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黑夜里的人,最怕闪电。
1. 吉祥
当阳是座小城,在一些地图上常被“湖北”的“湖”字盖住,没什么人知道。
而古时候它还算是有些名气,叫麦城,大英雄关羽的故事在这里终结。
旅游景点总是带着“遗址”二字,故时虽有荣光,今日只得风凉。
楼宇把旧事镇压在黄土之下,新事虽也有一些,只是比起英雄折戟,稍嫌无趣。
李吉祥每天与很多人擦肩而过,他甚至想过,在这座小城生活快三十年,或许早已与每个人都擦肩过一次。
但他觉得不划算,因为擦肩而过的人们从未留给他些什么。
下了公交车,看着车子远去,李吉祥想起来曾经与女友在这里一起下车的情景。
回忆中,他感到全世界都在远去。李吉祥心里清楚,这是失恋的后遗症,只是来势凶猛,悲伤的心情由不得人来控制。
五分钟前,他发出了一条短信。这是他第十几次发出同样的信息,全都没有回音。这一股傻子般的执着,是他在失恋的沙漠中最后的海市蜃楼。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几乎每个人都这么问过另一个人: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吉祥总是望着远方,沉默地等待着手机短信的铃声,像是在等法官落槌。只是每一次都没有回音,那槌子就偏偏悬在半空,让人心痒。哪怕一个“不”字也好,死心就是了。
不,还是不要“不”字,就这样吧,等得起。
长出一口气,回神摸了摸裤兜,李吉祥忽然大惊失色。
手机没了!
我X!
赶忙找了个公用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
再打一次,被挂断。
他确定,自己的手机是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
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只能报警。警察说,你留个联系方式,我们会跟你联系。
这句话一点都不让人宽慰,李吉祥心里一凉,却又很罕见地感到一身轻松。
就这样吧,我也不要知道答案了,要离开就全都离开,剩我一个人也好。
只是回到家又开始躁动,出现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她回信息了该怎么办?万一她问我还爱不爱她,而我却没有回复,又该如何是好?万一她打电话来却被挂断了,她会怎么想我?万一她说……
想着想着便着了魔,却又无可奈何,狂躁起来。狂躁之中,李吉祥突然记起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自己的手机虽然设有密码,但可以在锁定屏幕上显示一部分新接收短信的内容,以及陌生电话的号码。
于是他出门买了张新的SIM卡,找出一部旧手机,充上电发了条短信:500块,手机还我。
李吉祥知道希望不大,但总要试试,万一他还了呢?万一她回我信息了呢?
等了一个晚上,安静的旧手机终于让他绝望,那把槌子从宇宙中消失,永不会再落下。
他还是带着那部旧手机去工厂上班,虽然这个号码谁也不知道,唯一一个有可能知道的,是那个偷手机的贼。
本已不抱希望,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吉祥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短信:贱狗,算你运气,2000块,少一毛都不行,我快递给你,货到付款。
李吉祥不仅手机掉了,还被这小偷莫名其妙地送了个“贱狗”的称号,心里怒不可遏,但想了想,还是平复心情回了一条:800块,各取所需。
陌生的号码没有再回信息,打过去几次,都被挂断了。
在旁人眼中,李吉祥不是个大方的人,女友与他分手,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用两千块买回个已经不算新的手机,买一条“万一她会发来”的短信,对李吉祥来说,还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李吉祥开始愤恨起这个偷手机的人,怎么会把陷自己于这么不堪的境地。
他生气了,他心想,你这孙子,你当我傻?我一分钱都不给你。
李吉祥回信息说,那就2000块吧,南正街菜市场5号的鱼摊。
琢磨了一下,可别认错了人,又发了一条,我姓李。
不一会对方回了过来:好,明天中午收货。
第二天李吉祥请了假,中午时分,趴在阳台上盯着楼下的鱼摊,手里捏着电话。
电话响了,李吉祥接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李吉祥吗?有你快递,货到付款,两千块整,你知道的吧?
