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五点,黎明揭开黑夜的轻纱,谭青林抬头望了一眼,树杈交叠的缝隙里透着寡淡的光,光投在脸上,如同收割岁月的时光机器,抚平了眼角的皱纹。他下意识地揉揉眼睛,眼里的茫然,如同面前那道乳白色的液体一样顺着磨盘流下来,沉淀成块状,呆滞无光。
谭青林熟练地扯起纱布,豆渣被滤出来,手腕轻轻一扬,豆渣荡在地上,院里的几只公鸡跑过来叨食着早餐。忙活了一个早上,豆腐被整齐地码放在箩筐里,盖上抹布,洒上水,推开年久失修的门,准备去镇上。
“青林,王平他妈头两天去了南李集,那镇上人多,价格比这高两毛,你去那,走颖河北边那条小路,卖完早点回来。”谭青林的母亲推门出来,头上顶着灰色的方巾,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干练地搓着手里的麻绳,对谭青林叮嘱道。
知道了。谭青林没回头,但是应了一声。
谭青林对母亲的话向来言听计从,从未违逆过,也从未想过违逆。母亲是可怜人,在他三岁那年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六层楼高,还没送到医院人就走了。后来母亲带着谭青林改嫁,嫁给一个木匠,没过两年,在给人做工的路上掉河里,淹死了。两任丈夫分别艾寿暴毙,不好的名头也落在母亲的头上。这些年在村里人缘不好,性子暴烈,每次碰到有人低声说话,她就觉得是在议论自己,大嗓门发起威来,村里难逢对手。母亲姓黄,叫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村里的妇女都叫她黄呲毛。
谭青林从小也没什么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上到初中,本可以转技校,碍于学费,辍学,本想出去打工,母亲没同意,在家做起了豆腐。如今三十五岁,皱纹浮起,脸色黝黑,成了村里的光棍汉。谭青林每次抬头看向月光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在这个凡事交付命运的旧社会里,每个人学会了顺从,谁也没有例外。
南方的冬季阴冷潮湿,偶尔来场小雨,来得急,不过下不大,雾气雨气交织在一块,撕扯不开。
天还早,路上没人,谭青林蹬着车子向雾里冲过去。一声闷响,车子晃动了一下,他看到一个人影倒在了雾里。他忙着下车去看,没走两步,人影突然爬起来,从车上抓了两块豆腐往嘴里塞。
“我说,你没事吧,咱们有伤治伤,你吃我豆腐算怎么回事啊。”谭青林愣在那里,透过轻浮的光,看清那人的脸,是个女的,圆脸,豆腐撑起了两边腮帮子。谭青林自知理亏,试探着问她,“你没受伤吧?”那女人只顾着吃,没说话,咽完嘴里的豆腐,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女人叫陈玉芝,比谭青林小几岁,麻花辫,大眼睛,身上脏兮兮的,军绿色的棉袄上缝了好几个补丁,不爱说话,见人就笑。陈玉芝吃饱打了个嗝,抬头继续冲他笑。谭青林第一次见到女人对他笑,像是一把斧子一下子凿开了他内心的冰,温润的水面从冰层里涌出来,他傻傻地咧了下嘴,问她,豆腐好吃吗?玉芝点点头说,好吃。谭青林说,刚才雾太大,我压根没看清路,跟你道个歉,对不起啊,你吃这些豆腐就当是赔你了,行不?陈玉芝傻笑,把手在补丁裤子上蹭蹭说,行。
谭青林绕过她骑车要走,陈玉芝就紧跟在车后。谭青林让她回家,她说没有家。他心里犯怵,以为是讹他钱,骑车猛蹬,一头扎进了雾里。
往后的几天,陈玉芝都会出现在谭青林的身后,抓一嘴吃一嘴,豆腐抹的全身都是。直到有次跟谭青林回了家,谭青林母亲留她吃了个晚饭,换身衣服洗个澡,扎了个马尾,红头绳,模样倒也俊俏,尤其是那对大眼睛,饭间看向谭青林都让他心跳好一阵。吃完谭青林送她走,她母亲说,闺女,留下来住一阵子吧,豆腐管够,吃了还有。
