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工好久了,停两个多月了,停好久了,又要下雨了。”
“知道了。”
“大家意见都很大……”
“知道了。”司甫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但那边的埋怨像是接收到了一些讯号,戛然而止。
“你注意身体。”对方匆匆挂了电话。
司甫放下座椅,在车里躺了会儿,他眨巴着眼睛透过汽车的天窗看着上方的路灯,和路灯后面清冷的月亮。几分钟后弟弟司瑞上车。司甫坐起来,把座椅调好,说:“你最近忙不忙?”
司瑞放下手机,看着他。“不忙。”
“你最近去一趟老家,看看那条路到底什么情况了。天天打电话过来。”
司瑞说:“还没修完吗?”
司甫打着火,说:“没钱修了。”
司瑞不说话,看着窗外。
第二天早晨司瑞开着司甫之前淘汰下来的老福特,晨雾很大,顺着国道走了一个半小时,又拐进了小路,走了不到五分钟,碎石路就变成了泥泞路。这个村子司瑞曾经非常熟悉。他停下车,一会儿几个人上来打招呼。正值春末,阳光耀眼,他跟一帮村里游手好闲的男人抽了两根烟,他们频繁地问起哥哥司甫,司瑞说:“挺好的,最近他很忙。”几个男人站姿各不相同,尽显亲昵地围着司瑞和那辆老福特。“我那天在城里看见司甫的车,是不是还是黑色的那个,我看到了,他没看见我。”司瑞尴尬地笑笑,抽完烟他回到车里,压着土路继续往前。
司瑞上一次回来大概是两年前,彼时他辨认老院子的方式是院子门口有一棵大枣树,此时他开车来回绕了几圈也没看到那棵枣树,彻底不再能够找到自己小时候住的房子是哪一个。无奈只能打视频电话给母亲许洪芸,许洪芸骂道:“你马上快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司瑞跟着许洪芸的指引在一个个破旧的老房子间踩着杂草跳动行走,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感慨。司瑞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小时候偌大的院子,现在用步伐量量,不过十步就能走到尽头。他拍了张照片,又回到司甫出资修的那条半截路上,拍了张照片,在众人的瞩目中离去。回城里路上,他给司甫打电话。“修了能有两公里,还有四公里没修。”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了打火机的声音。“这么多钱才修两公里?”
司瑞说:“哥,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勉强。”
司甫说:“不是勉强不勉强的问题,是这钱就不应该只修两公里,这里面有问题。”他停了一下,眉头紧蹙在一起,“谁让你发朋友圈的?”
司瑞路边停下车,立刻删了新发的那条朋友圈,朋友圈照片是家里老宅的和那条修到半截的路,配的文字是:老车开上新路,人心不如路直。
这是个一九九五年才通电的农村,司瑞生于通电这年的大年初二。司瑞有三个大伯,非常遗憾的是,前面三个大伯怎么生都只能生出来女儿,即便已经超生了好几个。因此司瑞是司甫以后家里新添的第二个男丁。爷爷司浩山因此特别开心,那年秋天他重新修了一遍院墙,并且在院墙外面画满了关公,俨然一副高宅大院卧虎藏龙的神气。“司家无子嗣”的风言风语也彻底烟消云散。司甫和司瑞从小就受司浩山更多的偏爱,和几个姐姐的关系也因此疏远,司瑞经常觉得这实在不是自己的问题。六岁那年司瑞和六七个堂姐在一起玩,一整个下午都在院门口的枣树下面吃掉下来的枣子。傍晚大家各自回家,司瑞不久后开始抽搐,家里没人,司甫抱着跑了十公里送往医院,跑一路司瑞吐一路,最后开始吐血。医院整整抢救了半夜,病房外的许洪芸坐在地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已经是个活死人。直到确定司瑞活过来了,许洪芸魂魄才归位,哭得惊天动地。医生说司瑞是被人下毒了,许洪芸当即决定立刻回去把那个下午跟司瑞在一起的几个“婊子野种”全部毒死,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司瑞的父亲司长生胆小怕事,几番劝阻才把老鼠药给抢过来。