李吉祥拿着电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发现鱼摊的角落有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人,手上拿着个盒子。
李吉祥见过他,确实是个送快递的,在这个街区送快递已经两三年了。
李吉祥说,嗯,我知道的,马上过来,你等我一下。
送快递的说,好的,你快点。
挂了电话李吉祥就报警了,警察一听又是他,一个劲地说好,说一会就过来。
李吉祥是个小市民,小市民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让警察来抓这个送快递的,再让送快递的带着警察抓小偷。
这样一来,自己不用付钱,警察抓到小偷,手机也拿了回来,三全其美。
谁知等了好一会警察还是没有踪影,他又打电话,警察在电话那头已经有些不耐烦,说你别急你等着!便挂掉了。
李吉祥怎么可能不急,他不想等了,下楼过街,送快递的正不耐烦地吃着隔壁水果摊老板给的苹果。
见李吉祥过来,送快递的嘟囔了两句,大概也就是市井语言中骂人的词句。
李吉祥也不在意,跟送快递的说,我得先看看货。
送快递的翻起白眼,但也只好无奈地打开盒子给他看,问他,你这手机二手的吧?两千块,你也真舍得。别看了,给钱。
手机背面的角落贴着一颗星星,那是前女友的手笔。李吉祥一看便知这是自己的手机,一把抢过来揣进了口袋。
送快递的一愣神,李吉祥趾高气扬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手机,被那个发快递的偷了,我已经报警了,你带警察去抓那个贼。
送快递的似乎意识到些什么,一下扑过来,想把手机抢回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送快递的嘴里喊着,我就是个送快递的,你给我钱!
扭打之中,李吉祥刚刚抢回来的手机从裤兜里溜了出来,扑通一声,掉进了鱼摊的鱼缸里。
这手机见证了李吉祥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恋爱,显示过誓言,也显示过谎言,见过爱,也见过恨。这么失而复得,也算是经历了其他手机不曾有过的诡异经历,但李吉祥甚至都忘记了去看它一眼,看看是否有未接的来电,是否有那么一条他心中所念的信息,那一条“万一她会回我”的信息。
而一切已经晚了,成了谜,不声不响地落入鱼群,长眠而去。
鱼的记忆很短,甚至已经记不得这手机是何时掉落的,而人的记忆太长,又忘不了该忘的,一切业障如影随形。
送快递的见李吉祥呆立原地,心知这钱是铁定拿不到了,暗自认命,打算就这么走了。
谁知转身却撞上一个穿制服的人,李吉祥回头看见,抢上来一把拉住送快递的,跟那人说,就是他!他妈的把我手机弄水里了,你让他带你抓那个贼!
警察总算是来了。
两人一通七嘴八舌,警察在一旁看了半天,皱起眉说,别吵了!跟我回去做笔录。
三人坐上警察的小摩托,送快递的被夹在李吉祥和警察中间,动弹不得,暗自发愁。
回到派出所,警察的同事们看见他,哄笑起来,哟!王如意办大案了!
2. 如意
王如意,不是很如意。
当人民警察本是想当英雄,保家卫国。不曾想当阳这小城市市泰民安,他负责的辖区更是风平浪静,王如意一身英雄情怀无处施展。
桌子上摆着一本全国重案要案的通缉犯头像,是王如意自己制作的私家珍藏。
这本小册子里的百十来号人全都真实地存在着,蜷缩在这个世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活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王如意的“梦想”,但残酷的现实是:对王如意来说,他们不过是永远不会相逢的陌生人。
这小册子日复一日地看了好几年,王如意的工作却依旧局限在偶尔接到的打麻将扰民和丢手机之类的报警电话。同事们也常常有意无意地调侃王如意“办大案”的英雄梦,他只能安慰自己:自己的不如意,就是人民的如意。
不过这天有些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异样的味道,一大早,一个小男孩来到派出所,说要自首。
这派出所也算有些年份了,来自首的还是头一个。王如意一听,这说不定是大案,赶紧抢上去“接单”,同事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他强忍着内心的某种快感,问小男孩,你干吗了?
小男孩低着头,红着脸,似乎是干了件天大的丑事一样,小声说,偷车。
王如意暗想,嗯,偷车,至少涉案金额够大。打起精神循循善诱,结果问到后来才知道,偷的是电瓶车。
王如意问他,你怎么偷的?
小孩摸出一套开锁工具,说就用这个,把圈锁撬开就可以。
王如意指着开锁工具问,哪来的?
