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

蜜月

爱情是一种假象,但这些假象支撑着人的生活。 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感觉,一种潜意识。 它让人粗心大意,忽略掉彼此的许多,甚至误以为对方已经可有可无。 只是当有一天你真的要离对方而去的时候,所有过往的细节都一应清晰,它们拉住你,请求你:一定要好好看清楚。

10月 15, 2020 阅读 1573 字数 7946 评论 0 喜欢 0
蜜月 by  红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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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一踮起脚,费了半天劲才用那把小钥匙打开了对应房号的信箱。里面的一大堆信件广告单子一瞬间得到了释放,顺势倾泻而出,争先恐后地打在他的小脑袋小肩膀上。

等它们噼里啪啦地全都掉好了,他再伸手进入信箱里掏出漏网之鱼们。

进出单元楼的大人们都撇过头,看着这个九、十岁样子的小男孩儿打开书包,挑拣着散落一地的信件们,有合适的就塞进包里,剩下的连同他划满大红叉子的试卷一同扔进了垃圾箱。

突然他拿到了一封明信片,正面上是夜幕下灯火阑珊的布达拉宫,背面则满是苍劲的字。

他豁着牙默念着,很快辨析出了信就是写给差使他来收拾信箱那位的。

再看落款,两个字——老霍。

1
三月里,我与江圳去民政局领了红本。

下这个决心几乎是一时兴起。结吗?结吧。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翻来覆去地看着两本证件,又对比着某些细节。但这些看似认真专注的行为实际是无意识的,因为我全部的心思都正集中于猜测他将在第几句话开始正式称呼我为“江太太”。

但不巧地,还没碰到合适的话茬儿带出那个称谓,车子不合时宜地出了点问题,江圳只得靠边停住。几分钟后他再回到驾驶室,从储物屉里掏个扳手又出去了。我只好把抻得老长的脖子缩回,若无其事地把所有证件都收起来,装进挎包里咔哒扣好磁铁扣,又轻轻拍上两拍。

“我并不焦急。”我这样想着,又解开手机锁屏,进入朋友圈从上划到底,再返回顶部下拉刷新。

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拨拉了半天,我这才突然想到还没把消息正式告诉给爸妈。赶紧点开置顶的“老霍家”群组会话。刚把语音消息发出去,屏幕顿时一暗,小姨的电话接了进来。

“喂,小姨?”
“霍婕啊,老霍他……”
……

挂掉电话后,显示通话时间是一分二十七秒。心跳声密集地震着鼓膜,我有些恍惚。可能是被方才听到的一切给吓坏了,才无法集中理智去确信这场对话的短促。

江圳处理好了车子的小毛病,愉快地回到车里来,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脸上有一撇黑印子,便拉过我的手指装模作样地去擦拭。

我任由他摆弄我的手指,目光涣散。
“怎么了?”江圳察觉出异样,收敛了顽笑。
“我爸没了。”
话说出口,江圳的脸色就变了。而我听到那声音僵硬得仿佛只是借由我的口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再一次向存在或虚无的一切传达出一个结论。

我的爸爸,没了。

2
南方的春天总是雨雾迷蒙,活像做了一个凄惨的梦,又冷冷淡淡的,让人握不准它颓圮的尺度。

墓园里是难得不破败的,厚厚的青苔爬在许多碑上。有座靠墙的墓,碑上竟然挂住了几条开了花骨朵的藤蔓。

过去也曾随行祭拜过逝世的长辈,却没有哪一次胆敢仔细去瞧别的碑。但那天我认认真真地去看了我爸邻居们的相片。还好都慈眉善目。

我爸爸为人老实敦厚,人还没欺着他,他就先让人一步。以前他单位上一有那种长得凶恶又壮实的人与他共事,我就害怕他会受人家的气,非要拉了家里其他看上去不好惹的亲戚去单位找他兜两圈。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的尾端,不太相干的人早已悲伤得意兴阑珊。只有我妈还像块彻底浸湿的木头般,执拗地沉溺在哀恸之中。

她当年嫁给我爸的时候才二十岁,我爸如今离世时六十三岁,她才刚四十出头。

黄粱一梦二十年,却像不过恍惚一瞬间。

而我作为主持大局的人,如同一个识趣的导游,从情绪中抽身而出,点头授意游客们可以踏上返程之路了。

“回吧。”

