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恐惧症

衣柜恐惧症

他倏然来到这扇门前,却没有让他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7月 11, 2022 阅读 3006 字数 8695 评论 0 喜欢 0
衣柜恐惧症 by  孔龙

1

“你知道一个人在家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咔嗒一声,锁芯归位,门开了。平头仔推开厚重的防盗门,走进玄关。他摸到墙边的开关,打开玄关的灯。他再按下旁边的开关,客厅里的水晶吊顶灯也亮了,一片亮堂堂的。

周汝波在身后带上了门。可是锁已经坏了,不能反锁,他只能让门掩上。

平头仔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上下打量着。他在考虑自己想喝什么饮料,“就是当你打开衣柜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具尸体,而你根本不认识这死人是谁。”

“干你姐姐,你住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衣柜!”

平头仔拿出一瓶雪碧,却怎么也拧不开瓶盖,他只得脱下手套放在橱柜上,再拧开瓶盖。他仰头喝了几口沁凉的雪碧,突然想到自己住的单间确实没有衣柜。他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蔓延的电线遮天蔽日,推开房间的窗,可以看到对面屋电视上的球赛。房里没有什么家具物什,倒也不显得逼仄,墙角有一张孖铺床,上铺用来放衣服杂物,下铺用来睡觉。是的,他确实没有衣柜,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一点。

他走出客厅,看到主人房的灯也亮了,里面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说我有衣柜恐惧症。所以每次我都让你去搜衣柜,你从没发现这个吗?”他说。

“你有时间多愁善感,不如进来给我翻东西。”房间里传出周汝波的声音。

客厅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相册,裱起一张婚纱照,女人坐在大红色的床单上,新郎隔着放下的头纱吻着他的新娘,朦胧的光从窗户落在他们身上,让人看不清新娘的模样。客厅的沙发上是一张放大的生活照,一个娟秀的女人(或许就是新娘)走在海边,脚下是白色的浪花,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看着画面往外延伸的空间,就这样走着,走着,好像要从海滩走出这个客厅一样。

一张桌子摔倒了,有玻璃崩碎乱溅的声音,哗啦啦的。主人房里传出的声响打破了平头仔的遐想,走在海滩里的女人仍永远走在海滩里,并没有走出来。他走进房间,看到周汝波瘫坐在地上,梳妆柜倒在一旁,各式瓶子的化妆品散落了一地。顺着同伴惊愕的目光看去,平头仔看到敞开的白色衣柜里屈身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男人的颈部有一圈麻绳的勒痕,他张着嘴,瞪大眼睛,脸色青紫,不像还活着的样子。这男人正是婚纱照上的那个男人。

二零一九年的一个夏夜,平头仔与周汝波相约去春熙路的某个高档公寓“爆格”,不料却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故事由此开始。此时的平头仔穿着豹纹衬衫牛仔裤运动鞋,顶着一头夸张的爆炸头——当然这只是假发,只是为了在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障眼用的。在平时,他还是留着清清爽爽在夏天不会出那么多汗的平头。周汝波外号“猪肉波”——他非常讨厌这个外号,只因他老爹是个屠夫,而又谐音相近,所以从小别人就喊他“猪肉波”。他老爹当然想让他回乡子承父业,做一个收入安稳的屠户,然后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可他不甘于名字与姓氏给他安排的既定命运,于是南下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以“爆格”为业自力更生。

周汝波从地上爬起,踩到地上的一个化妆瓶,又摔了一跤。他退到门口,“都怪你这黑嘴,说什么来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

“撤。赶紧撤。”

周汝波扶起梳妆台,把地上的化妆品悉数捡起,在他要去拿扫帚清扫地上的碎玻璃的时候,他看到平头仔的双手没有戴着手套。“干你姐姐,你什么时候把手套脱了?”他骂道,“快去把你刚才摸过的地方擦一遍,还有你刚才从冰箱里拿了什么东西吃了,一会也一起带走。”

