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逼临二十八岁,人生喜欢过的三个女生十足默契,全部嫁作人妇。参加了一个朋友意料之中的葬礼,第一次尝试将人一盒地捧在手心。葬礼后紧跟三个女生中最喜欢那位的婚礼,一时婚葬礼交替,先兵后礼,我换不过思路跟心情,彻底整懵了自己。
订婚的女孩叫阿顺,死去的男孩叫做阿付,我们是高中同学。人生二十八年,曾经一度遥不可及的婚礼跟更加不切实际的葬礼同时经历,这一年我感觉有些承受不起了。
在阿付的葬礼上,我代表他的朋友发言,上台时握住他母亲的手说节哀,顺便给他父亲说了顺变。我严肃不起来。我觉得死不哀伤,至少比不上活着哀伤。跨上第一个台阶,旁边朋友小声叮嘱,不要搞笑。我说不要。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瞥到坐在角落的阿顺,她一副因悲伤委顿的样子,将准新娘的气质去得干净,有一种虚弱的好看,我再一次明白当年对她暗恋的全部缘由。我移开视线,走上最后一级台阶,阿付躺在离我左手两米的地方,睡相很好,吻不醒的样子。我看着他,庸俗地想,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就真的死透了。
我清一清嗓,对着台下说:“我是严加彬,阿付的高中室友。今天作为他的好友代表,来送他最后一程。演讲内容按照阿付的意思,事先没有跟他父母对过。所以如果一会讲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叔叔阿姨谅解。实在不能谅解的,阿付会托梦给你们解释,这两天请保持卧室信号畅通。
我业余时间是个脱口秀演员,从高中时候起,阿付就特别喜欢听我讲笑话。那时候他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上课经常睡觉,所以是个有睡眠问题的学生。当然,老师对阿付上课睡觉这件事的判断有些片面,说得他好像下课就不睡了一样。熟悉他的同学们都知道,阿付有一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一直睡下去。’这也是他最标志性的画面,下巴放桌上,两手环抱藏桌子下面,睡得与世无争。
一直睡下去的愿望,阿付现在实现了。就这个棺位的构造来看,显然不止一个支点。只不过这一觉醒来,阿付跟我们已不在一个世界。去到那个世界很麻烦,它托运行李会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其实我想问他一句,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为这个终点准备,既然终将到达,你又何苦心急出发?”
我就是讲到这个地方,被付爸爸从台上撵了下来。
2.
2018年4月,在大悦城一家网红书店脱口秀演出的后台,阿付找到了我。高中的另两个室友许昊跟霍纯松也在,那个时候成都脱口秀演出刚起步,俱乐部办了第一次成功商演之后,一些其他文化活动找来合作,说想看我们笑话。那家网红书店是一个独栋玻璃建筑,外形像一个巨型腰鼓,身处其中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没见过世面的演员们纷纷发朋友圈:“这是我演过最好的场所”“希望大家有时间来书店逛逛”。
三个月后书店因为消防问题被勒令整顿,不久之后关了门。我很内疚,一直觉得这家书店是那晚被我们生生说没的。
在书店的咖啡角,我用内部券买了三杯咖啡。演员券一共有五张,我们四个点了之后还剩一张,我给前台那个服务员妹妹也点了一杯,她转手就拿给了旁边收银的高瘦小哥。我觉得这很搞笑,比我晚上的段子好笑。
四月还有些阴冷,但阿付已经穿短袖了。还是跟高中时候一样,戴顶棒球帽。聊了一会之后,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许昊赞叹:“你又剃光头了,这么热的吗?”阿付一向很潮,高中时候就剃过光头。教室采光好,有时候他趴桌上睡觉,阳光打在他头上,流光溢彩的,睡出了新奇。
我搅动咖啡,说:“也是阿付五官长得好,像我们这种外表不过硬的,只能尽量蓄刘海,能遮多少遮多少。”
阿付身子前倾,要给惊喜的样子,说:“嗳,给你们看个东西。”捞起右胳膊的袖子,腋窝附近胶带缠着根粗大的管子。
霍纯松讶道:“这啥,角色扮演吗?”
