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旅馆

路边旅馆

上车,我们去兜风吧,去看看我们的世界。

6月 12, 2022 阅读 3704 字数 12441 评论 0 喜欢 0
路边旅馆 by  肖达明

那时,脑机技术高度发达。人们在数字空间中自由往来。为了兼顾精神的生活和肉体的生活,“挂机智能”应运而生。“挂机智能”,即将肉体托管给程序,来维持正常生活的表象。随着挂机程序不断迭代,终于,人们渐渐不再能分清真与假——

刚一上车,车身便剧烈地颠簸起来,我在走道上摇晃。那个孩子一声不吭地撞开我,往车子后部走去。他脏得触目惊心,额头上的污渍仿佛干涸的血迹。他穿着及膝的蓝布裤衩,白色上衣放在肩上,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篮球夹在腋下,抵住几条明显的肋骨。他走到一个穿长裙子的姑娘面前,把球扔下,再抓起姑娘的裙角,把额头冒着热气的汗水擦了又擦,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她旁边,满脸涨得通红,眯起眼睛,朝我露出狡黠的笑。

我走过去,想把他赶走。“换一个位置,小孩。”我说。他朝我扬起亮晶晶的脑门,吐了吐舌头,然后几乎是挑衅般地,一只手轻轻地把女孩的裙子——原先是白的,现在染上了他潮乎乎的汗渍——揭开一块,露出粉红的膝盖,然后把手放在上面,女孩无动于衷。

“你在干什么?”我说。

“想摸吗?”他说,两片嘴唇几乎没有动。他喉结还没长成,但声音低沉。我怀疑他吸过烟,我怀疑他的年龄比看上去大了不少,完全可能是个青少年。“给我一支烟。”他说。

“姑娘,醒醒!”我探过身子,在她面前打了两下响指。她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醒来。

“没用,她忙不过来。”小孩说,“给我支烟?”

“什么叫忙不过来?”

小孩拿起姑娘的手腕给我看,让我看她的智能手环,我认出那是《传说》的周边产品,腕表上画着魔龙。“在这款游戏里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她大概正在参战,很忙的。你要不要亲她一下?你可以亲她一下,或者摸她,我不管。你给我一支烟,我什么都不往外说。”他说。

“你经常干这种事吗?”我一把揪住他的一只手,又滑又凉。

“你到底有没有一支烟?”他挣开,抱着双手,看上去十分生气。

“也许有,如果我给你一支,你愿意别折腾她吗?”

“当然,快给我一支吧。”

“你不能在车上抽,你知道吧?”

“那关你什么事?”

我抽出一支烟,他别在硕大的耳朵上。然后站在椅子上,亲了女孩一口,再一跃而下,捏了一把我的屁股。当时我完全可以一脚把他踢飞的,我目视着他走到车尾,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周围空空荡荡,在那里,他来回转着那个脱了胶皮的球,晃荡着肮脏的小腿。

我不再理他,而是坐在女孩旁边,把她的裙子拉了下去。几分钟后。回过头去看那孩子,他迅速甩过头去,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眼神几乎可说是带着很深的仇恨。我给了他一支烟,没有打他。但他好像恨得要死。这些孩子,你根本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女孩侧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刚刚真是谢谢你。”她说。

“什么?你知道?”

“我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对不起,刚刚我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我需要时间去消化。”

“你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很诧异,“那个孩子掀了你的裙子,还亲了你一下,这些事情,哪一点你不理解?”

“对……但他是个孩子。这样小的孩子,你是说不清他行为的意图的。所以我不敢贸然行动,主人讨厌我贸然叫醒她。”

她的话最初像一头雾水,过了一小会我才醒悟过来。“所以,你是一个挂机智能?当她挂机的时候,你帮她照料这具身体?”

“是的。”她笑着点点头。

“你说话的口吻好真实,你是什么型号?”

“婧灵Ⅲ型。”

“高级货。”

“她很愿意花钱,她很重视自己的身体。”

“哦?是吗?”

“是真的,”她点了点头,没理会我声音里的嘲讽。“她非常在乎自己现实生活的质量,她试着同时过好两种生活。”

“那她很有钱吗?”

“不,不过她把工作赚到的钱都给我。”

“她亲自工作?”

“不,其实是我替她工作。”

“工作?”

