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车路过那座旧教堂的时候,天阴沉沉的,慢慢朝车顶压下来。
教堂前有一处狭窄的拱门,这让我忽然想到了她虚构的城市,那男孩每天都会光着脚,压低帽檐在拱门下走进走出,从家踱到南边的破旧的雨棚,往里走到弄堂尽头,就能看到坐在小屋里吞云吐雾的少年。
我下意识地把车速减慢了。有几个小孩嬉闹着跑过去,我有点愣神,眼前无人了,雨刷摆动了两下,教堂清晰的轮廓显露出来。我把车停在这里,在车外抽了一根烟。这里过去是教堂,后来被改建成了福利院。外墙有些斑驳,绿色的爬山虎攀二层的阳台上。门口零散的有几个人进进出出,天上落了一些细碎碎的小雨,没有人撑伞。
我从前来过这里一次,也是这种阴雨天。我们出版社在福利院有一个采访,派我负责。我是在那个大厅里碰到青青的,她的短发有点被打湿了,抱着一叠资料安静。我竟有些回忆不出她的面容了,只记得她非常年轻。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正好出来透透气,便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站在外面,看我们关着门也不敲门。我把手里的烟放回口袋,过去帮她开门,她头一低便进去了。听说是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主要工作是帮福利院翻译西班牙等地领养家庭的邮件和资料,一些家庭日后的反馈信息之类的。据说那边想领养中国孩子的家庭多不胜数。
离开的时候我开车看到她在公交站等车,低头看着手机。后来我还遇到过她一两次,她还是不爱说话,用笑搪塞过去。福利院的小孩在旁边走过,她偶尔会看着他们愣神,我站在门口跟她闲聊,问她是不是喜欢孩子,她摇摇头,说她觉得那些将要被领养的小孩很幸运。因为她工作得不错, 院长也介绍了她去附近的小学一周上一节外语课。她说自己经常被小学生关在门外,他们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还是比跟成年人打交道好。她补充了一句。
我说她年纪那么轻就已经可以做这么多工作了,她便笑了,说她同学今年世界杯在电视台做同声翻译,她这种工作都是大家挑剩下不愿意做的。但也不讨厌,有总归比没有好。
我们在花坛外面坐到雨停,夏季的黄梅天,每次来这里都是阴阴冷的天气。我提议把她载到附近的地铁站,她没说什么就站起来跟在我身后。一上车外面就落下一阵暴雨,车窗把噪音隔断了,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愿不愿意给我们出版社翻译一些西语作家的短篇,她把视线从车窗外转过来,看了我一会儿说:好啊。
2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交集。正值年底,出版社的应酬变多了起来,夜晚的时间总是被塞满。有时从饭店出来已是深夜,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往前走,风吹在身上也不会觉得冷。有时兴致高的时候我也会带几瓶自己藏的酒。周五晚和几个来帮忙的年轻人出去吃饭,他们嚷嚷着等会儿一起再去喝茶。现在的小孩都很活络,反应快,用不完的体力,说不完的话。脸是年轻的,说出来的话都是老练的。和他们混久了,快把自己的年纪都给忘了。这么想着,忽然手机振了一下,我打开简讯,愣了一下,是青青,我刚刚不知怎么正想到她。她发简讯来说,之前翻译的东西发我的邮箱了。
我打了句“谢谢你青青。”想了想又按了按键盘,“帮了我们大忙了,你下周有空的话请你吃个饭。”
我跟她约在烤肉店,她看到我有点生涩地笑了一下,坐到我的对面,没有什么话,大多数时间都在听我说。只有我主动问她的时候,她才说一些。吃到后半程,她逐渐变得活络一些。她总是安静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在很多个瞬间,我正是被这样的神情所打动,也为这样的神情而烦躁。
青青她偶尔会坚持去一些便宜的大排档吃饭,很久以后我们熟稔了她才笑着跟我说,一开始去是因为不敢让我破费,其实心里特别想我带她去高档餐厅吃饭,越贵越好,如果可以她还可以提前饿两天,后来我真的带她去了很贵的餐厅,她又觉得浪费钱,决定以后顿顿都要跟我去大排档。我搞不懂她的逻辑,反正女人的逻辑谁都别想搞得懂。
她翻译的东西并不算特别好,但我还是经常以此为借口叫她出来吃饭,她没说过自己爱吃什么,我也不问。反正也不急,一个个吃过来,总有一天能知道。刚开始她多是看着我吃,后来吃得比我还多。因为她从不主动开口,表情也没有什么浮动,我过了很久也很难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偶有一次她指着海鲜说不错,转头却拉我去馆子里点了葱油拌面和炸猪排。有时,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得到更多迅息。它们镶嵌在那块素淡的面貌上,天真,也藏着早熟的克制和警惕。