阿付淡淡道:“这根管子,一头插在心脏里,现在拔出来的话,血可以飙到天花板。”说完往上一指。
我反应不过来了。阿付收好衣袖,又说:“做化疗用的。”
我们仨互相对看了两眼,我问:“啥?”
阿付挑了下眉,不说话。我问:“你这头?”
阿付:“化疗,头发掉光了。”他突然认真看向我:“对了,彬,来我葬礼讲场脱口秀怎么样。”
“啪”的一声前台传来咖啡坠地的声音,收银小哥打倒了服务员妹妹送的咖啡。两个室友默契地吸完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冰块间隙发出干燥的抽气声。本该咬住吸管的牙齿,现在咬住了下嘴皮。
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阿付得病时的情形。
3.
2017年底,阿付在美国念研究生,有天他发了一条状态:“我摸着锁骨下面好像有东西,你们也是这样吗?”
我在下面回:“每个人锁骨下面都有一把锁,这点常识你都不知道吗。你找宿管阿姨给开一下。”
然后他脑子一热,去学校医院拍了片,发现脖子下面有一串葡萄似的东西。医生见他年轻,作善意揣测:“淘气,中午误食了一串项链是吧。”
阿付说:“干嘛吃项链呢。”医生:“比如跟女朋友斗气呀。”阿付:“没有斗气喔。”医生表情慢慢凝重,终于长叹一声。
阿付说:“这到底是什么啊。”医生:“肿瘤。”
阿付后来给我描述,形容当时的感觉,是世界都不转了。我分散他注意力,说:“你什么时候感觉地球在转了。”
阿付:“小时候玩躲猫猫,藏进滚筒洗衣机的时候。”我说:“……那是在转。”
书店脱口秀见面那次,阿付已经回国化疗快半年了,状况还不错。葬礼什么的是夸张了,他生性随意,对一切都不上心,看来生死也是如此。阿付父亲就是医生,都说工作跟生活要分开,以后面对的第一病患就是自己的至亲,不知付爸是何种心情。
我想起高中时候,班里面同学有什么小灾小病,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向阿付求助。阿付抬起他永远疲惫的眼皮,用他惯常的慵懒语气回:“啊,我爸今天值班,去吧。”阵仗最大的一次,却是阿付自己。那天中午年级足球比赛半决赛,阿付在场上拼得凶狠。比赛最后还是输了,裁判哨子一吹,阿付就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几个队员立马上去查看他情况,有人甚至想要做人工呼吸,但在掰开他嘴时还是陷入了犹豫。两分钟后阿付自己站了起来,走过我身边时凶狠地撞了我一下。后来我听说他是不满意我漏掉了一次防守,让对方打进了那个关键进球。我确实追不上人家,我有什么办法。也有人说阿付那天为了体力更好,上场前喝了酒。昏倒可能也有这个原因。我听到后没好气回了句:“去死吧他。”
现在,我收回那句话。
我开始回想跟阿付的一些共同记忆。我们是高中密友,上大学后一年却也见不到两次。这个时代,这个大的人情氛围,好友一晃很长时间不见实在正常。高中毕业后快两年才第一次见面,他请我们室友吃很贵的自助火锅。见面打招呼,都觉得上次见面就是昨天。说明是真朋友,掐着彼此的暌违时间,一晃经年,毫无生疏,互相凶狠记挂着对方。
那家火锅店跟回转寿司一样,菜碟子放在传送带上,缓慢经过每一桌跟前。我们坐在出菜口,出来的贵菜第一时间都被我们拿了。吃了两个小时后,实在吃不动了,漏了些硬菜下去,第三桌马上有人尖叫:“啊原来这里有鲍鱼的呀。”
我们问阿付,最近手头是不是很宽裕,请我们吃这么好的馆子。阿付说:“我爸最近在医院做了个兼职,说来有趣。你们知道心脏起搏器吗?”
我说:“就是钢铁侠胸口发光的那坨东西吗?”
阿付:“那算反应堆。”
我:“我算反应快。”
阿付:“总之。之前火葬场出过一些事故,装了心脏起搏器的人,在火化的时候爆炸了。医院因此专门找人去拆除起搏器,我爸不是心脏内科嘛,他负责这个事,拆一个都单独算钱。”
我感叹:“叔叔简直是个拆弹部队嘛。”
阿付面露狡黠:“嘿,我觉得在火炉里面突然炸开也不错。人都走了,还打一炮,真正的做鬼也风流。”
“真正的做鬼也风流。”我想起了他这句话,在脱口秀稿子里加了一句:“真见鬼!”
