙县小吃、过桥米线、麻辣烫、馄饨店,走进了一家快餐店。我一进门就被繁乱的墙壁弄得眼花缭乱,前面,左,右,三面墙上贴着各种实物图,还有一张巨大的菜单。
常规的盖饭系列、刀削系列、黄焖系列之外,还有鸡排系列,奥尔良鸡排饭、泰式甜辣鸡排饭、日式照烧鸡排饭。没想到在这样一座节奏并不忙乱的小城里,竟然有这样满满都是求生欲的餐馆。我看着看着,被这个花式餐厅逗得笑出了声。老板可真有办法,怎么赚钱不是赚呢?怎么活又不是活呢?
昊楠似乎看懂了我的表情,他吐槽昊程难伺候,他们爸妈不在的这些时间,这家什么都有的店就是他的救星。昊程听了,马上露出受了委屈的表情,抱怨是哥哥不会做饭,不是他的问题,然后一边向昊楠吐舌头,一边找了地方坐了下来。
“咦?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我跟他说我路过摄影店时看到了他那张巨大的海报就进去了,“随便来了一个城市,没想到是你在,还那么招摇地被我发现。”
“哦,哈哈,那还挺巧。”
他没有继续问起遗失的记忆,让我的担心多少缓和了些,八年了,很多事情早就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很多事情我从来就不曾记得。
我忽然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我能清晰知道的,是当年荷茵跟我提到他时时常呈现的娇羞与快乐,他好像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映射着荷茵美好青春的影子,是荷茵经历的第一次爱情,也是最后一次。我塞了一口沾了甜辣酱的饭到嘴里,止住了回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更多的话题进行下去,就被他催促着结束了晚餐,他着急让弟弟回去完成作业。结账的时候老板给他去了零头,我夸他混得开,他说老板女儿的婚纱照是他拍的,他们很喜欢。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被建立起来的安稳与自信。
我们又匆忙地回到了店里。他把弟弟安排进房间做作业以后,似乎终于能停下来跟我说话了。我们成了一见如故的旧友。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的那八年,我无从得知的那些年。
他离开学校以后,跟一家韩国艺人在中国创办的经纪公司签了约,他们住在一起,每天练唱练跳,有时候起得晚还会被经纪人罚抄歌词,上百遍的抄。在一次夏天,他们为了让枯燥的训练变得好玩,便一人弄了一个桶,不开空调练舞,衣服湿透了就往桶里拧,比谁的汗多。我笑他们好幼稚。他说年轻嘛,大家一起也还蛮好玩的,又累又开心,最重要的是,憧憬是滚烫的。
他在那个过程中慢慢地清晰了自己。
他唱歌难度比较大,天赋是其一,在他那个年纪,想要纠正跑调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他想着学rap,公司又没有配备老师,他就从网上找教程自学。还有就是跳舞,他借着自己在才艺大赛上那点breaking的基础,多学了些舞种。那些时间,他对自己挺狠的,经常练得过猛,走路都在抖。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年,他们那一席九个人,其间只经历了公司说以作为积累舞台经验而为那位韩国艺人担任舞群的演出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活动机会。那个组合最终没有被孕育出来。
“我差点都忘了,我那时候还是形象担当。”
“曲线吴彦祖吗?”