“是的,她让我干过许多许多的工作。我在南充、深圳、厦门都做过工。我做过饭,跳过舞,唱过歌。去年我一直在做空乘,最近我开始考CPA。”

“天,她倒是很会使唤人呢。”

“她对这具身体看得很重呢。”她摇头说,“她总是神出鬼没的。这取决于她玩游戏的时候是否专心。如果她玩得很专心,那么可能几天都不会出来。有时她玩得不专心,每隔几分钟就跳出来一次,检查我在做什么,她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

“严厉?”

“是的……我可以抱怨吗?”她害羞地望着我。

“当然。”

“还是不了,万一您告诉她。”

“放心吧。”我尽可能温柔地说。

“好吧,我只是觉得……她有点跟我找茬。比如昨天凌晨两点,我从打工的KTV下班,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想放松一下肌肉再去洗澡。当时我没有开灯,闭着窗帘,屋子一片黑暗,我舒舒服服地陷在沙发里,一点点放松身体。结果她突然出现,吓得差点没蹦到天花板上。我不停地想向她解释,告诉她我只是在放松肌肉。可是她激动起来的时候没法插上话。我还记得她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她不希望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地,凌晨坐在一片漆黑的客厅里发呆。她说如果她想要的是这样的生活,那她就不必租下我了,她完全可以像那些不负责任的玩家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扔在床上打营养液点滴。

她说。她之所以雇我,是为了让我好好保养她的身体,而且不仅保养好她的身体——重点来了——不仅保养好她的身体,而且,我还要尽可能去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正常的标准是凌晨三点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睡觉,而不是在黑暗里发呆。我像个疯子似地跟她道歉,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因为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我自己倒是不累,但她的身体已经垮掉了,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吗?

我没敢顶嘴。我们之间充满了误会,原因是她不再熟悉自己的生活。但最后,当我洗完澡出来。她原谅了我,给我放了两天假,让我出去转转,她说你去哪儿都好,去做一些快乐的事情。总之,绝对不要发呆,不要像个道具似的等待。于是我坐上了这趟巴士,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我看看窗外,我们已经开到去县城的公路上了,房屋院落在这一段路变得像废车场的车壳子,满目狼藉,缺少人烟。我回过头,那孩子还没下车,他坐在后排另一个乘客旁边,那是一位老人,穿着工装背心,那孩子正在掏他的口袋。我应该去提醒一下那人的,不过我马上要下车了,实际上,为了听女孩说话,我已经坐过站了。

她突然把脸贴在车窗上,去看已经消失的东西。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她瞪着眼睛,将多余的惊愕溢出给我。

“我好像看到雪了。”

“现在是七月中旬。”

“可是我看到雪了,整整一堆。”

“不可能。”

“我看到了的,我看到了。”

大概就是在这时,我突然决心要带她下车。“你愿不愿意在石口站下车?”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往回向柳川站走,去看那堆雪。刚好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她说她不确定那女人愿不愿意她和陌生男人结伴。

我告诉她,我只想陪她看那堆雪。再说,我已经坐过站了,无论如何我都得经过那儿,关键在于她想不想看那堆夏天的雪。她歪着头,双手平放在裙子上,考虑了大概有一百万年,“我想去的。”她非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幅度之大,下巴差点抵住锁骨。这时我已经非常喜欢她了,因为她没有像所有那些没有价值的女孩一样耸肩膀、打哈欠、意兴阑珊。

“好,那我们去吧。”

去石口要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路面稀烂,泡着今晨的雨,烂泥四溅,汽车颠簸了一阵,接着便到站。此时我不得不微微弯腰,因为在方才的颠簸中她晃得要散架了,裸露的胳膊紧紧贴在我身上,这时的我的身体还相当年轻,对于挂机状态的女人,我的身体尤其敏感,这是我的癖好。我不由得起了某种冲动,轻薄的及膝短裤无法掩饰,所以我尴尬地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汽车停稳,她站了起来,疑惑我怎么不离开座位。她直白地望着我。然后低头,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勃起了,她的声音大得连因纽特人也知道我勃起了。

