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过在地铁上裸奔吗?
来不及把老林的嘴摁下去,地铁就被更大的轰鸣声吞没,像拐进了野兽的肠子,一瞬间信号全无,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注意到老林在说怪话。
“你不要乱讲话,这里是北京。”
“就因为这里是北京,所以我才能瞎说,反正没人认识我,没人注意我,你紧张个鬼!”
四周没有任何人注意我和老林,我们实在太不起眼了,就像银河系里死掉的星星,一丝光亮也没有,我心里的那个声音回答了“是”,但当着老林的面,我还是只能装模作样地说——“你是不是有毛病?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外地来的?”
“你不也是外地人?”老林反戈一击。
我横了老林一眼,“我跟你不一样,我来北京都八年了。”
坦白说地,我完全不欢迎老林光临我在北京的巢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花八年时间好不容易建立的城堡好像在这个瞬间就被他攻占了,更重要的是,我在家乡父老眼里的形象也将随之瓦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在北京过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哟,你住的地方不赖嘛……”
我知道老林是在取笑我,为了离公司近一点,我找了一处国贸附近的老旧社区,房子共十二层,我住顶层,绿皮电梯,晚上十二点停驶,有好几次,加班加得晚了,电梯停开,我只能步行走上去,每走一步都像有女鬼在抓着我的脚往地狱里拖。
“你住多久?”我虚与委蛇地套着话,希望老林赶紧走,越快越好,可老林倒是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我新换的床单上,“说不好啊,现在也没个信,我还得等几天。”
与我的坦白不同,老林对他自己找的工作闭口不谈,我猜想他是根本没找好工作就糊里糊涂地跑北京来了,在他来之前,我好几次劝说他别放弃家乡稳定的工作和安逸的环境,可是他把我的话揉成一团废纸,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哎,哎,哎,好冷啊,你这个水怎么回事?”
我像一个长了八只脚的消防队员,在租来的房子里疲于奔命地收拾残局,老林没有等我嘱咐他卫生间的热水器怎么使用就跑进去洗澡了,活该冻死他。
“喂,你等着啊,我来了。”
我从老林手里抢过那个脏兮兮的淋浴头,就像抢过我生了锈的青春,我把喷头重新挂了个位置,指着裂缝处说:“这个水管有问题,你得把它挂在这个地方才能用。”
“你每天都这么洗澡吗?”
“对啊,不然呢?”
我看着老林垮塌的乳房与布满脂肪的肚子,忽然一阵恶心,我第一次见到老林的裸体时,他还是一个麻杆细的少年,下体的毛发尚未茂密如林,皮肤说不上吹弹可破,却有着一股小孩子的奶香,而现在,岁月在他身上左刻右画,最终留下一片狼藉。
“看什么看,我有的你都有……人老了,都长一个样。”老林把喷头对准我,佯装要喷水,我格挡着退了出去,替他关好了门。
回忆就像危楼,当你朝里头添砖加瓦时,现实却拿着冲锋枪将所有地方扫射一空,你越是想复原城楼,那些石块掉落得越加频繁,最后,沙石俱下,你成了空城里一座死不瞑目的尸体。
正因为深知现实对回忆有着不可挽回的破坏性,我拒绝与同学们接触,大家各安其命就好了,没必要通过各种工具窥伺对方的生活,我希望记忆永远停留在几十年前,至少不必惹得满身腥臊。
抱怨归抱怨,该烧的水还是要烧,老林从南方来,自然是受不了北方冬天的寒冷,我这里的暖气也罢工好几天了,除了一杯热水,我找不到安慰彼此的办法。
老林洗完澡,拿毛巾囫囵了两圈脑袋,拿起桌上的水就喝了,喝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你这个水里是什么鬼,怎么都是白色的粉末?”
“北京水硬,烧出来的水都是这样的。”
“这种水怎么喝啊…….”