平头仔清理完东西后,回到主人房,看到周汝波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破碎的妆镜不可能再装回去的了。那具尸体的右手搭在衣柜外,令平头仔想起一幅在初中课本上看到的画,好像叫《马拉多纳之死》还是什么的。

“你来把他的手挪进去。”周汝波试图拉上衣柜,可是尸体的手卡住了柜门。那只搭出来的手纹着一条蜿蜒而上的蛇,吐出的信子仿佛在示威。

“为什么是我?”平头仔抗议,“要挪你自己挪。”

周汝波只能用脚尖轻轻地挑起尸体的手臂,可是门还没关上,他的手又搭了出来。

“有怪勿怪。”他双手合十,念叨着。他再次挑起尸首的手,然后快速推上门,咔嚓,柜门夹到了尸体的手腕。他们好像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干你姐姐,快来帮下手啦。”周汝波急得满头大汗。

平头仔不情愿地走了过来。“我说一二三,你把他的手弄进去,我马上关门。”周汝波说,“准备好了吗?一、二、三——”平头仔用力推了尸体一把,不想用力过猛,尸体撞到内壁又反弹回来,竟半个身子都往外倾倒在了地上。

两人都吓得跳后了一步,面面相觑了起来。晚风拂动着房间的窗帘,外面响起了绵绵密密的雨声,沙沙地落外面的夜犹如涌动的潮水般包裹着他们。他们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这事有点邪门啊。”周汝波不安地说。

“你说是不是他有怨念,想让我们帮他报警?”

“干你姐姐,你香港鬼片看多了吧?”

“我们组合的名字叫什么?”

“‘爆格天使’。”

“所以我们看到有人冤死都不管了?”

“不瞒你说,每次要我说出我们的名号,我都想死。”周汝波没好气地说,“若不是我抓阄输了,我才不会由你起这个名字。”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管,凶手很快就会回来毁尸灭迹。到那时候,世界上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死了。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消失了,天啊,太可怕了!”

“嘘!”周汝波的食指压在嘴唇上,蹙起眉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平头仔拿出手机,低头在荧屏上按着数字。周汝波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说,“外面像是有人进来。”

“真回来了?”

“快躲起来!”

他们钻到了大床的底下。屋外传来了皮鞋落在瓷砖上的脚步声,而在他们眼前的一米外,尸首血红的眼正瞪着他们。

过了一会,房间走进了一个穿着黑色皮鞋的男人。在床底的隙缝中,他们只看到男人的灰色直筒西裤,还有他手里拿着的尖刀。他看着倒在衣柜外的尸体,脚步一动不动,仿佛很困惑的样子。

2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陈大地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公寓楼下,当他抬头往上看时,纷扬的雨花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眼眸中的灯火。除外墙褪旧了一些外,公寓楼倒是没怎么变,变的是周围的建筑群落与街道,十年前那些延绵成片的平房如今都拔地而起成了灯火辉煌的商品楼。他挪了挪别在腰间六寸长的尖刀,好让它不会硌着自己的蛋,然后走进了大门。

在等电梯的时候,陈大地将直柄黑伞卷好,插进了垃圾桶。来的时候,他需要笔挺的西装和一丝不紊的头发,走的时候就无所谓了——因为那时候他的仇人一定已经死了。

陈大地想着当他坐在苏阳的客厅时他会是什么反应——那本来就是他的公寓,他的妻子孙露,本应是他的爱人。十年前,他有一支十几人的车队,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垄断了城东区的采沙场,每次出车的时候都规定要放Beyond的歌,晚上则在弟兄们的簇拥下出没于城里最Hot的舞厅。一天晚上,他在舞厅的大厅点了Beyond的一首歌,却不想被人切了歌,换成了宋朝乐队的歌——切歌的人是城西区的沙场车队老大。两人起了争执,大概是一个说Beyond过了气,一个说宋朝乐队的曲风太油腻。最终以他挥刀砍下对方一条手臂了断了争执。

他入了狱。他的副手,苏阳来监狱探监的时候,告诉他放宽心,他会帮他打理好生意,还会帮他照顾好嫂子孙露——那个时候陈大地正准备向孙露求婚,在春熙路买了一套公寓给她。苏阳确实做到了,他搬进了孙露的公寓,睡在了他大哥的床上。这是一个现代版鸠占鹊巢的故事。而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听说车队以后出车的时候都换成了宋朝乐队的歌。天啊,多么糟糕的品味。苏阳把他的一切都毁了!

