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染上一种癖好,每天花大量时间观看流水线的视频。各种产品从无到有,踏过每一道工序,逐渐形成一个集体。当天轮到的是橘子罐头,一个个青黄参半的橘子疯狂下滚,90度高温消毒,剥皮,人工复校,切片,装罐称重,灌汁,最后被一个铁皮盖头牢牢封顶。我喜欢看那些半成品向下急流的过程,每一瓣橘子都迅速冲锋,它们显得何其器宇轩昂,仿佛确信自己正在走一条天选之路。
长久以来,我满足于生产线的流畅——它带来松弛的饱和感,不用动任何脑筋,只要盯住屏幕,自然能感受它的神秘魅力。我本可以安心聚焦于橘子罐头,但那晚不知哪里不对劲,我突然厌倦了流水线上标准的、永无结局的重复。或许我早该料到,对待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除了在某一天与它相互抛弃,还有别的方法吗?
我扫了一眼时间,九点刚过。出于一种平衡观,我理应再看些别的。于是我点开浏览器,搜一篇想读已久的小说。小说出现在搜索引擎第三页,全网独有这一篇,找到它时我几近放弃。发布小说的是一个私人博客,页面缀以丛林背景,满屏深深浅浅的阔叶植物,绿得晕眩。小说全文似乎都由博主手打,标点用了英文半角字符,使文字空间极其逼仄。在博客的最上方,可以看到博主叫“一藏”,左侧头像俨然一张身披罩袍的背影照。
小说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讲一个老师带三个孩子去一个县城旅行。按照老师的预想,这段为期两周的旅行能拓宽孩子的眼界。暑期结束,他们就升四年级了,恰逢将真善美填充进他们人生的最佳时机。为了更好引导他们,老师特意安排大家报名养老院的义工。可是,就在抵达县城的第三天,他们碰上一件值得被写成小说的倒霉事情:他们被绑架了。
一二三四,无人幸免。从恐惧到绝望,又经历一阵微妙的迷惑后,四人全力配合,最终老师带领他们成功逃出匪窝。作者毫不吝啬,把最精彩的笔墨花在描写四人和绑匪斗智斗勇的段落。他们如何把握时机,如何打晕笨拙的小弟,如何与绑匪头目肉搏、将剪刀刺进他的胸口。
文辞如愈勒愈紧的麻绳,我读得惊心动魄,好像这些血沫横飞的搏斗正在我隔壁发生。所幸最后结局还算令人满意,正义惯例似的压倒了邪恶。四人回到城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他们的英勇事迹。老师的镇定与足智多谋广受赞美,孩子也上了险峻但收益惊人的一课,真可谓因祸得福。
可也许是作者故意所为,他在小说结尾留了一个缺口,引诱读者钻进去,一窥被所有人忽略的那部分事实。匪徒各有死伤,最惨的一个被一把握柄缠有红丝线的精美剪刀刺死,而造成这些伤害的孩子们,只有十岁。他们对世事规律还一知半解,却已被迫与黑暗的现实搏斗。河流底部的硬块割伤了他们,扭曲的倒影将终身如影随形。
这篇小说很难讨人喜欢,尤其在此树脂般滴落的夜晚,压抑久久哽在喉头。把它作为一天的收尾,显然不合适,所以我又去搜了另一篇诙谐的读物,企图调节心情。我打开新的故事,巧合随之而来,我发现小说链接的来源仍是一藏的博客。
这种重逢让我对博主产生好奇,不禁跳到了“博文目录”,想看看博主还发布过什么。显示屏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目录占领,网罗各种短篇小说,不乏文学史上的经典,也有来自现代期刊的,都已注明出处,条理清晰。
翻了十几页,我察觉到除了小说以外,一藏还定期发一些有关女娲的文章,诸如《女娲氏墓地考》、《笙簧:女娲复礼所造的乐器》等等。实际上,他唯一置顶的一篇文章也和女娲有关,记录他关于女娲的一场梦。这些与女娲相关的文章平淡无奇,但散插在许多名家小说之间,看上去突兀而神秘,像午夜丛林中一粒粒幽光缭绕的结桎。
思索半晌,了无结果,我便想给他留个言。
我写道,一藏先生,无意发现了您的博客,宛如进入一个私人图书馆,妙不可言。读小说之余,我也看到了以女娲为主题的科普文章。恕我好奇,这些文章对您来说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为什么偏偏是女娲呢?我大胆地猜测一下,您的家谱将您引作女娲的后人,或是您信仰一个以女娲为中心的宗教?冒昧给您留言,盼回复。
我重新读了一遍留言,又在前半部分加了点客套的内容,说如今时代浮躁,他还对小说抱有浓烈的热情,是一件相当高贵的事。经过几番增删修改,我才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发送键。
出人意料,当我再度刷新页面时,我已经收到了他的回复通知。
他说,你看过置顶的文章了吗?
