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项目竞标仅剩几天的某个凌晨,大概两三点。
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准备移步卫生间去放空虚弱的灵魂与充实的膀胱,在已冒出胡茬的脸上浇灌些许凉水,好让自己不会在油腻中睡去。看着镜子,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鬼。
不对,活着的怎么可能像一只鬼呢?死鬼这个称呼又太过暧昧,当我还在研究现在的造型,到底该如何形容更加贴切,一股能够渗入骨髓的寒意猝不及防地袭遍周身。
这股寒意将我的感观无限放大,我能觉察到每一根汗毛的竖立,耳畔听到水龙头处残存的水滴下坠的声音,双眼所见的镜子里,一个如此熟悉又格外陌生的男人正惶恐地看着我,随着瞳孔的放大,他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像是想要破镜而出,将我吞噬,替换我游走在人世。
当然,我的意识还沉溺在工作里尚未脱身,脑海中出现这一系列反应不足为怪。
过几天竞标的项目是一部科幻小说的影视化改编,为了成功获得该项目的策划权,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去翻阅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由于高二物理期末考出六分的良好成绩,迫使我最终由理转文,所以书中涉及的科学理论在阅读时被自动忽略。
此时我却记得某一本书中这样写道:事物在特殊条件下会呈现量子形态,在强观察下会导致波函数坍塌,视觉无法看到;观察强度较弱时,成为量子态的事物将会重现,干预现实。简单来说有些类似“薛定谔的猫”,通过作者的文学加工,让我这种物理盲咂摸出一丝恐怖片的意味。
还是具有科学解释的恐怖片,此情此景就显得更吓人了。
于是我瞪大双眼,一手拿出手机,另一手顺势摸上了卫生间灯的开关,手机照明和灯熄灭几乎同步进行,我一溜烟地跑回房间跃上床铺,嘴里还叨念着“强观察、强观察”用以护体。我平复下心率,将呼吸调匀,却发现卧室的灯居然忘关了。
打记事起我就是怕黑的,小时候打个红警都不敢探索未知地图,长大后也曾走过通宵的夜路,不过那仅限于暗恋已久的女孩就在身边,那时内心认定她就是光,自然也就勇敢起来。
除此之外,我抵触一切黑暗领域,能够安稳地身处阳光或灯光之下,绝不会踏入黑夜半步。
棉被给予的温暖让我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只有一米乘两米大小的单人床,已然成为了这世界唯一安全的地方,我盯着卧室门口的那个开关,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我盼望灯会自动关掉,也担心灯会自动关掉,因为那样会说明我害怕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
突然间啪的一声,黑潮漫进整个房间,灯凭空被关上了。
我不可置信地怔愣在床上,身体凉下半截,被黑暗挤压成了一团,以换取微薄的安全感。
“停电,停电而已。”我将手机点开,发现绿色的圆圈中间显示着超级快充的字样。
“短路,只是短路。”我将手机照明功能打开,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她的唇齿一张一合,幽幽地说出一句:“你不是想关灯吗?”
“卧槽,是鬼!”
我简直是用半条命的力气,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2
“不许说脏话!”
话音刚落,灯被她打开了,房间顿时光芒刺眼,我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看向眼中的狭窄世界,也看到了她。
这大概不是鬼吧?她如此鲜活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丝毫没有畏光的感觉,身上穿着普通的纯白T恤和淡蓝色牛仔裤,在那女孩的脸的作用下,我竟然觉得这身烂大街的装扮让人看着心生舒适,逐渐睁大了双眼。
她真漂亮,漂亮到我不舍得让眼皮遮挡住看向她的视线。
“看什么看?”她说。
应该是还在为我刚刚说她是鬼正生气呢吧?但我的家里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女孩呢?我回想起来室友前不久告诉我,他在接的剧本项目中认识了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姑娘,如果两人合作愉快的话,就加把劲把她追到手,来个事业爱情双丰收。
这才过几天就丰收了?转基因工程吧?
“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他在隔壁屋。”我指了指墙的那边,室友放肆的鼾声隔着一道厚重的墙体传到我和她的耳中。
她眉头紧皱,朝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说了句:“你等一下。”
当我尚未反应过来需要等待何事,只见她穿过墙体,直接消失不见,我用拇指死命地按着人中,担心下句脱口而出的尖叫再把仅剩的另半条命耗光:“卧槽,又是鬼!”
“不许说脏话!”
