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的歌

蝉的歌

你活命的方式,太过较真。你总想找到巅峰上的巅峰,找到尽头背面的尽头。你太像周芷若——动心之际,就燃尽自己的热情。

9月 12, 2020 阅读 1907 字数 8653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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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极爱读武侠。爱到骨子里去。
她走路,似一阵香软的风——爱搭讪公车上陌生的小朋友、捏捏他们水灵儿的脸颊,显得和善可人。却爱读一些刀光剑影、一些你死我活。
爱读血肉翻飞的武侠。

她对武侠上瘾。像为烟草上瘾的男人。
所以她更爱去夜里的大排档吃晚饭——那里的餐饮文化更符合武侠情怀。聚集着夜车司机、建筑工人以及加班到深夜的白领。
不讲究坐姿,更无论吃相。

她用卫生纸捻去唇彩,迎接大口的啤酒和海鲜。迎接油腻和泼辣,结尾处,仰头喝起玻璃瓶可乐来。咕咚咕咚一整瓶见了底儿。闭着眼睛,贪婪的喉咙像无尽的涡旋。

她直接用牙撕开易拉罐,咬开啤酒瓶,“嘎嘣”一声里卧虎藏龙,存着东邪西毒。
绕唇经久的,净是刀剑、镖局、刺客、秘籍、恩仇,以及整个江湖。

“哎哟你快吃饭啊!看着我看什么!”

我对武侠可不感冒。总觉得砍砍杀杀里少了几分真实。那年某天,唐徕小区停电。暴雨肆虐,留下一地的霉味,我们感到十足的无趣。为了找点共同话题,我这样询问过她:

“听说金庸笔下好多美女,你感觉自己和谁最像啊?”
那时她不带片刻的思虑。仿佛对这个问题早就深谙答案,掏出手机按下三个字:周芷若。

当时我并未熟读《倚天屠龙记》,更不知周芷若是何许人也。看她盯着手机大笑起来,竟也跟着傻乐。

大概三四年后,江城大学课堂上,徐教授恰好讲到金庸。从出身,到经历、作品、晚年生活,教授面面俱到。讲到喉咙干渴,他拧开茶杯喝一喝,粉笔头在指尖旋转。

“我再讲最后一个点,”他说,“说到金老笔下人物之取名,那是极有讲究的,绝非随心所欲。况且,根据中文特点,一个人的名字是有能力概括、映衬,甚至折射他一生之宿命的。不像外文,你说一个詹姆斯、一个汤姆、一个詹妮弗,能代表什么?不能,可是中文就可以。”只见教授转身,面向黑板。

“我来举个例子。”随即草书“周芷若”三字。
“芷为白芷,若为杜若,都是香草,借以形容周姑娘清丽脱俗。”

教授停顿片刻,一点点叹息夹杂在某一种复杂的眼神里。

“然而,芷字由艹和止两部分组成,表示香味令人止步的草,暗指周芷若虽美艳出尘却带有清冷威严之态,令人难以与之亲近。而杜若,号称是一夜间灿然绽放,隔日便悄然凋零。貌坚实弱,一旦全力绽放,便注定颓败。”

“你们回想一下周芷若。想想她从未真正温暖过的一生,是不是觉得这名字恰如其分?”

1

那一年,我咬牙跺脚做出决定——亲自去买卫生巾。不再劳烦母亲。
偶遇店里几个同班男生来回走动,小店也狭窄,拿起之时脸颊发烫,便放了回去。

她从远处瞥见我的顾虑,拿纸捏捏鼻子,从柜台上扯下塑料袋。她起身走向我,把卫生巾包裹其中,塞进我书包里。付钱给她,她嘴里嚼着一根乳瓜,从容不迫地做着每个动作。像个大人一样。
“姑娘,你人小心思还不少,这有什么啊……真是的……”

她家离唐徕高中校园很近,临街开着这间小商店。中午放学的时段,她妈妈总在街边持锅热油,切菜烧饭,她便负责看店。
她找钱,回到座位上,继续对镜抿嘴,尝试各种暖色调的口红。

那是我们第一次交涉。
我掩门而出的时候,心里有种感觉。它被夏日烘沸,流成汤汤水水的样子,那味道像极了她母亲锅中翻炒的红烧茄子。胸膛处一整群细胞因此手舞足蹈。

她妈妈是聋哑人,中年离异,爱笑,爱打麻将。赢时满目激动,输时一脸颓败。
在养育女儿这方面,除去衣食住行,她难以给予更多。面对家庭的残破,女人的乐观尚属奇迹。

因为我考上唐徕高中,家里特意搬来这个小区。刚来不久,便听街坊时常说着,看这个没人管的小狐狸精咯,不好好念书,整日在附近旅游区的歌舞场所里瞎混!