“不想喝别喝了…….”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要不是想着儿时老林对我有恩,我早就关门谢客,将他赶到北京的大街上了,我看了一眼老林,看了一眼他鼻子上那道疤,无可奈何地掐灭了心里那道邪火。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跟老林在楼下的小卖铺边玩,突然想买糖吃,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钱,穷生恶胆,我和老林说,要不我们两个偷点泡泡糖吃,也没几个钱,等下次有了零花钱再还上,老林说好,说抢就抢,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败笔是忘记了小卖部阁楼上的大黄猫,就在我俩成功得手,准备撤离时,花猫从阴暗的货架上一跃而下,直接抓花了老林的脸。
这件事像紧箍咒,每念一次,我的脑袋就紧一次,我看着老林盘腿坐在我的床上,就像看到一尊百公斤重的大佛,请也请不走,撵也撵不动。
“你还看书啊?我毕业之后就没看过书了。”老林盘踞在床头一隅,开始翻动那本白色封皮的小书——村上春树的《再袭面包店》。
他翻了两页之后突然拍案大笑,“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抢什么面包店啊,面包店里能有啥啊?”
“你不要瞧不起别人抢面包店,我们两个小时候就去超市偷泡泡糖,都被人追着打了两条街好吧?”
说到往事时,老林那张面目可憎的老脸突然变了,仿佛少年岁月在他脸上打了柔光,那些斑斑痕痕,坑坑洼洼,都被青葱泥土瞬间抹平。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在老家有个超市吗?婚也结了,跑这里来吃苦干什么啊?你都三十的人了……”
“你不是也三十了吗?我没记错吧,你的生日是六月十日,还有十天生日。”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怀疑老林是我爹妈派来的黑无常,专程游说我回老家娶妻生子,然后堕入我一直想逃离的那种人生,可没等我开口,老林就竖起一根手指摇来摇去地反驳,“你别想歪了啊,我是自己来的,跟阿姨叔叔没什么关系。”
“好晚了,睡吧,睡吧,你不是明天还要上班?”
谈话不欢而散,一天的喧嚣终于复归平静,老林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地卷被子,打呼噜,我根本睡不好,只能反复地睁开眼,闭上眼,回忆像一个躲在窗帘后的老人,偶尔拿着糖走出来,偶尔举着枪走出来,我在幻影里做了一个又一个梦,睡了一场又一场的觉,直到把青春睡完。
像这样的日子,我忍耐了三天,共七十二个小时,其间,我向所有平时不联系的人发动了对话模式,试图找出蛛丝马迹,破解老林无故来京的悬案,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比我想的更光怪陆离。
吾友老林,家里是开超市的,简称超二代,这几年进口超市,本土大型连锁超市不断抢占市场份额,小超市的生存日益艰难,老林的爸爸老老林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于是他把做着画家梦的儿子招到床头来,“儿啊,你也不小了,我们屋里以后就靠你了。”说完流下两行老泪,那泪水像硫酸一样灼伤了老林的手,他只能把定心丸一颗一颗的吐出来——“爸爸你放心,我会好好搞超市的。”
老林根本不想开超市,他最初想开一个绘画兴趣班,后来又想开桌游吧,最疯狂的一次,他想效仿日本电影开一个“多田便利屋”或“解忧杂货铺”,但这些想法被他的爸爸和妈妈,再加上老婆,三票否决,老林手里没有任何对自己人生的选票,他耸拉着脑袋说,好吧,那我们就开超市。
不到两个月,超市的一半就被他的老婆改建为了棋牌室,为此,他跟刚新婚半年不到的女人吵了三天三夜,吵到最后,女人直接举起花瓶朝老林砸去,老林也不示弱,扯下窗帘就要把女人捆住,女人像盘丝洞的蜘蛛精,被自己织出来的大网网住,最后气急败坏,索性把衣服加窗帘一起褪了下来。
褪掉皮的女人像一匹光滑的白蛇,她叉着腰在门口威胁,“你再跟我闹,我就光着跑出去,看最后是你丢脸,还是我丢脸。”
“你跑啊,你跑啊,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
老林说的自然是气话,女人说的自然也是气话,但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女人在气头上总有着说到做到的牛气,而老林则不然,就在老林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的老婆已经冲到了大街上。