谭青林捡了个老婆,这事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传开了。
没办法,谁也堵不住别人的嘴。谭青林家门前有条河,村里的女人们平时都在这洗衣服,棒槌敲打在衣服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你知道凡事从她们嘴里说出来,都是另外一个版本。
谭青林的母亲因为这事跟她们骂过几架,气不气的无所谓,关键是现在有了儿媳妇,腰杆都挺直了不少。谭青林心里头明白,她妈现在就指望着抱上孙子,其他的一概不管。
陈玉芝经常在河边洗衣服,当她抱着木桶出现在河边的时候,周围的女人就围上来,东一嘴西一嘴的跟她开玩笑,她听懂的就应付两声,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懂呢就咧嘴笑。
就算再不在乎的事,说的多了,就戳到了内心的那道尊严。这世上没有谁的自尊是严丝合缝的,但凡翘点缝漏点风,掀起的都是惊涛骇浪。
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到谭青林的耳朵里,他实在忍不了,跑到母亲跟前说。妈,咱们还是把玉芝给送走吧,她好是好,但毕竟不太正常,个把月的还行,但这日子长着呢,你知道村里人都怎么看我吗,说是捡了个傻媳妇,这还算好听的,不好听的说是咱骗来的,每次出去卖豆腐,甭管走多远,到哪都能听一嘴。
谭青林的母亲回头望了一眼,示意他小点声。她傻你也傻啊,你说你受点委屈怎么了,先把孩子生了再说,得给咱家留个后,只要有了孩子,他们说就说吧,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母亲话没说完停住了,陈玉芝正抱着被子从里屋出来,准备拿到外面晒太阳。显然,她是听到了。不过她只是楞了一下,随后笑着说,这被子泛潮了,拿出去晒晒。
那天晚上,他妈做了几道菜,端到西边的厢房里,旧式的窗棂上糊着不知哪年的报纸,报纸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喜”字。谭青林低头扫了一眼,都是过年才能吃到的美味,烟熏腊肉,猪血丸子,红烧排骨,还有红梅烧酒。
陈玉芝也换了身新衣裳,衣服有些紧,凸显出女人曼妙的身段,谭青林咽了口口水望向她,两片轻薄的嘴唇如同远处的圆润的山丘,嘴唇之间的烛光红,像是笼罩在山丘的一层薄雾。谭青林闷声喝了两杯酒,酒意上头,向前抱住了陈玉芝,她身子哆嗦了一下,推开他。
谭青林说,玉芝,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保证会对你好的,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总之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每天都去赶集,给你捎好吃的。
陈玉芝畏缩着身子,就没反抗。谭青林靠上去用舌尖轻轻撬开了她的嘴唇,穿过丘陵的层层薄雾,随即是一片湿润的平原与旷野。
2
谭青林正在经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阶段,从母亲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别人的丈夫。外人的风言风语似乎再也影响不了他,也许是那晚的经历为他的尊严盖上了最后一丝缝隙。