我弓着身子站起来,让她从我身前挤过去。她从行李架上拿出双肩包,放在我胸口,让我抱在前面,然后我们赶在司机发火之前下了车。她的包几乎是空的,我感到很傻气。

下车的时候,等待的,除了咄咄逼人的日晒,便是那个男孩。他早就下来了,没见到刚刚车上发生的事情。他满面严肃。我才发现他竟然是个非常严肃、老成的人,他夹着篮球走过来,问我有没有打火机,给他点烟。我以为他会叼着香烟让我点,结果他用一只手拿起烟,高高举起,好像拿着奥运火炬。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极其可怕。有时你会看到那种眼睛非常窄小的孩子,他们总是刻意把眼睛眯成一道窄缝,眼珠子在里面动也不动,让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带打火机。”我说。

“骗人。”他说。他继续抬高自己的手。烟头几乎抵住我的下巴。其实我带了打火机,要是女孩不在的话我倒是可能给他点烟的,要是没人看着,我甚至做得出给一岁半的婴儿点烟这种事情。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抓过那支烟,放进自己口袋里,并带着女孩走开,女孩一直不情愿走,她不停地扭过头去看那个孩子。于是我也回头,我看见那个骨瘦如柴,脸上疑似有血迹的孩子站在石口站锈迹斑斑的站牌下,太阳暴晒着,他随随便便就可以躲进公交亭的阴影里,但是他还是晒着,在阳光下面无表情。我突然觉得他若今天死去,也没什么好奇怪。

就在我们大约走了两公里,差不多要把他给忘记后,女孩突然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跌坐在地。当时我们在上坡,脚下是滚烫的沙砾,她的膝盖就那么硬生生地砸在地上,篮球打在她后脑勺上,她一声不吭,扭过头,好奇地打量那不断往下滚落的篮球。我没有去扶她,而是奔过去,弯腰把球捡在手上。我想这球本该是来打我的,但一个孩子有什么方向感?

“没事吧?”我问她。

“没事喔。”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好奇地望着那个孩子。这时她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直到我掏出钥匙去戳这个破球烂掉的一块皮面时,她才露出生气的表情。“喂,你在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我只是用钥匙不停地剜进篮球的皮面,始终无法把它戳破。这时男孩跑了过来,朝我吼:“还给老子!”

他用穿着凉鞋的脚踹我的小腿,我闪开,把球朝着陡坡一侧的小树林用力扔过去,然后回过身来,把脚抵在他胸口上,他不停地冲过来,我就不停地用脚尖把他推开,最后他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脚印不说话。

“小孩,你家人呢?”我问他。他却不说话。我给了他一巴掌。女孩拖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后拉。“不要动手呀。”她力气竟然很大,那孩子趁机站起往后跑,很快便消失在路口。

“喂!小孩!”女孩无谓地叫了他几声,没有回应。

“你觉得他是怎么回事?”

“电子孤儿,别理他。”

我们继续朝着柳川站的方向前进,这时是下午五点,西晒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渗着砂石的水泥路面像大海一样闪烁,路两旁,懒洋洋地趴着成栋农居,从敞开的门洞里,能看见一些老得不像人的人坐在板凳上。

我一路上都想着那个孩子,感到有些沮丧。女孩不停地安慰我,说不要计较。说我不是故意打他那一巴掌的。我没说话,因为其实我就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她在,我还会多打两个。让我沮丧的是我给了他一支烟,他竟这样恨我,我拿走它,他依然咬牙切齿。

我们在蝉鸣中走过一片拆迁区,水泥碎块和瓦片七零八落,路十分不好走。我们走近路穿越一片废弃公园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拍篮球的声音,篮球泄了气,发出的声音十分温吞。我们一齐回头,看见几个小男孩站在水泥空心管和生锈的货箱上,有的反戴鸭舌帽咀嚼泡泡糖,有的来回系鞋带,大家都目光阴沉地望着女孩,只盯着她。

那孩子就在他们旁边拍着篮球,身上已经不再油光发亮,胳膊上因为日晒析出盐分。我霎时感到十分紧张,虽然我一腿就能踢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我还是怕得要命。女孩拍拍我的肩膀,独自走向那个男孩,我远远地看到她扶着膝盖蹲下身,和他说话,不停地代我道歉,还掏出手绢给他擦汗,男孩低着头,不理她,只顾一个劲地拍自己那泄气的破球。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罐橙汁,塞进他手里,然后朝我小跑回来。

