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提示:本文篇幅稍长,分为上下部,分今明两天更新。今日预计阅读时间约为40分钟。愿你不错过这场心潮澎湃。
1
在这次开同学会以前,张舟只来过一次大董,而且不会知道这里有这么大的包房。
“张舟!”
当他进门时,看见他的人都愣了一下。还是包子最先喊出他的名字,剩下的几个人赶紧跟上调笑——“哈哈哈,你怎么换这发型了?”“走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了,哈哈哈。”
张舟心里想的是,废话,看你那肚子该是有年月不走在街上了;嘴上说的是“今年是暖冬嘛,图个凉快”。
又一阵哈哈哈,都很赏脸。张舟也听不出是自己的俏皮话着实机智,还是他的光头着实可乐。他本来想着,晚到半小时,大部分人应该都在屋里了,他只要进门的时候打个哈哈,就能把光头的事交代了。结果他还是第五个到的。前四个还是上学时不迟到的那些人。
于是麻烦就来了,每个新来的人都会问一遍他的发型,他只好一遍遍回答:
“也想山寨个聪明绝顶。”
“家里电费交不起了,想自己解决下照明问题。”
“本来想剃个银行卡图案,发现取款机不认,索性剃光了。”
Blablabla,blablablabla……那些毫无时间观念,却像算好了似的挨着个来的老同学们,急速地消耗着张舟的金句,他用完一句,就得赶紧新想一句,好几次险些断了现“金”流。好容易熬到所有人分了三桌入席了,没想到这一切还没完。
烤鸭端上来,立刻像早操口令一样规范了每个人的动作:一层面饼,一层烤鸭,几根黄瓜丝胡萝卜丝蘸甜面酱……周而复始毫无例外。张舟发现席间的话题也和烤鸭一样:一层“豆豆的老公升副处了看人家年轻有为最难得的是不拍上司马屁”,一层“黑皮的孩子牛奶过敏小麦也过敏平时生活很麻烦超市里买啥东西配料表都得看半天”,然后几根“张舟你什么时候剃的光头”“新发型好可爱”“以前你怎么不剃呢”。毕业都十年了,大家见面没什么共同话题可以理解。张舟恼怒的不是自己沦为了和黄瓜丝一个层次,他没车,没房,没老婆,也没有按年薪算的工作,沦为甜面酱他也不在乎,但问题是自己被蘸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所以当马玉婷又一次问起“张舟你头上真的不冷啊”的时候,他实在是有点毛了。剑南春他喝了有二两,放纵点也不算过吧?
“冷又能怎么样。化疗有什么办法。”
他注意着没让反问句说出反问的意思来,但桌子还是突然间静了有那么三秒,和旁边的两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舟你真会开玩笑!大过年也不怕咒自己!”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刘万里。张舟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腔一起笑,于是整桌子蓄势待发的笑容都胎死腹中了。
“不开玩笑?”
问话的赵洪冈是马玉婷的老公,也是张舟的大学室友,眼神里带着关切。张舟没看他,冲着一道芥末鸭掌点了点头,吐了三个字:“淋巴癌。”
这三个字很快传遍了三张桌面,像当年他们为之隔离过的非典,迅速改变了讨论的话题。“谁认识重点小学校长”变成了“谁认识肿瘤科大夫”,“谁的车跑起来不费油”变成了“谁家亲戚也生过这病”,只有讨论转基因食品的可以不用换话题——没人问过张舟平时吃哪种大米用哪种油,因为用不着,只要看他穿的那件前年款优衣库羽绒服就猜想得到。
倒是张舟本身很少被卷进谈话里,大概因为谁都不知道这时候该对他说什么好。这让张舟轻松多了,不会有人再问他的光头了,更不会有人像亲戚一样问他“有女朋友了吗”,像银行的人一样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所以他甚至有闲心去招惹一下别人。
马玉婷在问起他的头发以前,刚跟人说了半小时《傲骨贤妻》,现在沉默得就跟刚被捕的嫌疑犯一样,好,听听这个。
“看过《绝命毒师》吗?里面说在化疗的时候敷个冰袋在头上,可以缓解脱发。” 他对她说。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最后说了句:“真的?”
“假的。”张舟说完,注意到桌上半数人想笑又不敢笑。这傻妞还是跟在学校里时一样,没脑子,却是个好捧哏。
一次不烦人的同学会,这可少见。还有件好事是桌上有脸继续吃鸭子的就剩下他一个了。看到有些人明显不是因为没胃口才停的筷子,甚至让鸭子显得更好吃了。
饭局结束得比平时早,而且饭后去唱歌的点子现在也没人提了,五音不全的张舟当然不在乎,他就是被人拍肩膀拍得有点疼,要是每天都被人这么拍一轮,肩周炎早好了。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这是后来他听到最多的话。
想在朋友圈里免费看个死亡直播啥的?再发俩回帖晒晒各自的正能量储备?你们要失望了,我才不发那玩意。一个人有真正沉重的事,一定没啥空和人分享。
张舟表情诚恳至极,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说了句:
“谢谢”。
2
第二天,张舟以为自己是被微信吵醒的,但看了一下未读消息的数量:19,就知道微信其实挺无辜的。除掉新闻和普通的拜年短信,有6条消息是昨天一起吃饭的同学发来的,其中2条转发了同一篇心灵鸡汤《正能量创造的奇迹》,说的是人怎么靠喊口号战胜癌症;1条是班长留了个号码,让他有空时回个电话。
“班长”虽然是个十几年前的头衔,但不回他的电话始终是不好的。
“张舟,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昨天我看你酒喝得挺多。”
“还好。”
班长沉默了一会,大概在想怎么才能绕过张舟的“还好”防线,最后他明白单刀直入是最好的。
“你现在的治疗,是不是费用挺大的?”
“呃……”张舟在说出下一个“还好”之前沉吟了一下,但这一沉吟,就错过了机会,班长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昨天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想能不能帮你……”
“不用了,班长……”
“你先别说不用。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十几年的老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年头医院都跟抢钱的差不多,谁受得了?”
班长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张舟又听他啰嗦半天才弄明白,有一个“张舟抗癌基金会”之类的东西正在筹建中。神速啊!
“班长,你们别这样……”
“这有什么呢?要是换了我得癌……”话筒里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应该是班长夫人在对他大年初三咒自己的老公表达不满。班长故意提高了点声音,还极有男子气概地重复了一遍,“要是换了我得癌,你会不帮我吗?”