她从墙的另一边又穿回来,隔壁房间已经听不到室友的鼾声了,我惊恐问道:“你不会是把他杀了吧?”
“啊?没有,怎么会?我只是想办法让他不打呼噜了。”
“什么办法?”除了弄死他,我想不到其他停止室友鼾声的办法。
她用手指将下巴往上一托,微张的嘴唇闭合起来,口中呜呜地说着什么,仔细听去,应该是:“闭着嘴睡觉就不打呼噜了啊。”
“卧槽!”
机智办法的恍然大悟,她莫名其妙的可爱举动,自己撞鬼还要和对方攀谈的勇气,我起码为这三点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她眉头拧成一团火锅面,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指责我:“你小时候都不会说脏话的。”
“我小时候你就在的吗?”
“我们可熟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被这句话吓得裹紧了怀中的被子,小时候的事我忘得差不离了,但俗话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如今看来,俗人诚不欺我。
以前母亲总是念叨我婴儿时的一场高烧,说是当天下午她抱着我路过了一场白事,我无意间和灵堂遗像中的老爷子对视了一眼,结果晚上就高烧不止,母亲只身将我抱去医院,输完液后体温才算渐渐退去。
我身上发生的灵异事件应该就这么一个,既然她说以前与我熟识,所以有理由怀疑……
“你是那老头?”
“呸,你才老头呢。”
她边说边笑,还抬手敲我脑壳。
鬼小姐的存在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我觉得是近期竞标的压力过大,出现了这么一个幻觉,如果将她告知别人的话,多半也就会换来以下的反应:
“真的吗?我不信。”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等我过阵子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她是我的幻想,我的病症,甚至是我的意淫,若说出来,就是与这个大家都努力正常的时代不符。我打算想办法与之共存一段时间,至少要熬到我的精神状态好起来,她彻底消失。
3
鬼小姐这个称呼其实并不怎么友好,短短三个字涉及了两个不太能见得光的行业,所以我尝试着换种方式称呼她。
“要不我叫你杨……”
“不许用书里的角色给我起名。”
“那巫……”
“暗恋的人也不行。”
“嘶——那我叫你什么?”
“你就叫我张度吧,我只听过这个名字。”
好嘛,张度是我的名字,你果然是来替代我的,这不成,如果我叫她这个名字,那我又是谁?我赶紧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我退一步,叫我小张,或者小度都行。”
“叫小张吧。”
“为什么不是小度?”
“你可以叫一下这个名字试试。”
她听了我的话,试探地说出:“小度?”
随即卧室一角有束诡异的光闪烁,并传来一声“在呢”的应答,我内心充斥着莫名的舒适感。人类不允许这种特殊的存在与自己同名,人类发明的人工智障亦是如此。
小张和我认知里的“鬼”不大相同,她对人类不存有半点恶意,也不精通隔空取物、飞檐走壁的各项技能,最爱做的事无非就是在我出门前把钥匙从鞋柜移到裤兜,在我决心减肥之际偷吃家里囤的零食,以及偷偷拿我手机发个朋友圈:“我好累。”
万幸我发现得早,及时将这条朋友圈删掉。
“你动钥匙动零食我都能忍,拿我手机发这种话就过分了吧?”也许是共存久了,我对她少了畏惧,话里多了几分底气。
“我屏蔽所有人了。”她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我心底松了一口气,嘴里还是不依不饶道:“这不是屏蔽不屏蔽的事。”
“承认累有这么难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整天说累有用吗?”
说完,我双手离开键盘,将面前的电脑关机,点开手机看时间:凌晨3点19分,距竞标演示不到7个小时,而我在用最后宝贵的时间和一个幻觉吵架,这才是最累的事吧。
我瘫在座椅上,感受后背缓慢地与靠背黏合为一体,身侧是一扇窗子,看得到外面倾泻下来的夜色,因屋内的灯光太亮被拒之窗外,人类的科技真高明,可以在夜间制造数不尽的白昼。
在此,我收回前些日子对人工智障的污蔑。
临近竞标只剩一个钟头,作为小组长的制片借到了放映厅的钥匙,准备来一场实地演习。
放映厅的大屏幕上PPT一页页地翻过,我和小张坐在听众席,按照排好的顺序我是第三个上台,在我之前的是同组的另一名策划。
这次竞标的规则是以组为单位,每组由制片带队,两名策划与一名宣传为组员,在公司内部以抽签的方式随机配对;每个部门选出两个人与公司高层一起作为评委,对每段论述的内容不记名打分,凭借分数选拔项目的具体负责人。
我和正在台上侃侃而谈的另一名策划江淮,存在着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我事先留了个心眼,每次试演都会少讲几分钟的关键内容,主要是担心对方会盗取我的劳动成果。
现在看来,他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对我,将杀招埋到最后,才拿出全部内容。
我问小张:“你说他心里有鬼吗?”