语气利落,单刀直入,似老友之间的质问。我连忙重新点开那篇文章,它以古文写成,篇幅较之其他文章都长,我快速往下拉动页面,像在织布机上滑动一块织锦丝绸。我做了无用功,除了这是一篇记女娲的梦之外,并没读出更多东西。想到一藏可能在线等我的回复,我就静不下心,更无法穿过生僻字和古怪的语法抓住细节。应急之策,也只有开诚布公。
我说,您提到的文章,我读了两次。但我对古文毫无研究,功底只不过达到能看懂“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水平。就我的理解,您记下在梦中和女娲交谈的场景,另有一些后续。具体讲了些什么,您能指点我一二吗?感激不尽。
不一会儿,我再度收到回复,他打字速度很快。
他解释说,由于梦里的女娲讲的是古文,所以他记录也用了相应的语言,以便还原最真实的场景。为了方便我理解,他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女娲托梦给他,说当年补天的五色石中,有一块裂开一条细缝。依照事物的规律,要是任它滋长,细缝总有一日变成鸿沟。不出三百年,天将会塌下来。女娲要他爬天梯上去,往细缝里敲一枚填补的软钉。他有五年时间可用来筹备,如果五年期满还迟迟不去补,一枚软钉就不够补天了。拖得愈久,需要的软钉数以幂函数的形式长得愈快,太晚只能等天塌了。
那场梦长如银蛇,他问了女娲许多问题。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女娲左侧的桃树时,它已在三个季节的流逝中落得一身褐斑,枯枝败叶缠绕在底部;而女娲初临时,桃花还含苞待放。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地告别,女娲终究缓缓消失了。他苏醒过来,意识到实际上只过了一夜,一个清晰的白日正笼罩着外面的世界。
漫长的梦不曾使他疲惫,反而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他就像被豌豆荚温柔包裹的圆润豆粒。他下了床,当时房间里没有人。勉强平静下来以后,梦中的细节一一复现,栩栩如生。他感到脑中似乎嵌入了一卷胶卷,他并非擅长记梦的人,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当天中午,他根据梦中女娲的指点,穿过城市里一道道幽暗的闸口,抵达一片清冽无人的空地。在空地中央,一架柔软的天梯垂下。他抬头打量白色的台阶,它们向上延伸,在过路的云间留下穿刺的裂口,径直通往看不到尽头的高空。
这则绮丽的故事令我瞠目结舌,若不是他戏弄我,那他多半是一位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精神病患者。我探寻着第三种可能性,比如他在考验我,但目的是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这个叫一藏的人谜一般攥住了我。我正思索怎么回复他时,他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他说,你是无神论者吗?
我说,不是,我更倾向于怀疑主义,但也尊重神存在的可能性。
他说,太好了。现在你有个机会接触到世界的更深层,五年之期不久届满,而我还没筹备完,需要你的帮助。
我说,您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您能先带我去看看天梯吗?
他说,不用麻烦。我已计划周全,目前只缺最后一点经费。我在文章的第一条评论里留了银行账户,你往里面汇款。我需要至少三十万,你能给多少算多少吧。
看到屏幕上出现这行字,我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找回了某种规律,一切又恢复到理性可掌控的区间里。不得不承认,在黑丝绒般泛着碎光的夜晚,刚读完他与女娲的故事,我一度毛骨悚然。如今摸清他的意图,恐惧的余韵总算被打散了。
我回复他,带着莫名的凯旋之意。
我说,哦,骗子!