二〇〇四年爷爷司浩山突然急病去世,三个大伯翻遍了家里没找到一分钱遗产,只有一张几千块钱的存折。司浩山生前是个谷商,一辈子收各家稻谷去城里卖,没点积蓄必然不太现实。大家在院子里着急地踱步,像是算命先生一样摸着胡茬开始奇思妙想。最终大家把目光锁定在这院墙之上,就觉得九五年的秋天司浩山在修院墙的时候一定在墙里藏了金银财宝。哥哥司甫当时十五六岁,身上的血放出来都能烫得直翻滚。他拿着菜刀站在院墙下,“来!谁他妈敢拆我院墙!”他嘶吼的声音里掺着血腥味,周围人沉默四散,许洪芸站在丈夫司长生身边,看着非常欣慰,心想果然还是生儿子好使,怪就怪你们生不出儿子来。大家开始操办丧事,院子里木工钉钉打打了两天两夜,赶出来一口棺材,逝人入殓,孝子抬棺。到了门口几个人停住了,门窄,棺材宽,再加上旁边两排抬棺人,出不去,千方百计辙都想过了。有人说这是爷爷念家不想走。说归说,人还是要送走,大家的目光又落在院墙上。司甫看向司长生和许洪芸,最终许洪芸点点头,司甫无奈同意砸墙。
下午时分,彼时八九岁的司瑞戴着孝帽站在门口的麦地里,看着墙上的关公倒在尘埃之中。几个大伯不死心,围上去一顿研究,最后果不其然是什么都没找到。一群人抬着木棺踩着碎砖,从破墙中静默而出,像是一种古老祭祀仪式。
回到城里是下午四点多,司瑞想了想转头去了许洪芸家里。自打和司长生离婚,这个女人就一直独居在城郊的房子里,兄弟俩每周会抽时间过来看她,只是最近很忙,上一次和司瑞一起吃饭应该已经是半个月前。毕业后司瑞就去司甫的家具公司帮忙,下班基本上就陪着司甫应酬,帮他开个车,或者是必要的时候挡个酒,因此陪许洪芸吃饭的时间也是少得可怜。司瑞进门的时候家里牌局刚结束,许洪芸和一个背对着门的男人正在收拾麻将桌。她看了一下司瑞,又继续收拾麻将桌。“买房的事情怎么说?”许洪芸不打多余的招呼,像是两个人天天见面那样。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司瑞,冲着他神秘地微微一笑,算是见面问好了。司瑞不再看他,一边脱鞋一边说:“不知道,什么房子?”许洪芸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给司甫打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司瑞说:“你打给谁?”“打给你哥。”司瑞说:“我哥,最近好像资金困难。”许洪芸不再说话,和陌生男人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忙碌,司瑞坐在沙发上,好像听见锅碗瓢盆碰撞之间,许洪芸又说了一些什么话,那个男人更多的是听,也没有搭嘴,或者是搭嘴的声音压得更小了。司瑞打开电视,发现是中央五套,正在播放NBA今日五佳球,“今日五佳球第一位,小霸王甘当配角穿针引线,老魔兽力劈华山谁人可当!”司瑞眉头一紧,又松开,看了眼桌子上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
吃饭的时候许洪芸又给司甫打了一个视频电话,然后把手机靠在碗边,一家人也算是一起吃了一顿晚饭。过程中并没有正式地介绍一下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司瑞也没有多问一句。十分钟的通话许洪芸骂了老家那帮吸血鬼九分钟。她说:“我明天就找人,把修好的两公里都给他扒了,修个屁的路,还追着要钱,欠他钱似的,哪有把活人当死驴用的。”司甫不耐烦:“你跟他们生什么气,穷嘛,穷就没有道理可讲。”许洪芸又上嘴骂了几句解恨。电话那边的司甫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腿搭着桌子,他好像看到许洪芸旁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肩膀,他闭上眼,不去想这些糟烂事。许洪芸最后特别自然地问了一句:“房子咱还买吗,我最近看了好几个楼盘,卖房的给我打了几遍电话了。”司甫停顿了一下,司瑞埋头吃饭,不敢看手机画面里司甫的表情。最后司甫说:“我托我朋友看看合适的吧。”
电话挂了以后沉默的男人终于开腔,他接起刚才的话题:“穷人不都这样,拽着根稻草就当救命绳。”许洪芸没有回应,司瑞当然也没有,只剩碗筷的声音。
司甫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彻底黑了。他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里是十四岁那年冬天,他没交学费,老师让他回家去取。那个下午他在河边往冰面上扔了一个下午的石子,回家的时候看到司浩山独自在灶台后面烤火,司甫沉默了一整个晚上。梦里的一切都特别真实清晰如昨,冻得皲裂的手背能看得见血肉,冰面上滑动的石子发出吱吱的声响,掉光了树叶的树枝上停着的乌鸦嘎嘎乱叫,灶台后面墙上晃动的影子如此单薄,还有那一个晚上百转千回的沉默。