我问过她几次毕业之后的打算,她都含糊其辞,说走一步看一步,也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工作。我托朋友又给她介绍了一些公司里的实习岗位,工作的内容主要是接待一些国外来的客户,她有一阵子去试了几次,回应也是淡淡的。我也问了问朋友,对方含糊其辞,只是说这小孩性格可能跟公司要求不太吻合。下一回再见青青,我便说公司的负责人对她的评价都不错。她的反应依旧是淡淡的。出版社的翻译文稿在那个夏末化成了铅字,在她开学之前我约她出来把杂志给她。她的短发被梳得齐齐的,用一个发带箍着。脸上发了几颗痘痘,用粉底盖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阅。车子驶过林荫道,拐弯至市中心的巷口,她手里的册子也跟着汽车的颠簸晃动着。等车停稳了,她便转头轻声说:“我自己也有写一些东西,可以投给你们吗?我是说……不是翻译。”
3
我瞥了几眼那篇小说,没有急着看,一眼望去里面脏话不少。我不期待青青在写作上会有什么独特的天赋,毕竟很多东西门槛太低,成千上万的人都觉得自己的才华被辜负了。很久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个贫民区男孩,街道的尽头弥漫出阴郁、潮湿的破落气息。而在不远处那扇拱门里,她穿着一件珍珠镶边的蓝色连衣裙,白色的芭蕾舞平底鞋。
我记得她常穿这件衣服,像一片悄然飘到我跟前的云。比任何人都要轻盈。我在电影院门口等她,隔了很久发现她站在另一个口,踮着脚望着前方,看起来到了有一会儿了,也没有发消息给我。我便假装踱步过去,问她,我有多一张票,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她低头小声地笑了,用手拉住我衬衫的一角。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打翻了,装作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她的指甲洁白透明,虚景是白色的芭蕾舞鞋。不知为什么,电影屏幕上仿佛有一秒映出了这样的画面。这是一部她很想看的电影,但她当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问她如果累了想不想回宿舍,我送她。她摇摇头:随便去哪里,不要回学校。
我们便沿着街道随便走,闻到香味就进去吃。她点点头。
“很快就毕业了。毕业了我帮你一起看一看市区有什么好一点的房子。”我带她进烤肉店,点了一份香煎牛肉,烤牛舌,铁板牛腱,一份清酒,又要了两份大碗的拉面。
“还没到饭点,会不会点太多。”
“不多。”
她绞绞手指,像笑又不像笑:“前几天我们导师布置了期末的考试,明面上说考试,实际上是帮他为出版社的翻译工作做免费劳动力,一分钱都不会给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我沉默一会儿:“国内研究生和导师的关系基本是这样的。我有个老同学从前在科研所帮导师研究航母,每天五十块钱,最后成果上交研究院,上面也只有导师自己的名字。”
她低着头没说话。
“你不是小孩子了。”
牛肉上来了,冒着汩汩的热气。
“别跟体制争,青青。”
“我知道的。”她回过神来,勉强笑一笑,去抽筷子,“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所以我还是去跟上面说了。”
我被呛了一下,喝了几口水:“没事,现在用人单位也不太看重文凭。”
“没有啦。”她笑起来,“……其实学校上面也不想管,只是迫于面子,就让导师重新换了考题。他暂时还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我跟同学的关系比从前更恶劣了。”她用筷子搅了搅拉面,“因为新布置的考题做起来比原来更麻烦,他们觉得我脑筋不清楚,没事找事,还不如做原来的。有几个当时说要和我一起去的人,站在后面什么话也不说,我觉得我一个学期说的话都没有那天说的多。其实我能理解他们。”
她忽然抬头道:“我理智上都能理解,每一个人我都理解,因此才更难过。”
她说完这话立刻低头吃面,蒸汽涌在她的脸上。我给她夹了一块肉。她拿纸巾擦脸,朝我笑了:“最近电视剧里不是说,痛苦的话就去吃肉吧,人生没有什么痛苦是吃肉不能解决的。开什么玩笑啊,如果吃一顿,睡一觉就抵消,那也算得上是苦吗?”