人便都走动起来,混着泥水,将那些层层盖在路上的落叶杂草再踏碎一遍。
送走老霍后,我回家洗了把脸。
整张脸被眼泪泡得发胀,上面许多道绷亮的泪痕。

之后我便往床上一倒,一鼓作气地昏睡了两天。
但这之间没有做任何哪怕零散的梦,意识里干净又空荡,仿佛一切能反映外物的感知都被钝化了。

3
两天后,天放晴了。我妈炖了排骨汤,加了绿豆薏米。
在雨后喝这种祛湿清热又温补的汤,是我们家多年的习惯。

汤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只是这个屋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住了,突然就只有她一个人住了。

她失魂地揭开锅盖,蒸汽一下子冒上来,烫得她措手不及。锅盖被下意识地扔开,但手上瞬间钻心的痛感让她甚至没能听到盖子在地砖上跌出的巨响。

她甩着手,痛得厉害,立即想到了要叫老霍过来。以前每当她被烫着了,老霍总是一溜小跑地去拿牙膏来给她抹上止疼。
直到下一刻,没有任何人走到她身边,她才幡然醒悟过来,伴随着捺不开的失落。
稍后,手上的痛逐渐没那么激烈了。她便拧开水龙头,把手放在哗哗流着的凉水里冲洗。

家里的座机却突然响了。铃声响起,还让我妈吓了一跳。

这年头熟人联系都是直接拨手机号,已经好久没人打到霍家的座机上来了。固话服务是办宽带送的,平时放那儿就权当个摆设。

她关小了火,奇怪地走过去接。

4
之后过了大概十几天,我还是决定先暂时回霍家住着。

不仅是为了安慰陪伴我妈妈,也是因为想要尽可能地维持一些原状。哪怕仅仅是旧梦复辟。

开始一个阶段的新生活本就是一件极富挑战性的事情,以结婚这样一件喜庆事作为开端迈开第一步固然稍微顺理成章一些,但现实的转折却荒诞得让人格外为难。

况且逐渐地我也发现,江圳与我对于婚后的生活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抵触情绪。

先是我们谁都不愿意在家里做饭菜,顿顿都跟从前一样下馆子。有时半夜饿了,起来打开冰箱,除了汽水啤酒就是速冻饺子汤圆。

随后慢慢地,也开始不愿意往一个屋子里落脚了。不说着手购置新房的事情,连两人用的家具也没打算开始置办。

江圳单人住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单门立柜,上层挂衣物,下层放棉被,这是无论如何也挤不下我那一大柜子的。我在他那儿住的这段时间,衣物一直都躺在行李箱里,就带了几件,洗了晾干,又叠好收回到箱子里。

最后我就干脆把箱子扣好,穿上鞋,拉着行李就回了自己家。

回想起跟江圳做决定的那一天。

只是像往常一样随口聊天解闷儿,突然谈到了高中时在一起的情形,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怎么就有了心思开始早恋之类的。再谈到大概从第三年开始,我们俩都是心子粗的人,忘了一两回竟然就没有再过纪念日了。

当即便算了一下,发现我们竟然在一起了八九年。

讶异之余,我们便想到竟有八九年这么长的时间,抗战都胜利了,大好儿女没有理由耗着年华还不定下来。

就好像并非做好准备要全身心投入婚姻并承担起家庭责任,其实只是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心血来潮。

真是越深究,越像个糊涂梦。

为了防止我们的行为显得更加愚蠢,于是关于婚礼和蜜月旅行的事,我与江圳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5
到了家门口,我的钥匙还没拧开锁,门就从里露了缝。

我一头雾水地打量着站在我面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小男孩,下意识抬头仔细看了看门牌号,又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下摆设。

这明显是我家。

“你谁?”我戒备地问,并立即联想到了犯罪团伙利用未成年人入室偷窃的案件报道。

“余一。我出去买点枸杞,表姑妈炖银耳粥要用。”小男孩回答道,又把门推得更开了些,示意我自己进去就行。

随后我妈估计是听见了说话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打电话跟我说一声。”
“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忘性大。”
“怎么行李也搬回来了,你跟小江……”
“嗯,我回来陪陪你。”
“胡闹嘛你这不是!待会儿再慢慢跟你说……”

见到我和我妈已经搭上了话,余一便事不关己地离开了。

我立即便开始一连串地发问,当然都是关于方才那位突然出现在我家还一副主人姿态的余一。

我妈一脸瞧不上我那大惊小怪样子的神情,关上门就坐沙发上去开始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着什么书本,这才慢悠悠地说到:
“小一是我娘家同宗的孩子,虽然关系离得远了,但按辈分算呢也得管我叫表姑妈。”
“去年他家里出事儿了,妈妈得了病撒手去了。他本来就是他妈未婚先孕生的,亲爹老早跑了。现在无父无母的,靠亲戚轮流收容着总归不是个办法。前两天我娘家人打电话来,就说暂时放到我们这边来,再托我们在大城市里给他找个好点的家庭领养了。”