他笑了,笑得很豁达。我看着他,看着那张让荷茵澎湃过的脸庞。他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或许是我。
和那家公司的合约到期后,他又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接触过一些经纪公司,唱跳的路几乎是走不了了,他也尝试过当演员,他确实有一张好看的脸,但他在男演员里长得不算高,身型比例也不太好,又不是科班出身,吃了不少闭门羹。
“可能是时间不太合适吧。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刚刚有微博,天天玩的是人人网,忙着种菜收菜,抖音、快手都没有,不然你肯定能多很多机会的。”
“哎,那会儿也有心思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在都没那个心思了,谁知道莫名其妙成了什么‘曲线吴彦祖’,你说这,自己没活明白,活成别人了。”
“不也是你的个人品牌。迷妹不少吧你。”我哄了哄他。
他在清醒地衡量了自己的条件在演艺圈里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后,觉得自己对演戏的那点点新鲜感可能无法让他抵御住长久的止步不前,又或者说在那个虚幻的环境中,他感觉不到踏实,便开始盘算着做点别的事情。
他当然没有完成学业。他便回来开了这家摄影工作室。刚开始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是处于赔本运营的,那段时间他愁得觉都睡不好。后来靠低价积累了一些口碑,才渐渐进入正轨,现在还能聘些人,店里一共有小十个人了。
老旧的风格拍得乏味以后,他开始至少每半年更新一批风格,有些时候效果挺不尽人意的,几乎没人拍。我看着他言语间挑动的双眉,想到《听说桐岛要退部》里东出昌大演的那个长得很帅却没有梦想能力的角色,站在昏暗里,一边看着别人发光,一边丧。同样是好看的人,和他比起来,眼前这个被日光灯照着的昊楠,意气风发了许多。
“慢慢不就有经验了吗?”
“是啊,可是人生的经验又不是每次都有用啊,就像我的‘曲线’。”他抬起手不经意地指了指这个屋子。
“你这曲线是那个曲线不是那个曲线?”我的右手在空中划了个S形。
“是那个曲线,也是那个曲线。”我被他的解释逗笑了。他又说,“你啊,还是那么瘦,我记得以前明明是你吃得比较多,但肉全长在莲茵身上。她现在还胖吗?”
“胖。”我的眼神晃了晃。
“你脸上那颗痣呢?”
我反应了一下,说,“哦,点了,不喜欢。”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穿透了窗帘的光,淡淡的冷紫色。我越过那段被我保持了距离的记忆,回到了十年前,二零零九年的夏天,我和荷茵大一,昊楠大二。
学校那场才艺大赛上,我唱歌获得了二等奖,昊楠所在的街舞组合获得了三等奖。获奖者能够获得赞助商提供的长达一年的声乐课程培训作为奖励,所以我们在一个声乐教室里相遇了。荷茵总借着陪我上课的机会,靠近他。
就是在这所艺术培训机构的老板的推波助澜下,昊楠才会参加了一个中日国际选秀,从而结识了他后来签约的那家公司。
现在想想,这位老师的专业性是不是该受到怀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提出了机遇论蛊惑了一个长得好看的学生,让这位经管系的学生带着一丝侥幸伸了只脚进演艺圈,然后在选秀的舞台上小小光辉了一把以后,被欠缺的条件、不足的经验踢出了局。
我忽然想起那位老师的那张脸,或许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吧,如果不是她,荷茵和昊楠的感情就不会那么匆匆地结束。
二零一一年过完寒假,荷茵兴高采烈地返校时,收到的是昊楠要办理休学手续的消息,大三下学期,离顺理成章地离校实习只剩半年的时候,他在当时迫切的憧憬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休学。
荷茵一边希望他前程似锦,一边郁郁寡欢。
他们在一起一年,见证了他俩热恋的我,以为他们分手是在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当他们不得不为去处做出选择的时候,会理所当然地和平分手。没想到那个日子提前来了。如果算上昊楠的大四,他们的分手,提前了一年半。
他走得匆促,他们分得没有任何仪式,我看着他们躲开泛光灯,在操场的阴暗里聊了很久很久,好像最后的拥抱,成了他们彼此最后的默契。
一想到荷茵,我眼前的冷紫色变得肿胀而朦胧。我的意识随即跳了出来,打住了这场靠近。不过好像昊楠的出现,让这种隔绝变得容易了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以前那个任由事情主宰自己的昊楠,那个被荷茵积极追求、被老师推出去参加选秀的昊楠,将是那个漂泊的人,没想到我才是。荷茵离开以后,我连自己的活法都没敢去梳理和思考,只想任着时间把我带走。这么多年过去了,昊楠已然走向归途,那个被他建立起了固有日常的归途,而我呢,我还在寻找出路。又或许出路和归途不过只是自己的心境和感受罢了,怎么活又不是活呢?