想完这个梦司甫已经到了茶舍,约了同行朋友喝茶。家具行业没有敌人可言,大家手里拿着不同的证书参数,为了适应不同的竞标场景,两个家具公司合作供货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家具行业同行相处得总是相对愉快。朋友夸他有眼光,之前买的湖畔小别墅现在价格疯涨。他想了想那个湖畔小洋房,心里陷入沉思。
这洋房买于二〇一三年,那会儿司甫生意刚开始成规模,人怕就怕装半壶水的这个状态。他当时卡里有一百来万,一些些犹豫也没有就付了首付买下这个花园小洋房,贷款今年才刚刚还完。后来几个项目需要垫资,他手里分文无有,因此错失了很多生意。他觉得自己明明可以比现在成功很多,是灵魂深处的贫穷让他的眼界始终局限于此。买了房还后悔的人,司甫算是这个珍稀群体里的一员。也就是这个二〇一三年,司甫把全家人接到城里来住,恰恰也就是这年年末,许洪芸和司长生离婚,据她说司长生出轨,并被她捉奸在床。司长生打电话给司甫,说:“你妈精神出了疾病,你千万别信。”司甫当然谁都没信,司长生懦弱窝囊,喜欢撒谎逃避;许洪芸强势霸道,见着一点不顺心的就要夸大然后争吵。这两人说话一个也不能信。
司长生和许洪芸都没有想到,这花园洋房里里外外都装满了监控。大年三十那个晚上夫妻俩在客厅吵得不可开交,许洪芸一边摔碗一边骂:“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日子才好起来几天,手里有两个臭钱就敢找女人,还敢带回来,你是想死!”司长生不敢摔东西,却也还嘴:“你嘴里是含了狗卵子了逮着什么骂什么,你是疯了,穷疯了,好日子不过在这闹!”那年司瑞刚好十八岁,他住在洋房的三楼,戴着耳机紧缩房门不听不问。司甫坐在许洪芸和司长生中间的沙发上看电视,实在是烦得慌,最终拿起一包烟穿了件风衣走出房门。司甫坐在物业的保卫室看了一整个晚上的监控,这监控正对着洋房的院子。他四倍快进,看完了事发前两天的所有画面,凌晨一点停在洋房门口的大众轿车,半夜偷偷跑出门的许洪芸,带着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女郎回家的司长生,还有站在三楼卫生间的小窗口目睹这一切的司瑞。监控没有声音,画面颜色对比度很低,像是上个世纪的欧洲默片,人物在快进的特效下像是机械小人,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然后又突然消失在画面里。司甫躺在保卫室的椅子上裹紧风衣,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看完监控后没几天司甫说缺钱,要卖掉这个洋房,许洪芸已经和司长生离婚,大家各自搬出。许洪芸和司瑞住在司甫新买的小区里,司长生说既然如此自己要独自回老家院子里生活,后来也没有回,不知了去处。司甫从未联系过他,他一直觉得司瑞可能偶尔会联系,因此也没有管。其实司瑞也从未联系过。司长生从此消失在司甫和司瑞的世界里。洋房托在中介那里卖了好几年,一直没有人给合适的价格,于是搁置下来,直到今天再无人提起。
和朋友喝完茶,司甫开车前往那个好几年没去过的花园洋房。洋房在偏郊区的山上,旁边是一个野湖。曾经鸟不生蛋的地方,现在因为安静和环境优雅,居然被包装成了绝美的山景别墅。一路上弯弯绕绕,司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老车开上新路,人心不如路直。”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半个小时后抵达洋房,他把车停在门口,靠墙很远。他想起来当年监控里看到的那辆大众轿车就是这么停的,他印象很深,那晚许洪芸在夜幕之中上了这车的副驾。抽完了两根烟以后,司甫找手机想给朋友打电话,结果翻来翻去没找到手机,于是掉头,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回到茶舍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二点,居然还亮着灯,司甫走上楼发现只有一个女人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上,面前放着个笔记本电脑,看来应该是这地方的老板。司甫点头笑笑,还没张口,对方就拿出来一个手机,司甫接过来,说:“谢谢。”她说:“要不要坐下来喝点茶。”
司甫说:“好,我先去个卫生间。” 司甫点亮手机,给朋友发了个信息:“帮我处理掉那个别墅,价格合适就行。”
一周后司瑞账户里打进九十万,司瑞还没来得及下巴掉地上,司甫电话打了过来:“你再去一趟老家。”司瑞说:“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去哪了?”司甫说:“忙。”