我已然崩溃,普天之下我最害怕的东西莫过于三样:敲门声、电话铃和小孩儿。

这三样一出现,在我眼里就是“没什么好事”的征兆。敲门声电话铃一想,八成都是没事找事。而小孩儿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绝对是随心所欲爆炸的地雷;更别说每逢过年过节,我保准会在这家那家亲戚的孩子那儿吃点亏才算圆满。

而现在竟然突然跟我说,家里面要住一个小孩儿!说是暂住,可他这种年龄的孩子本来也不容易找到领养家庭,更别说负责任地帮他找个各方面比较不错的家庭,一套程序下来,一年半载绝对少不了。

我立马转身准备拉着行李箱跑路。

“哪儿去啊——”

老佛爷腔一起,我只得停住脚大喊:“你怎么之前不先跟我说一声啊?”
“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忘性大。”我妈狡黠地笑了,“快来帮忙看看余一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我这都半辈子没学习过了,应付不来。”
“妈,你说会不会后面找不着合适的人家,这孩子就扎根我们家了?”我战战兢兢地问。
“也许吧。这不也挺好的嘛。小一这么懂事听话的孩子,谁不乐意要?之前那些亲戚是家里困难养不了。我现在退休也闲着,顺手也能照顾他。”

我妈压了口叹息,又接着说。

“你爸走以后我什么都想明白了。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为了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时心满意足,离别时遗憾别太多吗。这事儿你就别拦,妈心里有数。”

听到她谈到老霍,我便默不作声了。开始装聋作哑地翻阅余一的作业。

“你现在又是闹哪一出,怎么反倒搬东西回来住?你们结婚的事情是冲动了点,但好在小江这个孩子如何我们多年来也都看在眼里,你们要什么时候结婚都不碍事。只是偏遇到个不巧……唉。”
“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冷静冷静,暂时不住一块儿而已。就算没有爸没有出那个意外,我们这一步也确实跨得太急了,一不留神劈了个叉。”
“我怎么说你们才好。之前怕你们觉得我们老用这一辈的思想来干涉你们的自由,凡事儿也没多嘴。但你可千万别再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了。之前你没任性,那是因为你爸和我都在,能护着你由着你乱来。你要是像余一那样什么都没了,敢不懂事吗。”

我突然有股气往上蹿,语气也禁不住狠了起来:“活明白了又怎么样。该失去的时候总要失去,一点也留不住。是不是一定要足够理解死,才能真正体会生?如果是,那我宁可永远不体会生的意义,永远糊里糊涂…….”

正说着,余一买好东西回来了。我妈站起来去迎他,一边笑着夸他能干,一边不动声色地用手背擦干眼角。

我一言不发地拖着行李回了自己房间。

6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一直到了周末,总的来说是相安无事的。

我认为能维持这样表面的和平,全靠我的自制力空前。在家的时候,能躲则躲,不能躲就假装自己是态度谦卑的大学生家教。每个月工资两千,包吃包住。勤工俭学的我可千万不能丢了饭碗。

“题不会做。”说着,余一便把练习本放到我面前摊好。

我“嗯”了一声,用淡漠掩饰住了一看到数学题就心慌的差生后遗症。从粗略地扫两眼到被逼拿出草稿纸演算,最终我放下笔,抓着头发长叹一声。

我发誓,当初自己读小学的时候绝没做过这么深奥的题。尽管那个时候的难度我就已经非常吃力了,习题大面积地不会。

但那个时候老霍见我做得辛苦,把作业从我笔下拖走,只问我是不是真的觉得很难,是不是哪怕听了老师讲课还是怎么都不会做。

我说不是,因为我数学思维差到连老师上课讲的都听不懂。

老霍闻言,便把手一挥,大赦天下。让我用心做好其他的科目,学不来的就算了。

不仅如此,每天做完作业都是有额外奖励的。夏天的水果冰棍儿,冬天的各种糕点,变着花样儿来,都是老霍亲手做的。

明知道不该想这些,还是想到眼圈通红。只得埋着头装作继续演算的样子,等待情绪平复。

最终我还是老实跟余一交代了:“其实我也不会。”

而余一则毫无安抚我尴尬情绪的意向,也不置一词,直接收起了作业,开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不做啦?”无论何时都泰然自若的余一,不禁让我想起了《本杰明巴顿奇事》。小孩子的皮囊下,没准就是个白发翁。
“不会就不做了。”余一答道,嘴角一撇,勉强能算作一个笑。
“哟嗬,真酷。”我斜了他一眼。