张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阻止眼前的情况。
“班长,其实……”张舟停顿了很久,然后接着说,“我真用不着啥钱了。都转移了,医生说只有3个月了,我也不打算治了。”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声音,随后是一声深呼吸,“张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你,班长。也替我谢谢大家。”
张舟挂上电话,发现了两件事:一、自己已经不饿了,二、昨天真的喝多了。
只要撒了一个谎,总是需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他干嘛要说自己得了绝症,而不肯承认只是打牌输了被剃了个光头呢?就因为育儿经和自驾游的话题他都插不上嘴?因为国家领导人和国内主持人他都不认识几个?因为他不想在别人谈BONUS和期权的时候说起自己刚丢了个在90后手下打杂的工作?还是因为就算聊打牌,别人聊的也是一百一档的斗地主或五位数来去的德州扑克?
三个月?那是房子租约到期的时间。
不过,为什么不能是他装死的时间呢?
反正他已经打算回老家去碰碰运气,做沉香木生意的表兄答应带带他,虽然这么一来算是承认大学白读了,但大学里看的几本佛经没准能帮他忽悠顾客。这一行要做得名震天下挺难的,只要央视不做什么《鼻腔里的中国》采访到他应该就不会穿帮。朋友圈他本来就不发;微博他也好几个星期没转了;QQ他从来都是隐身——这几样东西一沉默,你要说一个人死了,还真挺容易让人信。
被宿醉折磨的脑袋像冻了一夜的发动机,吭哧吭哧地费力运转着,让张舟回复了胃口,也提醒了他节约为上。所以当刘万里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已放弃出门吃饭的计划,正准备往煮方便面的锅子里敲进一个鸡蛋。
“喂,找谁?”
刘万里的电话他没存,这小子在大学里时就和张舟不是一路人,仗着家里有钱摆谱泡妹子的家伙张舟看不上。所以连他说“张舟,是我”的时候,张舟一时都没听出这家伙是谁。
“我啊,万里。”
张舟琢磨了一会才彻底排除这是已故国家领导人给自己打来的电话,可自己这辈子也没光用名字后俩字称呼过刘万里,这家伙突然变那么亲热,难道跟班长一样?
这小子现在可是上市公司副总,有的是钱,如果是他要伸出援助之手,自己说不定就不用像对班长那样客气。
想到这,张舟也很顺畅地沿用了这个亲热称呼:“哦,万里啊,什么事儿啊?”
“中午有空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张舟没吭声,看着煮方便面的锅子里泡沫翻滚。
“环球金融中心你过去方便吗?”
不但过去不方便, 连眺望都不方便,虽说那楼有五百多米高。
张舟一边打开冰箱门,把手上的鸡蛋放了回去,一边说,“方便。”
3
怀石料理。张舟听过没吃过,也没百度过。每次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几小碟小菜,塞牙缝都不够。如果不是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菜单标价,他几乎要怀疑刘万里是故意小气。刚才在选店的时候刘万里还特别问了句“怀石料理敢吃吧”,张舟第一反应是我有啥不敢吃,随即想起来:哦,大概是癌症不该吃的东西。
“有啥不敢吃的,都宣判了。”
刘万里看了张舟三秒钟,眼神带着崇拜,最后一笑,“说得好,就吃它了。”
菜量少也就算了,看起来食材都很高级,问题是上菜间隔太久了。张舟已经刻意细嚼慢咽,把筷子筷架碗碟托盘和纸巾都端详研究了个遍,还是剩下大把时间,这样下去就不得不跟刘万里聊天了。
“这金枪鱼跟我超市里买的味道真不一样,这个应该是叫什么大ZHI吧?我看过一个叫《寿司之神》的片子,早就想尝试一下了。”既然躲不了要开口,张舟决定掌握话题主动权。
刘万里不搭腔。
张舟只好继续自己掰扯下去。
“不过我后来听说这个ZHI字是好像是读YI,鱼字旁一个圣旨的‘旨’,也是小日本从我们老祖宗那儿学过去的,不知道他们读什么。”
“toro。”刘万里说。
“什么?”
“读toro。”
“哦哦,还是刘总有研究。”张舟给刘万里倒上酒,指望他多喝少说,但这清酒瓶和杯子都那么小,刘万里又是端起来抿一口就不动了,张舟只好自己一次次一口闷。
看着张舟把空杯子又一次“啪”的放下,刘万里叹了口气,“我真佩服你。”
“啥?佩服我啥?”张舟真有点吃惊。
“第一次看到有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像你吃饭这么香的。”
张舟把这句话品了半天,结论是没品出怀疑的味道,100%纯赞叹。
“哈哈,吃一顿少一顿了,干嘛不好好吃。”张舟又把生鱼片的配菜萝卜丝也夹起来吃了,“人呀,要真到了这份上,就什么都看开了,像我这样的真没什么……”
没想到刘万里听了以后摇了摇头,表情还挺痛苦。
“干嘛呀,哭丧着脸,是我得癌又不是你得癌。”
“我……”刘万里盯着眼前的酒杯,突然把它举起来喝干了,“我也得了癌。”
张舟险些把萝卜丝喷出来。
这是开玩笑吧?他想笑,但从刘万里的表情上,他看出来这不像是开玩笑,这正是自己在同学会上努力装出的表情,正版的原来是这样的呀。
刘万里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不停口地喝上了。
“是肝癌,晚期了……咕嘟……我换了五家医院看过………咕嘟……最乐观的一家也说只有三个月了,跟你一样。”
张舟傻眼了。怪不得刘万里突然来找自己,这是同病相怜的活生生例子。
“你跟班长……”张舟想转移一下话题,好让自己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
“嗯,他之前找我募捐,后来告诉我你只有三个月,不打算治了。”
张舟点点头。
刘万里盯着桌前那道天妇罗,看着它冷掉。“刚查出来那会儿,我每天都觉得很愤怒,就觉得凭什么呀?凭什么是我呀?每天抽两包烟的人都没事儿,喝一斤半白酒的都没事儿,肥肉当饭吃的都没事儿……后来,就是空虚。你一定也经历过。”
张舟只好点头。
刘万里继续说,“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意义,起不起床又有什么区别,睡不睡觉又有什么区别,吃不吃饭又有什么区别……”
“不吃会饿。”张舟接了句腔。就这么句话也让刘万里愣了半天。
“有道理。”刘万里终于把酒瓶倒空了,“直到昨天我在同学会上看到你,我才发现,原来得了癌的人可以这么……这么从容,这么潇洒,这么淡定……”
幸亏服务员上菜来了,不然刘万里肯定能把肚子里的褒义词都掏出来。张舟觉得自己脸上发烧,这酒还真有后劲。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遗愿清单?”