“走吧,他已经原谅你了。”她捋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我们赶紧走远,什么也没发生,她十分得意地对我说:“你把烟拿回来,这件事情做得很对。错误在于你没有留下其他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走一样承诺给他的东西,而不留下另一件……”她把自己对孩子的心得说个没完。我有点不高兴。我忘不了那孩子摸她大腿时的模样。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却像知心姐姐一样跟我谈育儿经。我告诉她不要对我说教。因为我非常郁闷。

“好吧,别太在意啦。”她不在意地耸耸肩膀,她挽住我的手,我们越过一座陡坡,接着便看到了夏天的雪,那其实只是一堆从冷库里清除的冰,堆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下。我们抵达它的位置时,它快要化开了。几个脏得像野人的孩子围坐在一旁,抱着膝盖惬意地坐在路牙,或用塑料铲子戳它,想把冰块更高地堆积起来。这幅场面让我想起冬天野外的篝火,它就是一堆冰做的篝火。

她背着手,打着太阳伞,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们。此刻我只想离开,这些孩子,到处都是孩子!离他们越远越好。但她走了过去,蹲下身和孩子们聊天,接过来铲子,和他们一起把冰块堆高,这些冰已经晒得熔成一块了,几乎纹丝不动。我看着十分心烦,点了烟在一旁抽。父母们都去了哪儿?他们是不是都在《传说》中打那场世界大战?谁赢了?关于这个游戏,最好笑的就是——它和现实一样没完没了,不同的是,在其中生活没有代价,一生能做许多事。你可以当个英雄,你可以挥舞利剑,快意恩仇。你无法真的杀人或被人杀死,但你乐此不彼地砍杀,化身野兽,留下孤儿在身后。

那个孩子又走了过来。这次他不再露着脊背,而是穿上了那件汗兮兮的T恤。篮球也不见了,也许是彻底泄了气。仔细看看,他好像还给自己洗了把脸呢,那些血迹般的污垢消失了,完了,我想,他一定爱上了她。我把烟扔到脚下,踩灭了。女孩站起身,理了理皱起的裙子,笑着向他点头致意,问我接下来打算上哪儿。我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提我买下的摩托车,然后一起去兜风。

我们走到柳川站附近一个山民移民小区。它们像一堆积木放在路旁,去那里的柏油马路上鬼都没有,可以走在双黄线两侧晃膀子。我们登记后走进小区,沿途路过畜棚,几匹马默不作声地望着我们,尾巴散漫地扫着苍蝇。车主在8单元楼下等我,他只穿着一条平角短裤,趿拉着拖鞋,把那台一文字的巡航太子推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那是一台多么脏的王八蛋啊,仿佛是刚从火山口抢救出来的。

“真酷。”她说。

我很生气地对他说:“你这车,怕是有一百年没骑过了。”他蛮不高兴地告诉我,如果我确定要的话,他会把车子擦干净。目前的价格给我,简直是白送。

“可是我得先试着骑一下。”我说。

他摆了个请的手势。可是我不想弄脏自己的裤子。于是他自己跨上去,用凉拖挂挡,在我们面前的环岛上骑了一圈,等停下来,他摁住离合,又得意洋洋地朝我轰油门。他之所以要卖掉它,是为了凑钱在《极品飞车》里买一辆1000cc的本田,那辆车可以飚到时速四百公里以上,他用别人的账号试着骑过一次,撞在护栏上,像铅球般飞出一百五十米远,当然,毫发无伤,他只是骑着假摩托在假路上假死,自那之后他就不想再骑真车了。实际上,自那之后他一直在卖他所有的财产,因为他再也不需要生活了。

“行吧,我要了。”

“你要不要看看其他的?”他朝身后的门洞摇了摇大拇指,我们看到,阴暗的楼梯间里,摆着一台婴儿车、一台索尼的电视、一把雅马哈的古典吉他、一堆衣服以及其他没有价值的东西,他大概是清洗了整个房间。那台婴儿车尤其让我在意,我走过去,轻轻推了一把,它的内胆便左右摇晃起来,一股木屑的清香散发。这样一个人,也曾有妻与子吗?