4.
虽然我的主要心意肯定是希望阿付早日康复,但是他一给我提出去他葬礼讲段子之后,不知为何我就很有灵感,刷刷就写了几段。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猪狗不如,但读了之后又觉得幽默感很不错,不妨就做几天猪狗。
我人生第一次接触熟人离世,是大学一年级暑假,一个从小看我长大的阿姨。妈妈在家哭了好几场,我不够悲伤,虽然是那么熟的人,但感觉始终不够具体。直到参加阿姨的葬礼,在灵台看到她巨大的黑白照片,以及灵棺里安详的遗体,才意识到曾经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人,往后就不存在了,突然就拔掉塞子般大哭了出来。
陆续前去吊唁的人,不少都跟我一样,起初看着平静,看到遗像的那一刻再难自持,失声痛哭。我突然意识到,死亡是需要仪式的,要有这样一个场合,庄重地宣告一个人的离开,让全体参与的人在此短暂合理失态。这之后就再没这个人。
回到家,我妈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我问她看啥,她幽幽道:“你阿姨的电话号码,我这会删了。”沉默两秒,又说:“这下感觉她是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工作后,我们部门有位新疆女老师,一头大卷长发,长得比较壮实。一次新学期学生工作大会,她坐我旁边,我翻看会议手册,里面列举了些近年学校处理的几起极端学生状况。她提到其中一件女学生自杀事件,她当时在场。
“她当时是在公共洗衣房上吊的,发现的女同学吓得瘫倒在地上了。”她平静道。
我问:“那是等医院的人来处理吗?”女老师说:“也不可能让她一直挂那啊。”顿了顿,说:“我把她抱下来的。”
我内心惊惧,往旁边挪了挪,怯怯问道:“什么感觉呢,抱着……那么个人的话。”
女老师怔怔道:“作为人类所能接触到的,最不亲切的感觉吧。”
再后来是我外婆去世。她是世上除父母外,我最亲近的人。她的离开,使我变得不能理解一些事情。
比如,整理她房间的时候,从床垫下翻出大量票据、信件,还有她从不离手的佛珠、经文。这些遗物围坐一团,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下一次被使用。
房里最重要的人不在了,这些物件为何还可以安然无恙?它们为何如此事不关己?因为它们没有生命。而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它会消失。
回忆完这三次接触死亡的经历,我写道:
“所谓死去,大概就是被所有人删除掉联系方式。阿付,你放心,我不会删掉你的联系方式。因为我根本就没存。”
“人离开之后,就成了世上最不亲切的存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亲切,你走后我在这世上最不亲切的对象前两位,都是你了阿付。负负得付,这会我感觉你亲切了。”
“人间不厚道,你要离开了,它还会要求留下一些你最珍视的东西。我外婆留下了她的歌声,阿付则留下了他本就不多的头发。”
“自我来到这个世界,它就是有外婆存在的。外婆不在,我忽然理解不好跟世界的关系了。现在,阿付,你让我跟世界的关系更加恶化。”
5.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同龄人的生死磨难,阿付却不是第一次了。他给我们讲过他大学刚毕业时,参加球队师兄葬礼的事。学院足球队长,跟大山大海一样壮实,生命力极其旺盛,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常让楼管阿姨不知所措。就是这样一个威武雄壮的汉子,遇了一场车祸,瞬间没的。
阿付说:“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当时表情都做不来了。”
无比平常的一天,无比平常的生活节奏,但可能就是哪里多耽误了几分钟,多等了一个红绿灯,命运就被改写了,命被改了。那位队长驾着车,雨夜,冲入了一个大货车的屁股下面。