年后没多久,陈玉芝有了身孕,母亲担心她的脑子会影响孩子,让谭青林海带她去城里医院检查。谭青林蹬着三轮车,陈玉芝就侧坐在一旁,车厢里借着四月的风,时不时飘来豆腐的清香。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只是零碎的片段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犹如路旁倒退的树木。她说,我从小就爱吃豆腐,小时候偷吃家里的豆腐,挨过父亲一次打,让她把裤子扒了,父亲用竹竿打在她屁股上,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记,母亲不但不拉,还在一旁愤怒地说,弟弟缺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是留给弟弟煮汤喝的。那年她八岁,弟弟五岁。想到这,沈玉芝脑子一疼,就倒在车厢里睡了过去。
到了医院,谭青林去挂号,精神科,排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医生脸上挂满了劳累和饥饿。他掰开玉兰的眼睛看了一下,问她,最早能想起几岁的事?她摇头。医生又问她,那你记得家里人的名字吗?她又摇头,医生也摇头,拿起钢笔开了个单子,让她去抽个血。等拿到验血结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医生说是后天性精神疾病,不影响二代生育,只要对病人多一些关怀和疼爱,慢慢就会好起来。
医生建议住几天院,谭青林摸摸自己的口袋,婉言拒绝了。那天谭青林带着陈玉芝在县城里乱逛,吃了糖葫芦,花生糖,看了台子戏,还给母亲带了一只烧鸡。
回到家后,谭青林加倍对她好,陈玉芝情绪逐渐稳定,家里的家务被他一人包揽。谭青林母亲为了给她养胎,把家里的几只公鸡挨个杀掉,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
陈玉芝的预产期赶到九月,那年是闰年,刚好闰九月,谭青林母亲去问了风水先生,那老先生手里掐着一颗烟,若有所思的说道,闰月命硬,不受刑克,适于生长。说到这的时候母亲在胸前双手合十,说了句菩萨保佑。老先生掐灭烟又说,只不过命硬克亲啊,凡事不必强求,熬过来就是大展宏图,扬名立万。
谭青林的母亲是虔诚的信徒,家里供了一尊观世音菩萨,每天礼佛拜叩,烟火不断,嘴里不停唠叨着菩萨保佑。在这个纷杂陆离的世界里,仿佛将理想寄托出去,就是一场双向的奔赴。可是细思极虑起来,每一句祈祷和但愿,都只是填补内心的空缺,仅此而已。
九月的深夜,屋外刮起了大风,树叶伴随着塑料袋在空中旋转,犹如幽灵在夜色下翩然起舞。陈玉芝痛苦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盆盆血水泼在地上,似乎能压住地上的灰尘。谭青林头一次经历生与死的较量,吓得默不作声,自顾地往炉子里添置柴火,他脑海里不断响起风水先生的那句话,命硬克亲。他抬头望了望月光,或许这是天意吧。
接生大夫是村里的刘姨,年轻时候当过护士,后来在村里开了药铺,除了发烧感冒这些小病,也成了这唯一的接生婆,谁家生孩子就把她请过来,好在这些年顺顺当当没发生过意外。
谭青林往屋里送热水,陈玉芝看着他,她头发湿成一绺绺地贴在脸上,她想要伸手去够,可是力气早被折腾耗尽,手狠狠地砸了下去。谭青林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去擦擦汗,被母亲拉住了。
“青林赶紧出去,男人站在这干吗,这不吉利,女人生孩子都这样,鬼门关上走一遭,不碍事的,放心吧,有菩萨保佑。”
“那行妈,那个水不够了叫我,我再去烧一壶。”
谭青林往里看了一眼,步子逐渐挪出了门外,说真的,他怕听到这些声音,陈玉芝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紧紧地勾着她,在他脑袋里钻洞,有种被命运支配的恐惧。
“他娘,孩子怕是不行了,得赶紧送医院,这血止不住啊,再晚孩子大人都有危险。”刘姨从屋里出来,双手沾满了鲜血,从她脸上能看出一名接生婆的恐惧。
谭青林闻声跑进来,转念一想,几十里的山路怕是一切来不及了。一条生命的消亡仿佛在一声声喊叫中流逝,人的一生到终结的时候,原来可以像做豆腐一样简单。
刘姨咬着牙问她,保大保小?