小孩说,网上花两百块买的。
王如意又问,那车呢?
小孩说,卖了。
王如意问,卖了多少钱?
小孩说,二十。
一旁的好几个同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跟小孩说,小朋友你数学不好啊,你这还亏一百八呢!
王如意没搭理他们,继续问小孩,那你为什么来自首?
小孩说,我本来就是想试试这些工具能不能开锁,没想真的偷车,可是有人来买,我还是卖了。
随即低着头说,我这样不对,我要自首。
王如意心中长叹一口气,还真是个红领巾啊!也想笑,又想哭。
本以为是个什么要紧的案子,谁知道,也就是个段子。
下午,总机转了个电话给他,说是掉手机的。是的,又是掉手机的。
这样的电话王如意没少接,他耐着性子说,你留个联系方式,我们会跟你联系。
挂了电话,他心想,手机这会早被卖了吧。
一般来说,掉手机这种事情,事主也就打个电话走个形式,算是尽了人事,天命难违,认命了也就算了。
果然,第二天,掉手机的人没再打电话来,王如意想,手机肯定是被卖了。
谁知又过了一天,这人竟然再打来了,还说什么要他抓个送快递的再让送快递的带他去抓一个偷手机的贼。
王如意在办公室里一说,同事们纷纷起哄,说王如意你这是大案啊!去啊!
这一听就无比荒唐的事情,他当然不想去。磨蹭半天,电话又来了,王如意没了耐心,向电话里吼道:你别急你等着!挂了电话就骑上摩托车出了门。
同一个人打来三个电话,都是记录在案的,再不处理,王如意恐怕要更不如意了。
远远地,王如意看见两个男人在鱼摊前扭打在一起,一副市井流氓打架的姿态。
他隐约感到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可是具体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
小城风尘中,“大案”没有,打架倒是寻常。这种事情也不难解决,王如意甚至拿脚趾头也能想到结局,无非是带回去调解调解,愿意出钱的出钱,愿意吃亏的吃亏,很多矛盾,到最后都莫非如此。
正琢磨着,两个人又忽然不打了,一个盯着鱼缸发呆,另一个作势要走,眼看这事情或许就要这么过去。
王如意想干脆不管这事了,但又必须去管。
他们所长说过,有些事,你不想做,但又必须去做,这就是责任。
耐着性子听他俩吵了半天,理了理思路,王如意终于听明白,原来撞上自己的人是在这里送快递的,这个叫李吉祥的报案人要自己带着这个送快递的去抓那个让送快递的发快递的小偷,这个小偷偷走了报案人李吉祥的手机。可李吉祥的手机此刻实际上已经找回来了,但是又因为和送快递的打架掉进了鱼缸。
那么现在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手机进了水,坏了,算谁的责任?第二,这小偷到底还算不算小偷,还抓不抓?
王如意看着李吉祥趾高气扬滔滔不绝的嘴脸和送快递的一脸愁容的样子,心里苦笑,就这点破事,亏你也想得出来。
先回去再说吧,只得皱眉怒喝,别吵了!跟我回去做笔录。
回派出所的路上,三人像个汉堡一样夹在摩托车上,谁也没说话,各自思量着自己诡异的心事。
王如意的同事们看见他,哄笑起来,哟!王如意办大案了!
王如意没理会他们,径直把李吉祥和送快递的带到个安静的审讯室。还没坐定,两人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王如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都闭嘴!
毕竟是干警察的,这一嗓子还是有声有势,两人都哑了火,蹑手蹑脚地坐好。王如意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说话,对李吉祥说,你,说说怎么回事。
李吉祥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说?
王如意想了想,说,就从丢手机的时候开始吧。
李吉祥说,我前天坐公交车,下车发现手机被偷了,然后我就联系那个偷手机的,昨天他回我信息,说让我花两千块买回来,今天快递给我,货到付款。
然后指了指送快递的,说,所以他送的手机本来就是我的。
王如意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点了点头,又问送快递的,你呢?那个人什么时候把手机给你的?
送快递的紧张得满脸冒汗,还没等他开口,李吉祥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骤地拍案而起,把王如意吓了一跳。
李吉祥指着送快递的,颤抖着问他,我只说了我姓李,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叫李吉祥?