此后的几天,我照例回到日常生活。每天在家与单位之间奔波,凭经验让一个个无聊的日子消解得更舒适。礼拜三的傍晚,我见了一位相亲对象。对方比我大三岁,一开始便倦意连连。我们坐在一家回转寿司店里,人声嘈杂,如一串此起彼伏的霓虹灯。我一边把盘子从传输带上取下,靠不断吞咽使自己从尴尬的沉默中豁免,一边想,这个地方不适合相亲,可我不知道哪里合适,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某个地方,孤立无援的人能在那里寻得慰藉。
回转寿司好像具有催眠魔力,后来我也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四面流光均呈液态,万物相互渗透,拧成一道寓意丰沛的溪流。我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分别明白到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一只蟾蜍偶然跃入溪流之中,绕过万千可能性恰好出现在此处,这种碰撞不能说不珍贵,但除了表面的水花无法激起任何意义。更何况,我们都以为自己才是溪流一方。
我接连陷入走神,确切地说,我的思绪已经向临近的未来奔去。我在盘算,关于这次见面,回到家该如何向父母交待,明天上班时又怎样抵御同事的追问。预测未来有时很容易,这些都是既定的路线,而我只需要拼命往前跑。
然而,等我真的回到家,计划却没生效。我丝毫没有向父母讲述的兴致,快速钻进自己的小房间,锁上门,对任何询问都缄口不语。那两个多事的老人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堵在门口蜂群般嗡嗡作响的话语便消散了。不知道为什么,寂静之际,我满脑子只有一藏讲的那个故事:在荒原般单色调的平地上,有一座通往天空最高处的云梯。
那不是我第一次回想那个故事,短短几天内,它时常突如其来地跃入我的思想,并引发一阵神秘的神经痉挛。平心而论,一藏的讲故事水平不差。我想起上世纪一部叫《神秘列车》的电影,里面有个意大利女人花二十欧元买了一个骗子讲的故事,而我却没给一藏一分钱。
没有人会在揭穿骗局后仍然给骗子钱,时代将这种做法视为软弱。即便如此,似乎依旧有泥泞之物在啃食我情感的边缘,那并非对一藏的内疚或者同情,反倒是一种更广阔的、凌驾于个人之上的东西。
如同鬼迷心窍一般,我打开电脑,娴熟地搜到一藏的博客。系统提示我有几条留言,最新一条是昨天午夜。我深吸一口气,点击留言箱,像要潜入深不可测的、在群青与深绯之间闪烁不定的海底。
他用两三条留言来说明需要用钱的地方。上天时,他会随身带一根绳子,绳子上拴够一路要吃的特制压缩食品。初步计算,他往返路程大约四十年左右,其间的口粮都要提前准备。除此以外,这么多年里他不缴任何社会保险。等他熬过这四十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回到人间,他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那时候他毫无收入保障,可能还得了病,关节炎,肾衰竭,癌症,或其他人老了总会沾染的一些疾病。所以,他得趁离开前存一笔未来的开销。
我对数字没有天赋,草草略过了他列出的堪比长文的计算公式。
在末一条留言里,他说,亲爱的朋友,我向许多网友求助过,有一小部分人信我,其余都不信。对于不信的人,我从不纠缠。一个人要是相信一件事,那种魅力在于“相信”本身,不是任何逻辑或劝说可以交换来的。我下周四就要启程了,你可能是我在地下接触的最后一个人。
我打破了原则,单方面祈盼你能信我,大概觉得那样是个吉兆吧。这次登天,我将带上电脑和发电器,不定时更新我的行程情况,但我不知道机器到哪一步会失灵。我是说,越过某一个高度之后,科学类的产品都会失去功效,那不过是神赐给人类的玩具而已。你随时可以和我联系。如果你改变主意,也欢迎往我的账户里打钱。
一藏仍然坚持着那个天花乱坠的故事,我暗自发笑,却也不急于和他了断。我戏仿他的语调,回复过去。亲爱的朋友,没想到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速度惊人。你到底是不是骗子,我们各有结论,这且不谈;但你怎么说服家人去补天的呢?你结婚了吗?
不出五分钟,一藏发来新的回复。这次我不那么惊讶了,他好像二十四小时守在电脑边,也许是骗子的工作需要吧。他说,这与其他人无关,我自己已作出决定。确切地说,我和命运达成了一致,客观的道路由此内化,成为我的使命。我爸七年前死了,埋在一组五针松底下。我妈年轻时当过仪表厂的女工,能调整最精细的刻度偏差,什么都难不倒她。
我说,你妈相信女娲的存在吗?