上帝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死期到了,躲在天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用打转弯灯了。”然后是猛烈的粒子碰撞,灰飞烟灭,没有新物质产生,发动机空转像哭。
伟大的人类发明。
阿付静静给我们描述了那场葬礼,脸如木雕般肃穆。他说葬礼现场第一排最左边那个女孩让他印象深刻,全场的气氛在她那收敛。
我问:“是不是因为长得好看。”他摇头:“车祸的时候她在副驾。”
那辆车子当时就坐了队长师兄跟那女孩两人。所以在车祸发生瞬间,狭小的车辆空间内,阴阳相隔的分界线一度异常清楚。它以车的中轴为线,在变速杆处出现小幅波动,然后在中控上方放置印有“一路平安”的挂饰处达到峰值,继而全面实现阴阳相隔的冷酷职能。左席驾驶座分得“一路”二字,副驾得到“平安”。
“驾驶席一方整个陷入货车屁股,”阿付摇头,“我师兄被撞成一张饼了,知道那个女生怎么了吗?她竟然只是撞掉了假睫毛!”我:“什么鬼……”
阿付说:“这个女孩后来给我讲,车祸给她留下了一个印象,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总是在她眼前一帧帧慢动作重放似的掠过。玻璃如何飞溅,驾驶员如何翻仰,气囊如何像口香糖一样吹出又爆掉,无比清晰地烙在她脑中。她由于劫后余生,显得相当事不关己。世界自此对她的感觉,再难真实。”
我问:“她长得漂亮吗?”阿付:“很漂亮。”我说:“你师兄呢?”阿付:“相当一般。”我点头:“事事看脸。”
阿付最后说:“知道师兄的意外给我什么启发吗?”我问:“什么?”阿付:“没准最好压根就别出生。”我喃喃道:“我本来就没要求被生出来。”
阿付问:“谁的话?”我说:“冯内古特。”
阿付点头,我们喝酒。
6.
后来阿付去了北京治疗,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中途一次我去北京出差,找了个晚上去看望他。阿付父母很早就离了婚,他妈在北京生活,是个电影制片人,应该挺有钱。他住的是个单独病房,明亮豪华,却跳不出医院的蓝白色调。我去的时候他两个姨妈在,见我来了,说:“你们同学聊,我们出去透透气。”
我把带的东西在桌上放下,对阿付说:“不可能空手来,知道你爱抽烟,给你带了两条。”阿付一脸惊讶,我说:“骗你的,怎么可能带烟。是两瓶酒。”
阿付歪着头,打量我的样子,说:“你没看过《滚蛋肿瘤君》吗?”我说:“看过。”阿付说:“电影里面女主角得病,她的闺蜜为了安慰她都把头发剃了。你为什么还不剃光头?”我说:“你说的那部电影啊,那没看过。”
阿付突然呼吸急促,嘴巴张开,像是透不过气伸手在空中乱抓。我慌道:“你怎么了?”阿付指着我脚边:“你踩到我气管了!”我低头,地上连根毛都没有,抬头发现阿付正冲着我大笑。
我说:“你心态很好嘛。”阿付:“我还能怎样?”我在他床边坐下,端详他面色,长叹道:“前段时间杜莎夫人馆,迪丽热巴去揭晓她的蜡像,我还在想这看着也太不像真人了。现在,我觉得你看着还不如她的蜡像逼真。需要把暖气关了吗,你好像在化了。”
阿付大笑:“他妈的,别在这讲笑话,去我葬礼上开。”
他又提到这事了。我愣愣看了他几秒钟,鼻子一酸,跟着眼泪就开始打转,赶紧转过头。阿付说:“嗳,想不想看看我的遗照。”我吸了下鼻子,说:“不看。”
阿付拿着手机,手指滑动,把屏幕对着我。照片上他穿着最爱的曼联球服,充满活力,表情却呆滞,像是刚从超市偷完东西出门抬头看到监控时的表情。按照那款球服的样式推算,那应该是我们高一下学期年级足球比赛夺冠的时候,那天中午我们在光秃秃的操场合照,庆祝的时候把队长抛向天空,落下的时候大家默契散开。
按理说每个人收到的相片应该都是同一套,阿付的这张照片我却不记得有看到过。他抬头看着什么东西,好像至尊宝期待着城墙上剑客跟红衣女子的亲吻。
我问:“谁给你照的,这张?”阿付闪烁其词:“寝室监控。”我说:“十年前的监控能有这清晰度?”阿付说:“不晓得喔。”我记起当时一些片段,问:“那天我们夺冠,你是不是要去给谁表白来着?我们刚拍完照你就跑去女生寝室了,后来呢?”