那几年,一些退休后百无聊赖的男女,就像午后闲来无事的麻雀,三五成簇,支起马扎,晒着免费日光。嗑瓜子,吐痰,打毛衣,调天侃地。

夏日里,他们指着她挽起裤腿后露出的殷红脚链,指着她短版T恤露出的雪白腰线和深邃肚脐,小声议论,“从小就学会这样露肉儿了,长大了可还得了?”
“啧啧啧”的声音听到我头皮发麻。

但凡有自家儿女路过,他们都得小声劝诫,“看见没,像那坏学生一样瞎胡混!怎么能考上大学哟!”

唐徕小区街道古旧了,狭窄的地界儿里挤满了葱郁国槐。她高三那年,我高一,树木发狂地生长。在回家的必经路上,二十出头、胯下引擎轰鸣的男人载着她穿梭在这样的林荫里,长软的头发被风拉得与地面平行。
她的校服被软禁在书包中,总是不穿。而代替那身蓝衣服的,是甜色短裙。

她会在摩托车后座摆弄打火机,偶尔大笑,笑起来毫无遮拦。画得极红的唇和闪着白光的牙齿,在周围纷繁的光景里,最鲜明。

校园里男孩擅长拉帮结派,混到高三依旧厌烦书卷,他们常在小花园里躲着抽烟。

等她出来了,就指桑骂槐地讽刺她,说她脏死了,说她乱,说她差劲——明明想靠近,口中却用着污秽的言辞发起挑衅,来引起注意——这种稚嫩到可笑的追求方式是她所厌弃的。
她闲庭信步般经过那些五颜六色的蓬松头发,手捏着水杯面无表情。

不过有一次,那些男孩的嘴里突然冒出她妈妈的名字,还有“聋子”、“哑巴”之类的碎片。
她一改常态,追着他们摔打。他们笑起来,跑在前面,朗朗的少年,额头上沾满了汗。似乎长久的夙愿终于得逞。
追着追着就蹲在地上,双臂环绕着膝盖,抽泣是她留给我的背影。飞出去,却没有砸中他们的水杯哐当落地,叮铃作响,摩擦着硬朗的沥青地面。

其中开水崩落,划开笨拙的水印。

2

偷窥大概真是容易成瘾的事。

她住在小卖铺的后屋。从我的书房隔着巷子横看过去,正是她家两扇窗。卧房清澈,不常拉窗帘。
室内装修得简约普通,衣柜,床,写字台,三两盆吊兰,一两幅画框,并无更多。青绿色的地砖,恍惚看来,像极了雨林里脆嫩的青苔。

盛夏逐渐被烧红,熟透了,一股脑扑在我脸上,带来满身腥热。家乡小镇的夏,不比我现在居住的江城,那儿的夏天可毫不娇羞。甚至能逼疯空中的飞鸟,使它们狂躁地啼吠,以光速乱飞。
大雨来的时候,像个三天未曾饱食的壮汉,急切,密集,完整。顷刻沸腾地面。

似乎永不止息。

雨尽之日。她长久地逗留在卧房里不愿出去。穿着短裤和背心,不穿鞋袜。她不像我,左边摆西瓜,右边是汽水。她大概更爱流汗。她会躲着妈妈,紧闭房门点起一根又一根烟,傍晚以前,再掀起被子往窗外鼓风,试图驱赶浊气。
她从不握笔,也不翻书包——只爱捧一本小说,每一个坐姿都保持许久的时间。
如果有高倍的望远镜就好了,兴许我就能窥到书名。

那是谁笔下的文字?让她大声发笑,前俯后仰。偶尔也一脸厌弃,自言自语地,咒骂书中某个角色。而每每持续时间最久的,便是她把书贴在胸口,抓捏一缕头发,闭眼凝神的样子。
窥视,逐渐变成无法根除的习惯。这种顽疾,也因为对她长久不泯的疑惑而根深蒂固。

直到有一天,她偶尔开窗透风,向外打量天色时,天色入暮,葱翠的绿叶几乎遮挡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看到了我。
彼时我烧起一脸通红,狠狠一脚,蹬向墙壁。借着反向的力,和座椅一同弹得老远。

