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房

过房

“永远”没有他曾经斗胆想过的那么长。

2月 16, 2020 阅读 1416 字数 12250 评论 0 喜欢 0
过房 by  张怡微

1
护士小晚照例准备用皮筋为老夏绑手扎针,那是个年轻女孩,腿细得像麦秆,皮肤雪白。她戴着口罩,眼睛里都能洋溢着清澈的笑意,讨人欢喜。听人说快要结婚了,新郎官是个中学老师,真是郎才女貌。
“啊!怎么会。”小晚轻声叫道,立刻松开了皮筋,急忙说:“夏伯伯对不起,我们换一只手好吗?”
“没事的,没关系的。”老夏于是递出另一只手来。
小晚扶着老夏的手臂仔细地看了又看,轻拍了几下,神色十分紧张。
“呃,你还是先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叫医生来看。”她终于恢复了职业的沉稳,放下医疗推车,小跑出病房去。
“其实真的没关系的。那么小的事。过一会儿就好了。”老夏心想,小护士总是容易大惊小怪,何况又是女孩子。
老夏被皮筋扎过的手臂处,此时已经隆起了一汪湿漉漉的血痕,小晚轻拍过的皮肤处也是同样的,带着狭长的、透亮的血意。这一次入院以来,老夏的状况就一直如此。因为皮肤总是不明原因的一碰就破,简直无法展开任何医疗。于是,他每天只能吃吃药、睡睡觉。所谓的住院,也就显得格外像是心理上的煎熬,治病反倒是次要的了。
医生倒是没有如小晚一样慌张,他看了看老夏的症状只是说,“第一次化验的时候你好像还好啊,扎针什么的也都没有问题。现在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这样下去真的很麻烦。要不你还是先去皮肤科看看好,我们再继续做方案,看你到底要不要开刀。不然皮肤都没办法愈合,一碰就破,静脉针都打不了,怎么做手术,我们没法处理啊。对了,你的家属呢?”
“噢,他们下午会来。”老夏微笑着说。
“慢点叫他们来一趟。”方医生嘱咐道。
小晚于是抱歉地看看老夏,又送走医生,转回来对他说,“夏伯伯你先不要急,晚一点我们安排皮肤科的医生过来帮你看。”
老夏于是又笑笑。
“你今天大便有吗?”小晚问。
“还没有。”老夏答。
“有了告诉我,看看有没有血。”她仔细地记录在案。
“好的呀。”老夏笑盈盈地应允。血最恐怖,一般人都怕,护士也怕。老夏却不怕。他一旦不怕,大便反而更加不正常了。真是奇怪。
这元旦一过,眼看可就要过年了。老夏心想,又是一年,日子可真不经过。他这样的状况,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像模像样地过个好年,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年。反正医院这个地方,他是再也不想来了。医生也说没法治,这倒爽气了。不如让他早点回去太太平平过个年。老夏还想着,最后的日子千万要喝点老酒。酒可是老夏一生中最不会失去的伴侣,虽然也曾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却像自家亲人般的怨不得。医院里不能喝酒,哀哀苟活着也就没大意思了。要死,真不如在家里舒坦。更何况,如此继续消耗下去,一定会累及姐姐们,母亲也要担心。好好的一个人,到头来做成一个讨人厌的老头,始终不是他心里的愿望。眼下,吃喝虽说是不忧愁的,忧愁的是吃不下,也有护工照料伺候大小便,可惜拉不出。都是白搭。白搭还要花钱,乱哄哄的人来人往里,想见的人却见不到,心里不舒坦。
刚刚得知自己得了大肠癌的时候,老夏自己没什么感觉,陪他来看病的二姐晓芳却大哭了一场。她抽泣着说,“弟弟啊,你真真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过,一辈子还没成过家呢。姆妈晓得要怎么办,她最最担心你,怎么会这样的啊,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好人没好报啊。呜呜呜。”最后反过来还要老夏去安慰她。
老夏说:“人都要死的,不要紧的。我不是很怕的。”
晓芳说:“可是我还是要找人商量啊,这么大的事,我要先找谁呢?”