“我看不出来。”
“你们做鬼的同事之间也不交流的吗?”
她摇摇头:“我只认识你。”
这话着实把我感动,只可惜人鬼殊途,怕共度不了爱河,就先要一起赴了黄泉。
4
果然,防不胜防。
我在竞标前的最后一次试演中放松了警惕,将准备的内容和盘托出,目的是消除正式上台讲述时的紧张感。
原以为只要我的语速够快,抄袭就追不上我,但我忽略了一个有所准备的人,总会紧抓住我所说出的每个字,迅速捕捉关键信息,化为己用。
试演完毕后退出放映厅,与竞标正式开始还有几分钟的时间,组长让我们各自回到工位调整状态,我与江淮互相点头微笑,暂时告别。
他转身找到了组长修改PPT,将“通感”二字明确标注在了他策划的页面里,利用顺序优势,在正式竞标时抢先叙述了我准备的内容,导致我要讲的部分出现大块的空缺,一整页PPT在缺乏内容支撑下显得极其突兀。
我站在台上,硬着头皮临场发挥,极力克制着声带的颤抖,让嗓音听起来不带哭腔:“对文明改变宇宙的绝望,使她最终留下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同一颗骤然坍缩的恒星,永远地沉睡在浩瀚夜空之中。”
江淮最终凭借着两个人的实力,获得了这个项目的策划权,我成为了他庆功宴上唯一假笑的人。
我和江淮碰了杯,说了几句恭喜的话,江淮也回了几句称赞我的话,表示他的成功都是侥幸,两个对事件始末心知肚明的人,在一桌人面前演绎着什么叫英雄惜英雄。
几杯酒下肚,小张扯了扯我的衣袖,举起的酒杯便放了下来。
“喝啊度哥,你以前酒量可以的啊。”
“最近不是办了健身卡嘛,不能多喝,碳水太高。”我尽量解释得自然。
“正能量啊,嗨,偶尔一顿酒放松一下不打紧。”
“那我再喝点。”
我将杯中酒饮尽,同时做出皱眉的表情,由裤兜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便赔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家先喝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而后,和小张一同退出了包间。
车来车往,在我眼前割开数道发光的伤口,夜空的点点星光犹如盐粒,定是怕这世界太疼,才留在上面,不忍心撒下来。
平日里话多的小张陪我坐在饭店门口的台阶处,一言不发。
“你记得我小时候的所有事?”
她点点头。
“那你还记得我住在大院里的那段时间吗?”
即便我认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太过久远的事情,回忆也是经常钻进脑子里叫嚣着,如果我要是忘记它,就要在我的脑回路旁摆摊,将所有思绪彻底堵死。
记忆中的我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最爱做的事莫过于蹲在大院门口的石阶上吃冰棍,小豆的,当时只要两毛钱一根。日久成自然,大院里住着的所有人都知道,老张家的那小子成天到晚地模仿思想者雕像,八成是被冰棍冻上了。
谁能想到第一个让雕像移动的,是住在我家对门一个连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小姑娘,她蹙眉盯着我看了很久,在我毫无防备时抢走了我尚未吃下半口的冰棍,拔腿就跑,我紧跟其后,两三步就跑到她的面前。
“你想吃吗?你想吃的话我可以给你买,抢别人东西是不对的。”
她像是拨浪鼓一样摇晃着脑袋:“妈妈说你被冰棍冻上了,我想救你。”
我想为自己辩解,讲清楚人是不会被冰棍冻上,并要回属于我的东西,但看到她圆乎乎的脸微微一颤,咽了口水,我忍痛割爱:“你救了我,这个就给你吃吧,以后有危险我也会救你的。”
小姑娘成了我的跟屁虫,我成了她的冰棍使者,但那个年龄男孩和女孩一起玩会被视为异类,因此时常会有同院的男孩嬉皮笑脸地来找我们麻烦。
“哟,你们快看,张度跟女孩子玩!不害臊!”