“看过。”张舟还是被上一个女朋友推荐看的,那女人有一双39码的脚,头发总是油腻腻的,却每天都能发现人生哲理。
“我觉得,你和我,我们俩,既然都没多久的命了,没准可以结个伴。”刘万里试探地问,看得出来他需要借着酒才敢说出这个建议。
“你意思是说,你出钱,雇我陪你玩剩下的日子?”张舟对那部电影的唯一印象就是这个。
“也不能这么……也可以这么说吧!”刘万里说,“咱哥俩也弄个清单,把想去的地方想干的事儿都写上,什么老板客户人际关系去他娘的……”
张舟这才想起来,刘万里和自己一样没老婆,区别是自己是剩男,他是钻石王老五。如果不是这样,他这种身家的人,想要最后临死前自由一把,恐怕也很难做到。有点可怜。
张舟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滥施同情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找到了同情对象。他觉得自己不该欺骗这个可怜的“万里”,这个人得多么孤独,才会找到自己这个半熟不熟的老同学来吐露自己的秘密。
我这个癌是假的,不好意思骗了你。
这话能说出口吗?
“……老张!”
“啊?”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刘万里很诚恳地问他。
“洗手间。”
既没吓屎也没吓尿,张舟就想痛快地冲把脸,可这感应龙头不怎么听话,把脸凑上去没用,非得伸手才行。他捧着水拨拉了好几回,才把脸上的红热浇灭了一点。
像个男人,张舟。
老实承认自己撒了谎。
刘万里把你当个人跟你说的这些。
当年在学校里,有次你们还为……不记得啥打过架。这是男人之间打过架的友谊啊……妈的这小子手真黑。
张舟揉揉右边被拗过的肩膀,肩周炎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也许应该让他请我做个按摩,再告诉他真相?
张舟从洗手间里回来,发现刘万里已经把新上来的菜盘一口没动地推到了旁边,在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三排银行卡,琳琅满目,金色的为主,也有黑色的。
“你干吗呢?”张舟直愣愣地看着桌上,辨认着一个个银行标志,有些只有英文,他还真不认识。
“1040万。”明显已经有醉意的刘万里,报起数字来还是毫不含糊很有气势。
“啥?”
“我的存款,加上这些透支额度,有1040万。剩下三个月,90天,每天能花……11万5。”
11万5。
淘宝前一阵做了个十年账单,张舟整十年来花的也没有11万5,这还算上了一次代人转了5万块工资。
“老张,你有啥特别想去的地方?”刘万里再一次问。
张舟脱口而出:“拉斯维加斯。”
不知道自己的发音对不对,但看起来刘万里听懂了。
“高!赌城!赢他妈一大堆美元,没命花就没命花,烧着玩!给自己烧钱!高!真他妈的行为艺术!”
看着刘万里把服务员都惊动过来的兴奋劲,张舟心想:
你高兴就好。
4
爬上通向家门的五楼楼梯,张舟正喘着气,他的手机响了。
是马玉婷打来的。这号码他存过,昨天刚存的。
“喂?”
“张舟,我马玉婷。你今天不上班吧?”
张舟皱了皱眉,刚想又撒一个谎说自己要上班,随即想起这又是一个从班长那里听过消息的。
“不上,怎么了?”
“那我去你家。”马玉婷报了一串地址,“还是这地方吗?”
“额,对,是这地方。”她怎么知道的?哦,那年她和赵洪冈结婚给自己发过请帖。当时他想着,明年就搬家,结果到现在也没搬,原因嘛,这么些年,房租涨了五成,但房价涨了五倍。
“那我一会过来找你。”
“有事儿?”
“见面说吧。”
“哦。”张舟挂上电话心想,这是什么情况?
甭管什么情况,他现在能做的是收拾一下房间。
有年月没人来拜访他了,其实除了房东就没有别人来过了。
所以他现在手忙脚乱。
脏碗来不及洗了,先往水池底下的橱柜里塞一下。
地能扫一下嘛,不行的话至少得把大团的灰尘捡走。
脏衣服和袜子扔洗衣机里。
被子要叠一下。
装A片的抽屉,应该不会被拉开,那盒避孕套倒是不妨拿出来,显示自己是个有生活的人?好像过保质期了。
垃圾袋也得扔,纸巾太多。
必须擦干净那几个杯子。虽然只需要用一个,但也不能让人看到它的同伴有多脏。
二十分钟以后,当马玉婷在楼下摁响门铃的时候,虽然张舟的家还远远算不上是做好了接待客人的准备,但至少已经不像是在等保洁阿姨的样子了。
高跟鞋踩楼梯的声音由远及近,张舟耐心地等到敲门声响起才去开门。
马玉婷比昨天同学会上看起来高了一点,昨天她显得很瘦,今天看起来胖了一点,属于好的那种胖。张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妆比昨天淡,阴影打少了。
“Hi。”张舟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打招呼应该说什么,只好抄袭了美剧。
“Hi。”马玉婷给了他一个不彻底但友好的笑容。
“喝点什么?茶?咖啡?”
茶是袋泡的。咖啡是速溶的。如果不是马玉婷要来,张舟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这玩意。
“不用了,就水就好。”
马玉婷够体贴了。水是刚烧开的,烧的时候还特地打开了盖子散氯气。希望她对自来水味不敏感。张舟在京东亚马逊当当和淘宝上逛过三个小时想买个BRITA的滤水壶,最终还是以真假难辨为由拒绝下手。
马玉婷坐的是好的那把椅子,靠垫不知多久没洗,但总算没破,有洞的那张在张舟自己的屁股底下。
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这种问题太俗套,但一时还真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说法。所以张舟把水倒好了以后,只能坐在马玉婷对面,寻思除了一袋过年时别人送的巴旦木,还有啥能拿出来招待。
“你一个人住?”
“嗯。”
尴尬的沉默。像《低俗小说》。他们接下来要干吗?跳舞吗?
就在张舟想起来可以给泡一杯速溶咖啡的时候,马玉婷开口了。
“你还留着呐?”马玉婷有点兴奋。
“啥?”
“那个音箱,在钱柜用积分换的。”
张舟回忆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电脑台旁边那个公仔式的音箱。这是当年和马玉婷赵洪冈他们几个一起去KTV给自己庆生的时候,马玉婷现场换了送给他的。音质不错,还挺耐用。这么些年,不讲究声音的张舟就没想着换新的。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马玉婷感慨。
“是啊。”张舟附和,随即想起应该多说一句,“你现在也很年轻啊。”
马玉婷笑了。这果然是跟大学女同学说话的标准回答。
“老咯,都有白头发了。”
这就是要你进一步反驳她的意思,张舟心里在皱眉头,嘴上在说:“哪儿的话,你现在冒充高中生是有难度,冒充大学生总没问题吧?”
好在这么说也没太违心。马玉婷看着确实也不老,她坐得腰杆笔直,跟年龄上涨一起,胸围也涨了,但脖子还是纤细的,也没有几道皱纹。穿着黑丝的膝盖并拢着,微微朝向张舟这面,而因为两只脚踝交叉着,又似乎随时会打开。现在她被张舟逗笑了低头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跟当年一个样。
“我,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我没有太多时间,老公下班以前我要回去。”
张舟不明白这是啥意思,但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你追过我。”
张舟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但这种时候总要先笑不是吗?
