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怕我会忘了他。”
林馨和我背对着分坐在酒店的床的两边,凌晨两点我掐灭手里的烟,扭头跟她这么说。她撩了撩耳边的长发,轻轻点点头,算是默许。
2
和左铭相识就在昆明,彼时我们同在一家书店做兼职,他早班我晚班。过了半年我们同一天辞职,他准备骑车去西藏,而我收拾行装正要北上。两年后他打电话来北京,说:杨旭,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那年之所以会来昆明,因为大学毕业,找工作不顺,和钱雪也开始冷战,想尝试一下梦寐以求的生活:流浪。反正已经是在乱糟糟的方寸生活中奔命,真去流浪下也不差。我每天一醒来就开始期待这种做贼般的快感涌上大脑皮层,让我有兴趣起床穿衣,洗漱吃饭。
拿到临时工工资,不辞而别。目的地丽江,在昆明转车。我心怀期许地踏上开往祖国南疆的火车,有志青年到农村去,到乡下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随行带了一套海明威全集和买车票后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将近40小时的车程让晕车的我从长沙站一路吐到贵阳,从贵阳站到昆明,连去车厢之间的厕所吐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怀疑列车预备的晕车药全被我一人吐在了千里铁道。出了昆明火车站,天刚蒙蒙亮,清晨的阳光中我像条脱水的半死狗拖着行李找了个宾馆住下。第二天强撑着吃了一桶宾馆的泡面后继续睡,第三天醒来饥饿感很强烈,遂连吃三桶泡面,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走出宾馆,我开始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还要不要去丽江。身上的钱大部分付了房费,此时如果回家,车票钱刚好够,代价是梦想破灭,再一路吐回北方;如果去丽江,车程虽不是那么长,但是,天知道丽江有没有两块五的煎饼果子卖。
从以往经验来看,我大部分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做出的,我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想。吃着味道像化学试剂勾兑出来的菜,我突然特别怀念我妈做的红烧排骨和糖醋丸子,再不济吃碗熬的粥也行啊。就在我几乎决定回家的时候,结完账发现不必纠结了,去哪车票钱都不够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做出了我的决定:先在昆明找个工作,然后编个理由问家里要点钱当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在昆明大街边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我终于找到了一家门口外摆着招聘牌子的书店,像偷渡客看到自由女神像一般内心狂喜。店里收银台一个小伙子正看一本里尔克的诗集,我问他是否招人。他抬头扫了拖着行李的我一眼,说:“招。工资不高,没问题的话东西放这先去找房,明天下午两点来上班。”
再熟悉不过的带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心想这么爽快不会是骗子吧。转念一想,即便是骗子,看里尔克的骗子肯定也是个孤独的骗子。
我忍不住问:“老板,北方人?”
他合上书,说:“我不是老板,也是打工的。老板和老板娘常年在外地,店交给我打理。”
接下来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叫左铭,他和我在北方同一所城市读的大学,而且和我的女朋友钱雪是同一所大学,大她一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索性也叙述了我的遭遇,包括我为什么没必要再去找房子。
左铭笑:“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个德性。”
3
在左铭租住的房子里,我摆上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一张单人床。本来狭窄的空间更显逼仄。我环顾了下屋里,注意到桌子上的鱼缸。我问:“你还养王八?”
他很严肃地说:“那不是王八,是巴西龟。他有名字的,叫墨点。”
在昆明我时常会想起钱雪,仿佛只要分开时间够了,那些让人抓狂的争吵也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有一大堆道理来支持你,区别在于你怎样选择。我们往往因为某些道理而做决定,同时也可以说因为做决定而拥有那些道理,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循环论证中,真是黑色幽默。
我和钱雪的关系就充满了这种毫无意义的黑色幽默,并且当时在我看来已经完全背离了正常人的逻辑。比如有次在图书馆,我先到,照例找了两个座位的位置,过了半小时,一个姑娘在我旁边坐下了。我见她已经坐下,也没好再说那已经有人了,大不了钱雪来了我们再另找地方。就这点事也会爆发争吵,
“——今天在图书馆你干了什么好事,你给我说说清楚!
——我有什么好事?
——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她挺漂亮是吧?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说清楚是吧,那今天我就跟你好好把话说清楚!
——我不听我不听!
——够了!!
——你敢吼我?我爸妈都舍不得吼我,你居然敢吼我!!……
……”
事情的最后,往往就是我被一顿粉拳捶打,还得最快速度把脸收拾一下,换上可掬的笑容劝哭成泪人儿的她。
4
左铭,理科生,双子座,A型血,长情,寡言,大学三年级被开除,没有拿到学位证书,好在作为理科生的执行力不含糊,大学期间练得一副好身板,索性改行做户外俱乐部的教练,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正失业。这个世界大抵如此,有人群,就有人远离人群,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屌丝乐女神。不过左铭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的感情经历。他曾暗恋一个姑娘长达八年没有表白。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参加工作,时间跨度相当于一个抗日战争。
关于那个姑娘左铭从不主动提起。有一天我逛论坛时,看到一个帖子贴出一个女生的几张素颜照,五官精致,恬静文雅,落落大方。看到那个姑娘时我顿时愣住了。下边跟帖迅速码到十几页。网友扒出了的资料显示她和左铭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喊左铭来看,左铭认真地把整个帖子看完,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个女生我认识。”
我诧异:“行啊你小子,赶紧说说,认识多久了?”