老夏说:“随便你找谁呀,但先不要告诉姆妈。她都九十岁了,让她过个好年。这几天你就说我出差去了,我过几天肯定要回去的,医院里有什么好住的呢。你可不要说漏了。”
晓芳于是抽泣着出门打电话去了。女人总是不中用的,出了事就哭哭啼啼,但关键时候,好像又有点离不开她们。
大肠癌在癌症中算不上最凶险,本来切掉病灶再加化疗,大部分人都可以维持生命。无奈老夏因为长期酗酒,皮肤像雪片一样剥落早就不是新鲜事,他的身体本来就千疮百孔,如今雪上加霜。最初约定好的手术日子一拖再拖,到最后医生也束手无策。每个礼拜,由老大、老二、老三排着班来看他,家里他年纪最小,从小最受照顾。她们还要排着班去看母亲。这一老一病,把四个家庭纠集在一起,见面频率高得好像姐姐们都没结婚时那样。但青春里木知木觉的相聚可不比如今,人人都有自家事要忙,孩子都没成家,母亲又老了。老夏想,她们能来看看他已经谢天谢地,是恩情。亲人间也不能视若寻常的恩情,都是要还的。哪怕是前世欠下的,都无处可躲。这辈子还不完的,来生也要给补上的。所以这世人啊,做的无滋无味,一事无成,但大概能把之前欠下的债给偿清了。
老夏这样想,也没有感觉有什么轻松。他有时看看窗外,开始还笑嘻嘻,突然就不想说话了。他好像是在等人,又好像不是。其实平日里在家也是差不多样子,看看外面、看看里面,喝喝酒。一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要这样细想,他就会有点难过,眼睛红红的。迷迷糊糊地眯上一会,又很快忘记这些。直到护士来送药,才打个哈欠醒来。一日复一日,都没什么新的剧本。
小晚说:“夏伯伯醒醒啦,先吃药,下午再睡。今天下午谁来呀?”
“应该是我女儿呀。”老夏幽幽地回答。
小晚从没听说老夏有自己的家庭,但他常常这么说,这是私事,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打听,就没有多问。小晚递水给老夏喝,却见他两条手臂上还隐隐冒着血泡呢,真可怜。老夏的皮肤就像湿透的薄纸,裹着日益脆弱的生命。一眼就能清楚看到青红相交的血管,仿佛随时都会破裂一样。这居然还不是他生命中的大患。
“我开玩笑的。是别人家女儿啦,像你一样。”老夏贼贼地看着小晚,却笑得特别不自然。“她还跟你一样大呢。”老夏补充道。“但没有找对象。还是你比较好,结婚了,下半生有依靠会比较好。”
小晚就笑笑,不跟他计较,随便他怎么胡说。在心里面,她是挺喜欢老夏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缘吧。癌症病患脾气都很差,末期的人都不好当一般人来计较。人人都想活,最后都是气力耗尽而恹恹蜷在病床上。糊涂时候好,清醒的时候,他们的怨念要比癌细胞还要吓人。他们有时胡言乱语,突然就嚎哭,或又抓着医生护士的手臂道歉,狂躁发作时,是需要家属签字打镇静剂的。可这都怪不得他们本人。所谓病魔,也就是会把好端端的人给活活弄疯掉,对每家人来说,那都是灭顶之灾。所有的病人里,就只有老夏看起来特别沉得住气。明明治疗毫无进展,也不动气,也不着急,仙人一样的表情。他好像对治疗不治疗这件事压根无所谓,住院是为了家里人开心。每一天吃得下睡得着。即使面色极其不好,他也一直笑呵呵。没见过这么没心肺的。
老夏要是能做手术就好了,一定能救回来。小晚心想。好端端的一个生存希望,怎么会断送在皮肤上呢,实在有点冤枉。何况他人还那么好,扎针出了那么多血,却一个劲安慰她不要紧。现在这样有善心的病人已经不多了。
记得早几年,小晚刚做值班护士的时候,有一晚她困意十足,忘记帮一个加护病房的阿婆推胰岛素。没想到阿婆自己也是医生,醒来十分虚弱地对她说:“小姑娘啊,我没有死在癌症上,却死在没有推胰岛素上,你说我冤不冤。我要是死在你手上,变成鬼,你怕吗?”小晚当场就吓哭了,以为要丢掉工作,以为差点杀了人,更怕遇到鬼。幸好老人慈悲,没有将事情闹大。往后的工作里,她都警惕得很。然而时过境迁,想想万事不过如此,好人未得好报,阴错阳差里翻船的事多了去了。许多病人进来头一个月翻来覆去想“为什么是我”,然而在外人看来却“为什么不是你。”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一个人身上七八根导管一插,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事。