在今天,一切都应该结束了。他想。他走出23楼的走廊,走向2307房,他以前觉得这场迟来十年的复仇太漫长,现在他倏然来到这扇门前,却没有让他有热血沸腾的感觉。他的血是冷的。

他敲了几下门,没有动静。下意识地按下门把,门却开了。他走进客厅,看到了沙发上孙露走在沙滩上的照片,还有电视柜上的婚纱照。他在屋子里走动,十年的生活气息让这里变得陌生。他曾幻想过很多次站在苏阳面前时他的表情,可是现在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让他感觉到自己像个小偷,在卑鄙地偷窥别人的生活。

房子的格局被改动过,原来的两居室变成了三居室,他好奇地推开那扇以前没有的门。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一间囚室展现在他面前:六平方大的房间放着一张一米二铁床,床的旁边放着一个铁笼子,北面的墙上挂着镣铐、皮鞭、藤条、狗圈和麻绳等等东西,西面的墙上有一个旋转把手,钢丝软线绕在固定在高处的一个滑轮上,垂下来的是一条绞索,仿佛随时要把人吊到墙上去。南门的墙上贴着一排排拍立得,这些照片让他触目惊心,上面是孙露赤身裸体地坐在铁笼子里,还有她踮起脚尖,身子被吊上绞索的照片。还有更多照片,但是他退出房间,不忍再看了。

十年以来,最为折磨他的不是对苏阳的仇恨,而是昔日恋人的背叛。现在他终于为孙露找到了一些佐证,她也许是受到了苏阳的某些胁迫或者囚禁,她也许只是身不由己,跟自己一样是个受害者。他摸出腰间的尖刀,打开客房的门,看了一眼,又走了出来,然后他径直走进了主人房。

当他看到倒在衣柜外的尸体时,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充满了困惑,好像自己从未认识面前的这个人。巨大的空虚击倒了他,一具尸首不能激起他的仇恨,他想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仇人。他要看他不安、狡辩、惊恐和痛哭流涕的模样,可是现在他没有机会了。

突然,一双手从床底下伸出,紧紧抓住了陈大地的脚踝。一提,他踉跄地往前扑去,额头磕到了衣柜上,在他翻身落地的时候,他手中的刀刺过了他的左肩。有两个人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个压着他的双脚,另一个压在他的上身,还把他的双手反折了过来扣着。因为这样,刀又在他的肩膀上刺入了几分。他疼得大叫,以头抢地,却马上又有一条丝袜缠在他的嘴巴上,绕了几圈,最后在他的后脑打了个蝴蝶结。而他的反折双手也被一条皮带结结实实地捆上了。

平头仔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刚才掉落在地的爆炸头假发重新戴上,拭去身上的尘灰,有一种英雄的自得,“好啊,我们居然抓住了一个杀人犯。”

剧烈的疼痛让陈大地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得嘴里呜呜呜地叫着。

周汝波踢了他一脚,“给我老实点!”

陈大地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平头仔觉得有趣,又踢了他几脚,陈大地终于放弃了辩白,只是转过头来一声不吭地瞪着平头仔。

平头仔怵了,挺起胸膛,“……天网恢恢,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这句话该我们说的吗!”周汝波揍了平头仔一脑瓜子。

平头仔摸摸脑壳,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时候,外面的夜里由远而近响起了警笛声。周汝波走近窗户,闪烁的警灯从各个街道涌来,汇聚在公寓楼下。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洗得这满街的霓虹灯更为绚丽。

“刚才你报警了吗?”周汝波问。

“没有啊。不是电话还没接通,你就拉着我进了床底了嘛。”平头仔往楼下看了一眼,“哇,这么多差佬,这么大阵仗!”