“如果吃也苦,不吃也苦,那我还是吃吧。”我夹了一块肉,肉汁溅到了衬衫上。我揉揉额头,拿纸巾擦了半天,油渍反而被擦开了:“好像看起来更恶心了。”
青青在对面看着我,低头小声地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点头。最后我们挺着肚子出了烤肉店,天色变得昏暗,我们在马路上等红灯变暗。黄灯闪烁着,她朝我伸出手,但没有拉我的手。我感觉皮肤一瞬间被凉凉的东西碰到。绿灯亮了,我往前走,她在我身后,轻轻地拽着我的衣角。
4
我想在很多个清晨和黄昏,青青一定很多次都想问我关于小说的事,但是我知道她不会说出口。有时在夜里编辑小说的时候会想到《德城》。她素白的脸和脏兮兮的德仔混在一起,那男孩有一双阴郁、肿胀的眼睛。德仔的父亲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贫民窟的大哥看着他,而德仔看着大哥的女人撩起丝袜,镜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特写,一直延伸到老屋里最后残留的血迹。他们时常轮番来到我的梦里,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都把青青这个人给忘了,却总想起德仔。梦里他飙着脏话,脸上常年带着淤青,还有一双洗不干净的手。
这篇小说夹在我无数叠堆在办公室的废稿中,可能在一年前大扫除的时候卖给垃圾回收师傅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青青,再没有人知道德城的存在。
我托朋友为青青介绍过几次工作,她的履历好,很容易就能找到好的公司。常常做了一阵又回来了,问她原因也不说。朋友说对方公司颇些怨言,意思是觉得女孩子性格不太好,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点情况都搞不清楚。
“我是不是做不好。”她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问我。
“没有。”我用被子捂住她的嘴,“他们都说你很聪明。青青。”
“嗯?”她的声音糊糊的,像是快要睡着了。
“以后会好的。以后都会变好的。”我握住她的手。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后来我也觉得很累,出版社的事比过去忙了很多,常常要忙到半夜。母亲身体也不太好,对我总是深夜回家颇有怨言。很多次我在她之前就睡着了,或者找借口早点回家。我觉得青青是能体谅的,很多事。但是一旦我回去,就常常会被这个租屋的电话在半夜吵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见了虫,热水器坏了,找不到空调遥控器。甚至有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只有冗长的呼吸声在电话线里流淌。
有时忍不住了,我才会在电话里跟她说我很累,但她似乎置若罔闻,只顾着说自己的事。直到她累了,我才能顺势扣下电话。
临近酷暑,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令人烦腻。青青的租屋空调不太好,到了夏天怎么打都打不凉,两个人坐在屋里直冒汗。我想等过段时间就帮她换个租屋吧,青青说不要,说这个地段好,离我近,而且周围也不吵。但我知道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便宜。
她也不愿意出门,就在屋子里看电视,我感觉我们都有些倦怠。那段时间,只要我问晚饭要点什么,她都说随便。等到饭来了,她又常常没有好脸色:“怎么点这个。”
“外卖盒子上都是油,会把桌子搞脏的,你在下面垫张纸。”她看着电视机,扭了一下头道。
我从桌上到一堆白纸里随便抽出一张,她转头急吼吼地把手伸过来,换一张垫吧,这个可能还有用。我扫了一眼是一张打满字的文稿,我忽然想到了青青之前给我的稿件,之前忙着琐事一直都没有细看,我打开手机看里面存着的那个文档。随后她抽出好几张学校的讲义给我:“随便垫。”
我装作没看见,打开饭盒。吃得多了,什么菜都是一个味。
青青正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剧上,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盒饭里没有筷子,便去厨房拿。等她坐下来的时候我正顾着看手机,菜盒里的肉已经被我挑了大半。她先是没说话,然后用筷子去夹菜盒子里的豆芽:“你不说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么?吃起来倒蛮快。”
我抬起头:“底下还有肉,你要不够再点好了。”
她忽然把手里的筷子一放:“我点不起。”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把豆芽和肉拢在一起,油渍在讲义上洇开,覆盖住她几个淡淡的铅笔字。那纸马上透了。
“得多垫几张,不然还是渗到桌子上。”她动作粗糙地又抽出几张纸往我饭盒下面塞。
我没了耐性,把饭盒一把盖上,“随你吧爱吃不吃。”
盖子合上时的油溅到她递过来的纸张上——这次我看清楚了,纸上,每一段都有用铅笔划的注释,我猜是她自己的写的小说,打印出来改,气头上又拿错了纸。她自己也发现了,手僵在那里,但是纸也递了,油污也沾了,她的脸色也是僵的,过了几秒,她索性把那叠纸和讲义一起垫在了饭盒下面。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电视机的屏幕微微闪烁,在放一个早年时候就放过的港剧,脸都很熟悉,名字都叫不起来。电视里也是艳阳天,晒得地上几乎要浮油。两个演员在人行天桥上。“不用担心啦,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嘛。”耳熟能详的普通话配音。
女演员一脸笃定地对男演员说道,拉着他往前走。租屋里的空气像是虚化了,那些字好像一个个从电视机里跳跃到眼前。
手机屏幕上,德仔正带着那些人往家走,他的父亲已经喝醉了。他们拿着铁棍和小刀,虚掩的门发出咯吱的响声。租屋的门外忽然也有点响声,邻居的脚步声,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屋子里又静了。
那天以后。她好像没再考究过什么纸能垫什么纸不能垫。那些废纸很快就随着饭盒一起被消耗,最后连同外卖单据和吐出来的骨头残渣被一起装进塑料袋里。我时常会瞥到一些稿纸上的段落,它们被残羹冷炙渗透。就这样,那些故事一顿一顿被慢慢吃掉了。
5
我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拿着《德诚》和手里的《废柴宣言》做对比,后者是我这一期本来要上的文章,正好卡在热点上,也已经经过二校。更重要的是,这期有和文化公司的合作,他们有很好的资源,准备邀作者去香港做个访谈。
我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青青是不合适的,她什么经验都没有,又不善言辞,能在访谈上说些什么呢。这对文化公司和出版社来说全无益处。不过,也许这能有机会让她去到香港,我这么想。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一悸,她会由此侵入我的生活,像打翻的水,先是衣角,再是整片衬衣。
手机忽然亮了一下,青青发了消息过来:“准备睡了吗?”