那是一种血脉爆沸的触觉,心跳的声音屏息可闻。尴尬和羞愧一同袭来,掩耳盗铃的我,终于欲盖弥彰。那天,我第一次收下她正脸的剪影。她下巴很尖,眼眶里有闪闪的东西。似乎像是咆哮的海洋内,浪尖上最璀璨的亮处。

那天之后,我依旧爱打量她的生活,在她晾晒衣服的间隙,或是开窗闻风的间隙,也会朝我这边望过来。起初她没什么表情,后来她冲我笑一笑,我便回一个笑。
此番默契,不知所起,绵延夏季。

夏天逐渐走向深浓,洗衣粉和汗渍在母亲的手中来回揉搓。蝉鸣得过分啦!它们从不同角落窜出,像是宇宙的旅人,穿梭至此,终获至宝,就箍紧了树皮。
在夏日的心瓤里,最热的几天,是蝉群的狂欢与福祉。它们沉沦在燥热里,欢脱得如兔子遇见草原。

某天上学路上,光线缕缕带毒,折煞了绿地上的芽儿。
难耐之时,她从身后,举着阳伞将我笼罩。我停下来抬头看她,这才知道我的身高还不及她的脖颈。
“走啊,快迟到了。你看你,女人家晒成这样还怎么有人追哦!”
真正有交流机会的时分,我却毫无话题可以开启。不过她臂间环绕的各种旧书,那是我长久以来的兴趣。

“姐姐。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那些书的外貌大多清素,没有硬壳,没有金边,和书店里被疯抢的畅销书比起来,仿佛来自不同的维度。
“喜欢武侠。”
我追问:“武侠?就是杀人的吗?”
她笑得很大声,阳伞倾斜,手上斑驳复杂的链子剌剌作响。
“天呐……只有电视里的武侠才砍砍杀杀啊!你们这代人,读书都读傻啦。”

她明明只大我约摸三岁上下,却用着长辈的语气讨伐着我的稚气,可说不上为什么,我毫无反感。恰是相反,我会觉得,在她讲话的时候,我身旁行走着的,是一盏人形的暖灯。

而我的下一个问题,却将灯芯里红热的火光碾碎,当时的我,因无知而无辜。
我问她,“那书里的武侠不写砍砍杀杀,还有什么可写?”
她前行的步伐顿时放慢,眼睛的色调贴近了严寒。

“写啼笑皆非,写一场空。”

我什么也听不懂,刚好也走到校门口。她嘱咐我说:“别跟你妈妈说你跟我认识了哦,小心她不给你做饭吃!”
之后便如一阵热浪般,消失在高三的楼道边。

2

她喜欢跑步,天气愈热,她跑得愈发用力。操场上,她像一台竭力燃烧的机器,跑到皮肤绯红,跑到脉搏狂舞,也不停不休。
我路过一些女生,她们讲:“汗湿了身子好露给男生看?”

这些语言,我从不担心。她的心脾,似是一座熔炉,能将语言的风波悉数融化其中。就像她从未抱怨过突然淋湿我们的暴雨,和疾驰卡车溅起的黑泥。自然也从未抱怨过周围的人,任何的人。

忘带钥匙是我的陋习,每次如此,我就只能等到八点妈妈下班才能进家门。
很多次我没带,就在楼梯上坐着,她在小卖铺门口朝我招手,手中拿着两个已经拆封的冰糖雪糕。
我背着书包走过去,把钱递给她,她说,“收一收!姐姐请你的。”
她妈妈正在门口煮饭,鸡肉和青椒发烫,沐浴在菜汤里。见她妈妈一直看着我,我便开口,叫了句“阿姨好”。
阿姨没说话,只是点头笑笑。
她在一旁捏住我的手,“哈哈,她听不见的!不过应该知道你说了阿姨好。”

之后,她做了几番手语,我看不懂。复杂的比划里,她指向菜锅,又指向我。阿姨点头,看了看我,欣然地笑。
我吃了两碗米饭,又用菜汤泡了一碗,一并吃了。每次我礼貌性地收下碗筷,把双手贴在膝盖上,她都要讲一句:“好啦!把客气收一收!再来一碗!”
她还说,“你们这些爱读书的娃娃,费脑子,最容易饿啦!”