他说,不知道。我们平时不谈这些,只说明天吃什么,天冷不冷。
我顺着他的话说,你要是走了,你妈肯定很寂寞。再也没人和她说冷不冷的事,总有一天她老得神志不清,对着白墙壁深深叹气,说雪下得太大,整个世界都被吞没了。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没法拒绝。我能做的只有多给我妈留点钱,可我现在钱不够,你如果能给我打些钱,我真的很感激。作为回报,我补完天之后,可以把你的名字刻在天上,弄个纪念碑。
我说,得了吧,我还不信这事呢。你一口一个命运,告诉我,女娲为什么偏偏选了你?
他说,我怎么能揣测一个比我通晓更广的神灵的想法呢?她选了我,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去,所以我非去不可。
我说,那女娲现在在哪里?
他说,她走了。他们都走了,没有神仙愿意管我们。女娲也想甩手走开,但我们是她亲自抟出来的,多少要对我们负点责任。
我说,哦,听上去像个对儿子失望的老母亲。
他说,有点那个意思吧。
我说,我可以给你钱,不过我想见见你。你不是下周四走吗,反正我们同城,走之前找个地方聊一下?
我们最终把约见定在礼拜二晚上,一家娴静的日式餐厅。白麻布的制服塑造出一批类型化的店员,他们说话行事都很轻,像是唯恐扯破店里呈块状的沉默。
我四点半就落座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两个半小时。我从不热衷与陌生人接触,有时迫使自己上前,比如努力适应相亲场合,只是一种克服社交恐惧的方式,是一个不擅游泳的人溺水前的扑腾。我之所以早退来到餐厅,无非因为想到要见一藏,我那样忐忑,没办法若无其事地继续上班。
在见面这件事上,我骗了一藏。即使他如约而来,也休想从我这里拿到钱。我不是慈善家,更不可能落入骗子的陷阱,我和所有穷困的人一样实际。然而,我控制不住想见一藏的念头。我的眼前好像有一扇虚掩的门,要是我和一藏面对面坐在一个真实的环境下,我就能跨过那扇门,凭遮盖物从谜底上滑落,某些抽象的东西即将定型。
我们没有交换多余的联系方式,我只能用手机在他博客留言。我说,我到了。我刷了几次页面,一藏毫无动静。时隔不久,母亲的来电点亮了手机显示屏。她声音很响,像一把针扎进我的耳朵。母亲问我,你今天不回来吃吗?我说,嗯。她问,你去哪里吃?我说,和朋友。
她问,男的女的?为了不让事情复杂化,我说,女的。她继续问,你什么回来?我说,不知道。她强调说,大概,大概几点?我答不上来,想反问她,难道我是保释的犯人吗,我必须按照精确的钟点活动,而她则是那个严肃的监督者。可我没那样说,我们之间只有延绵不绝的日常,多余的修辞难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那几年我想过辞掉工作,去北方读研究生。一来可以逃脱父母的控制,抓住自我独立的起点。二来我从小生活在这座城市,身在其中,没机会看清它真正的模样。我本就犹豫不决,父母的阻止更延误了我下决心的时机。母亲总对我怀有充满前瞻性的焦虑,她像一个早已从水晶球里看透命运的神婆。母亲常说类似的话,过几年你就知道了,什么成就都不如安稳。尽量和其他人一样,别长犄角。我想象如果我把一藏的故事告诉母亲,她会有什么反应。
从前有一个人,他抛下仅剩一个母亲的单薄家庭和俗世生活,上下攀爬四十年,只为把一根软钉敲进天空的缝隙里。这四十年里,他除了爬梯子什么都没干啊。等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沧海桑田,过去拥有的皆尽消散。他面临无尽的阻力与风险,但他不在乎,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深信不疑。母亲会笑出声吗?还是怒火中烧,谴责我正经事一件做不成、却总被愚蠢的故事蛊惑?不,我觉得她根本承受不起这个故事,哪怕只当故事听也不行。
等待一藏的过程中,我心烦意乱,仿佛有一个向下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正在我体内行走,巨石沉甸甸地往我胸口压去。我多次站起来,去店门正对的露台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这个时节徘徊在霜降前后,事物尽在消减,白日也如节节败退的骑士。五点出头,太阳已奄奄一息,灰暗调性与消逝的时间俱长,天空似被油漆匠一遍遍刷得更黯淡。我最后一次去露台时,天色稳定在藏青色。也有零碎的流波在天顶中央涌动,宛如熔炼着一卷卷氡气,放射出淡绿荧光。我望着天空发愣,在一望无际的幽云背后,那道细微而致命的裂痕,究竟落在哪里?