我按了按键盘:“去洗澡了。”
我把手机收起来。又重新看了一遍《德诚》,我感觉在夜色里,自己被那个落魄、肮脏的城市吞没了。它扯着我的衣角,把我一点点往它的洞穴里拖。我发消息给同事说我要再想一想,心里有点烦。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方忽然又亮了消息:“你不是说去洗澡了吗?”青青说。
我在键盘上停了两秒,回道:“在放水。”
6
我跟青青约了去吃饭,我们很久没有出去吃了,我看了下出差的日期,大概在中旬,是她生日的时候,应该提前带她出来吃顿饭。
她发消息让我去她家里接她。我看了下路线,从我家去饭店很近,若是再过去接还要绕个远路。罢了。我心想,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蓝色的衬衫。到她家的时候,她大概把什么东西打翻了,正趴在地上擦。电视机亮着光。她看起来心情不坏,我们随便聊着,我便跟她说下周我要去一趟香港,带个作者做个访谈。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是那个《废柴宣言》的作者吗?”她背对着我换裙子,用手去扯背后的拉链,忽然笑了一声。
她扭头看了一眼:“刚刚你出去抽烟,公文包里的稿子露出来了,我看了一下……比我写得好吗?”
我没说话,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走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觉得自己写得很好?”我也有些厌倦,可能是天气太热了,最近我一直都很烦。
“我没有。”她垂下手,的脸色有点疲倦,“我只是问你有没有你要用的那篇好。”
“这很要紧吗?青青,很多事情都不是尽如人愿的,你不要让我为难。”
“我没有要你带我去啊。”她把手里的耳环扣在桌上,“我就是想听你的意见,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糟糕。”
我觉得实在跟她没办法沟通:“我们先去吃饭吧,等会儿跟你讲。”
我当然不可能跟她讲,等会儿也不可能,不管哪种回答都没有办法善后。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没有动。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非常烦躁,我把车钥匙放在桌上,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能说,别人写的比你更合适。”
我听到什么东西“啪”地粘在身上,她把桌上吃剩的蛋糕扔在我的衬衫上,奶油浮在上面,慢吞吞地往下滑。我忽然想起来这件深蓝色的衬衫是青青买给我的。那时候我们在烤肉店,我的衬衫脏了,回去的时候她让我等了一会儿,跑去商店给我买了一件新的衬衫。她把吊牌剪了,我看了一下牌子知道她花了不少钱,可能这个月的翻译都白做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随便买的,这样以后弄到脏的就不会这么明显了。接着她用手帮我把一颗松掉的扣子扣好,指甲修得很短,上面什么装饰都没有。
7
我后来也没有再用过《德城》,我来不及告诉青青,其实它比我看过的很多文章都要有侵略性。至于为什么没有用,因为确实不适合。
就像有的人确实没有办法手拉手过马路。
人要在得和失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拥有。
后来我还见过青青一次,她在我们出版社楼下的公交站,我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过了一会儿她来按铃,我去帮她开门,但不是她,是我叫的外卖到了。我从楼上往下看,她慢慢走了。还穿着那件天蓝色的裙子,裙角被风吹得贴在腿上。
我把外卖拿出来,在桌上垫了几张稿纸。想起来她好像有一次跟我讲过,某种程度上,她其实跟德仔没有什么区别。她的父亲和德仔的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在我的某个梦里,他和那些少年顺着门缝进去了,他的父亲醉醺醺地半躺在沙发上,电视机在昏暗的房间里亮着光。他们用脚踢踢他的脸,他用手抚了一下,嘴里喷出酒味。
“你来。”大哥把铁铲塞在德仔的手里。德仔低着头,望着那个人垂在地上的手,还有不远处一点呕吐物。
我不记得结局了。
现实世界的油渍蔓延在纸上,触目惊心。我吃了很多,一边吃,一路往前走,慢慢远离了德城,远离了那扇斑驳的拱门,远离了那双白色的芭蕾鞋,那双动物一样黑漆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