“我跟女孩子玩怎么了?你们不跟女孩子玩才是错的!”我仰着脸,将下巴挑到近乎于额头齐平的高度。
“我们没错!我们不搞对象!”紧接着就是他们的一片哄笑。
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我成功被激怒,在宽敞的院落中与他们围打在一起,扬起层层尘土,小姑娘迷了眼,看不清前方的混战,只能听见“庐山升龙霸”、“降龙十八掌”、“阿多根”等名词将童年冲破。
我们从拳脚发展到了械斗,挑衅者们不知从何处拿来了木棍扫帚,还有人直接脱下鞋来扔我,不承想他们的武器全部被我抢了过来,我学着电视剧中的人物,高呼“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追着他们打去。
他们哭喊着四处逃窜:“没想到是姑苏慕容!”
我捡起地上不确定谁的鞋子,向前方扔去:“胡说,我叫张度!”
事到如今,我对自己的认同感,也许只剩下了这个名字。
5
在大人们看来,小孩子们打架都是闹着玩,但只要打出伤来,无论哪一方占理,平安无事的总是要首先质疑自己的恶劣行为,主动向伤者道歉。我被母亲强制着挨家挨户地说对不起,并且接受着对方家长的任意态度。
小姑娘家是我和母亲最后去的地方,原因是母亲偶然听到在这场男孩的战斗中,无辜的小姑娘弄伤了眼睛。
“真是不好意思。”母亲满脸歉疚。
“陈姐你别这样说,我家丫头都跟我讲了,张度是为了保护她,才和那群孩子打起来的,多有正义感啊!”小姑娘的妈妈夸赞道。
母亲听后并没有改变脸上的神情:“听说丫头眼睛受伤了啊?”
“没有没有,她就是眯了眼睛,现在已经好了。”
小姑娘向我走了过来,那双大眼睛眨了眨,很像暖阳下的冰棍闪着光的样子,见她离我越来越近,我仿佛事先测量好了距离,迅速弯腰,刚好够鞠下一躬:“对不起。”
大人们噗嗤笑了出声,“你们家张度还真是个小大人儿。”
“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什么是大人的概念。”我侧过头看着小张的双眼,竟与记忆中的小姑娘略有重合,“你和她挺像的。”
“她是鬼吗?”
“人家活得好好的呢,去年结的婚,孩子都有了。”
“那究竟是哪里像?”
“她和你爱好一样,打架的时候不停让我拿木棍敲他门脑壳,你刚才扯我衣袖的意思,其实是想让我拿酒杯敲江淮吧?”
被我揭穿的小张眯起眼睛尴尬地笑着,我摇了摇头:“这次轮到我落荒而逃了。”
后来得知,江淮实则是老板内定的项目策划,打分不过是走个流程,也得知庆功宴那天我离开后,江淮醉酒将根本没有看完这本书的实情说了出来,还将其中一个角色记错了性别。
我再次想到了薛定谔那只既死又生的猫,只不过世上有许多事与之相反,你不去看它时,它不曾存在,而你将注意力放在它身上时,它鲜活跳跃,肆意展示着生存的力量。
江淮也许就拥有这种量子态的实力,它能够让人们看到,并为宿主带来成功,即使它似乎不曾存在着。
不过,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三个月后,我选择了一个所有人都已淡忘竞标的时间点,体面地向总监提出离职。
迈出公司大门之前,小张问我:“这就逃走了吗?怎么不打回去?”
我笑了笑:“这怎么能算逃走?我想去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
于是,一步迈出了这个见鬼的地方。
离开后我开始投递简历,并直接越过策划这个岗位,在求职意向中填下了编剧两个字,经历了半个多月的大海投石,我收到了几家公司的面试通知。
大多数公司在面试完毕后,仍然向我提议来做策划,这和我预想的结果没有差别,没有多少公司会聘用一个非科班无作品的人来做编剧。
我欣然,但不接受。
“这些公司不要你,是他们没眼光!”小张同仇敌忾的言论让我得到了一丝慰藉。
“也不是,如果我是面试官,也不会让我这种新人来做编剧。”
“你居然还帮着他们说话?”
我被她问到沉默。
说实话,我也搞不清楚到底从何时不再意气用事,何时开始懂得站在别人的角度来评判自己,这分明是成长成熟的优秀标识,被她这么一问,我陷入了自我怀疑的轮回,一时脱不了身。
随着气温回升,我的运势有所回暖,自我怀疑也随着太阳的逐渐热烈融化。
我接到了一家公司编剧岗位的面试邀请,对方的HR加了我的微信,说是先要线上询问一下情况,结果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从官方沟通变成表情包交流,气氛相当融洽。
我尝试着问了句:“确定是编剧岗不是策划?”