“不管那么多了。”周汝波说,“我们快走吧,赶在差佬冲上来之前。”

平头仔跟着周汝波走出主人房,匆匆走向大门,却看到周汝波又退了回来。在他们的面前,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矮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男人方脸浓眉,肤黑,瘦巴巴的,可是他手里举着一把枪。

平头仔怔住了,慢慢地靠在墙边。

3

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察从电梯冲出,涌动在走廊上。蓝衬衣男子把周汝波拉过来,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退入到门后的角落里。在他伸手要关上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察抵住了门,从门缝中对不知所措的平头仔说,“警察在干活。关好门,没事别出来。”

门后,蓝衬衣男人的枪仍然抵在周汝波的脑袋上。平头仔喏喏地上前关上了门。

门刚关上,又响起了敲门声。平头仔打开一条门缝,那个警察又回来了,塞进一张通缉令,问他,“你见过这个人吗?或者今晚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员?”

通缉令上的犯人正是站在门后的持枪男子,只是照片上的他胖一些,也没有那么黑。

“没,没见过。”平头仔说。

“这个人很危险。见到了马上报警,知道吗?”警察嘱咐了几句。走了。

平头仔与周汝波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是那张公安部的A级通缉令,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被全国通缉的周斌。传闻都说他早已逃出了这个城市,想不到他竟然又会在这里出现。此时他正站在窗前,透过拉开的窗帘观察着楼下警察的动向。他合上窗幕,转过身来,问他们,“你们不是这里的房主,对不对?”

“……我们只是路过偷点东西,现在正准备走。”周汝波说。

周斌把手枪别回腰间,笑了,“没有我的批准,谁都不可以离开这里。”

他看了一眼沙发上女人的照片,“房主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在主人房里,已经死了。”

“不过,可不是我们杀的他。”

周斌起身走进主人房。过了一会,他在里面喊道,“你们进来。”

两人走了进去。周斌踢了踢被捆在地上的男人,问他们,“这个人又是谁?”

血已经浸湿了陈大地胸前的衬衫,刚开始是温热的,现在又凉了。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平头仔指着他说,“也许就是他杀的人。”

周斌蹲下来,松开了陈大地口中的丝袜。

“人不是我杀的。”陈大地说,“我倒是想手刃这个贱人,可惜我来迟了一步。”

“可真够乱的。”周斌站了起来,“不过我不关心这个。我留着你们,是因为你们可能还有用。听着,如果我能平安走出这栋公寓,我就不杀你们。所以你们不要搞什么小动作,那样对大家都好。”

周斌又走出了房间。陈大地对两人说,“你们放了我吧。人真不是我杀的。”

“我才不关心人是不是你杀的。”周汝波说,“而且现在放不放你也不是我说了算。”

陈大地还搞不清楚状况,“他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你没看见他腰里的枪?”周汝波说,“这个人是真正的疯子。他原来是开出租的,就因为有交警贴过他的罚单,他就把罚单留了下来,按上面的名字跟踪他们,把那几个交警都杀了。”

“他还在一栋别墅里杀过一对夫妻。”平头仔说。

“那都不算什么了。”周汝波说,“现在全国的警察都在追捕他,都恨不得乱枪打死他,这样穷途末路的人太危险了。”

“那你们把我扶起来坐着,可不可以?”陈大地哼着气说。

两人把陈大地扶起来,让他挨着衣柜坐下。周斌提着一把锤子走了进来,他蹲在地上,把尸体稍微摆正角度,抡起锤子就砸他的脸。一锤下去,鼻梁骨断了,再一锤下去,碎了一口牙,其中一颗迸到了陈大地的嘴里,他赶紧吐了出来。周斌又砸了几下,便扔下锤子,把腰间的手枪卸在床上,掏出钱包,然后脱光了自己的衣裤。他翻了翻衣柜里的衣服,最终挑了一件灰色衬衫和西裤穿上。