汗水一颗颗从脸上流下,送快递的不知道眼神该放在哪里,四处乱飘,没有回答。
王如意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满脸是汗的男人,似乎是在判断着这个人,又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慢悠悠地问他,手机是不是你偷的?
送快递的这下着急了,脸上的汗越冒越多,口齿也伶俐不起来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李吉祥这个名字是他发快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带你去找那个人!我的身份证还在他那里!
王如意眼见送快递的终于愿意配合,心里踏实了。倒不是他真想去抓偷手机的贼,而是只有在这个时候提出调解,他才会接受。
世间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最大的前提是,与己无关。
王如意笑眯眯地问送快递的,反正手机也找回来了,要不你们私下调解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吉祥还在一旁嘟囔着,他怎么知道我叫李吉祥?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但不敢深想。
送快递的却摇了摇头,说,不,我带你去找他,我知道他姓赵。
3. 赵财
当阳有个叫长坂坡的地方,最出名的赵姓人士自然是长坂坡一战单骑救主的赵云赵子龙。
赵财也姓赵,可惜天差地别。
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听名字就可以想象,赵财的爹妈是财迷,财迷的孩子,爱钱是骨血里的基因。
听名字也可以想象,赵财的家里没什么文化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如果不是君子,无道也可。
天蒙蒙亮,赵财从居民楼的麻将馆里走出来,这一晚上点背到了极致,一把没赢过,连裤衩都快输了出去,欠下一千多块外债还不知道如何偿还。
他妈的,昨天还不如回家睡觉呢!赵财心里嘟囔着,一边琢磨着去哪里搞钱还债,一边讪讪地抽着烟。
自己还有辆电瓶车,应该能卖上个几百块,实在不行就卖了吧。
谁知,走着走着,定睛一看,人算不如天算,那本该停着电瓶车的地方只剩下个圈锁孤单地躺在地上,空荡荡的街道在微亮的晨光中显得狰狞,像是有个神秘的影子在某个角落里向他示威。
打一晚上牌,谁料赔了夫人又折兵。赵财捡起圈锁,挥舞着咒骂起来,也不知道骂给谁听,什么祖宗八辈,什么身体器官,什么猫狗鸡鸭,统统骂一遍,一副但凡被我找到你我打不死你的气势。当然,反正也是找不回来了,只能靠言语出出气。
这下可好,边骂边自己晃荡着往家走,到家了倒头就睡。窗外,小城的人们刚刚开始一天的生活,天色越来越亮,人间烟火的气味也慢慢升腾。
睡到下午,赵财饿了,又晃荡进一家路边小店,要了一份最便宜的炒豆饼。
边吃边后悔,无非一些琐事细节,那个二筒吃上就好了,那个七万不打也不至于点炮,早知道电瓶车就停到巷子里,妈的,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我上家是不是出了老千?
老板见他闷闷不乐,好意问他,怎么?不好吃吗?
赵财没好气地回他,哼,好吃,好吃能吃出钱来?
老板撞了个钉子,自觉没趣,转身走了,嘟囔着什么。
赵财叹了口气,大声说道,唉!世事无常啊!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其实赵财哪里见过世事无常呢?还不就是牌桌上那些早已注定的“运气”,人生的大起大落,困在钱眼里的人永远也见不到。
谁知,一抬头,赵财觉得世事真的无常。
自己的电瓶车就停在店门口,就这么安静地、随意地停着,歪在电线杆上,像是个娇弱的女人,在等自己的男人。
车钥匙还在兜里,赵财拿出两三个硬币放在桌上,炒豆饼还剩下一半,他一个箭步冲出去,也不管这荒唐的一幕是如何出现的,骑上车,绝尘而去。
虽然骑着自己的车,却也不知为何,竟然心虚起来。绕了三两个路口,终于从院子的后门绕回了家,这次学乖了,干脆把车停进了楼道里。
车座里有把旧锁,赵财刚打开准备拿,忽然发现,里面竟然有一部手机。
手机的电量还有一半,想打开,却设有密码。锁定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还有条陌生号码的信息:500块,手机还我。
赵财怒了,你他妈的反应还挺快,这就知道发短信了?偷我车,还找我要手机?!也太不要脸了!况且这手机看样子至少也值个千八百,五百就想拿回去,做梦吧!