老夏却不一样啊,小晚心想,他和那些病人好像都不太一样啊。他既不怕死,也不想活,很随便的。七八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没见过这样松懈的表情。

2
下午来的那个女孩胖嘟嘟的,完全看不出是和小晚一个年纪。她一到病房就扑到老夏床前说,“夏叔叔,你到底好了没有呀?你快点好呀。”
老夏一下子被她甜得开心坏了,说:“小姑娘,我老早好了呀,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出院,就是不想让我上班。不过我要是挨到过年以后上班不是蛮好的嘛,上上停停也很烦的。你不要急。我会回家过年的。”
小晚在一边听着,看看他,哭笑不得。老夏也乐得和她打招呼,仿佛在说,“我没骗人吧!”
“人家产假都没你休得长呢。”女孩笑道。“我怎么不急呀,我急死了。”
“急也不见你来嘛。”老夏嘟囔着,像赌气。
女孩于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么想我。但我也想你的!”
老夏叫她小姑娘。其实她已经不小了,今年二十六岁,小名叫樱桃。老夏眼看着她出生、长大、上学,看她一天比一天敦实,心里欢喜得很。人的一代又一代,其实也无非是这样。
说起来,樱桃的性格特别像他,乐天派,但上海人讲起来,就总归有点“十三点兮兮”,成天都在傻乐呵,一点像样的心事都没有。一眨眼,樱桃就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要放在以前,她妈妈的年纪,第一胎都怀过了。现在的孩子都成熟得晚。不像他们这一代,十八九岁要比现在二十八九的人还要沧桑。他们当年,年轻终归是年轻,沧桑也是真沧桑。仿佛两件事是不搭界的。生理和心理是不搭界的。
樱桃去年刚动了一个卵巢皮样囊肿手术,却是还没结过婚的人呢。现在的大环境都很不好,人人都活得很不好,小孩都作孽。故而,没心肺反而成了好事。因为生病,樱桃就丢了工作,但她的性格决不会去单位闹的,家里也没有人责怪她。大家都说“算了算了”,健康比什么都要紧。想来的确如此,健康要紧,有健康,才有力气去等、去计较、去虚度日复一日。不过,樱桃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缓缓地也就好了。如今从外观上,真是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否极泰来。樱桃就和小时候一样,胖胖甜甜的,老夏最吃她这一套,她哪里像是快要三十的女人,哪里像她妈。
樱桃的母亲佑琪在退休以后帮私企当会计补贴家用,她倔强了一辈子,也操劳了一辈子。樱桃父亲腿脚不好不便走动,早几年提前退休就几乎不下楼了。所以樱桃生病前后,都是老夏在病房里照顾她。人人都以为老夏才是她爸爸,她真正的爸爸反倒是没来过。然而,这也是经年常态了,老夏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眼光,樱桃也习惯了。“啥地方去找这么好的过房爷”。这是老夏得到过的最高的评价,他一点也不喜欢,只能装作很受用。“过房过房”,听起来很假,生活却是很真的。比方没想到,樱桃的病刚好,老夏却病倒了。
老夏知道樱桃不会不懂这是什么病房他得的是什么病,但这是她第一次来看他,老夏不想跟她说这些伤心事,说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她,每天都和护士说女儿会来看他,她们一定都当他是老年痴呆。老夏真的不知道樱桃是因为什么缘故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年他待她那么好,哪怕是近来,他都待她如掌上明珠。这些问题,每天会折磨他十来分钟,很快又忘记。老夏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者“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道理,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借来的。