据转述的人说,当时是夜里十点多,大部分商铺关了门,但夜市还热闹,老林老婆一路冲过朱雀街和黄司大街,像一匹白色的马涌入黑色的夜,小城里的大部分人都看到了老林老婆的身子,那具身体跟普通女人的身体没有什么两样。
这件让所有人津津乐道却又不足为道的事让老林身心受到了重创,即使在和好之后的三个月里,老林也无法像个正常男人一样面对妻子,这间接导致了另一桩惨剧的诞生——老林的老婆勾搭上了牌友。
这件事已经发展为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了,女人振振有词地在街坊面前取笑老林不举,说她也是无可奈何,老林家颜面尽失,他也根本没有打女人的勇气,只能一天又一天在自家超市面前肥胖下去,堕落下去,一年之后,老林的老婆将整件事玩出了新的高潮——她和一个过路买烟的男人私奔了。
“我就说不该开超市,不开超市,屋里就不会变成棋牌室,不变成棋牌室,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她也不会出去偷人。”老林一口一口抽着烟,和他那个躺在病榻上的父亲老老林争执不休。
“那你去追啊,你把人追回来啊…….追回来再看怎么处置,我们林家不能丢这个脸。”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我对老林平添了一份同情,我打算无论如何要替他找个房子,让他在北京落脚。
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来,老林都歪倒在沙发上看书,而且看的是同一本书,我的书架上明明堆了上百本,我不知道他怎么唯独看中了《再袭面包店》。
“我们去抢超市吧!”老林突然扑过来,揽着我的肩膀说,“银行我是抢不了的,超市还可以抢一抢,再说我们就抢点超市里的小东西,大不了就说开玩笑,赔钱给他们,你说怎么样?”
我双眼像扫描仪一样刷了老林的身体两次,然后飞快地弹开了他颇有力量的大手,“你发神经,你还让我跟着你一起发神经?”
“到底是哪个在发神经哦?你看看你每天的样子,我不怕告诉你,我跟踪了你三天了。”
“你每天早晨8点30左右出门,挤九点那班地铁,9点半到公司,经常迟到,迟到了被你老板撞上,你的脸就红得像猴子屁股,到公司了你会下7-11买早餐,火腿酥饼加豆浆,连着三天你吃的都是一样的,我都替你恶心。”
“你六点半下班,但是六点班一般都下不了班,加班的时候7点你会订餐,订楼下桂林米粉或者沙县小吃,吃完了你就继续做PPT,这三天你都是11点下班的,我说得没错吧?”
如果没有人这样揭露我的生活,我会觉得自己活得不错,可是一旦有人赤裸裸地把这种生活形容出来,我就会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被扒光了皮的刺猬,没有刺,没有铠甲,赤裸裸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我反问老林。
“你觉得这么活着有意思吗?”
“你不能这么问,你要老这么问,人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我抬起头,目光凶狠得像一只豹子,“你活着没意思是你的事,不要把我拉下水。”
“我把你拉下水?”老林陡然站起来,逼视着我的双目,“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也会跟我一样,在水里头泡着,你别以为有人逃得脱。”
那天夜里,老林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死在了冬天的大街上,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我突然对昨天放肆的言语感到愧疚,我的言语就是一柄刀,将老林赶尽杀绝,可过了一会儿,我又感到庆幸,并希望老林永远不要来找我。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像游魂一样挤入地铁,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想象自己是一片纸或者一团空气,可以随意折叠,随意变形,这样就不至于在这个地方老是无立锥之地,到公司的时候,我迟到了,迟到了三分钟,这是这个月第三次迟到,按公司的规矩,行政绩效分要被扣除,我把工牌从打卡机上移开时,恰好撞上了经理嫌恶的眼神。
“你怎么又迟到了?不是叫你早点来吗?”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说任何借口都是没有用的,尤其是在这个草木皆兵的风口,最近公司正值裁员期间,一点小小的涟漪都会引发巨大的灾难。
到了公司,喘了一口气,偷跑到楼下买早餐,“给我拿一份火腿酥饼,还有豆浆”,说出这句话时,老林那张褶皱丛生的脸仿佛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提着我的耳朵问:“你每天都吃这些你不恶心吗?”