他忸怩不说。我问:“告白成功了吗?”他说:“当时正想叫她名字来着,一抬头发现她正在阳台上打电话。等她电话打完,那股冲动也没了。咽回去了。”我说:“不遗憾?”他说:“遗憾啊。但现实就是遗憾,没有遗憾的叫什么生活。想起这些事,确认活过,可以了。”
我受不了他突然文艺,将手机按熄,递还给他。我丝毫不认为承受自身年龄之外的遭遇有什么荒诞稀奇,基数一大,再小概率的事情都会反复发生。我只是不明白心里面那种被抽掉一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还有欠账没有还我?我移开视线看他床头摆设,内心是另一个更真切又悲凉想法:其实他离开,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任何影响,我拆双十一快递的时候依然会笑靥如花。那么当下这种失落感,难道是假的?
我陪他坐了会,他母亲稍后到了病房,精致干练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儿子得了绝症而看上去有任何疲怠。阿付说:“妈,你把这个人电话记下,之后有用。”我心里又不好受了。稍后阿付送我上电梯,电梯门关时我们再一次挥手。医院的电梯不是两扇门向中间合拢,而是一边推向另一边。我眼前的这个人,像盖棺一样被逐渐合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付。
7.
阿付终究还是没挺过去,他走的那天单位适时地派我去外地出差了。群里面霍纯松发了个:“阿付走了。”好消息的到来总是酝酿再酝酿,坏消息的揭晓则简单得多,坏消息而已。当时我正听着台上领导讲话,看到消息,深呼吸一口气,把背挺直,世界轻微失真,稍后一切正常。
第二天接到他父母电话,说希望我作为阿付朋友代表上台讲两句。我抬头看远方天空,阿付衬着雾霾的音容对着我坏笑。我嘴上说好,内心却觉得糟糕,真要上台讲笑话?
我还是上台讲了。跟预想的最糟糕的情况一样,都还没讲到稿子上括号标注“此处给我哭”的地方,就被付爸爸撵了下来。我想到阿付看到这画面一定很开心,内心倒也轻松,在外面长阶坐下,点了根烟。我平时不抽烟,身上也没烟,付家亲戚给每个来吊唁的男士都塞了一包中华,像极了婚宴签到处的过场。唯一区别是女性跟小孩并不会得到巧克力糖。
我晕晕糊糊地追忆了下阿付,想不具体,悲伤早就被耗尽了,这场仪式后,生命中彻底没这个人了。我拿出手机,通讯录翻到阿付那一栏,手指滑动,找到删除二字,想了想,还是算了。微信里还有大量的聊天记录,翻两页,音容笑貌什么的,扰乱人心,不知道他是假的,还是这个世界是假的。旧年代多好,日色变得慢,记录工具少,可以不用睹物思人,人一走,跟你的互动也带走了,节省心思。
我这样想着,拿烟朝阿付星座的方向,作了个揖。随手拜拜,当作拜拜。然后我放下手,烟熏火燎的,看到阿顺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阿顺朝我挥挥手,露出曾经圈住我多年的两个酒窝,“你刚才的讲话,挺特别。”
我没有起身,抬头看着她:“他家人反应还好吧,还要我下去陪他吗?”
阿顺笑:“刚放了一段阿付的视频,他说你的演讲,都是按他吩咐彩排好的。人都走了,他家人还能说什么呢。你不要郁闷了。”
我摇摇头,心中的意思:“你都嫁人了,我现在是在郁闷这个。”又看了看她,觉得此颜不宜久盯,说:“阿付走得洒脱。”阿顺一丝异色:“你这样觉得吗?”