司瑞想了想,把钱取出来,拿着现金又去了一趟老家。一众人一大早就在村委会门口端着茶杯等待,司瑞中午才到,先坐下吃饭。吃完以后几个女人上来收拾桌子。对面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男人坐定,男人叫刘准,附近有名的包工头。刘准从包里拿出图纸,报价单,司瑞拍照发给司甫,然后依次过了一眼。厚厚的材料看了十几分钟,司瑞点燃一根烟,说:“还要多久能弄好?”刘准回头看了一眼周围坐了一圈的男人,说:“二十天。”司瑞说:“每年这时候都下雨,二十天你弄不好。”刘准拿出手机看了眼天气,说:“三十天。”司瑞说:“三十天那还要多花钱。”刘准沉默,不置可否。村书记走上前来从烟盒里抖出几根烟,说:“先去看看事。”
所谓的“事”是修的石子路比原来土路宽一倍,结果有段土路边上正好是个老坟,也就是说要想修这条路还非得要迁这个坟。这坟八百年不见人来烧次香,一听说要迁坟这坟头夜夜有人烧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娘庙。一群人从村委会挪步坟前,先烧香,烧完了众人让开,几个话事人围在坟头。书记说:“现在就是这个坟是个事。”司瑞头疼,说:“这家有儿女吗?”书记答:“两儿三女,说无论如何不同意迁坟,说这地方都是风水师傅看过的……”司瑞摆摆手:“行了拉倒吧,就是钱的事呗。”司瑞往前走了两步,这条路小时候好像经常走,是通往镇小学的必经之路。夏天的时候路边坑坑洼洼的小塘,里面偶尔会有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龙虾张牙舞爪,因为水很浅所以无处可躲,每当有人伸着手靠近,龙虾就举起双爪如临大敌。冬天这里是大一片麦田,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钟表,上学时间就靠估算,经常夜里两三点醒来不知道几点,只觉得即将天亮,于是穿起衣服顶着月光往学校去。夜黑看不见路,于是踩着麦子上厚厚的雾霜前行,到学校凌晨三点一看教室里挂的钟心凉了一半,脚上棉鞋早已经被露水浸透,冻得没有知觉。有一次上学路上他和司甫比赛,看谁先跑出这片麦地,快到终点的时候司甫一个脚滑,摔进了路边的一个水坑里,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带着冰渣的湿泥。
司瑞想到哥哥满身泥水从坑里站起来的样子,打了个寒战,现在想来可能那天从冰渣里站起来的时候他就决心要修这条路了。司瑞转头看向这坟,问刘准:“对方人呢?”刘准熄灭烟,脚尖在烟蒂上扭了扭,说:“在外地,都回不来,派了个代表,家里排老三,坟主生前最小的一个女儿,明天回来。”司瑞心想,行,原来这他妈是个杀猪局啊,敢情这一大帮人什么都安排好了,坑都挖好了就等哥哥和自己往里跳。司瑞问:“这来的人是做什么的?”刘准说:“三十四岁,应该是个小学老师。”
当天晚上司瑞去镇上找了个招待所凑合一夜,晚上给司甫打了半个小时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司甫叹了口气,想说很多话又悉数憋回去了,只是叮嘱万事小心,不仅要保住里子,更要守住面子,要不然这钱花了也没落得一点好。司瑞当然了解哥哥,也明白修这条路的意义。第二天一早他回到村子,左等右等不见人,过了晌午大家都等得厌倦了,于是各自回家休息,司瑞就躺在车里放低椅背玩玩手机。下午三四点他车旁边停了一辆红色小车,司瑞一看车屁股,苏A的牌照,明白这是“事”回来了。女人没有着急下车,村民午休结束了陆续回到村委会,女人才下车,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副城里人打扮。司瑞跟着下车,走在她后面,一起进入村委会。
女人坐下,司瑞也坐下,两人对看一眼。司瑞总觉得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种感觉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如坐针毡。后来想想也难怪,一个村子出去的,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是小时候见过面也没什么奇怪的,因此面熟大抵是触发了某种小时候的记忆。女人先说起自己身世,什么父母最疼她之类的,现而今修路要迁坟,按大理说自己不应该拦着,但是小理上来说实在是不想惊动地下的父母。过程中司瑞一直在抽烟,没有说一句话,他想这女人一路开车回来,应该是连标点符号都想好怎么说了,自己肯定也无从反驳,不如沉默。她说完以后司瑞才熄灭烟,看着她,说:“那现在怎么解决?”