这让我冷汗直下,很快,我命令那个表情明显不耐烦的服务员换一个酱肉大包给我,我不想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这种惯性会将人拖死,我会变成四轮马车后头束手束脚的囚犯,车一动,五马分尸。
坐电梯上楼,沿路都是拿着咖啡说说笑笑的光鲜白领,我低垂着头,想象着自己的结局,好像没有什么不对,也好像没有什么对的地方,我在过一种外人看来正确无比的生活。
早晨十一点过五分,我在摸鱼,一条信息窜入眼帘,新闻标题写着:“外地男子一号线裸奔,全程淡定出行,旁人更淡定直接无视。”看到这个标题我心里猛然一惊,刚想点开看看做这件事的人会不会是昨夜被我驱逐出境的老林,而这时,经理用手指轻轻叩我的肩——“来一号会议室一下。”
我毫无防备地进入一号会议室,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囚犯,坐在对面两张椅子上的人分别是人力总监和市场总监,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巡视动物园里新加入的野生动物。
“知道我们找你来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
就像犯罪片里无聊的警察和无辜的囚犯,这样躲猫猫的谈话僵持了差不多十分钟,人力总监终于憋不住了,他像弹簧朝桌侧一撇,又飞快弹回来,“是这样的,我们也很为难,但这是公司的决定,因为总部对公司架构的调整,你这个职位暂时不需要人了。”
我怔了怔,希望自己没有听错,倒不是恐惧失去这份工作,而是长久以来的付出竟然变成了一句“你的岗位暂时不需要了”,我当然知道这是托辞,无非是在无情的人事斗争中,我的参与度太低,最终在这场黑暗角逐里败下阵来而已。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林发来的消息——“中午十二点半,在你公司楼下,我请你吃火锅,吃完我们恩断义绝。”
“好。”我全程都在说好,对人力总监,对市场总监,对经理,对老林,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结束这一切,只有一个“好”字能表达我的心情,还能怎样呢?
我来到火锅店时才十二点,老林正坐在等位处玩手机,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笑了起来,目光随和,“哟,怎么来这么早,我还怕你上班忙。”
“上什么班,老子不上了。”
火锅店的喧闹和地铁里的喧闹一模一样,我们暂时用这种声音来掩护自己卑微的喘息,我和老林点了一桌子菜,一副要吃够三天三夜不罢休的样子。
“昨天晚上,对不起啊,这阵子心情不好,说话有点冲。”
“没事没事,是我的问题,你在这里举目无亲,我还跟你吵架,我的问题,你昨天晚上去了哪?”
“没去哪,在24小时超市里头混了一晚上。”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晨的新闻,又想起老林的话,赶紧调出手机继续看那条新闻,“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早上一号线有个人裸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你。”
“裸奔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跳轨,我这种人,应该跳轨。”
一时间,两个人很沉默,这让火锅沸腾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场虚伪的高潮,我们两个人都已经吃得面红耳赤,但心,依旧是凉的。
“我们去抢劫超市?”我借着酒劲,压低了声音,询问老林的意见。
“你疯了吧?”