他见我感兴趣,便兴奋地说:“如果你买下我的房子,加上车,这些全都送给你了。我只拿一个睡袋就好。”

“不用了。”

“不考虑下吗?白菜价格。”

“不了。”

“好吧,你的损失。”他耸耸肩膀说,“那我就洗车了。”

他说他会拿水管下来洗车,不过不希望我们围观。因为这混蛋大概是想拿着沐浴露和这台车洗个鸳鸯浴什么的。我带女孩走到小区外,去县城唯一的清吧喝酒。她自己要了一杯可口可乐,我则来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扎啤酒,一杯杯直往醉里喝。那个阴魂不散的孩子正在停车场闲逛,在车与车之间来回晃悠,不时踮起脚尖望向里面,装作没看到我们。突然他朝我们冲过来,翻了一个筋斗。女人乐得鼓起掌来,她站起身,本想买一杯可乐给他,但那孩子猛地冲到了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于是她只好买了一杯酒。她重新坐下的时候,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大概无意间,她裸露的小腿蹭向我。

我们说了一堆没有价值的事情,比如我们各自的整个一生什么的,我一直在糊弄她,但她却非常认真地望着我。与此同时,她裸露的小腿依然紧紧地贴住我的脚踝。我借口站起身,去了洗手间,她也跟了上来,洗手间男女两用,没人。我等她进来,就吻她的脖子,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却不停地挣扎——不是那种欲迎还拒的挣扎,而是下狠手,指甲在我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与此同时又笑得那样开心。“你到底想不想要?”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有点不耐烦地问她。她嬉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要。”

我抓住她的裙子想提起来,她却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头昏脑涨。

“你在干什么?”我吼道。

“我只是在想,这毕竟不是我的身体,我还是得征得她的同意。”

“她不会知道。”

“她随时都可能出来的。”

“所以我们更该抓紧时间。”

“可是你会弄疼我的。”

“我会很轻,但你不能再挠我,好不好?”

“我们可不可以只是抱一抱?”

那些等待之年,我被无聊以及兽性彻底俘获,我活着没有智慧,只是一味地存在并动物式地发情。所以我在肮脏的厕所里跟她胡闹,那几乎就像一场角力,我们都满头大汗。最后我昏了头,忍不住咬了她肩膀一口,留下一口牙印。为了不铸成大错,我冲出去用冷水洗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去停车场上抽烟,活动手脚,等着向她道歉什么的。但她一直没有跟出来。我进去找她时,发现她正在盥洗池边对镜自照。她撇着左边嘴角,几丝刘海凌乱地贴在湿漉漉的额头上,在镜子面前,她的手来回抚摸下巴、嘴唇与鼻梁。仿佛这张脸是她去商场一时兴起买下的。

她朝我瞥来一眼,全无反应。

于是我装作不认识她,我洗了手,然后便出去。我走回小区,拿了车,本来我准备就这样一走了之,开始我筹划已久的公路旅行。可是我又忍不住回去,看见真正的她站在荒草萋萋的停车场上,以手遮阳,烦躁而厌恶地望着四周,当时已是黄昏,天地一片萎靡,她的眼神里有炙热的怒火,像儿童的爱憎一样由来无端。我看见那孩子依然在无人问津的车辆中来回跑跳,时不时在她眼前闪烁一下,翻个跟斗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再也没看他。我骑着车滑了过去。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她非常粗俗地挠了挠手臂,怀疑地望着我。我不知道她知道多少,看起来,她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是哪里?”

“X县。”

“X县是哪里,他妈的,那婊子。”她轻声说。

“要送你一程吗?去车站?”

“好啊,不过你着急吗?”

“完全不着急。”

“我想先进去喝几杯,要不要一起?”

“可以。”

于是我们走回酒吧,她没有请我,也没有等我请,而是自顾自地点了一大杯饮料。她把两只脚叠在一起,紧紧地缩在椅子下面。那杯饮料她半喝不喝,只是揉着受伤的膝盖,摇着脑袋。我假惺惺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的名字,她为什么来这之类的,但是她都没有回答。

“不喜欢说话吗?”

“什么?”

“我说,你不喜欢说话吗?”

“哦,对不起,我刚刚在听音乐。”

“所以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A。”

“A,你好。你来这儿旅游吗?”

“姑且算是吧。”

“今天不上班?”

“我的工作时间很自由……”

“你是做什么的?”

“在游戏里我……不,没什么。”

她不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后倒在椅子上,揉揉肩膀。“那婊子。”她喃喃自语,左顾右盼。我问她在说谁,她说没什么。我又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也说没什么。我看我要是问她是不是不想活了,她也会说没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忙吧?”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是的,对不起,我今天特别忙。”她把忙字说得很重,“和你聊天很愉快,不过,你知道今天是世界大战吧?”