哪有小孩儿这么早熟。

我不是没见过单亲家庭的孩子或者孤儿,他们虽然懂事,但无一例外懂事得有些胆怯,敏感多疑又自暴自弃,一种毫无安全感的表现。说到底还是孩子,只不过为了适应无常的现实而故作冷静成熟。

但余一是这样的坦然的成熟,并且十分透彻。尽管“透彻”这个词语不适合安在一个九岁半孩子身上,但还是不得不说,他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显示出这种处世态度。

我心里暗自起了一股劲儿,立马打电话给江圳,让他跟我一起趁今天周末带着余一去外面玩玩儿。

“嗯,好。那一会儿见。”江圳简单地答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后,我有些失神。最近跟江圳说话他总是这样简洁明了到有些过分的地步,好像有什么事惹了他不高兴。

想来想去也只有分开住的事情了,但这个之前在我们商量后也已经达成了一致,而且当时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耿耿于怀的。

又或许,只是工作压力大吧。

我甩甩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疑神疑鬼。开始想方设法跟余一形容待会儿要去的那些地方如何如何的好玩,但他却似乎并不为所动。

反正最后他是被我给硬拽出来塞进了车里的,路上也并不活泼。

到了地方,江圳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问余一要不要吃零食喝饮料,他去买。

余一想了一下,终究是没好意思拒绝。

之后江圳看向我:“老样子?”

我点点头,他说的老样子是指我从多年前就保持的一个零食搭配习惯——菠萝啤和炸薯条,如果哪次二者有其一买不到了,我就会选择直接不吃。

比较有意思的是,即使知道我这是铁打不动的莫名偏好,江圳依然会在每次买零食之前询问我一次。

我突然有想法要问个清楚,便笑着对江圳说:“那么确定的事,怎么你每次都还问一遍啊?”

江圳不假思索便回答道:“再确定也不是绝对的。你随时可以变想法,那我就随时跟着改啊。”

说完他便笑出牙给我看,在我的注目下一路小跑去了副食区。

也不知道是否故意要打乱我胡思乱想,余一打了个呵欠,变戏法似的把手掌在我面前展开,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西瓜泡泡糖。

“给你吃。”余一昂着头,露出一丝稚气,像小猫对人摊开肚皮。

7
那天我拉着他们把游乐园的项目通通来了一遍,最后累得在看动画电影的时候一齐在座椅上睡着了。

片尾的时候我便率先醒了过来,看着他们二人在椅子上睡得歪七扭八的,那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心生笑意。

尤其是江圳,不仅微微打着鼾,嘴角还不自觉地撅了起来。关于这个我笑过他很多次了,说他一睡着就像个受委屈的婴儿。

如果不刻意去回忆,和江圳这些年的时光也只是弹指一瞬,仿佛被整段压缩在了两个端点之间——认识那天他混合羞赧和爽朗的笑容到如今在影院头靠着另一个小孩、撅着嘴的睡相。

“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那是什么呢,卡佛一定会觉得爱情是一种假象。它的确是的,但这些假象支撑着人的生活。
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感觉,一种潜意识。
它让人粗心大意,忽略掉彼此的许多,甚至误以为对方已经可有可无。
只是当有一天你真的要离对方而去的时候,所有过往的细节都一应清晰,它们拉住你,请求你:一定要好好看清楚。
看清楚自己,和所有的一切。

8
就这样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四月的天,偶尔竟然有些燥热起来。
一天夜里,我一连醒了好几次。最后实在睡不着,便准备去客厅倒点水喝。

懒得开灯,就趁了点月光照着摸到了水壶水杯。一杯水喝完了,眼睛也适应了黑暗,周围的物什都能看清晰了。

转脸要回房间,余光突然瞟到餐桌暗角处有一个人形物。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急喘了一口气,却愣是叫不出来。

“人影”晃了一晃,有部分露在了月光下。小脑袋小身板的,显然就是余一那个小不点。

我登时怒火攻心,正要厉声发问,他却率先一步窜了过来,拉住我的手,小声叫我不要嚷嚷。还不及我反应过来,又将我拉到他房间里。

“你怎么回事啊?”我压低了声音,却也是克制不住的烦躁。
“我在找表姑妈吃的药。”余一说。

说完,他把一个药盒子递到我跟前,又拿出个小电筒,为我照亮。
盒子里的药吃得已经差不多了,从成分表和注意事项我一眼就看出了效用,是医生开的某种安定剂。
我当即怔得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立刻退却了温度。
我这才想明白,渴望稀里糊涂活着的并非我一个。我妈也是。