“你们把我的衣服给这死人穿上。”周斌扣好皮带,仍然穿回自己的鞋子。他还找到了一顶棒球帽给自己戴上。

两人哆嗦着给死人穿上衣服。周斌把手枪插回腰间,打开钱包,拿出自己的驾驶证,揣到尸体的裤兜里。他看了看楼下的情况,确认大多警察都守在了公寓正门。他关了房间的灯,打开窗户,说道:“你们俩把尸体抬过来,丟到楼下去。”

雨夜中,一具尸体砸穿了公寓楼侧边的雨棚,落在一排电动车上。横了一地的电动自行车哔哔哔地叫了起来,闪烁的车灯映照着尸体血肉模糊的脸。几个警察晃动着强光手电跑了过去。

4

孙露回到楼下的时候,还以为警察已经找上门来了。很多人拥挤在雨棚那里看热闹,孙露拖着行李箱挤在外围,看到警察从地上的一具尸体的裤兜中掏出一本驾驶证,就着手电看了看,然后对旁边的一个高个警察点了点头。高个警察对着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孙露没听到警察说了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落在了尸体左手的蛇纹身,她离开了人群。

电梯落到一楼的时候,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挤在电梯间里。孙露按着按钮,好让电梯门不会关上,好几个警察走出来的时候都看了她一眼。这些眼神饱含着某种热烈,孙露侧过脸避开了。

为什么苏阳的尸体会在楼下,还穿上衣服?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孙露后悔自己不该跟他玩那个游戏。以前把脖子伸进绳索的都是她,他懂得控制时机,总是能让她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放她下来。

只是今天,他们突然想调转角色。当她转动把手,看到他挂在绞索升上去的时候,一直都很平静,直到他握着绞索涨红了脸的时候,她才开始着迷了起来。后来他开始挣扎,她仍然没有松开把手,她总觉得他应该还可以再坚持一会,然后到达她曾无数次体验过的那种颤栗的快感。可是她错了,她忽视了一点:施刑者与受刑者所感受到时间的长度是不一样的。而她唯一一次的错误,却导致了他的死亡。

23楼,电梯开了,几个警察等待在电梯间。她闪身出来,走在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上,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必须要回去看个究竟。当她把钥匙插入匙孔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异常。尚未转动钥匙,门就开了,有人粗暴地将她拉了进去。

她坐在床上,衣柜已经空了。她的旧情人坐在地上,肩膀上插着一把刀,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三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你没事就好了。刚才我看到苏阳尸体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她的旧情人眼神里充满了柔情。可是这股柔情已过于遥远,犹如雨落荷叶,在她内心竟不着一丝痕迹了。

那个腰上别着枪的男人笑了,刚才就是他扯她进来的,“难道你没看出来?我看他丈夫就是她勒死的。不然她为什么要买这行李箱?”

其他人都看着孙露,等待她说点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她冷冷地问。其实她问的是周斌,他穿着她丈夫的旧衣服,脸上有一种自得的神气,仿佛他在掌控着里的一切。

“我会走的。不过,你得跟我一起走。”

周斌拉起孙露往外走,然后关上了房门,“不过得委屈你们在这里呆一会了。我走远了后,我会放她回来的。”

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平头仔拨开窗帘,看到楼下来了一辆殡仪车,下来几个人把尸体拉上了车。有几辆警车跟着殡仪车走了,还有一些警察留在楼下,他们在车上休息,或者在闲聊。

“你们说他会放她回来吗?”陈大地问。

“我想会的。他只是拿她做人质罢了,还有跟她走在一起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等她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我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着了。”平头仔说。

周汝波摇摇头,“她回来也不会比现在乐观——我们都知道她杀了人。”

客厅里传来了花瓶破碎的声音,还有柜子翻倒的声音,还有什么重物摔落在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侧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声音了。过了片刻,外面传来了关防盗门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却闻到了煤气渗进房间的气味。气味越来越浓郁,即便他们把窗打开了。平头仔捡起地上沾血的锤子,开始猛砸门锁。没砸几下,周汝波按住了他,“慢着,砸出火花来,我们都得被炸死。”

周汝波用件T恤包住锤子,继续砸门锁。

平头仔开始往楼下的警车丢东西。一个吹风机砸落在一辆警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里面的警察走了出来,往楼上这边看。又一双拖鞋扔了下去,他们都躲开了。

周汝波拉开了他,“你疯了?”