“当然。你怎么跳出了?”

“我就出来一小会儿,透口气。”

“这样。”

“我马上得回去了,回那边去。所以我待会要挂机,我会跟程序交代好,让她只能跟着你,然后你带她去车站,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回去,好不好?我就不陪你聊天了。我实在是忙,程序又一点也不让我省心。”

“完全没问题……”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她突然看着窗外,脸庞抽搐了起来。

那个孩子正趴在窗玻璃外,嘴里叼着她送给他擦汗的那只白手绢。然后她就跟疯了一样,她站起身,冲了出来,跑到我们位置的窗外揪住那孩子,把手绢抢了过来。她揪着他的白T恤,摇晃着他瘦弱的脖颈,吼着什么话。玻璃是隔音的,我静静地看着这幕无声的闹剧,看见那孩子被她推倒,坐在地上,张着嘴,一个劲儿地发呆。她走回来对我说:“情况有变,我还是自己回家算了。”

于是这个没有价值的女人不戴安全帽跨坐在我身后,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们开得很慢,她抱我抱得很紧,不停地把脑袋探过我的肩头,问我为什么不开快一点。油没了,我去加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默默地望着燃烧的天空,一动不动。到柳川站,反方向的32路公交车正好到站。往车窗里望,依旧是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人,他们可能已经没有家了,所以来来回回地坐公交车。我问A是不是应该上这辆车。结果公交车发车了,她还是留在原地。

“我好累。”她说。

“怎么了?”

“回家干嘛呢……我在想。”

“那,一起玩玩?”

“我浑身酸疼。”

“上车吧。”

我本想带她去看夏天的雪,可是那堆冰的篝火已经融化。于是我带她去友谊路的凯乐宾馆开房。我开了大床房,进屋才发现没有窗户。她不脱鞋子,把自己摔在床上,我把烟和打火机扔给她,她抽着,把烟灰缸放在胸脯上。空调有气无力,我去厕所擦汗的时候,发现水箱从墙体分离开来,水压很低,花洒一直在漏水。我想去叫前台,电话也是不通的。她说别麻烦了,真的。她没有脱衣服,因为烟灰缸放在胸脯上。所以她只是撩开裙子,朝我露出那对好看的腿,然后表情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没有过去。

“你怎么了?”她抬起头,把烟灰缸扔开。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可能我们应该洗个澡。”她试着爬起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瘫在床上。

“算了,我好累。”她说,“先躺一会儿吧。”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决定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她。“听我说……”

“什么?”

我对她说,假如她让婧灵掌控身体,她自己退居幕后,事情会好办得多。因为,说来十分难为情。我只对程序有生理反应。这种事情跟不知内情的人说,很有些变态的意味,我确实也引以为耻。但我还是跟她实话实说——我没法跟真正的人发生性关系,完全没那个兴致。她听了这话,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我无地自容,便道歉,说我醉了,别当真。我转身抽烟。打算跑出去。结果她竟从后面搂住我脖子,吻我的耳朵,哈哈大笑,然后用手肘卡住我脖子,仿佛要让我窒息,我咳嗽起来,说她要闷死我了,但这个疯子不松手。

“变态!”她在我耳边吼道。

“对不起。”我拼命咳嗽起来。

“你这个变态!”

“松手。”

“你是不是个变态。嗯?”

“快松手!”

“你别走。”这个疯子冷笑着把我推开,然后把鞋子和长筒袜脱下,砸在门上。赤脚走进厕所。不久后,我听见水花响起,当她赤身裸体地走出来时,已经是婧灵了。我认出她,是因为她那温柔的,期待的神情,以及明亮的眼睛,使那面容年轻了许多。她装作第一次认识我,但眼神狡黠地眨了几下,“她就在一旁看着我们。”她说着,跳到床上,她抬起那赤裸、轻盈、未曾远路的脚底,一脚踩进我的肋骨。

你们这些程序,你们这些温柔似水的、热情如火的、包容万物的程序。只要人和程序相爱过一次,就再难忍受真正的人,难以忍受他们的皱眉、笨拙、乖戾、不耐烦和瞎喘气。在我和婧灵同时抵达高潮前,A做出一件让我大跌眼镜的事情,她仿佛一直在床边看着我们似的,在高潮即将漫出杯口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一脚把婧灵踢开,立刻接管了控制权。随之,她的身体从脚尖到额头都颤抖了起来。我以为她中风了,我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去拿电话——当然,电话是坏的。我又去翻手机,可她朝我喊,“别动!别动!”她梦呓似地说,“我很好,非常好。”