老夏唯一感到丧气的,是他好像没什么立场支撑他认真地去计较,只能插科打诨、或者玩世不恭地赌赌气、撒撒娇。直到这会儿,当樱桃真的伏在老夏身旁时,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刚闹过脾气呢。糊弄糊弄又腻在一块儿了。旧年里那些积攒的不开心,“老坑”一样地嵌在老夏心里成了沟壑,再也刷不干净了。好的时候,老夏自然而然就眼开眼闭。他只好去相信,她们都忙吧。
这会儿,老夏看樱桃的眼神里,只剩下欢喜了。仿佛刹那间,他不记得自己是被死神盯上的人,不记得手臂上滢滢的血光。认真说起来,生这个病,老夏没感觉到什么失意。如果樱桃会多来看看他,他宁愿生这个病。人嘛,横竖里就是一死,更何况活着那么苦,开心的时候那么少。他有点厌倦了。
樱桃对老夏说,她刚刚找到新工作,在便利超市当店员,店长待她可好了,每天四点就能下班。这下老夏可为她高兴了,连连说“好”。他把早晨姐姐为他削了皮的猕猴桃递给樱桃说,“你吃呀。我牙不好。”樱桃不肯,他就嘤嘤蜷进被窝不接手。樱桃于是打开餐盒,用叉子吃了起来,腮帮子鼓鼓的。老夏便又爬起来,像个大孩子一样,看着她静静地把三只桃子吃完,一直微笑着,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老夏记得,樱桃刚出生那会儿,也是这样脾气。给她吃什么都吃,一天能吃下好多东西,直到拉肚子前都不会推开一下。笑眯眯笑眯眯。真是个好福气的姑娘,招人疼,有人养,愿她往后也一直如此,遇到好人家。后来,老夏自个儿养金鱼的时候,觉得金鱼特别像樱桃,养狗的时候,又觉得狗也像樱桃。樱桃的脾气好,乖巧,反正样样好。她母亲佑琪的性情,则是万千不及樱桃的。很奇怪,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女人,却骄纵得很,也是从小就清高,一辈子过成人家三辈子一样吃力,最后终于老了,还是那样莫名其妙地骄傲着,从来没有妥协过一天。
其实老夏不太忌讳自己想起她,或者遇到她,尤其是这些年,大家的心都老透了,早就打定主意往后要开开心心。可仔细想起来,两人上一次见面也的确是因为要照顾樱桃的病。“樱桃”成了两人之间重要的“断桥”,烟雨里寸肠千结都是旧事,仿佛只有看到她,老夏才能想起来人生里还有过那么一点安慰。要不是樱桃太可爱,他们两人也许真的就散了。人家小孩“可爱”个三五年了不得了,樱桃却可爱了二十六年。老夏就在原地守了二十六年。如果当年没有“樱桃”,老夏觉得,人生一定会不一样。
这些年,佑琪一面要照顾家里的那一位腿脚不好的,一面又要养活女儿,苦不堪言。无论老夏怎么努力,怎么付出,他从佑琪的眼睛里,再也见不到所谓“想见”或“不想见”的意思了,这个问题曾经对他而言是那么重要啊,曾经像热烈的酒气,忽悠悠地散在风里、雨里,如今却淤积在大肠的肿瘤里,遥远又切近。总之,他们两个碰上就碰上,佑琪总是那么风尘仆仆、又牢骚连连。碰不上就碰不上。她是不会多打一只电话,也不会拒绝接他的电话的。这要放在三十年前,就是她从来不会给他多写一封信,多给一句承诺。都是老夏在问她,你好不好,你开心不开心,你要不要跟我结婚。她也从来不会正面回答。但每一次,当老夏真的打算不再问了,决定要放手,她却又哭起来,断肠一样的舍不得他,看起来好像又是依赖他的。这样的事,直到佑琪结婚以后还是一样。她的丈夫当然知道老夏,早就知道老夏。两人若只是隔着佑琪,恐怕能打起来,可隔着樱桃,则又犹豫了。老夏知道,他也没过好。大家都没过好,这事要怪佑琪,但老夏何尝不怪自己。这三十年的轮回往复里,老夏到底也疲了。手中攥紧的绳索忽然放松以后,他好像成了一个从没有过青春的人,一个从出生起就注定要遗憾的人。就像姐姐为他哭的,他真的没有做过人,没有成过家。
如今没人再问起那些原委了。酒局上也没有。既没有人劝他结婚,也没有人劝他多为自己想想。大家就说,“发财发财”,“身体健康”。但两件事老夏都没有做到。记忆里最爱捣乱的,譬如问他“樱桃到底是不是你的”的那个好兄弟,前几年因为一场车祸过世了,运气好,赔了一大笔钱。他的亲生儿子用这笔钱去炒股票,从中产阶级渐渐一贫如洗。所以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想起来,好像也不那么令人羡慕了。老夏有时真想再被问一问,想尴尬地答一答呢。有时又只是想找老朋友喝酒。一个人喝酒喝太久,总是寂寞的。
至于爱情,那到底是什么呢?老夏觉得,那就是个病。隔着这个病,还有别的病。要治这个病,先要治别的病。像他如今的肠子,好像明明能治,却谁也治不了。还没治,就一手的鲜血。所以说,都是命。