我抬头:“什么意思?”她解释似的,说:“我倒觉得,他经历了不少挣扎,毕竟是生死。”我说:“是啊。”
她忍了忍,神情试探:“他在你面前,有过什么过激反应吗?”我说:“过激?就是叫我葬礼讲笑话吧。”阿顺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出过一次车祸,检查出来……是那个病之后。”我奇道:“不知道啊。”阿顺:“看来他瞒着你的。”我说:“瞒着我什么?”阿顺:“在好兄弟面前逞能来了。”
我不解道:“他什么车祸?”阿顺轻轻叹口气,酒窝转淡,说:“他知道自己的病后,有次开车想要自杀。”我心下大震,说:“什么情况?”阿顺道:“这个年纪得这个病,谁能想得开呢。”
我:“我都不知道这个事,你怎么会知道。”阿顺语带怨念:“我男朋友当时在副驾。”顿了一顿,“……未婚夫。”
我听到她提到老公,好奇心都被压下去了。想到她跟阿付都在北京读的本科,该有些我不知道的互动。我说:“车祸是怎么回事?”阿顺:“说是正开着开着,突然走神似的,面无表情,只是猛蹬油门。我男朋友见情形不对,摇他肩膀。他终于反应过来,猛打方向盘……”
我虽然知道她跟男友顺利订婚,该当无事,但听着还是凶险,说:“最后呢?”阿顺说:“撞上了一堵墙。”语气缓和下来,说:“我赶到现场,我男朋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阿付却反倒显得轻松。是个雨夜,挡风玻璃碎完了,剩下一对雨刮器在空中摆来摆去。我们都知道阿付的情况,不好说他什么。阿付淡定看着车子残骸,生死度外的感觉,突然说,‘嗳,你们觉不觉得,这雨刮器,好像汽车的睫毛啊。’ ”
我听到睫毛二字,心念一动,说:“我知道他一直把车子当自己的女朋友,所以,这车……”阿顺:“ ‘撞掉假睫毛的女孩’,他这样叫的。”我:“什么?”阿顺:“他把雨刮给摘了。”我心想:“果然……”
阿顺见我沉默,续道:“我们看他当时那个氛围,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个晚上啊,寻死的神情你见过么,从一张熟人脸上?所以你还觉得他很洒脱么。”
我想起阿付说过的,他师兄的那场葬礼,想起一事,问:“我记得你男友,跟阿付一个大学吧,是他师兄?”阿顺说:“是啊。”
我说:“他不会刚好,是学院足球队队长吧?”心中清明,大概知道答案。阿顺说:“咦,你之前不知道吗?”我摇头:“不知道。没聊到那去。”阿顺:“怎么了?”我起身,伸伸懒腰,往阿付灵堂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故意带点不屑,说:“这家伙之前倒是给自己虚构过一次葬礼了。”想到这,笑笑,说:“生死感悟倒挺逼真的,什么‘没准最好就别出生’。明白了。”阿顺一脸不解,我决定不往下说了。
阿顺说:“阿付走了,反倒对她多了些认识,以前倒不知道他这么扯,葬礼上叫你去讲笑话这事都做得出来。还有那张遗照哦,竟然用的我十几年前拍的照片,焦都没对上啊。”
我更奇怪了:“啥,那照片是你拍的?”
阿顺说:“是喔,那天中午我们班不是拿了足球冠军吗。我一直在寝室阳台上看,还拍了好些照片。后来见他跑过来,抬头像要找谁。我觉得他穿球服的样子很好看,那个时候女孩子谁不喜欢运动好的男生呢,偷拍了他一张。”讲到这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问:“所以你当时,不会正好在打电话吧。”阿顺笑:“是装着打电话。看他跑过来的样子,心下慌了。哈哈,是不是很没出息。”
我摇头:“错过了错过了……”话没讲完,只听得“嘭”的一声爆炸响。我顺着声音望去,左后方火炉那栋平房有人群仓皇涌出。火葬场两个工作人员急匆匆从我们身边赶过,一人说:“啥情况,咋又炸了?”另一人气急败坏道:“好像又忘拆心脏起搏器了。”
我望着那两人背影出神,想起阿付讲的临别一炮。如何让他做鬼也风流?我看向阿顺,她也望着爆炸声响那边。我起身走向她,说:“你知道阿付走之前,拜托了我一件什么事吗?”
阿顺转过头:“什么?”
我坏笑道:“他说,要我把他最喜欢的东西烧给他。”阿顺见我表情,怯怯道:“那、那你烧吧。”
我狞笑着走近阿顺,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然后掏出来点了一根烟。
“这臭小子,最喜欢的就是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