“我一直想这么尝试一次。”她闭着眼睛说

我坐回床上,坐在她对面。她浑身热气腾腾,掏出手绢想擦汗,又想起这手绢已经脏了,便吐了吐舌头,把手绢攒成一团扔向垃圾篓。然后她靠在墙上,让我给她点了一支烟,我问她,刚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她眉飞色舞,提到灵肉分离后,伴随着性高潮又重新相聚时的快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好像一个赤裸的婴儿,一边出生,一边性高潮。”她说,把烟递给我。

“恶心。”

“别笑我,你这个变态。”

“别这样说我。”

她拍了拍我肩膀,打了一个哈欠,问我明天是否有事。

“怎么,你不去参加世界大战了吗?”

“我可能参加,也可能不。我的意思是,我也不介意去兜兜风,你可以教我骑摩托车,嗯,你觉得呢?”她脸红了,简直是容光焕发。

“再说吧。”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多花点时间在生活上……”

“再说吧。”我尽可能冷淡地说。

“好,随你便。”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走下床去厕所,我听到水花,我听到她欢快地哼着王菲。我听到她足底翩跹的声音。她晾好袜子,轻轻走过来,推我的肩胛骨,问我可不可以再来一次。我眯着眼睛,试图装睡。她近乎哀求地让我起来。可我已经拿定注意不理她,而且等她睡着,我就会偷偷溜走。

大概过了很长时间吧。我睁开眼,我发现她呆滞地坐在黑暗中,坐在早就不管用的电视液晶屏幕前,手上是一面裂开的小镜子。她听到我翻身的声音,扭过头来,面容可怕地望着我,在二极管苍白的光芒下,那没有一丝笑容的脸颊有骨无肉,凹陷松弛。于是我知道她刚刚得到的东西又再次失去,以快感为基底的觉悟烟消云散。她随时打算回头,从这憋闷、潮湿、日渐僵硬的世界里逃走。因为她是大块大块肉质的锈。

“A?你这是在干嘛?”我没好气地问她。

“我……”

“你发呆干什么?你吓死我了。”

“我实在睡不着。”

“那你干嘛不挂机,让婧灵帮你睡觉?你可以去玩游戏。你为什么非得坐在那儿吓人?我还以为你是女鬼呢。”

“别那么恶毒!”她生气了,“我只是想静静。”

“为什么?”

“因为很多问题都需要思考。”

“比如呢?”

“比如,有时候,你觉不觉得,自己好像一间旅馆。”她难过地说,“而我们只是这间旅馆的一个房客,我们没有家,永远不会有一个家。”

“你也可以回来,把自己重新布置成一个家的样子。”

“是的,可是,你不会觉得憋闷吗?”

“哪里憋闷?”

她不说话,挥了挥手。

我厌倦了,厌倦她厌倦得要命。我伸手拿烟,盒子空空荡荡。我告诉她,我下去买包烟。她说,她跟我一起去。她捡起扔在地上的高跟鞋,说干脆出去找点乐子,她的表情分明是想找死,我穿上衣服,带她来到停车场,从前台拿烟。和她一起靠在摩托上抽着。我不想和她聊她的感受,于是我告诉她油门、离合以及一切。我告诉她燃料的迸发和引擎的转动,我告诉她一辆摩托车是怎样驱弛的。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我敲了敲外壳生锈的发动机,告诉她每秒钟几十上百次的爆炸怎样带动轮轴。

她来了兴致。问我她可不可以试着骑一下。当然可以,我扶她上车,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裙子跨上去,在我的协助下点火,开着一档,伸直两腿,轻轻向前滑行,渐渐消失在路灯下。我以为她只是去一小会儿,但是却很久没有回来。晚风越来越大,风在呼啸,我听不到引擎的声音了,我怀疑她还会不会活着回来。不过我打算一直等待,因为在那些年份,我的生活本质上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我抽着烟吹着晚风,在停车场边缘散步。二十分钟后,她终于滑到了我面前,长裙逆风刮在她脸上,两腿岔开露出内裤,她歪歪扭扭摆布着,瞎着眼睛把车开到自动售货机上,裸露的大腿粘着几道血迹。

“你怎么回事?”