谭青林没有犹豫,保大。
他母亲看了眼陈玉芝,又看了眼谭青林,最后说了两个字,保小。
谭青林想要阻止,可是话到嘴边,被母亲的眼神瞪了回去,他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母亲的决定。他出了门,拿脑袋撞墙,陈玉芝此起彼伏的声音击穿了他的灵魂,仿佛把他如塑料袋一般提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他捂着耳朵蜷缩在门口,身子瑟瑟发抖。
风声逐渐被盖过了一切,呼啸而过的落叶和灰尘,急簌簌地在黑夜里打着转。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一切归于平静。
3
好在,陈玉芝挺过来了。
母子险中得安,一声哭声将梦魇拽回现实。
“青林啊,你可真有福气,还是个大胖小子,双眼皮,你瞧多像你,老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日后肯定有大出息。”刘姨抱着那孩子跟谭青林道喜,母亲也附和道,真是菩萨保佑。
孩子身上沾满了出生的腥臭,谭青林看了一眼,眼泪就啪啪地落下来。母亲和刘姨抱孩子去厨房洗澡,他看了眼陈玉芝,面无血色,正在昏睡。他内心开始忏悔,他想起母亲冰冷的两个字,打了自己一巴掌。
小孩叫谭淼淼,请大师算的,说是孩子命硬,名字必须软一些,还说什么“洪洪烈火,淼淼洪波”,三个水加起来就是命理对冲。自从有了淼淼,家里的重心挪到了孩子身上。陈玉芝出了月子,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的颧骨凸起,奶水也不多,像是冬季里被风削落的枯叶,没办法,只能每天晚上起来冲奶粉。
白天的时候谭青林他妈抱着淼淼在外面显摆,跟河边洗衣服的妇女搭话,她抱着的仿佛不是孩子,而是一尊活菩萨。
那天她正抱着淼淼,伸手去够树上的枯叶,摘下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眼珠子左右摆动,像是老式的坐钟。
“这孩子一看就聪明,双眼皮大眼睛,跟青林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可得好好喂养,要喂奶水,现在的奶粉可不好,没营养,东三家小子就吃的奶粉,你看他,没他大的孩子都比他高。”洗衣服的妇女拿着棒槌机械地砸着衣服,嘴巴也没闲着,河里的洗衣粉泡沫向下游飘去,好似一朵朵白云,淼淼回过神来,伸起双手想要去抓,哇哇的哭起来,逗得妇女们大笑。
谭青林母亲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像是在模仿猴子的叫声,淼淼头也没转,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河里的泡沫,妇女见势,用棒槌敲打着水面,激起层层水花,波纹向两边散去。
孩子哭了,哭声惊动了陈玉芝,她出门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回家喂奶。她坐在屋里扒开衣服露出贫瘠的身体,淼淼的小嘴紧紧裹着,好像是在吸食母亲为数不多的血肉,圆圆的脸上绽放出满足。
没过多久,母亲冲过来,把孩子夺了去,说以后不准和孩子喂奶。陈玉芝伸手去抢,被母亲推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在刚才,不知谁开了句玩笑,说陈玉芝本来脑子不正常,那奶水是不是也有毒啊。
被夺去母乳的淼淼哭起来,陈玉芝爬起,又伸手去抢,又被推倒在地上,她身子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作为一名母亲,一位几个月大的母亲,孩子就是她的生命。原本安稳的情绪,被孩子这根脆弱的神经挑动了,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脖子僵硬,暴出条条青筋。