“我们公司项目策划一直由制片人负责,所以暂时只招编剧。”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公司的地点距离我住的地方较远,先要坐将近一小时的公交,下车翻过天桥,骑行一刻钟左右,才能抵达这家公司所在的园区。
面试我的人是公司的副总,姓封,面容和善,三十出头,这个年龄能到达副总的位置在行业里算得上年轻有为。
可能是因为年龄接近,他看上去对我比较满意,沟通顺畅,在面试结束时,他的表情忽的一下严肃起来,降低音量对我说:“我们加一下微信吧,下次约个咖啡厅聊。”
我和小张瞬间警惕起来,彼此对望了一眼。
“他不会是要职场潜规则吧?”
6
“你能不能说点儿阳间的话?我这么一个大男人,他能潜我啥?”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这是在强求一只鬼不说鬼话。
和小张相处这段时间,我对她越来越有底气,大概是仗着确信她不会伤害我这一点,竟然敢于对着她呼来喝去,甚至每周都会选择几个时间段,命令她没有我的许可千万不要进屋,继而将房门反锁,独自一人重复着自小习得的某种传统手艺。
她倒也听话,估计用这些碎片时间又在转移我的钥匙,偷吃我的零食。
一周后,我和封总约在了一家咖啡厅见面,小张依然担心我会被潜规则,我说:“你又不是不跟着去,瞎担心什么?”
她撇嘴:“那万一出事,我能敲他脑壳吗?”
“敲,敲碎。”
她唇角的笑容绽开,让我突然有些担心她会一激动,无缘无故就变成了一个脑壳粉碎者。
事实证明,她比我想象的要理智,封总也并没她想象的那样不堪。
“小度,情况是这样的,我和上次你去的那家公司有些合不来,上面的集团公司是做电商的,不专业,我早有打算和几个朋友组个小团队单干,面试之前我看了你发来的作品,觉得特别好,和我们要做的项目比较契合,所以我和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定拉你入伙。”
封总目光真挚,表情诚恳,更重要的是,他说出来的话具有一定的诱惑力,像我这样尚未摸到编剧门槛的新人,小团队要比公司会更有希望一些。
小张俯在我的耳边问:“要不要再小心一下?我还是觉得他会潜规则你。”
我点头,谨慎考虑良久,提出以下条件:
一、可以入伙,但需要签订合同;
二、编剧稿费可以和团队六四分成,但需要有底薪和五险一金;
三、我还没想到,但需要保留我提第三个条件的权限。
听完这三个但,封总全然接受。
时间过了很久,多久我忘了。
我过了几个月半人半鬼的生活,头发一绺一绺地纠缠着,手感黏腻,稍微一抓,发丝就会像是殉情的爱人们,相拥着落入悬崖,重重地砸在键盘上。
我已经记不得当初提出的几个条件,没想到封总都还记得,只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加深记忆:
一、签订合同嘛,等团队注册,有公章了肯定签;
二、底薪和五险一金这不也得等团队成立再说嘛,稿费也得缓一缓,你这个剧本还得再改改;
三、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先安心写剧本,任何条件都会答应你的。
我回复:“好的。”
发送完,后脑用力砸向座椅靠背,如果这是个石椅就好了。
小张垂头坐在我身侧的床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我应该是被骗了吧?”
我不自主地回想起来小时候学的句式:疑问、设问、反问。讲到这里老师说:“一个人不要问题太多,久而久之就会真的出问题。”
说完便匆匆离我远去,抓紧时间享受她的周末双休,而我对三种问句的用法迷惑很久以后才得到开解:疑问句是质疑他人,设问句用于彰显自信,唯独反问是怀着心中的卑微来质疑自己。长大后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惯用反问句的问题人群,明明知道答案,还偏要问一句,好像会有人突然告知,事情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是被骗了,没有反转。
7
“你现在要做的是当场戳穿他的骗局,告诉他老子不写了,甩脸走人!”室友闷了一口酒,“咂,这种事常有,没有被骗过稿的编剧是不完整的。”
“你也被骗过?”
“这倒没。”
“那你不完整了。”
“瞎说什么?这话出去可别乱说,我还打算追姑娘呢。”
“那姑娘还没追到?”