“没追上,你跑得快。”总算在笑没用完之前,他想出来一句话说。
马玉婷低头一笑,嘴角和鼻翼的线条几乎让张舟有点动心。
“怎么又想起提这茬了?要记仇也应该是我记吧?”
句尾谐音“鸡巴”,小失误,她应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吧。
“后来大学毕业,我谈了几次恋爱,有一个是大我十几岁的人,有一个比我小……”
这回忆录似的节奏是啥情况?
“……后来我就跟洪冈在一起了。”
是啊,你们很般配。张舟想起那场婚礼,赵洪冈是那种言出必行脚踏实地意志坚定的人,旁边站一个笨笨的小鸟依人的女人,愈发显得稳若磐石。
马玉婷喝了一口水说,“不过我一直也没忘记过你。”
啥?张舟努力盯着她的脸看,想读出她的表情,她却回避着张舟的眼神。
“……应该说,我以为自己忘了。”马玉婷的声音小下去,但因为张舟几乎是憋着气,还是被听得很清晰。
“我以为,‘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这种心理建设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就在昨天你说你得了绝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是让自己蒙蔽了。”
“等等等等,你,没问题吧?”张舟一时找不到词儿。
马玉婷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捋了一捋头发,正视张舟,眼神灼灼地让他开始想躲了。
“我在想,自己之前的那么多年,都是在自欺欺人。谈过几次恋爱,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够了红尘。以为年轻时的向往都是妄想,以为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永远对不到一起,从男人身上,要么拿饭票,要么找刺激,从来就要不到更多,也不该奢望更多……但是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了。”
马玉婷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混着喘息,她起伏的胸膛好像夏日莫测的海浪,前一秒让你心旷神怡,后一秒给你灭顶之灾,张舟觉得自己多看一会都会晕眩。他非常想喝口水,但又觉得这个时刻自己做任何动作都不妥。
“听说你得了……我知道自己纠正错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马玉婷说完了,还是直视着他。张舟避开她的眼神看着巴旦木,想皱眉,又怕力度不对。总算让他憋出了一句:“所以你今天来是……”
“我想……”马玉婷又恢复到了低头的状态,“剩下的几个月,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是指……”
“指……就好像你在大学里追到我了一样!”找到了这个形容方法,她还挺兴奋的。
那赵洪冈怎么办?张舟真想脱口而出地问。但他不能这么直接打人脸,好像直指对方是荡妇,只好先囫囵应对:“你是不是太冲动了……”
“你不愿意?”
张舟脑内响起警报,眼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根本不是他自以为了解的那个马玉婷,让他有一种一个应对不好,就随时会从挎包里掏出把小手枪把自己崩了的感觉。
“也不是……”
对方盯着自己,等待自己说下去。
张舟叹了口气,“我已经够烦心的了。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怕再不说,就……”马玉婷哽咽了起来。
有门,果然“癌症”是大好护身符。
“你先回去吧。”张舟不容置疑又不太粗暴地说。
“可是……”
“你也说了,别等洪冈下班了在家看不到你。”张舟发现提到赵洪冈的名字让马玉婷的眉头皱了一下,于是赶紧缓和,“你说的,让我想想。”
5
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张舟已经打开了一罐青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得好好静一静,本来他不打算接这个电话的,但来电提示的名字几乎让他跳起来。
赵洪冈。
他怎么打来了?他老婆的事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他老婆自己说的?这疯婆子有没有扭曲事实啊?
张舟心脏怦怦乱跳,真想就此不接这个电话。但不接更可疑。万一还没穿帮呢?
“什么事啊兄弟?”就算心中有鬼,张舟还是因为同寝室的习惯,叫赵洪冈兄弟,一起踢球,一起魔兽的兄弟。魔兽争霸的魔兽,不是魔兽世界的魔兽。
“没啥事儿……”这语气让张舟放了一半心。“……出来喝一杯吧?”
“现在?”张舟警觉起来。现在这时间,赵洪冈应该刚和老婆马玉婷吃过晚饭,这夫妻俩是怎么搞的?
“对,翡翠你认识吗?过一小时在那儿见?”
听过没去过。“喝一杯”当然是聊天的代名词,他想聊什么呢?
老天保佑他只想聊聊我的癌。
张舟有心想说改天吧,但又怕夜长梦多。到时候别人未必就请你去喝酒,而是直接杀上门来了。所以他只有皱着眉,看着罐身上有了个凹坑的青岛说:“好”。
对聊天来说,翡翠的环境其实有点吵了,但芝华士18年倒是足斤足两,足以把人的嗓门放大。大学时赵洪冈喝一杯啤酒就会闹个大红脸,现在也是在酒吧里有存酒的人了。
赵洪冈一个字也没提他老婆,这不奇怪。让张舟意外的是他也没有提起淋巴癌的事,只是把这些年来遇过的混蛋,听过的段子说了一遍。这些人和事都大同小异,就好像彼此间隔得并不遥远。当喝到第三杯时,张舟就觉得赵洪冈和自己好像只是几个星期而不是几年没见了。这就是兄弟吧。
而赵洪冈已喝光了第五杯,伸手叫服务员再拿酒单来。
“洪冈,差不多了吧?”
“怎么?你身体不能喝?”
“我这身体还有啥不能喝的,汽油也照喝。”
张舟啊张舟,你真是越来越进入角色了啊。
“那就再来,你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
赵洪冈的豪气让张舟没法力阻,但场面话总要说两句,“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谁想到这句话让赵洪冈的脸黑了下来。当侍者把新开的一瓶黑方拿过来时,赵洪冈都忘了先人后己,先给自己倒上了,而且一次就是大半杯。
看来他确实心里有事。
张舟没问,他不想知道赵洪冈心里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赵洪冈,而是因为他今天已经被人倾诉了两回了,够多了。
现在他只求平平安安喝完这趟酒。
不过赵洪冈不让。
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动作,叹气的次数,眼神里的沧桑落寞,都在逼着别人问他“怎么了?”不依不饶,不容商量——张舟当然也没能憋住。
“怎么了?
“心里有事儿?
“说说呗。”
三句话算是组合技,开了头就不能中止,直到见效为之,一直都得用下去。
赵洪冈算是给面子,又喝了三四杯就开了口。但一开口几乎让张舟心跳骤停。
他说:“我老婆偷人。”
张舟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冤枉啊!”随即他才告诉自己要镇定,就算赵洪冈知道了马玉婷心猿意马的事儿,也还没怀疑到自己头上。
等等,万一他是故意来套话的呢?这一出是包公审案?古畑任三郎?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当口,张舟只挤得出一句:“不会吧?”