谭青林卖豆腐回来,他似乎没怎么用力,就把陈玉芝抱到了床上。她喘着粗气,牙齿咬得瑟瑟发响。母亲说,青林,以后你看着点,不能让孩子再吃她的奶了,八成是会传染的,给孩子每天多吃几个鸡蛋,营养也差不了哪去。谭青林没说话,用手搓着沈玉芝的手,掌心的热度逐渐抚平她的情绪。
4
临近除夕,陈玉芝失踪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没带衣服和干粮,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彼时,村里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忙着置办年货,腊肉的香味弥漫整个村子,馋嘴的鸟儿盘旋在墙头,偶尔几只猫衔着肉从屋里窜出来,扫把从头顶飞过。
他背着母亲出去找了几趟,没找到,那时豆腐的生意比往常好了好几倍,谭青林每天都在磨盘上度过。推磨盘,筛豆渣,滤豆腐,骑着车去镇上卖。仿佛陈玉芝的失踪,对这个家庭没有激起任何的波澜。一切如常,如常得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唯一的回响是晚上淼淼的哭声让谭青林想起陈玉芝。
谭淼淼六岁那年,刚上小学,个头比别人矮一截。也就是那年,学校让办学籍,需要父母登记信息摁手印,那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
谭青林的母亲卧在床上,对他撒了人生最后一个谎,用手颤颤巍巍地摁了一个红手印,那年秋天,她乘着落叶走了。她临走前用干瘪的声音说,我孙子呢,让我看最后一眼。谭淼淼趴在她床前,谭青林让他叫奶奶。
奶奶,谭淼淼叫了一声。随后,她闭上眼睛似乎得到了满足。谭青林说,你奶走了,哭两声吧。谭淼淼哼了两声,他摇摇头说,爸,我哭不出来。老人走了,生老病死,家里早有准备,他看着屋里的布置,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仿佛她的走对谭淼淼来说,只是一朵泡沫沿河边飘走了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孩子还小,自然不懂这些,谭青林低着头把母亲的手掌摊开,可奇怪的是,他也没掉一滴泪来。
谭青林一个人,没有了母亲的阻拦,他开始四处寻找陈玉芝,每次卖完豆腐都把寻人启事贴得到处都是。他打听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在他每次走在颖河北边的小路上。在那个偶遇陈玉芝的路上,都会停留一会儿,她希望陈玉芝能从那里跑出来吃他的豆腐,可是并没有。
后来有人说,陈玉芝跳河死了,也有人说在县城里碰到过,还有人说她出家了,更离谱的是有人说她被好心人送到医院,病好了以后结了婚,现在家庭美满,衣食无忧。这些年,谭青林什么结果都想到过,他巴不得陈玉芝是最后一种结果,他就想赶快找到她,过得好也罢,过得不好也罢,无论跟他回不回来,他都要道个歉。
这到底算什么呢,忏悔吗,还是为自己赎罪。还是犯了错之后,用这种翻山越岭,自我感动的方式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人啊,可不都是这样,总觉得这世间一切在时间的缝合下,都有替补的东西。
谭淼淼放学回来,谭青林骑着车载着他,他在颠簸中写着作业。爸,你今天听到“喂哇喂哇”的声音了吗?
谭青林摇摇头。
谭淼淼说,今天有个疯子在学校门口吓唬小孩,一群人拿砖头丢她,她也不走,老师报了警,警察开车把她抓走了,老师还说上午上学的时候最好让家长送过去。
谭青林听到这楞了一下,用手摁住了刹车,问他,男的女的?谭淼淼说,女的。
谭青林匆忙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谭淼淼,谭淼淼问他去哪,他说去接你妈。
那一刻,车子风驰电挚,跟风赛跑。派出所大门紧闭着,铁栅栏,可以隔着门往里看,院子里停了几辆警车,他喊了几声,没人理他,一条狗窜出来,谭淼淼跟他对叫。他扔了一个砖头,那狗叫得更凶。