生活真是无法预料,赵财早上还又欠债又掉了电瓶车,转眼间不仅车找回来了,还搭上一部这偷车贼的手机,颇有些“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味道。他这时虽然恨这个偷车贼,却也美滋滋的,这手机算是救了他的命。
下午,赵财找了个收旧手机的,一问才知道,这手机也就值600,琢磨半天,还是没卖。
晚上赵财又去了麻将馆,得意地把手机拍上桌给债主,说这手机怎么也值个两千多,我给你了,就当抵债。
可惜债主也不傻,谁知道这手机是哪里来的呢?若是变不了现等于废铁,要是拿去卖,能卖多少还不一定呢。再说了,也不知道这背后都有些什么故事。三两句话便把赵财打发走了,跟他说,要现钱,不要这破玩意。
一夜无眠,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办法,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睡到中午起床,赵财做了决定,这手机他本来是坚决不打算还给偷车贼的,谁叫他偷了赵财的车呢?可是还债的事情已经火烧眉毛,无奈之下终于还是走了这步棋。
但赵财想,我决不能便宜了他,然后拿自己的手机给那个要手机的陌生号码发了条信息:
贱狗,算你运气,2000块,少一毛都不行,我快递给你,货到付款。
赵财很想自己去找那人,再亲手暴捶他一顿。但他也明白,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亲自去的,对方是狼是狗都不知道,太被动。
那人很快回复:800块,各取所需。
赵财一看,八百?老子还不如自己卖了。
对方打来几个电话,也都被他挂掉了。
谁知刚出门就又收到信息:那就2000块吧,南正街菜市场5号的鱼摊。
不一会又发来一条:我姓李。
孙子,原来你姓李!算你识趣。赵财愤恨又有些高兴地想着。
赶紧找来个送快递的,说要送个同城,问多久能到。送快递的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中午。
赵财赶紧回信息:好,明天中午收货。
谁知,一听是货到付款,还是两千块这么高的金额,送快递的不干了,说公司没这业务。
赵财不傻,嬉皮笑脸地对那送快递的说,你就当干一单私活!快递费怎么收,你说!
送快递的纠结再三,咬了咬牙,说,三十。
三十块赵财出得起,反正连那两千块也是捡来的。但毕竟是还债的钱,就这么给了个送快递的,赵财有点不放心。
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送快递的,三十多岁,作为送快递的年龄有些大,一脸黝黑,赵财自己心里有鬼,也总觉得别人的眼神里藏着点什么。
不行,不能就这么给他。
赵财想了想,问送快递的,这么多钱,要不你把身份证押在我这里?回头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证。
那人似乎有些不情愿,磨蹭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
谁知他刚走又很快回来,赵财以为他要反悔,赶忙把身份证揣进了兜里。
送快递的说,你就写了电话,没写名字,收件人叫什么?
赵财说,姓李。
送快递的低头写着,又问,李什么?
赵财想了想,说,李吉祥。
赵财转身就给债主打电话,说明天能把钱还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盘算着这笔不错的“生意”,生怕出了差错,赶紧把送快递的身份证拿出来看了看。
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赵财哑然失笑。
嘿!还真是我的财神爷,我叫赵财,他叫金宝!
招财进宝啊!
4. 金宝
金宝喜欢送快递这份工作,他每天会见到很多人,但谁也记不住他。
这样很好。
坐在审讯室里,面前的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宝,派出所那种特有的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满脸是汗。
他开始后悔,怎么就接了这么一单?
这是一单有些诡异的快递,说要他就当私活干,货到付款,金额还不小,两千块。
金宝干了三年,还没接到过这样的单子。
也是贪心了,平日里这样一单同城也就不到十块,心一狠,要了三十。
虽然身份证给了对方,但他看起来顶多是个痞子,不像坏人,再说了,这两千块是交给金宝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拿着手机,金宝还琢磨着到底是用袋子装还是用盒子装,正想再问问那个发件人,谁知他已经回头走了,隐约听见他在打电话,喂,毛哥啊!我小赵……
管他呢,反正两千块是给我的,他比我着急。
第二天,金宝找到那个收快递的鱼摊,打电话给这个叫李吉祥的人,等了半天,没人下来。
好在跟附近的邻里关系都还不错,等待也不算无聊,吃吃水果,聊聊家常,权当休息了。
不一会,叫李吉祥的人来了,事情有了变故。
一番扭打,手机掉进鱼缸,还引来了警察。
坐在去派出所的摩托车上,金宝心里默念着,一个手机而已,应该不至于吧?