所以当樱桃说:“夏叔叔,我有男朋友了。”的时候,老夏一瞬就走神了。天啊,就连樱桃都要结婚了。他仿佛没有想起二十七年前佑琪对他说“我真的要结婚了”时的表情。他第一次觉得她们到底是母女,性格不像,神态还是像的。面孔不像,笑里却藏着幽灵般的谜面。诱引他一再地沉溺在这片温存的泥沼中。
“……到时你一定要来哦!”
“啊,你说什么?”老夏显然是走神了。
“我说,如果这次我能结婚的话,你一定要来哦!”樱桃洋溢着羞涩、雀跃,或者说甚至有点忘我的天真。
“哎哎。有数了。”老夏略显生硬地回答。他没结过婚。比较下来,他好像更愿意去小晚的婚礼呢,虽然小晚也没有邀请过他。

3
大殓在春节后才真正办起来。可把老夏给累坏了。
家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终于没能过成一个好年,这一切却不是因为老夏的病。
老夏出院以后,就如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吃吃药、睡睡觉。还说好了过完年要去上班的。年前,老母亲却在冬日雨天里滑了一跤,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撞的。总之她哀哀伏在地上很久没起来,也没有路人上去扶一把,因为这样的事在这样的年头里算是很不祥的。然而老母亲真的太老了,加上过年时也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在医院里没几天就彻底断了气,断气前也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话。这场灾祸虽让人懊丧不已,可都怪老太太太爱自己去买菜,九十岁仍然不妥协、不放权,谁说都不理会。最后死在了买菜的路上,鞠躬尽瘁。
她提的菜篮里,有老夏最爱吃的走油肉、芋头和笋子。他一直爱拿这个下酒。放在平日里,老夏会陪同母亲一起去菜场的,不巧的是那天早晨他便血外加腹痛,人没有一点力。起来只喝了点酒,就晕晕乎乎睡觉了。他还特地关照母亲只许去菜场一楼,不能上二楼。母亲很听话,没有上二楼,可没有用,她没有再回来。
知道噩耗的那一瞬间,是老夏这一年来精力最好的瞬间。他感觉到周身的血全涌到了脑子里,这种感受过了青春期就再没有过了。除了为佑琪就再没有过了。他冲到医院时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病人,大叫“姆妈姆妈”的时候,差一点就恢复了病前的元气。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碰伤了手臂,两条血淋淋的胳膊弄得医生的白大褂上滴滴答答红殷殷一片,简直吓坏人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医闹纠纷。保全气势汹汹赶来时,医生一个劲对旁人解释说,“快救人啊,他没打我啊,不是我的血。”老夏也一个劲对旁人说,“我没事啊,别管我了,快救我姆妈。”
是这些日子,母亲总觉得老夏太瘦太瘦了,于是更加拚命要去买菜,最终才出的事。她不知道老夏已经不能乱吃东西了,但老夏什么也不忌,母亲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姐姐们只能偷偷把她的菜拿去丢掉,转来跟母亲说,是老夏偷吃了。母亲听到是老夏吃下去的就很高兴,可惜老夏一直没见胖,相反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瘦弱,他的睡觉时间也显得太长,要不是瘦得几乎快没有肉的屁股硌到了硬邦邦的床,他还能一直睡下去。皮肤的问题比大肠更瞒不了人,老夏就一直对母亲说,他这是皮肤过敏、皮肤病。没有人会死于皮肤病。但母亲终究不放心,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可十分着急,一急就出了大事。反而什么也顾不上了。所谓撒手人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母亲眼里,老夏在皮肤坏掉以前,一直是像孙道临一样帅气的男人。母亲死后,大概再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孙道临了。