赵洪冈又深叹了一口气,像所有刚说出这句话的男人一样表情痛苦,把该说而没说口的话表达得清清楚楚:你看,我如此含羞忍辱,把这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了你,全是因为信任你呀。
张舟完全听懂了。所以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有义务听完赵洪冈告诉他的那些所有细节:频率增加、突如其来的晚回家;需要躲着人回的微信、接的电话;越来越长的化妆时间;新的香水、丝巾、化妆品和号称假的其实是真的首饰;拥抱时的过分冷淡和过分热情……一切都和怀疑老公有小三的女人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口红印和长头发的缺席。
内裤上有没有避孕套的乳胶味?
张舟忍住没问。怕赵洪冈难堪,更怕他真会回答,光自己想想那幅画面已经够了,他今天下午已经经受过挑逗考验了。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啊?”这种场合能安慰人的话只剩这一句了。
赵洪冈倒是没说什么“我也希望我想多了”之类。而是直接抛出了答案。
“后来我撞见了。”
“你是说,捉奸在……”
赵洪冈没让张舟把“床”字说出来,“没到那地步。我是在商场里看见的。”
“哦。”
赵洪冈的脸已经全红了,跟当年一样,区别就是他喝下去的酒足有半瓶了。
“你猜那个男人是谁?”
这问题又让张舟紧张起来。不管是谁,反正不是我。他准备好了打死也得这么一口咬定。
“是谁啊?”张舟咽了口口水问。
赵洪冈用充血的眼睛望着酒瓶,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名字:
“刘万里。”
张舟的惊讶不亚于听到自己的名字。
万里老兄,你是啥时候和马玉婷勾搭上的呀?
玉婷嫂子,你给老公戴绿帽子原来是惯犯啊!
我能怎么说?
“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吧。朋友妻,不可欺啊。”
“他就是个人渣!”赵洪冈捏着杯子像是要把它攥碎,“我打听过了,他跟我老婆有一腿的时候还和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根本就是随便玩玩而已。”
“那……玉婷知道你知道了吗?”
赵洪冈摇了摇头。
“那你打算……”
赵洪冈沉默了。张舟知道这问题不好答,就算想离婚,但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不舍得是正常的。这么想来,今天赵洪冈可能还不只是找自己倾诉来着,也许他还想让自己帮忙劝劝马玉婷悬崖勒马。
那样的话我得想想怎么说,我又不能跟他说刘万里已经是老皇历了,新皇历是我啊。
赵洪冈打破了沉默,“我要宰了他。”
“嗯……”啊?啥?
“兄弟,”赵洪冈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了张舟的手,眼神看着吓人,“你能不能替我做这件事?”
“做什么事?”张舟惊呆了,只能明知故问。
赵洪冈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你说你只有三个月好活了,杀人案就算审审也要一两年……所以我……”
你确实疯啦?
“想啥呢老赵。过不了就分呗,你这是图啥啊……”
“我知道,好说好散的道理我懂,可是……可是玉婷她没有良心……”赵洪冈的眼眶红了,张舟只能拍着肩膀安慰他。
好不容易听完赵洪冈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把和马玉婷的浪漫史回顾了十五分钟,等到了一句“我爱她”收场,张舟以为他发泄完了,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没想到赵洪冈一转口说,“我不怪她。我是为了工作冷落了她。可是刘万里这人渣不可原谅。他跟玩似的,他把我最珍贵的东西跟玩似的就破坏了……”
这哥们真高了,说话开始像琼瑶了。
“我知道你当年也追过她,”赵洪冈一把抓住张舟的手,让他想甩又想跑,“所以你一定懂的,对不对?”
我是该懂还是不该懂啊?
张舟只好拍拍赵洪冈的手,像拍牛排一样希望把它一点点拍松。
“我一定要宰了他,你不肯,我自己去。”
张舟仔细盯着赵洪冈的眼睛看了一会,恐惧地发现,他是认真的。这家伙,向来就是说干就干,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大四那年撬门进教务处改成绩的事就是他带的头。现在这话可不能当醉话听,他今天把张舟叫来就是为了委托杀人,打电话那会儿他还没醉呢!
怎么办?张舟一脑袋汗。赵洪冈真想杀人,想杀一个只有三个月好活的人!不拦着他,轻则坐牢,重则枪毙!洪冈是兄弟啊。别的不说,当年改成绩,主要就是因为他张舟拿不到学位证啊,这可是被发现了会开除的事儿,人家一肩担了,你能怎么说?
告诉他刘万里还有三个月就要死了?这个场合说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吧?他一定以为是编的。
“你别着急行吗?先冷静一下,从长计议……”
“你别劝我了老张。我是忍到今天,不能再忍了。”赵洪冈双手搓了搓脸,“咱俩的关系,我也不怕你卖我,但我也不想骗你说我改主意了。这事儿你就当没听过。喝完酒,咱们各回各家。来,干!”
“等等!”张舟拦住了赵洪冈的杯子。“你真不听劝?”
赵洪冈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好,这事儿我来吧!”张舟碰了一下杯,一口气把酒喝了。
这下轮到赵洪冈吃惊了。
“你说真的?”
“我骗你干吗?”张舟苦笑,“再说骗得了吗?你不都说了吗,我要是不干,你还不能自己去呀?”
“老张,你真是……”眼见自己的疯狂想法居然被接受了,赵洪冈立刻表现出了羞愧,刚才他逼人的时候不见踪影的羞愧。
张舟摆了摆手,拒绝他说什么肉麻的话,“不过什么时候干,怎么干,都得听我的。”
“那当然。”
只有这个办法了——拖。先答应下来,别让赵洪冈自己干傻事,拖上三个月,刘万里就会自然死亡。那时候就都没事儿了。
刘万里不是邀请自己陪他玩三个月吗?自己正好能随时拿他的动静稳住赵洪冈。同时又能躲开马玉婷的麻烦。一箭三雕。本来张舟只有七分想去拉斯维加斯,现在变成十分了。
这么盘算着,赵洪冈在那边吞吞吐吐说的酬劳、安家费之类的话,他根本就没认真听。
6
张舟对拉斯维加斯的印象有三成来自《十一罗汉》,四成来自《侠盗飞车》,还有三成来自机场里买的这本英文版Lonely Planet:Las Vegas。张舟是所谓学了哑巴英语的一代,大学里赶时髦考GRE背的单词还记得一些,看美剧没字幕很费劲,但看看这种图文并茂的英文旅游指南还是没啥问题的。至于刘万里,他去过巴黎、罗马、伊斯坦布尔、马德里、洛杉矶……还有两个雅典——希腊的和美国的都去过——就是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因为怕被少拿了年终奖的下属当成公司开源节流的罪魁祸首。
在达美航空的头等舱里,张舟点了第三杯鸡尾酒,才把复仇者联盟2看完。
“您老是点Fly Me To Manhattan,是因为要去住的是‘纽约-纽约’吗?”空中小姐微笑着问。
张舟起初没听懂,请她重复了一遍,而一旁的刘万里立刻插嘴了,“不,我们要住的是米高梅。”
空中小姐扬起眉毛,给了一个“好棒哦,玩得开心哦”的表情,看得出经受过千锤百炼。这就是头等舱的价值所在,张舟想。不过刘万里要求的可比这多。
刘万里本来力荐阿联酋航空的A380,“那才叫头等舱”。可那样的话要从迪拜转机,总共得飞25个小时,地上还要等8个多小时。“但是有时差呀,我们是逆着地球自转飞的,所以出发是星期三早晨,落地是星期三晚上,这样算只要19个小时。”
张舟赞赏了一下刘万里的地理知识,随即提醒他,如果选另一条路线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他们会飞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所以出发是星期三9点20,落地是星期三9点09,不但没花时间,还赚回了11分钟——对任何一个只剩下三个月命的人来说,这种诱惑都是抗拒不了的,刘万里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只好不无遗憾地坐上了波音777——跟到了西雅图转机后还要坐的小飞机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天堂了。
“可以回来时再坐阿航嘛。”张舟这样安慰刘万里,刘万里点点头,笑了笑。看到他的样子,张舟暗骂自己不是人。刘万里不是不清楚“回来”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他只是以为这是命运与共的兄弟在给“我们”打气。
没有“我们”,只有“你”啊兄弟。
想到这里,张舟又抬起了胳膊,“Excuse me!”