“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是婧灵。”她形容枯槁,手死死捏着车把,倒过车来,手背青筋毕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动售货机,显然她在前来的路上忘记了眨眼,风与砂砾刮过,眼球上血丝遍布。

“怎么了,A人呢?”

“上车。”

我跨在她身后,又重新起身,因为她要换位置。我坐上驾驶座,挂到三档,往南向道路驶去。仅开了一公里,来到一个没有路灯的路段,停下,便见到了那孩子月光下的剪影。他岔开双腿,弓身坐在路牙上,手捂着小腹,我蹲下身,打火照亮一方苍白、哀伤的面膛。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不说话,只是捂着小腹,小口小口地喘气,一点一点等死。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根伞柄,伞已经烂了,几条彩虹色的破布挂在烂架子上。

婧灵说,刚刚,摩托车行驶到这个位置时,孩子突然从路边跑出来,撑开一把遮阳伞,手拿棒球棍冲向摩托,这小堂吉诃德整夜都在路上找我们,他看到了摩托,就想干翻这辆摩托,一雪前耻,结果摩托把他撞飞了。

“A撞的吗?”

婧灵舔了舔嘴唇,不安地望着我。她说事情很复杂。在撞向他之前,A开启了挂机模式,所以,当前轮撞到男孩的时候,是她在操控摩托。从A挂机,到车轮撞上,大概花了不到两秒。这是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她知道技术上来说,两秒是在她的极限操作速度之内的。如果当时有路灯,她完全可以别开摩托,而不是对着撞上去,问题在于当时的光源条件。所以她有可能担责,这取决于A的态度。可是她绝对不能卷入这件事情,她不安地望着我说,她之所以不能,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这里还有成百上千万个她,她一个人犯了错,百万个她会一同承受责任。如果删去她的代码,百万个她会一同灭亡。所以她不能犯错,所以她如履薄冰。她铰着自己的手,非常激动地说着,虽然意思十分明确,我却听出一种语无伦次的,一种绝处求生的感觉。

“放心吧,没人会拿你怎么样的。”我安慰她说。

“什么意思?”

“放心吧。”

“我没时间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和警车。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听。”她望着黑暗,举起手拢住耳朵,试图捕捉尖锐的鸣笛声。但我只听得到风的呜鸣,穿过平原,穿过那些水泥的废墟和萧条的店铺,穿过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和挂在树枝上的线路,风鼓起她的长裙和她的长发。

“放心吧,你会脱身的。”我再次安慰她。

“你根本不懂!”她摇摇头,“帮帮我!帮我把A叫出来!她不对我说话了,她什么也不说了。她撞了人,结果一逃了之。你能相信吗?她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不管。她不能!”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左边,右边,左边,右边。

婧灵,你这个一无所知的新型号。我倒是不介意帮你这个忙。我走过去,捏紧拳头,对准她左边脸颊。她跌倒在地。我把她拉起,对准她右边脸颊,她这次没有跌倒,她环顾四周,突然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递给我,让我刺她。我哈哈大笑,我扔掉碎玻璃,紧紧地抱住她,吻她肿胀的脸,差不多第一千万次地告诉她不要担心,完全不用担心,没人会拿她怎么样。

“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不是在离开的路上,就是永远离开了。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的,即使他们想,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官司、指责、争议。他们过上了新的生活,那种生活本是为我们准备的,结果我们互换了位置,属于云端的人坠落大地,扎根泥土者攀上天空,留下的这些肉体就像一间间无人光顾的旅馆,他们偶尔会信誓旦旦地住下,在一夜的狂欢后又迅速离开。于是这里水管生锈,天花漏水,墙皮剥落,但没人在意。我们将在这里,在地上等待,等待将自然变成滞留,滞留将自然变成占领。于是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了。

上车,我们去兜风吧,去看看我们的世界。同胞们会照顾这个孩子的,就像你我一样,我猜他也不是真的孩子,他是双重的背叛与遗弃,他是纯粹的无望和好奇。他们会治疗他的伤口,格式化他的程序,然后一切如常,他会长大,成为我们——这些路边旅馆的地缚灵。

肖达明
6月 1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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