走进派出所,一双双警察的眼睛像利刃一般闪亮,闪亮之余又透着狡黠。金宝不敢看他们,低头向前走着,只听见他们哄笑:哟!王如意办大案了!
大案?怎么是大案?!
一声不响地听了半天,看样子那个发快递的确实是个小偷,这事情跟自己确然是没什么关系,想到这里,金宝踏实了一些。
叫王如意的警察问金宝,反正手机也找回来了,要不你们私下调解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宝一想,自己的身份证还在那个姓赵的人手里,现在这样自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搞不好还得自己垫上两千块。
但他又实在不愿意再回到这气息恐怖的派出所里,左思右想,觉得这事确实和自己沾不上什么边,自己不过是个被稀里糊涂拉进来的局外人。金宝无亲无故,这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卡片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根。
最后还是打定主意,摇了摇头。不,我带你去找他,我知道他姓赵。
金宝想好了,拿到身份证就走。
王如意显然是没想到金宝居然愿意费劲帮自己抓小偷,有些出乎意料,但又骑虎难下,只好勉为其难地跟金宝说,那这样,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钱拿到了,约个地方给钱,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他仔细看着金宝,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渐渐地,觉得他有些古怪。
一旁的李吉祥急了,说,我也要去!
王如意白了他一眼,骂道,就你?去了再打一架吗?
走出派出所,金宝见王如意去开了辆警车,问他,怎么不骑摩托了?
王如意笑着说,你要是个小偷,坐摩托回派出所,你不跑吗?
金宝坐在后座,发现王如意不断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自己,有些发毛,索性身子一蜷,缩在了窗边。
王如意忽然问他,你会开车吗?
这句话的声音是如此平静,甚至过分的平静,过分的沉稳,以至于显得危险。
金宝小声说,不会,我们都是骑车。
王如意又问,你哪里人?
金宝愣了一下,说,北边的,远安。
远安和当阳同属湖北宜昌市,南北相隔。
王如意“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到了约定的地方,两个人都没下车,王如意跟金宝说,看见人就告诉我。
不过是个偷手机的贼,甚至是个偷手机还不成功的贼,搞成一副无间道的阵仗,并不是王如意的本意,也出乎了金宝的意料。
而此刻,在王如意和金宝的心里,都隐约地想着另一件事。
就是他!金宝伸手一指,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正靠在一根电线杆旁抽烟。
说罢就要下车,金宝想好了,赶紧拿回自己的身份证,拿到就走。
谁知王如意抢先一步下车,一把把车门摁住,跟他说,你别动。
三两下的工夫,车子后座里多了个人,脸色难看至极,喘着粗气。金宝问他,我的身份证呢?
那人一脸强忍的怒气,没好气地说,就在我身上,但是这事情还没完,我的钱没拿到,我要是有什么事,你的身份证就别想拿。
金宝着急了,小声喝道,就你,贼娃子进派出所,还想着拿钱?
那人正要发作,开车的王如意忽然吼道,都别吵,有事情回去说清楚,谁都别想走。
说罢,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人。
回到派出所,李吉祥、赵财、金宝三个人并排坐在审讯室里,各怀心事。王如意在他们面前踱着步,一边踱步,一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三个人。那种眼神,像是要把人剖开了看穿一般,令人发毛。
李吉祥想问身旁这个偷自己手机的人,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是不是有人发来了信息?那信息是谁发的?说了什么?可是这空气里充斥着某种力量,让他张不开口。
金宝的双手互相紧握着,试图冷静下来,他只想从赵财手里拿回自己的身份证,只想让这如针扎般的分分秒秒赶紧过去。
赵财早已在心里把眼前这个莫名其妙抓走自己的警察骂得体无完肤,但毕竟是进了派出所,到底为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只想着,我的钱怎么办?要是没钱,我的债怎么办?