老霍走以后,我远没有看上去那样体面。悲伤和恐惧笼罩着我,处于一个安全感彻底崩塌的状态。

我不断地去想,就在几天以前,家庭、爱人、事业….我什么都有;而几天之后已经开始逐渐要失去所有。

无中生有,又从有到无,就像一切生命的必经之路。

就这样不断地重复诘问自己曾经逃避思考的那些问题,日夜合不了眼,只能去看医生,服用安定药物,让自己睡着。白天再把墨镜戴上掩饰面部的浮肿。

而那天回来以后我之所以能睡得那么沉,只是因为我多服用了一些超过平时的剂量。

那种难熬的滋味,只能靠麻痹自我来消退。

余一将手轻轻搭在我不断发抖的手背上,他小声地说:“别害怕。表姑妈最近吃得少了。别害怕。”

9
在当初那场漫长的昏睡醒来之后,我就跟守在床边的江圳说:人走了以后给最亲的人托梦是假的,那是编造出来的事情。老霍就没有回来见我。有托梦的话,他不会不来的。

“他不会不来的,是不是?”我问江圳,牙关咬得极紧。
“霍婕。”江圳说。

最终,抽噎还是逐渐剧烈到阻止了我再说下去,我接过江圳递来的热水,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热度注入到我周身,但不多时它就又散了。

我捂着心口,艰难地喘着气,试图去理解、去想象,为何心上千刀万剐。

我想是这样的。当生命被强制截去最重要的那些部分,无论是哭闹、喊叫、打滚、捶胸顿足、用水和食物拼命填塞进胃里,但只要人醒着,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止住源源不断汹涌翻腾的悲痛。就像海浪永远都会拍打在岸礁上,年复一年。

我是如此,我妈也是如此。

只是因为我妈是那样一个母亲,她既想要维持女儿像过去受到无比的宠爱那样活得没心没肺,又怕女儿就这么永远糊涂下去最后留在生命里的全是往日的苦果。

10
我坐在余一的小凳子上,静悄悄地流着眼泪。

余一摇了摇头,关掉了手电筒。转而摸出来一支黄色荧光棒,甩亮之后用剪子剪短,把涂料一点一点涂在柜子上。

不一会儿,一只大一小两只形似兔子的图案便在黑夜里隐秘地亮了起来。
我深呼吸,平复了哽咽后问他:“怎么不画星星月亮。”

余一指着两只兔子说:“(大的)这是妈妈,(小的)这是我。我妈妈说过,她要走了,让我不用等她回来。我答应了她。”
静了片刻,他补充道:“但我永远都会想念她。”
然后他拿出一张纸片,把电筒再打开,让我好好看一下上面的内容。
是一张明信片,是老霍五年前和我妈西藏旅游寄回的。

前两天,余一学校布置了信件写作的作业,我便交代他去信箱里面搜罗点信件回来照着格式写。本来想也是些不重要的广告或者账单一类的,竟让他无意中翻到了这个。

那个信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了。
老霍显然是知道的。但就好像存在于一个时空胶囊里,等待将来的某一日,尘封的话再被对方看到。
明信片背面絮絮念叨的许多话,既代表了老霍,也代表了我妈。
我看得笑起来,又收不住眼泪。
最后他写,我长大了,更多的艰难接踵而至,但他也老了,不知还能护我到几时。

“只愿我的宝贝女儿,一如既往天真,迅速看开所有。”

11
后来我让余一把安定药剂放回原位,并找了个时候跟我妈促膝长谈。

把该了的结彻底了了,也对余一的去留做了个决断。

我们想,余一要是在我们家住得好,那就这么住着吧。只是之后我们大人要更全身心地关注教育方面的事情。

我跟江圳一直有将来做丁克家庭的想法,我们都认为要养活一个孩子很容易,但要养好一个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那可是一个人的人生,不应有任何赌的成分。稍有差池,便后悔莫及。
而余一,他是一个可爱的意外。不像负担,更像一个契机,让所有人释怀。

12
五月,我与江圳开车经过民政局。

来往的男女神色各异,喜悦、焦虑、颓郁、貌合神离……
进出其间的人,也许是喜结连理如蜜在罐,也许是劳燕双飞如鲠在喉。世上变数太多,欢喜冤家,折腾到最后,终是意难平。

“要不咱们买套大点的房吧,把咱妈和余一都接进去一起住。”江圳突然说,嘴角噙笑。
“暂时不用。”我摇了摇头,“还没到那个阶段。我们过自己现在想过的生活就好。”
“好的,江太太。”

江圳说着,并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肩,示意委以重任。

就像炙热的星云,软软地落在了肩头。

红俗手
10月 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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