周末的闲暇,她站在楼底下故意剧烈地咳嗽。我扭头就喊:“妈!学累了,我出去转一圈。”
这样一来,母亲始终未察觉我们的来往。

我一路小跑跟她步出小区几个街区开外,她方才安心。

那天她穿着一件束身连衣裙,粉透了。
每次望见她胸膛上的隆起,和露了许多的腿,我都难免脸红。

她也从上到下地打量我,
还教训我,“你怎么周末也穿成这个样子啊,还穿校服……”
“女孩子嘛,被称为少女的年头屈指而数,少女的裙子就像……”她一时想不出极好的比方。
“对,就像列侬的电吉他,迈克尔的白袜子,还像国旗上的小星星,那是光荣啊我的宝贝儿。”
见我无法应对这样的言辞,她便拉着我进了饮品店,拍拍我的肩自言自语,“不过也是,你是要考大学的好学生哟!”

我们吃吃喝喝,我拼命地想要AA制,她第一次随了我。
我们遇见一只病危的猫,并亲眼目睹了它的死亡。
她借来一辆造型夸张的摩托车,劝说我半个小时之久,我也不敢坐上。
我们看到镇里新修出一片湖坝,那湖没名字,也很小。现在我随时随地能画出它的形状。

高一的运动会上,我没有项目。人群不知为何而兴奋地狂叫,甚至压过了树深处的蝉鸣。
她正朝我走来,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摆放杂乱的板凳和零食袋。
白色的、刚刚过膝的袜子,穿在她身上特别动人。
她就这样径直走向我,挽起我的手臂,“走走走!太无聊了!去我家吃冰棍。”
她很聪明,专挑班主任不在旁边的时段来牵我。我也利索,毫无顾虑起身就走。

“她怎么跟她混在一起了”,“以前没看出来她是这种人”。
刀用久了都会变钝,这种话听多了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不觉得她坏,所以就跟她走。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而自我的逻辑,绝对没错,打死都没错。
那是我们聊得最久的一天。暖风多情又负心,轻易染红了云朵的脸颊,只过了半晌,又亲手撕碎它。

她母亲的聋哑,只是一次面部神经炎落下的后遗症。不过从那以后,生活开始变得空洞而苍白,她父亲似乎再也没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什么趣味与色彩了,也开始经常外出。
愈演愈烈,夜不归宿。

“公司加班。”
“同事聚餐。”
“外省开会。”
到最后,谎都懒得撒一个。

一纸离婚协议恰好拍在了她初初识字的年纪,离婚俩字的意义,以小学三年级的知识储备,也足够看懂。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班上默写,我错了两三个字。其中就有这个离!老师还让我抄了好几十遍!回家就看见,咦?怎么桌子上还有一个离字!哈哈哈……”

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吸烟,那天她却点了一根。现在我承认,我有烟瘾。

长久的无言后,她一句话惊呆了我。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她是能听见的。”

她指着不远处,女人正向锅中倾倒植物油。刺啦啦的,番茄和青椒入锅。
我的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也第一次主动地,握上她的手。她身体里,有一根根生硬冰凉的骨头。
“蝉鸣树深,夏织锦瑟。”
我又没听懂,“你说什么?阿姨她真的能听见啊。”
“哈哈,每到夏天,蝉子叫成一团的时候,她都喜欢躺在家里,打开窗子。她不爱吃西瓜,喝冷饮,她似乎更爱流汗。她用手语告诉我:她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就是能听见蝉鸣的声音。”
“真的吗?!”我把这当做一种特异功能,竟把兴奋的眼神和语调带给她。
她不看我,眼里,又换上了那个——与冰原有关的熟悉景色。

“蝉子唱的歌,人类听不懂的,就当做噪音。我妈觉得:蝉子的歌好听得不得了,它们很讲究节律,即使树林里有成千上万的蝉,可是发声的时候,那声音,从来都是共生共灭的。”

天色纯黑了,我以运动会之名逃过妈妈的质问。坐在书桌面前,心中有很多压抑血脉的石子,让我无力翻书,那天的滋味,煎熬异常。
我推开窗子朝小卖铺的方向看过去,她换上一身长裙,长发像卷曲垂落的河流。她钻进一辆黝黑的轿车,男人的领结闪着蓝光,微微鞠躬,为她开门。

有些事情,我不问,她也不说。

3

我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的初冬。
那个季节,蝉子们似乎集体旅行到另一个宇宙,彻底消失。有一天,她说要我陪她去医院,她说一个人不敢去。

“去完医院,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一想到提拉米苏和奶茶,我的心气立刻高涨,趁妈妈不在家,再次小跑下楼。

到医院门口,她指了指一旁的座椅,“你先坐着,我一会就出来。”
“我陪你进去呗。”
“不行,里面空气有病毒!”