第二天,我在跟昊楠约好的一点到达了店里。昨夜我离开的时候,他提议给我拍组照片,我说我不太看自己,便婉拒了,他说就当帮他推广新主题,他的决绝说服了我。
我进店的时候,他正趴在昨天我坐的那个座位上,来来回回画着什么。
“你在干吗呢?”我把一袋苹果放在了桌上。
“你来啦,还不是那小子的奥数题。”
“求轨迹长度……看不懂哈哈哈。”我埋头看了一眼,随即意识到了自己难得发出的敞亮笑声。
“其实挺简单的,有公式嘛。但那小子记不住,就变成我得学了。”他顿了顿,又说,“你说读书多好啊,按部就班,不像毕业后的轨迹,无迹可寻,什么都没有那么直截了当啦。这小子还不好好珍惜。”要这么说的话,数学题似乎是一种阶段,是有迹可循的学生时代,而后来的人生呢?有些时光的轨迹注定是到哪儿是哪儿,无迹可寻。
昊楠现在过着安然的生活,又满口哲理,好似那趟通往娱乐圈的旅程,让他丰盛了起来。我忽然觉得,就算如今已经没有确切的痕迹,但把他的那段经历放在时光长河里,看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
“曲线,不是也是轨迹吗?”
“哦,也是,毕竟还是个曲线吴彦祖……”他轻微地笑了笑,拿起个苹果啃了起来。
他说起了他的传说。那时候有顾客到店里来拍照,看到了他的照片,说他长得像吴彦祖,“曲线吴彦祖”的称号就和这家店的口碑一齐传开了,更有意思的是,老一辈的人哪儿知道什么吴彦祖,那家花式鸡排饭的老板还是通过他才知道了吴彦祖,还夸他比吴彦祖帅。
他给我拍照的时候,我问他没有被催婚吗,他说街坊邻居没少给他相亲,他也在等待他的“曲线Lisa”出现。我反应了一下,笑出了声。他又说,到时候他就把门口左边那幅海报换成他们的结婚照。我说你干吗不把自己换掉,他说他可是活体招牌,不能随便取代。我又笑了。
我的视线转而变得朦胧起来,或许毕业就分手是我一厢情愿的断定,如果可能的话,荷茵或许会选择来到这样一座城市和他一起生活吧?可惜荷茵没得选。我转念又想,如果一切都还好的话,这些惋惜也不会存在了吧,荷茵会有新的爱情,新的际遇,新的人生。
“我跟你讲过西南角的故事吗?”我带着那份朦胧问起了昊楠。
“西南角?”他右眼还埋在摄影机上,眯着左眼说,“我的幸运方向吗?”
我嗯了一声。我想我和昊楠的相遇或许是一场偶然,又像是一场必然。
小时候,我和荷茵傍晚吃完饭,都会到小区的院子里玩,那个院子好大好大,我和荷茵有时候玩着玩着就找不到彼此了,妈妈在院子里把我俩分别找到后说,你们得有个汇合点,就那个角吧,妈妈指了指一棵棕榈树旁,然后晃着身体念道,东南西北,嗯,西南角。
那个西南角,慢慢就成了我和荷茵各自的习惯,成了我和荷茵除了名字之外的另一个连接。荷茵和昊楠在操场上最后一次见面时,荷茵都习惯性地带着昊楠去了西南角,我走到宿舍的阳台上,毫不费力就看到了黑夜里的他们。
昊楠把照片拷到电脑里,让我选,我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瘦得和当年的荷茵快一样了,我不想再看下去,就让昊楠自己选。修图的时候,他问我,“锁骨上的痣要修掉吗?”