老夏和母亲感情最好,理由是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来之不易。他来了,父亲就重病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他像在一个女生寝室里住了一辈子,四个女人挖心挖肺宝贝他,他却中了邪一样,不计一切代价去宝贝别人的女人。在漫长的、稀里糊涂的磨练里,老夏可谓最懂女人心了,知冷知热,知疼知心,还知分寸。女孩子都挺喜欢他,但她们又都表示,不能陪他一生一世。她们仿佛很需要他,却又不能彻骨爱他。唯一能做到这种爱的,大概只有母亲。母亲只吃老夏一个人的马屁,心疼他一个人的冷暖,母亲还说,如果不是老夏一直没结婚,她早就想死了。因为老夏不结婚,她只能拚命活到一百岁。她给他买菜做饭、帮他拿洗澡的衣服,心甘情愿。老夏就帮她洗脚、擦身,换家里电风扇的叶片,通下水道里的淤泥,两人说说笑笑,不幸福里有大幸福,不安稳里有大安稳。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因为老夏的病而结束,母亲却率先撒手人寰。好在,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和老夏离得太远。老夏后来对母亲的死不算太难过,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见到母亲的,这样的话,两人的好日子就又能接续上了。
三个姐姐在母亲的大殓上哭得死去活来,老夏却没有哭。他一个人怔怔的,坐在告别厅门口发碗和毛巾,让大家签到。其实他心里也挺难过的,主要是没有力气再太难过了。他必须定定坐着,以保证不会瘫倒。他只有笑一笑的力气,哭一哭是哭不动了。丧礼上又不许人笑,于是他最拿手使用的武器没有了,这就看上去有一点尴尬,有一点木然,又有一点凄伤。
追悼会的事,老夏也通知了佑琪和樱桃。但佑琪说,最近她们家正忙着给樱桃置办婚礼。因为樱桃也不小了,又生了一场大病,工作也不安稳,总归还是嫁了安心。难得对方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蛮好的。错过了以后就没有了,感情就是这样的。老夏于是说,没关系的,还是结婚要紧。老夏知道旧年里母亲伤过佑琪,骂的不好听。于是她冷冷淡淡、不乏客气礼貌的语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从来就没有真的懂过他的痛,就像他也不懂她为什么死也不肯离婚。就算樱桃的父亲帮过她回来这座城市。那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这样的事,无论当年有多重要,现在的人都不记得了。现在的人什么都能不记得的。
不过仔细想来,其实她们母女真来了大殓只有更麻烦。老夏的三个姐姐都讨厌她们。正因为母亲和姐姐们数十年如一日地讨厌着佑琪和樱桃,老夏反而不好意思讨厌她们了。这些年来,他和她们常常见面。姐姐们却从来不见。母亲也不见。她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也知道老夏这一生的原委,她们那里永远没有宽恕。于是终于死生不复见,大约也是好的。
仪式结束以后,樱桃来信说,晚上要来家里看他,给他送请帖。
老夏说,“小姑娘,我不好来你的婚礼了。因为举丧之家,总归不吉利的。你也不要来。”
“那我就来看看你。想你了呢。”樱桃又说。
老夏于是就感到很安慰。好像这么多年没有白疼她。他也不能为她的婚礼做什么事。他也没资格做什么事。樱桃那个连她生病住院都无法下楼探望的父亲,这回会不会下楼参加她的婚礼呢,他要不去,樱桃倒是蛮尴尬,明明有两个爸爸,却像没有爸爸一样。老夏稍微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期待什么了。这辈子快要走到头,应该要知足,毕竟有那么多人还是对他好、喜欢他的。毕竟佑琪还说,晚点会来看看他。见一面少一面。年轻时这么说是因为爱,如今倒是和爱没什么关系了,说的是实在话。元宵那天,鞭炮放得震天响,白天几个姐姐轮流来给他做饭、洗碗、吃药、擦身。晚上老夏一个人睡觉,咪了一小口酒,想到许多从前的事,很难过的。