她进去的时候,面颊似番茄。
出来的时候,捂着腹部,她脸色发白,摸上去冰冰的。
参差的冷汗,在她黄色的发线里停住。跟阳光一起,氤氲一团。

她突然问我:在失聪之前,你想记得什么声音?
我酝酿片刻,准备回答,她却抢着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突然想听有一个人叫我妈妈,哈哈哈。”

后来。我们每天聊天,大笑,我开始学她喝水的动作,学她骑自行车时飞快的速度,学她向花池里吐口水。
我们早起,到离镇子不远的湖坝上看日出。我们把吃剩的面包捏成碎屑,扔给河道里的鱼。

直到那个冬天开始变得严峻,雪飘不断,也带来了锋利冰锥般的噩耗。
放学回家,我妈妈一巴掌打在我头上,让我不许吃饭,跪在地上。
她哭得我心脉结刺,左刺右突,就跟她一起哭。

“你跟那个小商店的坏丫头玩得可好?!”
“嗯?你不知道她是个混混子?我和你爸每天累得像驴一样,花钱就让你干这些事交这样的朋友的?”
“她混她的社会,你考你的大学!早就说过让你不要搭上那种人,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听!”
“幸亏街坊告诉了我,要不然我得什么时候才知道,嗯?那种货色你都能把她当朋友!我看你学校也不用去了!读书读到谁脑子里去了?”

我哭得逐渐凶过她,兴许毕竟是女孩,不久她便让我站起来去吃饭,语气也渐渐归于平和。
“妈妈是想让你有一个是非的判断,什么样的人我们该交,什么样的人我们不交,这是从小就要学会的,对不对?”
“将来你走上社会了……”

母亲的声音,至我耳中,愈发模糊。

“行了,不哭了,快吃吧。我就说你最近的成绩怎么忽高忽低的,一点都不稳定……”

大概妈妈方才喊得过重,所有声音轻轻松松传到了她那边。我回房间打开窗子朝她的卧室看的时候,那里第一次拉起了窗帘。
纯黑色的窗帘。
里面的灯,映出了皮影戏一般的,她的身姿。她用以往我所熟悉的姿态静坐着。
一动不动地静坐。只是那黑影中,却缺少了书本的部分。

我答应妈妈,再也不与她联系。从小到大,长辈们经常用“知错就改”来夸我。不过,唯独这次的答应,在我口中说出时,带着从未有过的,迟缓。

后来她再也没有找过我。

每当,有高跟鞋的声音在周末的时段响起,我都要推窗去看,可是无一例外,楼下经过的都不是她。

如果八九点的时候,我想吃点零食,也只能忍着,忍到第二天,去附近的大超市买。我怕看见她,我怕相对无言。而她,向来是个聪明和懂得分寸的女子,她刻意回避着一切可以让我遇到的机会。

除夕,以及整个寒假,我都在祖母家过。再次回到树深处的小镇时,冬天已经过去。

4

那是第二个夏天。
第一次,配有蝉鸣的午后。

在一辆中型货车的尾部,我终于,又一次看到她的身影。

她指着一个颜色发红的木箱说,“这个得慢点放!放在最上面,里面都是书!”
她埋怨道:“她什么都听不见,你直接跟我说!”

那天她穿得朴素极了,宽松的灰色裤子,民族风的花色背心,白色的球鞋被洗得多了,发黄。
我发现:她像极了一只美丽的蝉——这身装扮特别符合她的名字,以前她说过,如果说爸爸带给她什么好的东西的话,也就是一条命和一个好名字了。

她姓夏,名蝉。
什么样的人,是值得深交的人。

在我单纯,或许错误的理解下,我觉得——我兴许可以说是极其、极其幼稚地觉得——一个能在自己心中埋下火种的人,就是值得交的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点滴花种,能把荒芜开遍。
她给我的种子,压抑了一整个冬天。

那天,在夏天的烘焙里,它早已令我的血脉温热,趋于沸腾。我感觉我的血液变成一波波红色的浪潮,以从未有过的方式,拍打我的经脉。我隔着窗子,不停地流着眼泪。

一切装车完毕后,她站定不动,看看天,看看草地,闭着眼睛,屏息了好久。
蝉鸣至沸,覆盖了整个宇宙。
师傅几声催促,她便将闭眼听声的母亲搀扶进副驾驶座,自己则两步登上后座,随着半声轰响,彻底离开。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5