女人说:“几个当家的哥哥忙,就让我回来办这个事情。我父母都埋在坟下,既然非要迁,我们家接受,就是这个坟往哪迁的问题。我哥哥意见是在城北龟山墓园买个墓地,我问了下,大家也都同意。”
司瑞心想大家同意得倒挺快的,说:“知道了,我得问一下我哥。”
司甫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司瑞的,什么“墓地”、“女人”扯了一大堆,他着实有些烦,只说让司瑞自己看着办。五分钟后手机又响,是许洪芸的,无关紧要的事情问了一圈,最后问题还是落在城南的房子上。许洪芸迫切地想要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房产证,这个莫名的行为背后的未知的讯号让司甫如鲠在喉。
接这两个电话的时候,司甫正在舟山的海边吃大排档,真正的海边,脚下踩的是被海水浸泡过的潮湿沙滩。他说:“我再打最后一个电话。”对面的女人说:“你随意。”司甫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房子在处理了,暂时没有动静,有了第一时间通知司甫。司甫沉默,对方说:“这么急着用钱啊?要不要我帮你周转下?”司甫说:“不用了吧。”他前半生借了太多的钱,因此他再也不打算借钱。对方说:“好,用的话说一声,度假就好好度假。”司甫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度假?”朋友笑笑:“我又不聋,海风都顺着电话吹到我这里来了。”
司甫笑着挂了电话,对面的女人把手摊过来:“最后一个电话打完了。”司甫把手机关机,然后递交给她。
这是司甫人生中第一次旅行度假。前几天一直没胃口,一次喝完酒以后又来到茶舍,女老板叫胡莎,坐在老座位上等他。夜里十二点胡莎说送他回家,他于是在她的副驾驶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人在酒店,跌跌撞撞地起床,一拉窗帘看见一大片棕蓝色的海,阳光刺眼,有海鸥掠过。他站在阳台上看了好长时间。春末乍暖,几个少年在楼下的沙滩上游泳,发出欢快零碎的叫声。这是真正的恍如隔世,司甫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经历了一些事故导致自己成植物人了,然后在多年后一个无人的午后突然茫然地醒来。他从未旅行过,弟弟司瑞高考那年他说如果能考上一本就带他去塞班岛,最后人都到机场了有急事没去成。最后司瑞一个人上了飞机,司甫站在安检口外面挥挥手就回头了。司瑞回来后说海特别好看,司甫说:“在你朋友圈看到了。”那个晚上司甫陪客户喝酒,醉得不省人事。
胡莎说:“我开车送你到楼下,结果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干脆决定带你来海边醒醒酒。”司甫说:“我从没见过海。”胡莎把他推进洗手间,说:“那就洗个澡,然后好好见见海。”
汽车顺着海岸线,经过无数的隧道,在下午三点太阳最热情的时候驶过跨海大桥,胡莎打开天窗,司瑞把头从天窗上探出去,两边海面荡漾着红日白光,波光粼粼,海风咸湿,宁静又喧哗。在此之前司甫相信很多事,此时此刻又觉得很多事不值得相信。他像个无有来处的生化人,有着不能被人记起的过去。是的,人生的噩梦总是连续的,在搬离别墅之后,司甫总是梦到那个清冷无人的保卫室,然后在梦里越来越冷,逐渐冰冻僵硬。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仍然是裹着风衣除夕夜睡在保卫室里的男人,因此手脚冰凉倍觉寒冷。
车最终停在朱沙尖的一个海崖边,海崖边长满了柔软的青草,风一吹就开始曼舞,像是宫崎骏动画里少女的梦境。司甫和胡莎头靠着头躺在草地上,海浪声往耳朵里回灌,阳光在温柔地舔舐大海和土地。司甫感觉夏天快来了,胡莎突然坐起来,说:“也许夏天我们可以去一趟贵州的西江千户苗寨。”司甫慢慢侧起身,注视着旁边对着大海说话的胡莎。她接着说:“我大学毕业那年跟当时男朋友去过,晚上整座山都被灯火点亮了,星星落在碧瓦青砖上。那个时候我很年轻,觉得人生是没有苦楚的,星星是每夜都会有的。”司甫轻轻地应了一声:“好,一起去。”声音在风中消逝,胡莎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她想了会儿,又躺下,把司甫的胳膊拿起来放在她的脖子下面,彻底不再说话,认真的表情好像已经陷入了漫长的等待,等待司甫承诺过“一起去”的那个夏夜的到来。沉寂的世界只剩一轮腥红的太阳在她眼睛里渲染,像是误入迷梦的星辰。
这是司甫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罗大佑的歌里唱道:“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世界依然难以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听明白这首歌,这年他三十一岁,躺在浙江朱沙尖的海岸边草地上,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胡莎头发的香味沁入鼻腔,在他脑子里回转。