我回到餐厅的座位上,茶水续过好多次,表面上浮了一层细碎的灰尘。不知什么时候,店里放起了音乐。恰逢播到一首充满时空感的老歌,《北国之春》。扬琴如雨滴敲在旋律上,力度轻柔,古朴的歌词渐渐露出来: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七点半刚过。
那一瞬间,我好像忽然望见世界的尽头。原本想好要与一藏讲的话,如今全部知趣地退场。尽管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明白,我等的人不会来了。
一藏不再更新博客。新的文学杂志上市了,新的作者写出动人却昙花一现的小说,时代信息仍不知疲倦地膨胀。一藏没有跟上时间线,落下这一步,以后再也追不上了。
我没想到还能收到一藏的消息。那时我对他抱有一种理性的期望,就像一个沙漠中的行者对待自己想象中的绿洲。我反复读他的博客,翻过每一篇小说和女娲相关的文章。我还发现了他的几个错误,包括错别字,以及他在一幅配图中,把女娲贴成了一个黑人。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冬日伊始,城市多荡起干冷的风。有一天傍晚,我的留言箱里又有了新消息。我以为是系统例行公事的群发,结果意外发现留言的人是一藏。我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几乎凭着本能读了下去。
亲爱的朋友,抱歉我那天没有来。我是一个独自在丛林中待太久的人,当我试图回到人群中,比如见你一面,我才发现根本做不到。我这么说,不是想给自己找借口。我很愚笨,做错过许多事,真心希望你能原谅我。为了补偿你,即使你最终没给我打钱,我也会把你的名字刻在天上。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现在已经爬过第一层云了,上面特别冷,我穿恒温服,打字有些不方便。
你们应该也入冬了,今年雪来了吗?我真怀念陆地上的时光。我记得小时候,城北有个滑冰场,我和一群朋友常去那里。有时买不起门票,就隔着铁丝网看别人滑,还把手指悄悄伸进铁丝网格。那个地方后来拆了,但每到冬天,我总觉得很高兴,深信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爬云梯的这段时间,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事,几乎重溯了一遍过往的人生。我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人,能被女娲选中去补天,真的受宠若惊。我知道你可能不以为然,但我不在乎取笑。
补天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如果我补好了天,天没有塌下来,世人根本不会知道我的存在。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没补成,所有人都会死,也没人知道我曾经付出多大的努力,我赌上了自己的一生。或许你还会想,我们最多也就再活五六十年,而天即使要塌下来,也是三百年以后的事,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日子最难熬的时候,我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
苟且偷生显然更容易,但我是被选中的人啊,无论因此失去什么,我都走得义无反顾。何况路上景色很美,最近气候太冷,等春天一到,我就给你拍一些照片。最后,还是希望你原谅我,要是能给我打些钱就更好了。
尽管我把留言读了好多遍,在收到的当日,以及往后的许多日子,但我始终没有回复他。我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为他失约而生气,归根结底,这些拉扯都没有意义。一藏的故事于我更像一个精神舞池,这里面有广阔无垠的天、天底下遥远的红男绿女、鸡鸣狗盗、极尽荒谬的人事,可以随意出入的却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的精神,不能复制给任何人,连一藏都进不去。
春天匆匆来临,卷起浅绿色的衬裙又迅速飞走。一藏没有发来照片。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结果在两年后的秋天,一藏的讯息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亲爱的朋友,附件是我所在之处的照片,用电脑摄像头拍的,像素有点低。我弄不大清现在是哪一年了,当然我每天都在记时间,可我怀疑记录是错的。一开始,我每爬四个小时睡十五分钟,没坚持多久,就把时间搞得乱七八糟。后来我明白,在这种了无边际的环境里,规律不可能单独存在,所以我调整了策略,我竭尽全力往上爬,一次性用完所有能量,然后睡到足够为止。