十五分钟前,傍晚的新闻回放,有关于她的讯息,用了几十秒而已,草草而过。
我立在窗前,对着江城阴霾的天气,长吁一口气。
也许,将自己和某人的全部往事彻底回忆一遍,就能彻底地告别。——不再因她的离开而伤痛。

也许又不能,因为毕竟,我是有机会冲下楼去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有很大的机会,用后面这种方式的,而且,这或许会让她感觉这世界其实是有足够的暖意的,而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苍凉,寂寞,像个孤儿院。
可是我他妈没有。

我扒着窗框向十几层下面的长街看过去,人头攒动,密集的车流是嗜血的蚁群,巨硕的中央喷泉,流着白花花的水。地铁在这时,从地下蠕动而过,颤抖的,低吼,传到我的心窝。

她的消息,于熙攘的人世,大概只是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脚面的血,已开始外渗。江城已然迎来盛夏,狂热,血也凝得慢,从皮肤深处,源源不断。
母亲在这时,从厨房里拐出来,“天啦,你看个电视也能碎个杯子哦,我下去买些纱布吧。”
忧心忡忡的眉眼,亦如当初的盛夏里,训斥着我,让我承诺不再与她往来时的样子。

方才的屏幕上,各式鲜花开得毫无保留,在绿草墓地上,它们覆盖了死者的棺椁和遗像,两个国家的国旗在远端共同升起。
她那笑容一如曾经,只是长发不再染黄,黝黑黝黑的,和眸子一个色,纯纯的中国人。当地的意大利男女纷纷驻足,黑西装,金色发线,排队,默哀,弯腰,放下花枝。

记者手中紧握的话筒里,传来她官方而生硬的语气,“死者是意籍华人,中文名夏蝉,多年从事风力帆船运动。在挑战‘独自完成YINGA航线’,有望成为世界上首位女性独自完成这一航线的途中,与指挥台失去联络。经三十五天海上搜救无效,当地政府宣布寻找终止。我们在此,深切缅怀这位敢于挑战人类极限的华人女性,她享年三十二岁,愿逝者安息……”

我试图从过往的碎片里,打捞她爱上极限运动的原因。

几番寻觅,如梦如醒,这一个片段,让我一身冷汗——她曾经在我耳边喃喃过几句书里的话,
“蝉子蜕茧时,那种生疼、煎熬、悸动,和释怀、飞升、海阔天空,我们做人的……”

她喝水的动作向来像个男生,喉咙朝天,咕咚咕咚。

“唯有临渊而立时,一切方能明了。”

当时这些文字,于十数年前的我,完全是虚渺梦话。
我曾经问过,“呃……那个‘临渊而立’是……”
她也答过,“就是让你在悬崖边儿上站着!哈哈哈。”

蝉子。
和你相处过的日子里,我曾想过,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劝你醒一醒,你活命的方式,太过较真。你总想找到巅峰上的巅峰,找到尽头背面的尽头。你太像周芷若——动心之际,就燃尽自己的热情,“留有退路”压根就不是你的脾气。可是,你这一颗心,并不适合这个早已被柴米油盐征服的世界。
不过我从来没有劝过你,从来没有。这绝对不是我的失职,因为我从未真正明白:你的人生,和我的题海,我的朝九晚五,我的钢铁森林,我的电器之音,我的工资条,我的房产证,究竟哪一种是梦,究竟我们谁该醒来。

可是蝉子,你一定得明白。
你曾怎样颠覆、渗透、雕琢和改造过一个女孩的生命,使她坚定不移地将你视为最好的甚至最后的朋友,这比她至今三十余年的生命里、经历过的任何爱情,都来得生动,炙热,正正刻在眉间。
使她此刻背后的书柜里,琳琅满目,尽是武侠。使她毫不介意在众人面前大口喝水,大口吃肉。使她爱上了将摩托车变成流光,穿梭在无人的夜色。
使她,迷恋蹦极,将那高高的跳台,当做悬崖,谢绝工作人员的推搡。

闭上双眼,临渊而立。满脑子都是,蝉鸣树深,夏织锦瑟。

“生死之交 / 当日未觉罕有 / 至你我变节了 / 仍觉未够
多想一天 / 相约一起喝酒 / 共渡山涧晚舟
葡萄早已熟透 / 晚霞也是悠悠”

凉炘
9月 1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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