佑琪跟他说“我要结婚了”以后,还特地嘱咐他,“以后不要喝太多酒。”她好像并不知道,他就是因为她才开始喝酒。最后虽然没有拥有她,却和酒过了一辈子。年轻时的老夏给她写信,说喝过的酒像她能看到的黄河水那么多那么多。那一年,老夏十八岁。佑琪大他两岁,好容易插完队回来,却不肯跟他结婚了。他给她写了多少信,失眠过多少夜晚,盼星星盼月亮像盼到一个奇迹般的等她能回来,结果却变成那样,任谁都接受不了。佑琪刚回上海时,老夏还每天都去她厂里等她。透过窗户看她的头顶心。老夏原来以为佑琪不知道他看她,后来佑琪说,她知道的,所以故意把头发吹得高一点。老夏说,“高一点好看。”佑琪就笑笑,她不太笑,这一辈子都不太笑。于是笑起来就特别难得。像樱桃的眼泪一样难得。
佑琪不太会回信,但老夏知道,她变了,这件事一定是很突然的。佑琪从前虽然一直这样冷冷淡淡,但什么事都是依着他的。她相信他,照顾他,甚至保护他,至少她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他。关于这一点,老夏直到今天依然确信。他就是被这种迷人的确信耽搁了一辈子。再后来,他也不用再等了。佑琪怀上樱桃的时候,老夏问过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佑琪说不知道,不想生,要打掉。是老夏硬要她生下来的,他不能再让佑琪失去一个孩子了。他说,我一辈子不结婚也会要孩子的。老夏没有食言。每一个字都做到了。他以为生下孩子,就是希望。他对孩子好,就是希望。他没想到樱桃那么乖巧,可爱,从不吝惜说想念他、喜欢他。她像是佑琪的补偿。直到后来老夏甚至有点忘记了,为什么会有樱桃,忘记了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和佑琪永远在一起。
“永远”没有他曾经斗胆想过的那么长。很快就要到了,才知道爱她也不过三十年。
三十年真短。

4
佑琪和樱桃一起出现在家里的时候,老夏真真吓了一跳。他以为她们中的一个会先来,这大半辈子,她们总是这样,有先有后有默契,很少同时出现。一个人先来,就说另一个在家陪那个男人。这也提醒着老夏,这么多年的对峙,他始终不退出,那个人也始终没放手。老夏曾经希望她们同时在家出现,而不是佑琪隔三岔五来陪他睡一觉,或者樱桃逢年过节来跟他撒撒娇。那种和风细雨的日子,有时是挺好的,有时又起腻、戳心。其实老夏更希望他们三人什么都不做,只要笑眯眯地坐在一起,就会比较像一家人了。能过个年也是好的,可惜从来没有过,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年。只在那些不重要的、数不清的日子里,他们好像是一家人,又好像不是。有一度老夏真的以为,只要他一直等,时间久了,他们能成为一家人也说不定。但后来,这个愿望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老夏甚至很久都不曾想起来过。愿望依然是那么生生不息、却遥不可及,只是真的不重要了。所有的幻觉,在酒精的作用下都能显得格外幼稚。酒比人成熟。
老夏的母亲,就在墙上冷冷看着他们三人。这令老夏有些不知所措。他特地把母亲的遗像搬回自己家,把娘家的房子留给了三个姐姐。他只说了一句,“把我和爸爸妈妈葬在一起。”姐姐们听完就哭,他就笑了,笑她们总是这样不中用。可再不中用,到头来老夏还是要靠她们。她们是母亲留给他最大的遗产。毕竟,老夏在这里也住不久了。接母亲回家来,只是为了心里好受些,母亲是因他而走的,是他这一生里唯一对不起的女人。除此以外,就只有女人欠他。
老夏没想过母亲会眼睁睁看到他们三人团圆。她在天之灵也不知是喜是悲。她一定会哭成一个泪人,替老夏不值。老夏真想爬梯子上去把母亲的眼睛蒙上,可惜这病令他很难起身来,当一个灵活机动、可以调度生活的人。人一旦身不由己,就只能想开些。母亲这一生也是很辛苦的。她是为他好,她从没想过他的身体载不下普通人的福报。没有天伦之乐,开心每一天也是实惠的。
“这就是我的‘过房’爸爸。”老夏听到樱桃对人这样说,还不及反应,樱桃就扑到他床前问,“爸爸,你上次不是说很快好了吗!你怎么还喝酒呀!你的衣服怎么红通通的。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老夏心头一颤,愣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听到樱桃突然喊他“爸爸”。这太可怕了,远远没有旧年里悄悄想过的那样动人。相反这太可怕了,他想过无数次,没想到这一点也不甜。他觉得樱桃好陌生。是不是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显得比较陌生。