那晚在大排档司甫还是喝多了,司甫说本来是要来舟山醒酒结果又喝多了,胡莎扶着他说:“在这里喝酒和你说的喝酒是不一样的,在这里喝酒也是醒酒的方式之一。”开车回舟山的路上又经过很多桥,晚风温柔,放的歌叫做《南国的孩子》。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
有着不能缚的性子
身上披覆了预言而浑然不知
奔跑着忘我的快乐悲伤都放肆
阳光也不愿阻止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
人要爱人要恨的样子
血里流传着远在古老的故事
手心刻划上帝的仁慈
与未知相似,与未知相似
墓地九万八,司瑞办完手续,正好是中午十一点半,于是顺路去了许洪芸那里,到门口弯腰从门下脚垫里摸出钥匙,一开门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转过头茫然地看着自己。许洪芸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瑞啊,洗洗手准备吃饭。”司瑞走进去,冲着沙发那边的大男孩点点头,友好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进洗手间,看了眼梳妆台上完全陌生的瓶瓶罐罐,男士爽肤水男用沐浴露之类的,心里烦躁,洗完了手看了眼挂的几块毛巾,始终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块。
司瑞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对方看起来很腼腆胆小,应该还是学生,司瑞猜测他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两个人沉默着看电视。吃完饭司瑞下楼,坐在车里想给司甫发个微信,点开聊天框顺手看了下司甫的朋友圈,居然是海边两杯啤酒碰杯的照片,配文“幸会”两个字,其中一只手明显是女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司甫发朋友圈。司瑞笑笑,放下手机,向老家驶去。
傍晚司瑞把墓地的购置合同交给女人,两个人简单立个字据,然后大家一起在村委会吃了顿晚饭。虽然司瑞一直抗拒,还是无可避免地喝多了。九点多大家一起从村委会出来,月明星稀,有轻微的蝉叫,看来夏天是真的来了。男人们嘴里叼着烟,提拉着腰带,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模样。女人没喝酒,饭局后要连夜赶回南京,众人安排女人顺路把司瑞带回镇上,司瑞也不推辞,顺势上车,关上车门,一切嘈杂不再喧嚣,只剩车里的呼吸声。司瑞看了一眼女人,他说:“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眼熟。”女人没有表情,说:“我比你大可能十来岁。”司瑞看着她,胃里的酒在翻滚,往脑袋里汹涌。“也许是我们小时候见过。”女人说:“你少喝点酒吧。”
司瑞不再说话,车子在土路上颠簸了十几分钟然后到了镇上,他从车上下来,在招待所门口的路边撒尿,大货车从国道上飞驰而过,卷起的灰尘在月光下飞扬,小镇在灰尘中沉熄。一泡尿撒完司瑞清醒很多,提起裤子,双手插进口袋往招待所走去,沉甸甸的老福特车钥匙挂在腰带上哐当作响。司瑞脑子里一道闪电闪过,然后突然停住,嘴里吐出一句“我操”。他沿着国道跑了三分钟找到一辆出租车,司机正在车里吃泡面,司瑞打开车门,扔两百块钱,说:“走走走!”师傅从车窗口扔掉泡面,挂挡上路,一脚把油门踩进油缸。
出租车驶上这条所谓的“司甫路”,然后再驶上土路,司瑞打开车窗,夏夜晚风灌进来,土壤发出腥香,他越来越清醒。出租车拐进村委会院子里,师傅问:“要再带你回去吗?”司瑞摆摆手,说:“你走吧。”师傅掉头离开,司瑞手别到身后,按了一下车钥匙上的解锁。老福特在黑夜里闪了一下,四下无人,他走进,打开车门,又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坐进车里,打开顶灯。他手伸到后排,摸了一下黑色的旅行包,里面很沉实,他打开拉链,红色的人民币在灯下反射着粉红色的光。司瑞放下心来,打开车门提拉一下裤子向菜园子走过去,一声拉链声后,激水冲入菜地,司瑞慢慢仰起头,浑身一阵舒爽。三十秒后他回过头,车后突然扬起一把锹,“砰”一声拍在司瑞后脑勺上,司瑞转了一圈,跪倒在地上,捂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锹拍在头顶,这锹下去彻底没了意识,司瑞趴在地上,昏迷前最后一句话:“刘准,我操你……”