这是唯一的方法,不过这样做的弊端也显而易见:我变得很混乱。我几天前发过烧,也可能是几个月前,现在对周围事物的感受更模糊了。只有一点我是确定的:要不断往上方爬。你最近怎么样呢?很想听听你的消息,这对我会有很大帮助。
附件里的照片美得惊心动魄,看一眼便觉呼吸凝滞。外圈是由白到紫的渐变色,内圈色彩更浓重,鱼鳞般的光泽浮在其中,宛如一片倒置的迷你海洋。图片的右下方,有一个高举的“V”字手势。一藏的手指略有变形,较之常人显得更粗短,莫名使照片增添一种超现实的色彩。
那一年我正式过完三十岁生日,我们心照不宣地放弃了蛋糕与仪式,母亲似乎觉得那是一件不值得庆祝的事。我私下里仍怀有考研究生的念想,报名渠道开放的期间,我常在招生网上翻看信息。社会学、法学、应用心理学、中文、或者任意一门语言等等,我都愿意为它花上三年去学习。
可事实却是,我一次次填完信息,总在面临按“提交”键的选项时反悔。各种琐事将我的精力瓜分得一干二净,我抽不出丝毫时间准备考试。我想,明年我该早几个月开始准备,把握或许会大一些。
只是时间流逝确实赋予人一种领悟力的觉醒,过了三十岁,我忽然明白衰老究竟是什么。它不仅意味着你自身的力不从心,同时更猛烈地向你的父母一辈进攻,迫使他们将一部分压力卸到你身上。不久后的一个雨天,我父亲忽然从地铁站里的自动扶梯上倒下去。一群人因他手忙脚乱,救护车匆忙赶来,把他送进医院。
在医生办公室里,我们被告知父亲这次昏迷源于血压骤高,不算太要紧,但需要持续吃药控制。我的父亲很快就苏醒过来,此后,他莫名觉得膝盖僵痛,再也走不了远路。
我逐渐放下翻一藏博客的习惯,偶尔突发奇想才去看一眼。有一次整理电脑文档,发现一藏当初发来的那张照片。它依然保有初见时的惊艳,不同的是它看上去更容易接受,那副景象好像真的会在未来降临。我一时感慨,登录了博客,便又读到了一藏的留言,距离上一条留言,已有三年多了。
亲爱的朋友,我犯了个大错。原本说来回要花四十年,前阵子我才明白过来,我计算时少列了变量。修正以后,我发现四十年只是单程——也就是说,补完天之后,我并没有重回人间的可能。所以我先到达终点,笃笃把钉子敲就位,然后呢?我得站在梯子的尽头,等待有一天死亡降临,等待大发慈悲的阎王早日来对我说:好,你自由了……
母亲一声声叫我,晚饭时间到了,我合上电脑。我的父亲每况愈下,母亲几乎把全部精力用来给他拍打、按摩,探索他无动于衷的面孔下有何细腻波澜。母亲有时不想做饭,就买一些熟菜,或从隔壁的面包店拎回一个油光四溢的袋子。七点以后,商家畏于临期未售的风险,常打折处理食物,这多少给母亲一点安慰。
我再未提过考研,回想起来,整件事只是一场青春晚期的白日梦。可即便留下来,事情的进展也并未如父母所期望,但母亲渐渐不再催我结婚。假装那个问题不存在,总好过在直面问题时被迫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了免遭奚落,母亲参加朋友聚会的次数越来越少。几年里,她把“死”频繁挂在嘴边,仿佛那是一颗她随时可以启用的核弹。那时我要是细心些,就会察觉她的精神正在瓦解,缓慢,难以回转。
我想起母亲从前的话,它是错的。人生没有真正安稳的时候。
亲爱的朋友,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坦白。我们曾约在一个礼拜二见面,那天我其实去了。你穿着白色绒线外套,往里是格纹连衣长裙。我迟疑许久,最终不敢上前和你打招呼。为什么多年以后,我还清楚记得你的样子?因为我时常想起你。在漫长的补天之行中,有两个女孩我想得最多,其中一个是你。另一个女孩,是我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我唯一在现实中对人讲补天的事,就是对她讲的。
当时我们正在一家快餐店里吃饭,并排坐在靠窗的长桌上。她没说什么,也不显得惊讶。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上去有一种动物性的悲伤。那天我送她回家,临近她家门口,一阵大风劈头盖脸地朝我们掀过来。她靠近我,说了什么,一开始我没听清,她不得不反复说几次。