空中小姐走过来。在她说出“What can I do for you,sir?”以前,张舟再一次举起了空杯说:“Fly Me To Manhattan.”
坐进酒店派来接他们的劳斯莱斯幻影,张舟直接就希望这辈子不用下车了。可惜从麦卡兰机场到酒店不过短短几分钟路程。
起初,沿途景色的简单出乎张舟的意料。要不是近在公路咫尺的停机坪上能看到几架漆得五颜六色的直升机,还有公交车站一个屁股肥得像卡戴珊的女人带着一对金发小帅哥双胞胎,张舟握着刘万里送给他的徕卡微单简直不知道能拍什么好。直到路左的棕榈树上方,像一本书页一样打开的曼德勒海湾,用急速放大的尺寸,申明自己离得并不遥远,张舟才真正开始有了点进城的感觉。路边的广告牌上麦当劳大大的“M”字和Subway的低调黄绿配色中间,张舟看到了一个Panda Express(熊猫快餐)的红色招牌,想起这就是在机场的旅游资料上提到过的连锁中式快餐。
好吧,老乡比我进城早。
几秒以后,同在路左的卢克索酒店就出现了。要不是顶端的一簇灯光,夜晚几乎看不见那黑魆魆的标志性金字塔,替酒店自报家门的是黄光照射下的狮身人面像,即便不那么完整和簇新,它光靠着一脸呆萌表情也让人想笑。司机体贴地减了减速,但张舟因为自动测光不好把握明暗对比,还是拍花了两张。
终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来到了米高梅。
大学里疯狂看片的日子,那头著名的狮子平均每天都要在电脑屏幕上吼一遍。
马路对面就是空中小姐提过的“纽约-纽约”,张舟还真的想住住看那里。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像都是缩小成1/3的,其实不看也罢,倒是9/11纪念碑让人好奇。而最棒的其实是横跨在建筑间的过山车。倒挂的车厢载着乘坐者尖叫而过,果然比在图片上看起来有气势多了。劳斯莱斯一个转弯,避开了众人出入的酒店大门,直奔曲径通幽处而去——八百美元一晚的空中阁楼套房,连入口都是专属的。
房间当然很棒,上下两层,有健身房、咖啡机、宝格丽的沐浴露、实木家具上枝条扭曲的插花、国际象棋盘的地板,还有一个顶层游泳池,拉斯维加斯的夜景在上面一览无余……
但张舟总觉得,对人之将死来说,还不够HIGH。黄金马桶诚然没有,也没有VR。餐桌不远处倒有一张台球桌,当然是美式。什么人会想在这儿玩这种东西呢?国内30块一小时的台费张舟已经觉得很贵了。仔细想想,VR也只是随便惦记一下罢了,有了他多半也不会玩。赌场当前,岂能浪费时间?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张舟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刘万里,病人的身体情况不大好掌握。
刘万里回答得简单干脆:“休息个毛!”
“玩什么?”
“色子吧?简单,快。”
“色子?你没看过《赌神》啊?”
“看了一二三呢,《赌圣》《赌侠》也看过。”
“那还玩色子?这还不是庄家想摇多少摇多少?别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红橙黄绿青蓝紫都能给你摇出来。”
“那……轮盘吧?这东西赌片里不常见,说明应该没啥猫腻吧。”
“说明猫腻太明显了!摇色子还算个动作戏,摁遥控器你拍给谁看啊?”
“百家乐?”
“我看过篇微信文章,说百家乐是一般赌场里玩家胜率最低的一个游戏。”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要不怎么中国人都喜欢玩呢?人傻钱多!”
“这……咱们也是中国人。”
“咱们钱是多,但人不傻。”
“你以前在文曲星上玩21点好像挺牛逼的,我记得你把分数都玩爆了。”
“跟真人一起玩是两回事,你要是遇上猪一样的队友……别说神一样的对手了,神一样的手都不管用。”
“那玩德州扑克?”
“我看靠谱。”
为啥直觉德州扑克靠谱,张舟自己也不知道,等上桌玩起来才发现了缘由:刘万里是个自知命不久矣的人。命都要没了钱算什么?比扑克脸谁怕谁?
倒是张舟自己少了分淡定,很快把三千美元输剩了一百五。刘万里很大度地把面前堆高的筹码划拉了一半给他,还朝他挤了挤眼,这让张舟脸上发烧,倒不是因为输钱惭愧,而是周围赌客像在看GAY的误解眼神使然。
突然,张舟想到了有比害臊更重要的事。等刘万里又赢了一局,他站起身尽可能自然地说,“你先玩,我到隔壁桌看看”。手气正旺的刘万里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张舟离开了桌子,走向邻桌,与它擦身而过,又径直穿过了百家乐区、轮盘赌区、骰子区和老虎机区,走向了筹码兑换处。
片刻后,他手里就只剩下了55块钱的筹码,但多了张3200美元的现金支票。他把它折好塞进钱包,然后站在一个看起来面相和蔼的白人老头身后,欣赏对方打老虎机的技艺。
半小时后,他走回了刘万里的桌子,装出懊丧的样子,“真倒霉!你怎么样?”