“随便吧。”我不知道昊楠这句话是不是在试探什么,但又有什么所谓呢。当年的我和荷茵不只是胖瘦的区别,还有两颗很显眼的痣,荷茵的长在苹果肌上,我的在锁骨的缝隙里。那些照片我也不会要的,我太不看自己。
后来我们接到昊程,又去了那家花式鸡排饭。昊程看起来没有上次那么如饥似渴,他先从他的盘子里夹了一块鸡排给哥哥,又给我也加了一块,他哥哥好像很了解他似的,念叨道,你小子肯定在学校吃零食了。他赶紧反驳,我没有!我就听着他们俩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我看着那个鸡排,忽然有点舍不得吃,给我夹菜的这个动作,在心理上被我放大放热了。
昊楠去付钱的时候,昊程跑过来趴在我耳边说,今天是周五,他同学的妈妈送了些炸鸡腿到学校,可好吃了,然后自顾自地笑得很开心。
我们三个人从花式鸡排饭走出来后,悠悠然然地走在街上,我蹲下去,捡起了一朵蓝花楹,掉落的花已经开始被浅棕色侵蚀。它那长得像长号一般的模样,一旦脱离了群体,就少了好多风光。昊程也捡了一朵,抱怨道,女孩子才写花,我写不出来啊。昊楠发出了家长的语气,你少找借口!我在旁边乐了乐。
是不是有些故事是不用去主动保持距离的呢?就像此刻,我们分明沉浸于彼此亲近的关系里,或许是浅显的,但确然舒畅又安稳。我这两年来的迷失,大抵是因为我最稳固的关系忽然就消失了,妈妈先不在的,爸爸去了一个新的家,再后来妹妹不在了,爸爸给了我点钱,没有回来。莲和荷是同一种花,妈妈常常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不见了。而现在的我是不是需要打开自己,去建立新的关系?我也不知道。
昊程啃着苹果,趴在桌上写作文。他让我帮他查查蓝花楹的资料,我给他念了念,“上千株的蓝花楹把街道变成了紫蓝色的花海,美中不足的是,蓝花楹的花期只有10天到15天。蓝花楹的花语是……”
“是什么啊?”他好奇地伸着脑袋望着我。
“宁静、深远、忧郁,”我笑了笑,“一个个蓝紫色的迷梦。”
“啊?什么意思啊?好多字不会写啊……”
“我可以帮你啊。”
他龇着牙,从小眼睛里挤出来满足的笑意。那句被我替换掉的花语在他这样的笑容中,显示出了某种善意,我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善意,对昊楠弟弟的善意。
昊楠送我到火车站。坐在车上的时候,我望着那满树满树的蓝花楹,有些喘不过气。我就要这么离开了吗?在婉拒了昊楠说带我和昊程去玩的邀请后,在自己的某些脉络正在清晰的时候,在蓝花楹还开得绚烂的时候。可是待下来又有什么长久的意义呢?
昊楠忽然指着商场外墙上的一幅广告图说,“你知道吗?他当年差点进我们那个组合,或许就是那个‘差点’让他有了现在的辉煌。”我顺着他的手看出去,我不认识广告上的那个明星,只是觉得他没有昊楠长得好看。
火车站的声音很嘈杂,广播在闹,人群在吵,时间变得很慢。我排在最后进了站,火车驶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车头那熟悉的两缕光,冲破着黑夜,驶进锃亮,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我想,把那个卖苹果的小姑娘的故事写完吧,会有新的关系介入,缓和她笨重的生活。
火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冲了进来。我忽然想起来,我和昊楠彼此都没有提加微信的事。
“莲茵……”
火车进站的声音那么大,我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叫我。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了。火车进了站,周围又安静了。
五月的蓝花楹,像昊楠和荷茵短暂的爱情,像昊楠短暂的光辉与憧憬,像我意外被打断了的迷失与落魄。那句我没有告诉昊程的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情——或许只是阴差阳错地好像想要跟你的人生扯上某种关系,像一种调侃,又似乎在这次旅程中,成了一种慰藉。
我在我那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日记本里夹了一朵蓝花楹,作为萍水相逢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