王如意呢?还在踱着步,还在端详着。他呢?他想要什么?
王如意忽然笑了,骂道,你们几个宝器!笑得很诡异,眼睛如一道闪电,扫射在每个人脸上。
然后又陷入了安静,谁也没先说话,都在等,等别人先说。
忽然,王如意身上的气息变了,眼神也变了,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眼里发射出一种炽热的光芒,此刻任凭谁跟他对上眼,都会被烫伤。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往两边一分,指着面前三个人中的两个人说,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清了清嗓子,王如意问,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眼前的男人似乎再也承受不起心中的重压,面如死灰,点了点头。
5. 稻城
2010年秋,四川盆地的西南边缘,稻城,天色未亮。
漆黑的国道没有一盏灯火,那是一种彻底的黑暗,这种黑色似乎是要把人世间的一切爱恨缘分都揉捏在一起,再孕育出一个黑洞一般的秘密。
面包车车灯的两道光像两把利刃,撕裂黑暗,徐徐而来。
相逢只在刹那间,尖叫与轰隆之声也不过瞬时过耳,随后一切都静了,也暗了。
男人从面包车里爬出来,拿手电一打,虚弱的光亮给他的人生改了道。撞死两人,车子报废。
而对这个男人来说,此时此刻,更可怕的事情是,天就快亮了。
不远处的村庄已经有人惊醒,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远处亮起。他把面包车的车牌摘下塞进了背包,从尸体身上捡起一把藏刀刮去了发动机上的数字。然后在国道上疯狂地奔跑着,他要比太阳跑得更快,要在太阳升起前离开。
可惜他太慢了,跑不过太阳,甚至也跑不过身后渐渐追来的摩托车。
摩托车上有两个人,一番厮打,又添了两具尸体。
那男人站在血泊里,站在世界的边缘,哭了,哭得毫无动静,像猫的脚步。
不过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相逢,毁了他的一生。
逃,只有逃。
案发地点偏僻荒凉,车上指纹找不到主人,线索单薄,警方得出的结论近乎于零:凶手是成年男性,本省人。唯一调出的监控,也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就此成了悬案,成了数据库里的一个代码。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叫王如意的小警察把它调了出来,打印成一张照片,夹在了自己的小册子里。
看了这么些年,他今天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那天在鱼摊看两个人打架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终于确定,那个在鱼摊打架的背影,就是那个人。
王如意的老婆是四川绵阳人,“宝器”是四川话中调侃骂人的语言,不管是当阳人还是远安人,初次听见,肯定是听不懂的。
但眼前这个自称来自远安的快递员,却在听到这两字的时候,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
金宝逃了很多年,从四川逃到重庆,从重庆逃到湖北,从稻城逃到麦城,他觉得够远了,也累了。
他从未把自己当做一个杀人犯,那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一场极不真实的,却要猎杀他一生的噩梦。
在当阳生活这么些年,甚至连口音也早已学得与本地人一样,但这骤然出现的乡音,任凭你铜墙铁壁,都是躲不过去的。
又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相逢,终于再掀起了金宝那个藏在心里最黑暗的地方的秘密。
而这一次,他甚至都不是相逢的主角。
6. 影子
尹子今年二十来岁,初中辍学,没上过一天正经班。活在世上,像个影子。
这样的人,每天不上班,抽着红塔山,能活下来,能吃肉喝酒,自然也是有能耐的。
菜市场,公交车,人才市场,凡是喧闹拥挤的地方,尹子都爱去。自然不是为了买菜,也不是为了坐车或者找工作,这样的地方人多,随便晃晃,几个不经意的擦身而过,便有了收入。
他喜欢观察人,这人越是心不在焉,越是一脸梦游的样子,越是好下手。
这天,在公交车上,他就发现了这么一个人。
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一部手机到手,而那人还悠悠地望着窗外的街景,如老僧入定一般。
真是个呆瓜,尹子心里得意地笑着。
这种事他有一整套经验,得手了就赶紧下车,再关机,找个收旧手机的一卖,万事大吉。
谁知道这次还有点不同,这款手机他没遇上过,弄了半天不知道怎关机,幸好机主打了几个电话就放弃了,否则还真有点麻烦。
不一会,机主发来信息,手机的锁屏上显示:500块,手机还我。
尹子当然不打算回复他,但他心想,这小子还挺聪明,手机还是别着急卖了,可别再被他搞些其他的招数,等没电了再说,反正也不缺这一部手机的钱。
虽然还没有变现,今天也算是有收获。晚上找几个朋友喝了顿大酒,吐得不成人形,但尹子很开心。
这就是他的生活。
酒醒了准备回家,天还没亮,胃里阵阵绞痛,步履蹒跚。
就这么蹒跚着,黑暗中忽然撞上个人,定睛一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扶着一辆电瓶车。
尹子正好胃里难受,问小孩,你载我一段行么?