“又输光了?没关系,接着来!”刘万里满面春风,身前的筹码好像又多了,但他似乎想保留着下大注的权利,所以这次直接递给了张舟一张卡,“没密码,直接刷。”
这次周围看他们的人更多了。但张舟已然锻炼过了脸皮,二话不说地一把接过卡,消失在人群里。
在完成“刷卡买筹码——用筹码兑支票——塞支票进钱包”的过程中,张舟一点也不觉得麻烦,还恨不得需要的时间更久一点。手续费?那算啥,银行直接转账也要手续费啊。
拉斯维加斯的第一晚对刘万里来说是个开门红,虽然好手气没有保持到底,但不算张舟输的,他自己最后也赢了一千八。这种赢钱结果让赌场没有送他们免费餐饮啥的。但刘万里毫不在乎。他们在叫JOËL什么的米其林三星、福布斯五星的法式餐馆里大吃了一顿。意式馄饨远不能跟水饺相比,但松露酱汁实在好吃,冬佩利香槟名不虚传。临走时张舟还在用乘3除2的方法心算百分之十五是多少,刘万里已经动作神速地付了小费——当然比需要的多,这让隔壁桌的白人夫妇投来了鄙夷却也欣羡的目光,让人感觉真好。
更好的感觉来自于坐电梯时,一个粉发长腿,一身金色紧身裙包裹的拉丁妹子在下去前往张舟手里塞了一张名片。张舟低头一瞅,暗叹美帝连小广告都印得这么配色得体用纸考究,不愧是万恶的资本主义代表。
刘万里没看到张舟的收获,有点喝多了的他走路发飘,进房间摸了半天门卡没摸着,是张舟开的门。
7
套房的卧室一间是大床,一间是双床。双床的那间床也够大,张舟倒下去的时候完全可以就地翻滚720度。
他只翻了180度。
仰天看着天花板上安着的一面镜子时,他想起在国内这好像是东莞的设备。如此念头加上香槟上头,张舟不自觉地掏出了刚才的小广告,仔细端详上面有几个单词是自己不识的。
一声手机铃打断了他的遐想。这全要怪张舟自己。
刘万里好像一个后勤部长,送了他衣服鞋帽相机旅行箱还有冈本避孕套,倒是没好意思送他一台新手机,所以他会想到去把国际长途开通了完全是鬼使神差。明明抱着“去他娘的”态度来到了拉斯维加斯,错过什么电话都不在乎的。如果有的话,也许是时不时地需要去安慰一下赵洪冈让他沉住气?
结果来电话的是赵洪冈的老婆。
“张舟,没睡吗?”
“嗯,没睡。”看到来电名字“马玉婷”的刹那张舟就比刚才清醒多了,但还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才想起来应该有种叫做“时差”的东西。床头钟上的时间是0:30AM。没错,中国现在应该是中午啊。马玉婷怎么会问他“没睡吗”?
“那啥,确实是想午睡一会,你怎么就猜中了。”张舟想着法给自己圆话。
电话对面的马玉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拉斯维加斯,哪家酒店啊?”
张舟一下子彻底清醒了,这女人神了!
“喂?”
“米高梅。”撒谎刚被人戳穿的人,很难立刻撒第二个谎。
又是一阵笑,“就知道!我也是啊。你哪个房间?”
张舟不但醒了,而且开始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这不可能是做梦,床铺的舒适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射程。马玉婷来了拉斯维加斯,而且就在米高梅?
“你怎么会来的?”这不可能是巧合,但张舟还是要问一句。
“因为知道你来了呀。”马玉婷停顿了一会才回答,语气与其说羞涩不如说是对羞涩的模仿,因而带着一丝勾人。这女人以为自己在演一出私奔戏。听戏的张舟告诉自己膨胀欲裂的感觉只是因为刚才香槟喝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啊?”
“你忘了我是干啥的了。”
张舟其实没忘,马玉婷在机场上班,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旅客出行信息这种东西当真算是一种隐私。
“哦……”
“怎么?不想见我?有情人在?”
“开什么玩笑。”张舟的大脑被迫飞快运转起来。听起来马玉婷不知道自己和刘万里在一起。他们明明是一起买的机票。这算啥?定向搜索?但不知道应该是件好事,不然他就得两头解释了。绝不能让她来这个房间找自己。“我过去找你吧,你在哪儿?”
“2302。”她报了个房间号。
张舟叹了口气。他刚才就应该说我们在某某餐厅见之类的,再不济赌场里也好啊。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时机,建议换个地方会显得太过无礼。
“好,你等一会。”
张舟挂了电话。怎么办?不去不行。电话还会打来。但现在?
张舟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看了看外面。刘万里好像正在浴室里,能听到他引吭高歌“fly me to the moon”。很好。
张舟知道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马玉婷来了,刘万里以前和这女人有过一腿,这要是知道前情人和现基友搞到了一起,鬼知道闹出什么乱子来。说不定吃醋就拂袖而去了,那可不成啊!张舟的维加斯之旅刚以一夜小负开头,可不能戛然而止。
张舟手脚麻利地穿好刚挂起来的外套和鞋子,拿起枕头和几件行李包里的衣服,在被子底下做出个人形。他希望刘万里万一打开房门,能看到床上有个“人”在睡觉。当他再次退出卧室时,才想起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卧室门自带钥匙。有一瞬间张舟还想:“有这个必要吗?”随即明白过来酒店方面真是太通达人情了,深知在赌城这儿,同睡一屋的客户也有互相提防的需求。
张舟轻手轻脚地走向套房大门,心想着虽然这么短的时间里这点筹备已算周全,刘万里睡前应该不会发现自己离开了,但自己到底打算在外面呆多久呢?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夜?
要是刘万里明早起来了自己还没回来怎么办?
突然,张舟看到了刘万里的手机被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于是计上心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名片,就是方才拉丁妹子给他,让他研读了半天的那张,现在,他不需要它了,但是没准,刘万里需要。
他把这张小广告留在了沙发旁的地上,一个如果看到手机一定也会看到的位置。这招会不会起作用,张舟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万里老兄,像我们说好的那样狂一回吧,狂久一点。
穿好西装出门时,他下意识地捏了捏钱包,里面新装了一只刘万里送的冈本,替换了它的前辈——一只站岗3年没有用武之地的杜蕾斯。
马玉婷开门之前,张舟有一瞬间猜想她会不会只穿着浴袍,真要是那样,其实他会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现实中看见她穿了一身深紫色晚礼服让他松了一口气。
“进来吧。”马玉婷没有做完一个微笑,就自顾自地转身进了屋,留下一个大裸背在张舟眼里,让他把一句“吃过了没有?我们去餐厅吧”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只能跟着她走进房间。
要不要关房门呢?在脑子下决定之前,手已经先斩后奏地把门关上了。
马玉婷住的房间比张舟住的普通多了,张舟站在玄关就能看到那张足够两个胖子(美国胖子)并排躺下的大床。墙上的油画色块立体线条圆润,画的不知什么东西,但瞅着就是色情。严格来说这里和张舟住的地方是两家不同的酒店,但张舟觉得大部分情侣来度蜜月啥的其实都会选这里——他们毕竟没那么多钱嘛。
马玉婷穿着自己带的露趾拖鞋,脚趾甲涂得好像SIN CITY里的血,张舟想到这部片子不仅因为“sin city”也是拉斯维加斯的别名,也因为马玉婷的脚趾也像那部电影里的血或红唇一样,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颜色。
马玉婷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舟,噗嗤一笑。
“笑啥?”