直到下午,大门开了,先是跑出去一辆警车,那条狗也悻悻地向他摇尾巴。一个身影出来了,蓬头垢面,头发打了结,如第一次见面那样,谭青林叫了一声,她缓缓抬起头,像是好几天没睡觉,眼睛里布满血丝,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但他确定就是陈玉芝。
一名警察从里面出来,问他们,你是她家属吗?谭青林点头,是是是,这是孩儿他妈。警察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她这儿是不是有问题,问她什么也不说,身上也没带身份证,这要是没出事还好,出事了谁负责。谭青林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马上回家,回到家就好了。警察说,赶紧领回去吧,以后注意别乱跑了。
谭青林拍了下谭淼淼,让她叫妈,谭淼淼摇着头,往后退几步,躲在他身后。陈玉芝跑过来想要抱他,他哇的一声吓哭了,那狗也叫了。
陈玉芝回到家,情绪逐渐稳定,给她开了几剂镇定药,谭青林每天都给她熬,用扇子往里扇,草药味弥漫整个屋子,谭淼淼觉得难闻,天天捏着鼻子。他巴不得陈玉芝搬出去。在他眼里,妈妈只不过语文课本里的一个名词而已。后来陈玉芝连药也不吃了,按她的话说,这辈子够苦了,为什么还喝这么苦的东西。她说,想吃豆腐。
谭青林把母亲生前供奉的菩萨搬了出去,往日里成天祈祷,吃斋念佛,没日没夜念那些经,不嗔不怒不怪,四大皆空。可到头来呢,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看清了周遭,事物的发展跟这些没关系,藏在心里的执念若能消去,那人生就太简单了。
5
十年后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晚了一些,天气凉,北风依旧。院墙根下散满了太阳花,用篱笆围起小小的花田。种子刚刚发芽,在晨雾下泛出淡淡一层绿光,好似陈玉芝的玻璃手镯。每年立夏,花花绿绿的颜色相互缠绕,蜜蜂布满了院墙,彰显着独特的生命力。
谭青林给她打了把椅子,她习惯坐在院子里,花簇围绕成一圈,她面朝太阳,头发在阳光下泛出缕缕银光。她经常指着某一株跟谭青林说,你看那个昨天还是两个花骨朵,跟手指盖一样大,今天全开了,还有那个本来都快要死了,你看现在开得多漂亮。甚至某只蜜蜂从她眼前飞过,她都认得,有时怕它们采不到蜜,就摇着花,招呼它们飞来。
每次坐到那里,就像是推开了冥冥白雾,总有一些片段浮现在脑海里,小时候跟弟弟躺在屋顶上,望着天上的白云,一人选一朵,比赛哪个跑得快。弟弟总是输,输多了就爱哭鼻子,父亲总是凶巴巴地指着她,让她让着点弟弟。她还想起父亲手里总拿着根藤条,藤条经常落在她和弟弟身上,打完后,弟弟嬉皮笑脸跑出去玩,而她总会疼好几天。
那年谭淼淼刚上高中,住校,一个月回来一次。每到那个点,陈玉芝扶椅子起身,佝偻着身子,摘些青菜,谭青林去镇上称几斤肉,做一桌子菜,等儿子放学回来。这成了他们下半辈子唯一的期待。人生到最后,支撑一个人的早已不是执念,而是久候不至仍未完成的心愿。
谭淼淼始终和陈玉芝保持着距离,他从不叫她妈,甚至没说过话,每次去上学前,陈玉芝都会偷偷在书包里给他塞一大把零钱。小时候,懵懂,不经世事,觉得有这样的妈妈丢人,被同学嘲笑。如今成熟,知晓了许多道理,可是青春的叛逆,张不开嘴。
也是那年夏天,陈玉芝死了,她走的时候躺在那椅子上,身体像是花瓶里被阳光蒸发掉水分的枯枝,和院墙下败落的太阳花没有分别,一切都那么平静,或许凋亡只是生命与时间的一种平衡吧。
谭淼淼从学校赶回来,屋顶挂着帐幔,花簇如团团火焰,压抑得喘不过气。他哭着叫了一声妈,谭青林告诉他,她听到了。
陈玉芝死后,谭青林依旧做着豆腐,每天微微亮的时候,起床,转动磨盘,筛豆渣,滤豆汁。累了就抬头望一眼,寡淡的光投在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下意识笑了,这下,他终于知道自己在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