小孩眼神闪烁,慌乱无主,没说话。
真是小贼遇上老贼,跟这小孩比,尹子可算是祖师爷了,一眼就看出问题来,暗想,这么大一个便宜!可不能丢下。
三五句话便把小孩套了进去,承认车子不是他的。这下可好,无非就是再说些危言耸听的话,最后逼着小孩二十块成交。
临走还不忘威胁一句,你老实点,当心我去派出所告你。
车子没有钥匙,但这并不是问题,尹子的朋友多,有的是办法。
一天之内接连“得手”两笔,心里高兴,尹子这下胃也不疼了,赶紧把车推走。
回家睡了一会,打算去找人解决一下这车钥匙的问题,无奈推到半路肚子咕咕叫,只得找了个路边店,要了碗牛油面。
谁知进去也就几分钟的工夫,一回头,车没了。
这下倒好,那手机还放在车座里呢。
尹子倒也想得通,出来“捡”,总有还的时候。对他来说,日子还是继续过,没什么区别。
确实是这样的,一部手机,一辆电瓶车,来去如风,只是这风的力度似乎不够大,没给尹子带来丝毫的影响。没有人会寻找他,没有人会想念他,他就继续像个影子一样,这么游荡在世间,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做一个天空与尘土之间最彻底的小人物,再肆意地去撬起那些不愿被翻开的石头。
和前一天比起来,除了少了买车的二十块钱,他的生活依然如故。
可是,别人呢?
五万,奖金五万。
李吉祥“举报”有功,得了面锦旗,分走一万。赵财厚着脸皮说自己也参与了,又拿走五千。剩下三万五,都是王如意的。
赵财终于有钱还债,还剩下不少,打算用它们翻本。
一夜之间,办大案,发大财,王如意也笑开了花。
唯有李吉祥,他还有一个问题。
李吉祥问赵财,你怎么知道我叫李吉祥?
赵财说,你那手机夜里来了条短信,我当时还纳闷,吉祥是什么意思?请安吗?后来一想,是你的名字。
李吉祥颤抖着问,短信说的是什么?
赵财抠着头皮想了想,说,吉祥,你还爱我吗?
晚上,赵财果然又去打麻将了,电动车换了把锁,停在了巷子里,叼着二十元一包的黄鹤楼,麻将牌相互碰撞的声音此刻悦耳动听,赵财心想,今晚手气差不了。
麻将是一种有趣的游戏,有一万种赢法,也有一万种输法,其关键,在于你在什么时候遇上了什么牌,但这并不取决于你,而更多地取决于别人。
在这个游戏里,每个人都推动着另一个人,哪怕随手打出一张对自己百无一用的小牌,也可能便因此陷入了泥潭。万劫不复的循环之中,有人赢,有人输。赢者自知,是托了他人之福,输者自勉,山水有相逢,总有我翻身之日。
就这样,世事才得以缓慢地,踌躇着向前。
一局结束,推倒重来,几双大手如太极云手一般在牌桌上推揉,打乱世间相逢的顺序,下一次,谁也不知道结局。
可是,有很多结局,在坐上牌桌之时起,又早已注定了。
窗外,天色黑尽,无名的灯火亮了起来,它们星散四处,似乎藏着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很快,又要伴着鼾声再次入眠。
一道影子闪过,它也有一双手,就要划出一道闪电。
那亮如白昼的一瞬间,无人可以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