“你穿西装还挺帅。”
张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马玉婷替他拿过一个衣帽架,张舟顺从这自然的流向,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喝吗?”马玉婷没等张舟回答,就已经举起小吧台上一瓶暗红色不知什么牌子的酒倒了一杯,随后又是一杯——这种陪君子的态度,就根本不容张舟回答“不喝”了。
各自喝了一口之后,张舟准备开口,却被马玉婷阻止了。
“哎,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如果是我得了病,可能也会到这里来放纵一下。”
张舟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在替我解释“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管不着啊我干吗要解释?
倒是我要问问你。“你跑出来跟洪冈说了吗?”
马玉婷转过了头,“我说我们组织培训旅行,和同事一起……”
“哦……”
“……要两个星期……”
“哦……”
“你带的钱不多吧?赌了没有?”
张舟没法告诉马玉婷,他有一天花11万5人民币,也就是不到2万美元的任务,他更没法说他不打算完成这个任务,而是打算想方设法给自己多留点,为了这个目的他当然要赌,赢了算自己的,输了再问刘万里要——这会不会让他不好意思?哎呀在生死问题面前,一点点钱财算什么呢?
所以他对马玉婷摇了摇头。
反倒是马玉婷开始劝他,“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玩一下吧……”
张舟本可以抓住机会说“行,那我们去玩一下吧”,离开这个空气暧昧的房间。但他居然没有,而是任凭马玉婷把话题转到了“对了你住的房间贵不贵?”。
“还,还好……”
马玉婷把张舟的犹豫误会成了要面子,所以只能更直接地向他展现替他分担生活成本的好意,“我这儿,其实倒还挺宽敞的……”
张舟这才注意到马玉婷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床上去了。窗帘也是拉上的,尽管窗外应该有泛着美元色光芒的自由女神像,不想看的理由,恐怕只能是不想被看。
“你之前说需要想想的事儿,想得怎么样了……”见张舟不开口,马玉婷只能继续负责打破沉默,但这样连续出击,显然也让她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不但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了。
让人姑娘主动到这个份上,张舟,你还算不算男人啊?一股热血上涌,张舟把杯子往实木台面上一放。“当”的一声,声音大得让马玉婷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张舟。张舟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马玉婷怯生生的眼神赶走了他的胆怯,就像在大学的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他献出初吻时一模一样。
标准间的床果然硬多了。
8
在另一通电话叫醒张舟以前,张舟享受着33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将醒未醒。他有听觉,听觉带来的是不成曲调但无穷无尽就是好听的仙乐袅袅。他有触觉,触觉在昨夜激烈的纠缠碰撞和此时此刻的温热轻触之间来回跳跃,共存交融。他甚至有视觉,视觉全知全能,俯瞰整个房间和他的整个人生,所有过去发生过和没发生过的事,说不清颜色却栩栩如生。此外他还有尿意,但没有晨勃,这是可以理解的疲惫使然。
终结这一切的电话,来自躺在他身旁的女人的老公。
来电显示上的“赵洪冈”三字比张舟此生摁掉的任何一个闹钟都管用。张舟要是跑车,那他现在就是布加迪威龙,心跳从每分钟60加速到 120只用了2秒。
身旁的马玉婷也被铃声惊动了,但还没睁眼。张舟赶紧跳到了地上,远远地接起这个电话。
天呐,我都干了啥?!这是你兄弟的老婆啊!张舟,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啊?
话说我干吗要接这个电话?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虚吗?
“喂。”张舟把手机贴得离耳朵近得不能再近,一手把音量摁轻,而称呼当然要免。
电话那头的赵洪冈根本没在意这种小节。“不好意思兄弟,打扰你了……”
张舟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打扰你了”四个字能带来这么彻骨的寒意,赵洪冈不是习惯正话反说的人,但心中有鬼的张舟还是联想到了汉尼拔博士生吃人脑前的优雅礼貌。
然后赵洪冈继续说下去:“我是想告诉你……刘万里那小子跟我老婆一起跑到拉斯维加斯去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张舟赶紧问。
“我老婆说要去拉斯维加斯培训,然后刘万里这小子就晒了拉斯维加斯朋友圈,这总不是碰巧吧?”
张舟想起了刘万里扔在客厅里的手机。“所以你……”
“所以我就来了。”
“啥?”
“我已经到拉斯维加斯了,发现他们俩住了同一家酒店!”
马玉婷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迷糊地睁开了眼,几乎要像任何一个被丈夫的电话吵醒的妻子那样,问出“谁啊?”这么一句自然的话。这种趋势吓得张舟赶紧一手捂住了话筒。
幸而马玉婷没有问,只是瞅着张舟,被子滑落到露出一边乳头,不知有意与否。
看着这样的她,听着她老公的电话,张舟觉得昨天在牌桌上他要是有这个控制表情的水平,就不会输钱了。
“哦,这样啊……”张舟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才能趋利避害。
“兄弟,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大概不用你帮忙了,我还是自己来吧……”
张舟急得赶紧转过身朝玄关走了两步,同时压低了声音,不失严肃又要尽量自然地说,“你先别急,我们一会见。”
“什么?……一会见?”
“嗯,一会见。”
那头的赵洪冈沉默了两三秒,“……你也在——?”
“嗯。”
“拉斯维加斯?”
“嗯。”
“米高梅?!”
“嗯。”
“为什……”
“你托我的事,我当然要办妥。”张舟虽然背对着马玉婷,但也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MAN。
果然赵洪冈也被打动了,“兄弟,你真是……真是没得说啊!”
“过十分钟,我们大堂见。”
“好的兄弟。”
挂上电话,张舟按捺住怦怦心跳,一脸平静地对马玉婷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点业务办。现在我得走了,人家在等我。”
马玉婷表情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在她来得及问出更多问题之前,张舟转身朝浴室走去。
张舟准备出门的时候,马玉婷已经从衣橱里拿出刚挂好的西装。张舟伸手要接,马玉婷却对他的手视而不见,展开门襟,执意要为他穿上。张舟只好由她,背转身一言不发。这一幕实在是很像妻子送别出门上班的丈夫,不知道在赵洪冈和马玉婷之间发生过多少回。
出门时,张舟庆幸自己只需要说“BYEBYE”,而不是“再见”。
然而这种感觉到楼梯口就消散了,在往上衣兜里摸钱包的时候,张舟摸到了一张卡。
门卡。
2302。马玉婷的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