“我没疯,我都失业了,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有人坐在侧面给我和老林画一张画,再配上文字,那大概是这样的:你三十岁了,你一事无成,你面对的现实早就开始腐坏,你要鲸吞下这无尽的玩笑,现实像两堵高墙,渐渐把你碾压成泥,最后化为一滩空气。
我和老林一阵对视,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知鸟在树上闹,我们身无分文,远处树荫下的小卖部像一个甜腻的蜂蜜罐头,诱惑我们自投罗网,而我们两个人什么也没有想,就那样只身扑进了小卖部。
“要是没有那只猫,就完美了。”老林笑一笑,把烫好的鹅肠丢进我的碗里,“那个时候年纪小嘛,没那么多顾忌,现在真是哎,做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的,好烦。”
我和老林一拍即合,两具空荡荡的壳子突然灵魂归位。为了研究如何抢劫超市,我和老林进入了忘情的筹备阶段,我们看起来再也不像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年废物了,我们终于有了那些早已不属于我们的东西——“热情、希望、行动力”。
在研究作案工具时,老林提出用刀,我说刀不好,刀是用来杀生的,我们不是为了杀人,只是为了吓唬人,去学校外头买两柄小孩子用的假枪就行,再说枪比较带劲,香港警匪片里都用枪。
我们很快达成共识,同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劫匪需要面具,一共两张,我们一人一张,经过学校外的小卖部时,我们恰好看见那里有面具卖,都是孙悟空,猪八戒,奥特曼之类的,我和老林同时拿起了孙悟空的面具。
“世上哪来那么多齐天大圣,孙悟空有且只有一个。”老林苦笑,将面具重新挂好,他突然把我拉到旁边说:“我觉得没必要弄这么张扬,买两个普通的口罩就行,反正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人认不出来。”
我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孙悟空的面具,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成为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反倒成了一个畏手畏脚的愚蠢人类。
那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夜晚很快来了,感谢北京城的雾霾,让我们戴着口罩都不至于像两匹劫匪,天灰灰的,冬天的冷清空了街道上所有人,那间新开的24小时超市矗立在不远处,像广阔海域上的灯塔,我突然有点不舍得抢劫超市,以前加班肚子饿想夜宵,都是超市喂饱了我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老林用枪戳了戳我的脊梁骨,把枪藏好,我们先把自己要抢的东西选完,到柜台的时候再施行计划。
我不知道该抢什么,好像抢什么都没有多大意义。
“抢一些平时抢不了的。”老林怂恿,“快一点,不晓得等下会不会有别人来,这附近总是有些出租车司机喜欢晚上来这里买东西。”
我先在冷柜前逡巡了一会儿,那些酸奶、饭团、汉堡等像一个又一个平卧的人,四肢蜷缩成一团,安静地等待被解冻,视线再往上平移一点,我很快看到一行字——“填补空虚每一天。”
我招呼老林来看,“你看这是什么?”
“别废话了,你就不能快一点。”老林急得恨不得拔枪对准我的头。
最后,我终于克服了选择恐惧症,从货架上摘下了两个我平时用不到的东西——避孕套和卫生巾,说不清是什么冲动让我拿了这两个东西,也许是平时我不敢多看这两样东西一眼,又或者是好奇心的驱使。
“把手举起来!”事件终于进行到了应有的高潮,那个吨位大概在200斤左右的女收银员放下了手上的过期月饼,狐疑地盯着我们两个。
“把手举起来!”我和老林同时喝了一声,“不然你就没命了。”
我发誓这些话都是从电影里学过来的,但实战的时候,我们的声音带着颤抖,就好像两军在战场上对垒,你拿着普通的步枪,而你怀疑对手在货柜下头藏了一把冲锋枪。
“你,你们是老板新派来的?”女收银员没有放下手里的月饼,我瞥了一眼包装袋,过期了,这月饼过期了,毕竟,中秋节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们是抢劫的!”
“抢什么?”女收银员轻薄的眼神传递了一个讯息,我们两个的重要性并不比那块过期月饼高。
“我把避孕套和卫生巾扔在桌子上,继续狐假虎威地喊,“别那么多废话!”
“不是,这里的东西都是空的,你们抢什么啊,莫名其妙,你们不会是老板新派来的吧,又搞什么真人秀视频啊,怎么事先不通知一声,受不了了。”女收银员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再也不肯多看我和老林一样。
“你说空的,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意识到了收银员的话里有点不对劲。
收银员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的躯体,终于把那座大山似的屁股抬离了板凳,她突然抓起一个盒子,拆掉包装,“你看啊,你看啊,这里是空的,都是空的,我们这里不是真的超市,是一个艺术家搞的行为艺术。”
我终于发现“填补空虚每一天”这行明晃晃的大字正高倨墙头,嘲笑着我和老林,接下来,老林也一把扯下了口罩,笑眯眯地看着我,“对不住啊,兄弟,找你帮我演了个戏,不过没关系,酬劳我会分你一半的。”
我把枪朝地上一砸,开始拆那些避孕套和卫生巾,我不停地拆,拆了一个又一个,拆了上百个盒子,里头都是空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错,我突然觉得老林就像多年前小卖部里那个不知道从哪个鬼地方里一跃而出的花猫,抓破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