她说,风把我头发吹你脸上了,你有没有感觉?我没明白,你们身上都有一些令我费解的东西,以至于我想起你们时,总有一股深深的遗憾。至于我,我现在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里没有色彩,只有形形色色的光,我猜其中有一部分是星光。你还记得以前自然科学课讲的吧?我们所见的星光,都是星星在几十亿年前发出的光,有些星星如今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在陆地上时,一到夜晚,我们就站在死亡与回忆之下。对星星来说,我们记录了它们消失的过程,我们其实是一座座星星的墓碑。此时我所在的位置,能比你们陆地上的人先看到星光,这很有意思,换句话说,我比你们先看见未来。
我不记得去见一藏时穿什么了,从前我有过各种衣服,度过人生某个阶段以后,它们消失得比退潮还快,如今不可求证。更何况,那次约见早已是往事。现在我读一藏的留言,就像在读一首诗,其中俨然藏有超越感官的东西,距我那样遥远,却渐渐可信。
“未来”对我而言失去了美妙的形态,它由一层层抽象的压力交叠而成。可我们避无可避,它以不可干扰的节奏落下来,落进我几十年都没走出的房间,落入我形如槁木的十指之间,也落在日益含混的母亲身上。
母亲更老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只干瘪的红色塑料袋。她被丢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布满吊盐水留下的针孔。人们在医院里来来往往,困倦的、冷峻的人。我每天下班都去看望母亲,有时带一些水果,多摆在桌上,等它们由内而外被蛆虫腐蚀,再换一批新的。这时距离父亲去世,又过了九年。
有一次探望完母亲,医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他说,运气不好的话,估计这个冬天可以准备后事了。他那副自然坦诚的模样说服了我,我想问他什么,却想不出从何问起。我跑回病房,隔着门打量着母亲。难以想象,这个单薄的女人从前多么强势凶狠。此时,母亲斜靠在床垫上,喃喃念叨,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还能怎么办。她的旁边还有两个病人,一个正在昏睡,另一个把头转向窗外,病人的脖子以别扭的姿态翻转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
我离开了医院,天光黯淡,十一月的冷雨簌簌跳落。
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我和一群朋友在看一部很长的电影,大约六小时时长。看到一半,大家纷纷离场,待我回过神来,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死寂跌宕于影院之间。我扶着侧边栏杆走出影院,不敢回头,可午夜的街上同样不见一个人影。我本想打车,走了一段路,最后遇上一辆人力车。我没有交代目的地,车夫主动把我送回小时候居住的一间房子前。
我很感激在这穷途末路还能遇上一辆送我回家的车,想多给车夫一些钱。我翻了翻包,只看见花色纸币和水果。梦醒之后,我反应过来,这个梦四下充满了死亡意味。空空荡荡的街道,一言不发的车夫,花色纸币好像冥币,水果则是贡品。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言语难尽的、切身的恐惧。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一藏的故事常在我身上唤起神秘引力。有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相信了一藏所讲的一切。那些关于金钱的猜忌,与承受整个故事的真实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许多年里,一藏断断续续地给我写过一些留言,为的也许就是我终究相信它的这一刻。如果我最终信了,那么一场无与伦比的春日就会在荒漠中焕发。它所向披靡,甚至能往时光流逝的逆向回溯,使颓唐的旧日也充满生机。
可与此同时,我面临着一种选择,而我的怯懦早已将我引向一个明确的选项:信仰稍纵即逝,如烈火烧尽,我回到了一个彻底现实的世界。我落在这里,因为他们都在这里,我的母亲正望向我,高深莫测。
现在,不管那个与我无关的人攀爬得多高,是否悄无声息地拯救了世界,我只能终身受困于人类的无能为力。
时隔多年,我再次给一藏回了一条消息。
我说,不要给我留言了。如果你真的上天,也不要写我的名字。我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只想和其他人一样。
可我发现,我已很久没收到一藏的音讯,他上一次给我留言,也是四年前的事了。也许再无介质将我们捆绑,也许我只是朝孤独的夜空中放了一束幸甚至哉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