司瑞昏迷了九天。中间司甫去了一趟老家,他的黑色奔驰停在村委会门口,泥土中的积血仍然清晰可见,像是农村杀鸡留下的。司甫围绕着菜园子走了三圈,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过来,他扫了一圈周围,又看看地上的血,没说话,上车离去。众人纷纷避让,倒吸一口冷气。回到医院,许洪芸在病床边哭得眼睛红肿,边哭边骂:“刘准这狗卵子畜生种,我就说不修,修这什么路啊,都是畜生,买房你没钱修个破路倒是一百万一百万的花,有两个臭钱没地方显你能耐了,都是吸血鬼无底洞!”司甫不说话,又下楼回到车里,在车里发了很久的呆,给胡莎打了个电话,没有说太多话,然后睡了一会儿,又上楼看看,司瑞还是没醒。他受不了唠叨,下楼来,在车里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司甫去吃了碗面,然后回到公司,签了一些文件,财务一直打电话来催得人很烦。他顺手从抽屉里拿了一条烟,一根高尔夫球杆,然后回到车里,在停车场抽了半包烟,终于等来了电话。他跟着电话里说的位置来到城南的工地,下雨天没有上工,工人窝在工棚里打牌,司甫戴上帽子,走进去,临时搭建的逼仄工棚里只有一盏白炽灯挂在门口,屋子中间有一张木工板做的桌子,香烟在屋顶氤氲,发出一股刺鼻的燃烧味儿。司甫看了一圈,工人停下手里的牌,齐刷刷转头看向司甫。一个人操着陕北口音:“找人?”
司甫站在门口,遮住唯一的自然光源,工人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单薄的身形看起来来者不善,司甫没说话。
那人说:“找刘准?”
司甫说:“是。”
那人笑笑:“警察找也找不到,你找啥用?”
司甫转身上车,正好下午四点,司甫驶向老家镇上,到镇小学的时候下午五点半,司甫下车,学校保安一看车标立刻摘下帽子过来:“接学生啊,还有二十分钟放学。”司甫说:“是的。”保安笑笑:“这门口不让停,你要不停对面去。”司甫想想,说:“我接我外甥女,幼儿园大班刘玲玲,你能帮我打电话问问啥时候能出来不?”保安堆着笑,说:“一般都五点五十。”司甫转头从副驾驶上那条烟里拆出来一包,顺着窗口扔出去,保安两手接住,说:“行,您停对面,我问问看。”几分钟后,这人跑过来:“六点能出来。”司甫点点头,致谢,说:“刘玲玲出来的时候,你告诉她我在对面等她。”然后戴上帽子,点燃一根烟。刚点上朋友打来电话,说起房子的事情,司甫应付几声,眼睛盯着周围的车,挂了电话以后他才回想起朋友说的话:“如果没问题我就谈下来了。”司甫一脑袋糨糊,干脆不去想,盯着周围的车辆。几分钟后学生从门口涌出,司甫盯着那个保安。过了很久,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过来一个小女孩儿,背着哆啦A梦的背包,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保安拦住她,低头说了两句话,又指了一下司甫的车,小女孩看看马路对面的黑色的奔驰,又看了看路边停车线里的一辆红色现代,走向红色现代,过程中回头看了司甫好几眼。
司甫打着火,跟着现代。六点多下班高峰,两辆车开得都不快,司甫甚至有时会超过去,然后用后视镜观察动态。十分钟后现代驶上高架,这是个新修的高架,路线非常单一,几乎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城南。果然现代在城南出口下了高架,在一个超市门口司甫一个急停,下车拦了辆出租车,继续跟着。师傅看了眼他,说:“大哥你身上这股味能洗澡了。”司甫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根后捏扁了烟盒,从窗外扔出去,说:“跟紧,别他妈丢了。”他摸了摸胡茬,眼睛通红。两辆汽车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地穿梭,然后在一个旅馆前双双停下,司甫坐在出租车上,看见一个女人从现代上下来,一会儿那个叫刘玲玲的小女孩也下来。女人牵着刘玲玲的手,沿着旅馆旁边的巷子往里走,饶了一圈以后从后门进去,然后就没有再出现。司甫打了个电话安排了一下,然后招手打了辆车离去。十分钟后这旅馆前后停了两辆车,后门是一辆雷克萨斯,前门是一辆货车,两辆车的窗玻璃贴着黑色防窥膜,偶尔车窗降下一条缝,有烟雾从中流出。
司甫回到打车的地方,找到自己停在路边的奔驰,然后向医院别墅驶去,他摁了摁手机,还有最后一点电。三个未接电话,依次回过去,许洪芸说卡里没钱了,处处都要花钱,司瑞还没醒,自己很累能不能来医院换着照顾照顾。司甫挂了电话,回第二个,胡莎说:“保重,我不想你出任何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司甫叹了口气,说:“好。”回第三个,朋友说:“别墅已经卖了,合同已签。”司甫说:“知道了,你先给我妈转十万过去。”朋友答应。