他很平静:“八年。”
人生从不缺少起承转合,缺少吊诡的巧合。那种滋味遇上方知有,并且你很难说好与不好。
高中时她是校花,他是体育生;大学时她还是校花,他被开除;她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当白领,他则是在西南边城里落魄地睡在我旁边的兄弟。我一直试图从左铭那套出点细节,关于他和她,但是左铭从来不说起他们的浪漫往昔,只说他们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默默给与彼此力量。虽然自认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左铭的缄口反倒让我更加好奇。后来我依稀知道了,左铭被开除因把对她吹流氓哨的教导主任的儿子摁在操场整整一节体育课,没人敢靠近,直到学校警务处把他强行架走。我甚至去加了她的校内,在她发的状态中,许多叙述对象都是一个没有点明的“你”。左铭确实在她的好友列表里,并且他没理由骗我,因此我只能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对了,“墨点”就是左铭的女神送他的礼物,恰好见证了他长命而苦逼的爱情。
5
我坚信我和左铭是同一种人,几句话就能熟得像多年老友,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是同一个人。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已经无话不谈。从欧盟对华政策到康熙有几个老婆,从弗洛伊德到论坛八卦,当然,更多时候只是我在滔滔不绝。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雨的早上,钱雪终于打电话过来。电话开始很愉快,我们互相问候了近况,听说我在昆明后,她说想先来昆明然后去西藏玩,我答应一起去。那通电话在本来将要结束的时候钱雪总结似的说了一句:“是我不好,才连累到你也不好。”
一切都急转直下。本来一句可以看做俏皮或者撒娇的话却让我顿时抓狂,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无休止争吵的那段日子。我极力克制情绪对她说:“对了,我们分手吧。”
钱雪这次反倒出奇的平静。
“你从来不能体会我的受威胁感。看来事实证明都是真的,你即便骗得了我的直觉,你骗不了你自己。”她说。
我是一个非常害怕悖论的动物,与其说是我拒绝钱雪,不如说是我拒绝分裂。我多想她明白。
6
大部分时间店里都很冷清。我下午两点下班后通常还在店里,因为没地方去,索性和左铭一起用电脑看电影打发时光。有一次放完一部片子,左铭冷不丁问我里边那句“Somewhere between nowhere and goodbye”怎么翻译好。
“比偏僻更偏僻的地方?”字幕是这么说的。
左铭不置可否地笑笑。
失恋的那段时间充斥着大段大段的无聊。清晨醒来闹钟照例是七点,我睁开眼睛,墨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我的床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左铭照例洗漱回来,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像墨点一样。窗外照例是滴滴答答的雨声,我拼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刚做的梦,这潮湿的世界让我感到绝望。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搏击俱乐部》里的情节,浑身上下有种无处发泄的膨胀情绪。我爬起床对左铭说:“我们打一架吧。”
没等左铭反应过来,我的一记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左脸。他迅速还以颜色,他毕竟是练体育出身,几下我就被摁在地上胖揍。左铭没有住手的意思,眩晕和疼痛让我清醒。我多少是知道的,那些喜欢把自己过去做过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往往并不可怕,真正的狠角色不在于他告诉别人自己做过什么,而是你从他眼里看不到恐惧,非但看不到恐惧,你甚至读不出任何内容。
左铭就是这样的人。
“行啦行啦,够了!”我求饶说,“该吃早饭了。”
左铭这才收起拳头。
7
不久我们纷纷离开昆明,临别大醉一场。后来我找到了新的工作,依旧不顺心,但至少我已经知道没有其他的可能。左铭后来在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当私人教练,顾客多是一些高级白领或者挣了钱后花钱买健康的有钱人,他说待遇还不错。我们每逢过节都会电话互相问候。
有次周五我快下班时他打电话问我周末是否有空,想去散散心。第二天左铭开着他买的二手越野车带着我去了秦皇岛,滨海大道下,一脚油门开到海边,已是深夜。海面泛起细碎银亮的光,深冬凛冽的风吹向海面,浪拍打着岸边的海冰,溅在轮胎上。
左铭说,他是来跟她告别的。我很想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会让倔强如斯的左铭放弃。
“我从同学口中听到关于她的一些事,感情的,经历的,那些细节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就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陌生的,或者说,她以最初的模样在我想象里活了这么多年,而接下来她的言语,她的举动,都被我强加了自己的色彩。”
我想了想,说:“可以想象她那种姑娘这么多年不可能感情一直空白,而你们呢?你们之间的故事,你们之间的对白,支撑你走这么远的承诺,作为朋友我同样一无所知。很正常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不一样,我知道我们愿意去爱是因为我们害怕孤独,而你以爱为信仰。”