“现在还能管那么多?”平头仔说,“我只想他妈的离开这里,警察上来是最好的办法。”

周汝波不管他了,回头继续砸门。又砸了十几下,终于将门锁砸坏了。平头仔扶起陈大地,一起走了出去。

客厅里的窗全都关上了,煤气味儿浓得呛人。他们看到周斌趴在玄关那儿,鞋柜翻倒了,地上是一个破碎的花瓶。孙露已经不见了踪影。周汝波走进厨房,只见煤气灶上放着一个平底锅,上面诡异地打了几个新鲜的鸡蛋。他关上了煤气阀门。

走廊里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在敲门,“警察,开一下门。”

“不行。门从外面反锁了。”平头仔摇动着门把手。他那时弄坏了锁芯,但是还是可以从外面反锁。

敲门声愈加急躁了。过了一会,传来了咚咚咚的砸门声。丝丝煤气已经游进他们的胸腔,他们都快屏不住气了,三双眼睛盯着门,期盼它快点被砸开。在他们身后,趴在地上的周斌慢慢地苏醒了过来。他的脑袋昏昏涨涨的,只记得被那个女人从背后敲了一下,此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手枪。

哐,面前的门撞开了。几个穿着防弹衣的特警出现在周斌门前,一个人提着一个大铁锤,另外两个提着轻型冲锋枪。那两个提着冲锋枪的警察脸上惊诧不已,瞪大的眼睛满是看见死神的恐惧。

平头仔回过头,看到周斌举起了枪,一串火花从他的枪口迸出。

轰,整个房子都爆炸了。

5

救护车上,护士把两副担架抬上救护车。

“还有其他伤者吗?”医生问。

“没有了。”两个警察坐上救护车,那个年纪大的说,“快把人带去医院,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我们还有很多话要问他们。”

车上,平头仔的假发都烧没了,跟周汝波一样变成了光头。他睁眼看着铁皮车顶,说,“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别给我说什么秘密,听起来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周汝波断了一条胳膊,半侧肚子的肚皮都被掀开了。

“你们别说话了,留着点力气去医院抢救吧。”年纪大的那个警察说。

“让他们说吧。”医生说,“最好他们能保持清醒,不然休克了就麻烦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花衬衫和假发。我还是喜欢留平头,清爽,干净。”

“干你姐姐,叫你别说了。”

“特别是那个爆炸头,夏天真他娘的热得要死。”

“……”

“我觉得也许我不适合干这个。我叫平头仔,我为什么要去戴假发?这让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自己。”平头仔哭了,“我好后悔今晚来这里啊!”

周汝波的眼眶也湿润了,脸庞淌下来的是黑色的泪,“是啊,我觉得回家卖猪肉也挺好的,起码每天有红烧肉吃。别人叫我‘猪肉波’就叫吧,反正都叫了那么多年了,叫一辈子都行。等我们出院了,你去我家吃红烧肉吧。”

平头仔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他闭上了眼睛,“嗯,嗯。好。”

“那些都是新鲜的肉……”周汝波喃喃道。他想起了家乡的肉,那是真正的土猪肉,没有注水,结实,炒出来香很多。

6

那天晚上,爆炸现场幸存的两个人还没有运到医院,就在半路上死了。

第二天,孙露坐在了刑警队的询问室。

“那晚,那个拿枪的男人劫持了我。他让我去厨房给他做点吃的,我打了几个鸡蛋,听到他转身上了厕所,我就趁机逃出来了。走的时候,因为慌张,没有关上厨房的煤气。”

“那天晚上有几个警员看到你提着行李箱回到公寓,那时你外出是干什么去了?”警员问。

“我和丈夫打算去旅游,那晚突然想去的,所以我去超市买了个行李箱。”孙露红着眼,仿佛还没从惊惶与悲伤中回过神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去旅游过了。没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坐在她对面的警员默默地做着笔录。

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

孔龙
7月 1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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