“没呢,我和她都合作第二个项目了,人家一丁点这方面意思都没有,项目上人手不够,大家都忙得要死要活,就没往那个方向考虑。”
我半晌没回音,他也没再说话,两个人保持着一种近乎于默契的安静,后来是玻璃杯清脆的相撞声,打碎了客厅的静谧。
很久没醉了,大部分时间里我必须保持体面,今天有些例外。我强撑着目送室友回了房间,收拾完残局,瘫倒在单薄的地垫上,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我看到一个瘦弱的身体将我扶起,艰难地搀着我回到了房间,或许因为性别不同,所以不好意思脱去我身上的衣服,只是把我安稳地放在床上,盖了一层被子。
“明天起来,一切如常,这是成年人的天赋。”我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
“我更希望你闹一闹情绪,你这样会憋坏的。”
“怎么闹?难道是敲脑壳吗?”我傻笑起来,用手指敲了敲额头,发出咚咚的声响。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小时候你被欺负了就打,打不过就哭,想要的东西都会明说,害怕的东西就会躲开,不知道什么是体面,不在乎什么是他人感受。”
“你怕不是在指责我咯?”
“张度,你可以成长,可以理智,但能不能偶尔将心里的鬼放出来一下,它不会吃人的,也就是替你哭一哭,骂一骂,让你不再质疑自己,仅此而已。”
她好像在哭,我眼前的世界被酒精扭曲着,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抬手缓慢摸索着,忽觉指尖湿滑,是泪的触感。
这一天是19年8月15,我从宿醉中醒来,生活回归正轨。
室友说今天从农历上来算是中元节,劝我赶紧了结封总的项目,趁天没黑赶紧回家,见他神经兮兮,我说了句:“放心,我不会被鬼吃掉的。”
“你别把脏东西带回家就行,这房子我们还得住俩月呢。”
我没再接茬,转身走进浴室让自己变得干净。
封总好像预感到我是怀着什么目的约他见面,所以对我不能入伙团队表示遗憾,对已经交稿的二十多集剧本只字未提,没有合同没办法维权,我能做的只有及时止损。
我没有像前一夜商量的那样,去痛骂骗子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封总未曾骗过我,他从始至终都是想要拉我进入团队的,苦于组建新团队所需的成本和精力太大,答应下来的条件只能一拖再拖,抑或是这些剧本实在差强人意,只能经过无数次的推翻重建,方能达到标准。
我承认每个人都有难处,我的难处除了在零回报的条件下拼命敲打键盘,又多了一条为消耗我的人填补说辞。
“希望以后有机会继续合作”,我浅浅点头,逃离这里。
走出咖啡厅后,夕阳垂在楼宇间,被挤压得变了形状。天快黑了,生命中平凡无奇的一天被消磨殆尽,我才意识到,小张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过。
今天是中元节,她会不会是为了一年一度逛夜市的机会,准备漂亮衣服去了?那真的有必要看一看,毕竟那身白T穿过了四季,她就算没穿烦,我都快看烦了。
走到坝河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我感觉自己几乎徒步踏遍了半个朝阳。
我背靠在桥边歇脚,阴凉和水气上浮,从脚底直接刺进了血管,这让我想起与小张初见时的感觉。
为了能够快一些见到她,我转身趴在护栏,意图接受更多的阴凉气息,那股凉意像是一双纤细的手,诱惑着我的身体慢慢倾斜。
“如果掉下去,你能在空中做到托马斯全旋吗?”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兴奋,忙问道:“你去哪儿了?”
“能做到吗?”
“你说的是体操动作,不是跳水。”
“那你还是不要跳了,去个安全的地方。”
“先回答我,你去哪儿了?”
“被锁起来了。”
“谁?”
她没回答,只是问我:“你还记得你是在什么时候,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可喜的是,她总算跳脱出“小时候”这个话题,将“还记得系列问题”上升了一个年龄维度。
可惜的是,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来。
年少匆忙收尾,成长慌张登台,好像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点来证明,我何时长大成人变为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何时将所有情绪捏成一个集合,锁于一本叫回忆的相册,然后将它们统称为“小时候”。
“说不上来。”我如实回答,并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她告诉我,她要走了,像死去一样,正当我疑惑她本身就是鬼,怎么还能死去的时候,小张消失了,在我即将质疑她的时候。
我俯下身子,再次顺着凉意望去,河面粼粼,像是儿时故意揉皱的糖纸,泛着晶莹的微光,只映出穿着纯白T恤的张度,如此熟悉又格外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