左铭两臂搭在方向盘上,苦笑着把头埋进臂弯,说:“如果这个世界有任何一门宗教神祗曾经给予我切实的庇佑,或者这个世界有任何事情是确定的话,那就是在我生命中最需要人分担痛苦,分享喜悦包括见证纪念的时候,她都没有出现。我曾经很拼命地抓住我们之间的那一点点可能,她却用数次无声而温柔的抗拒来告诉我她的世界的正常流程。两个人的关系是可能被伤透的,就像一个信用卡,额度太低,经不起我们挥霍。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连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都没有力气再说出来。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谁对得多一点谁错得少一点,我们没有可能了。我们为此负有责任。”
“万一她一直在等你先说呢,”我也只能继续劝,“从和钱雪的感情中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你就去告诉她,疑爱从无。因为很可能你们会突然不爱了,这无关道德与否。什么是道德?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道德,不爱的人还在一起就是最大的不道德。那些纷纷扰扰又似是而非的感情如果不忍证否,那就让时间来,让沉默来。”
左铭没有回答,抬起头望着远处隐藏在黑夜里的海平面,转而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绝望。”他说,“通常我们看到的海平面比岸要高很多,但我们是安全的,因为这是错觉。五个小时前阳光消失在那里,现在已经走过了东四区。除了等待我们别无选择。因为这是大海,任谁也休想那岸会有什么转机。”
回北京的一路上我和左铭各自沉默,一直到我租的住处门口,他才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杨旭,你记住,所谓爱情双方就像同一个动词的过去式和过去分词,不过就是有的恰好是一个,有的恰好不是罢了。”
左铭要走的那天晚上我请他吃饭。几杯酒下肚后,我试探着问:“她怎么说?”
左铭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我“噢”了一句后,和他各自默默喝酒。过了一会他开口:“走前我告诉她,我再也不回来了,祝她幸福。我有太多话想对她说,这几年我去过哪些地方,发生哪些事情,我的心态和认知有过哪些改变。可是,我不确定她还是那个适合听的人。我不得不把这些话憋在心里走完剩下的人生,想想人生真他妈孤独。”
8
左铭没有把那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几个月后他带队骑行滇藏线,在离下一个宿营地十几公里的地方,为了赶路,他们加快了速度。路过一段下坡路,同行一个姑娘大意了,顺坡溜车,发现速度不对时赶紧刹车,闸线断了。左铭就在她身后,慌忙中他想拉住那个姑娘,结果两个人连人带车摔下山。尸体被江水冲走,下落不明。
北方的春天柳絮飘完,我对林馨说:“我们去看看他吧。”
出事的地方在藏区南嘎巴瓦峰,山下是雅鲁藏布江。我愣愣地坐在江边,上游帕隆藏布江湍急的水流卷起浪花。除了抬头可见半山腰上一条细细的公路,这个地方没有别的标记可以判断出年代。青山耸立,江水长流,千百年都没变。就是这个地方,温柔一刀地要了左铭的命。
9
已经是凌晨四点。外面一阵沉重的轰隆声碾过,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林馨默默地听,我感觉到她在抽泣。我继续说,仿佛没有听众也没有关系,而我只是要说。
“我经常看他的博客。他喜欢把他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和事都记下来。他说他有一次夜里住在当地人家里,没有枕头,老婆婆拿出了给孙子缝的老虎枕头;他也提到曾住在小旅馆里患上重感冒,老板的小孩子告诉他热水五十块钱一杯。他提到找到网吧写博客的时候,见到一个染着头发、满口脏话的女孩和男孩一起玩CS,半途去洗手间吐。”
“他说,在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两个自己,尖锐对立;他们并不真实存在,但是在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中,他们又无比真实。入世和出离,忠贞和放纵,诚实和虚伪,相信和怀疑,永远不能讲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好像,就好像凌晨仍旧无法睡着的时候,听见重型运货卡车吼叫着开过大街。”
林馨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转过身来抱住我,抱得太紧以至于指甲嵌在我的后背像刀刻一般。她说:“杨旭我们好吧。”
窗外街道上路过的刺眼的车灯灯光扫过屋内,我们尽可能贴近对方,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此刻的我们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恐惧少一点。
林馨光着脚走去浴室,她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长发铺开和背部一样完美的曲线,像一只漂亮的猫。
10
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屋顶,试图找出故事里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试图想起我和左铭最后的对白。
“你爱过她吗?”北京最后的晚餐之后,我问左铭。
慌不择言。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特傻的问题,而我的初衷只是想让他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左铭苦笑着走进车里,拧着车子,突突的引擎声划破夜空。
“爱过。”
回过神来的我呆立在不明况味的汽油味中,对着一串青烟中绝尘而去的左铭修正了我的问题,话音出口却疲软地掉在了地上,如同灰烬中残存炭屑的呢喃低语。
“那,她呢?”
没错,那应该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现在,他应该和墨点一起,住在一个介于存在和虚无的地方,木屋树林,湖光荡漾,有风。
吴晓星,青年作者。微博ID:@吴晓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