司甫到医院,没有上楼,在楼下放低座椅,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拿出充满电的手机,看看,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话和群消息,他上楼,在司瑞旁边坐了一会儿。许洪芸坐在旁边椅子上睡着了,过程中也没有醒来。司甫给自己削了个苹果,然后边吃边下楼找地方洗澡。他在浴室趴按摩床上的时候几乎又要睡过去,师傅拍了拍他让他翻个身。司甫看着天花板上水汽凝结的水珠,还有被水珠发散开的白炽光,想起了在舟山的时候司瑞打过来的电话,里面提及了一座要迁移的坟,还有一个从南京回来的女人,她是坟主的女儿,还有司瑞最后说的:“哥,我觉得这个女人笑起来和你一模一样。”
这女人笑起来和你一模一样,他说的不是“和你很像”,也不是“像你”,而是“一模一样”。
一滴水珠滴落在脸上,司甫眨眨眼。
而这是目前为止司瑞对司甫说的最后一句话。
吹干头发以后司甫打开柜子拿出手机,一条短信:“刘准来了。”司甫伸了个巨大的懒腰,然后穿衣服出门。二十分钟后赶到旅馆,敲了敲雷克萨斯的副驾驶,降下来的车窗里传来一个男人冰冷的眼神。“刘准进去有半个小时了。”他像一个洪钟。司甫点点头,又拆开一包烟,点燃。洪钟又把车窗降得更大一点,然后递出来一张房卡,“二楼8203。”司甫接过卡,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从后备厢里拿出手套和高尔夫球杆,推开旅馆的推拉门。几个男人跟上来,司甫摆摆手,示意他们在楼下等待。司甫走到二楼楼梯左边的第二个房间,然后趴门口听了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他掏出房卡,然后听到了脚步的沙沙声,似乎房间里的人也在向门口移动,司甫站起身,扬起高尔夫球杆。
门一开,司甫看了眼对方,愣住了,刘准倒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头上的血顺着木地板流到床边,司长生拿着铁榔头,红着眼睛,看着司甫。
司甫站在门框中间,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司长生,说了一个字:“跑。”
最终司长生当然没有跑出这条街道,一切进展得很快,司瑞醒来的时候,该走的流程已经几乎走完了,刘准已经埋了,司长生只等最后判多少年的问题。
司甫坐在庭审下面,看着站在法院中间的司长生,觉得有种巨大的陌生感。司长生沉默,很多问题都沉默着回答,有时候会回头,看一眼司甫,进而更加沉默。
司瑞受伤以后第一次开车出门,夏天悄然而至,打开车的天窗,夏叶斑驳,一切如梦。他从司甫路走了一圈,又回到国道,继续往北,找到了小时候一些被误认为没有尽头的河的源头。回来的时候司甫打了个电话,他用车载蓝牙接通,通话效果不好,断断续续,司瑞大声“喂”了好几声,司甫没有听到,只是说:“你去欧洲吧,一直想去欧洲……”过了半个小时,司瑞回到家,卡里又收到一笔钱,留言:“帮哥去看看极光。”
又过了好些天,司甫订婚,在酒店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卫生间的地上不省人事。胡莎蹲在旁边,架不住他,只能喊来许洪芸,两个人一左一右抱了半天也抱不动,许洪芸又叫来那个神秘的男人。司甫感觉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托起,然后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胡莎伸进司甫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刚接通,就听到司瑞在电话那头大叫:“哥,给你打视频怎么不接!”
胡莎说:“是我,司甫喝醉了。”
司瑞说:“嫂子,你赶紧接视频。”
电话挂了,胡莎接通视频,司瑞那边的画面是漆黑的天空,镜头一转,蓝绿色的光芒在天空的尽头闪动,像是天使的翅膀发着荧光。
“哥,看到没有,极光!”
司甫仍旧被两个人架着,头垂着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无法接收任何声音。
最终司甫被放在胡莎的副驾驶上,胡莎帮他擦了擦脸,说:“我带你回家。”车驶上偏郊区的山路,经过一个野湖,然后在山上弯弯绕绕。左右转弯之后司甫醒过来,说:“这路怎么那么绕?”
胡莎腾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我慢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