樱桃伏着的这张床,她的母亲佑琪睡过无数次,又匆匆离开,冷冷的背影里,有老夏从来没看懂过的苦衷。老夏如今睡在这里,却像个废人一般,这真令他懊丧。他只能努力不去想她,活活地将这张床睡成了坚硬的病榻。床上的每个角落、每一寸都硌得他骨头生疼。他的睡衣上隐隐渗出血来,洗也洗不干净。姐姐们已经用真丝的布帮他擦身了。就怕弄痛他,弄伤他。唯有她们还是真疼他,为他掉眼泪。然而,他这辈子太爱姐姐们怕是一生的软肋。母亲、姐姐、佑琪,他熟悉她们每个人的气息,她们的笑、她们的精怪,她们的拿手菜,她们说什么他就信。她们都为他好,这多美好,若是身体好一点的话,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迫人的孤单。
“爸爸。”另一个男声喊道。
那是谁呀,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呢。老夏心里堵得透不过气来,想说是不是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胸里了,是肝还是肺呢。最近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他瘦瘠,肚子却一天天变大。所以,气接不上来,好像也不能怪她们母女出现得太突然。
眼前的那个男孩子,老夏睁大眼睛,实在看不清楚面目。能不能把樱桃托付给他,老夏更是心中没谱。可年轻真好呀,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三十岁那年,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了。现在的小孩子都不会这样了吧,也不会这样傻。岁月对下一代人总是更通融些。
“樱桃啊,夏叔叔对不起你,你看我这样子,也来不了你们的婚礼。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好哇?”老夏苦笑着说。
谢谢爸爸。
两个孩子说。
佑琪站在床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掉眼泪。老夏也看她,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最看不得她掉眼泪。每次佑琪一哭,老夏就心软了。他想,要是他早早就要死了,不知道佑琪会不会愿意陪他一段,全心全意那种。这样的话,一辈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
“樱桃,是夏……是这个爸爸,当年一定要我生下你的。他享不到你的福了。但是你长大了,要做大人了,你要永远都记得,他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比妈妈对你还要好。”佑琪说。
“你不要这么说。”老夏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些。”
“你都不知道,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哮喘,痰卡在喉咙里,差一点就要死了。是夏……爸爸帮你吸出来的。你从小学上到中学,我忙的要死要赚钱,也是夏爸爸帮你去开的家长会,帮你去报名补习班。每次你生病、最需要人的时候,妈妈顾不到,夏爸爸都在你身边。最早给你零用钱的人、最早给你买手机的人、最早带你去旅游的都是他。就连最近你动手术,也是夏爸爸每天在照护你。他不应该照护你的。他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好。人又那么不开心……”
“我开心的。”老夏打断她说,又看着樱桃,笑了。“夏叔叔愿意的。你长大,我很高兴。你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好好过下去。但我大概看不到了。但你还有妈妈。还有爸爸。你一个人也没少。”
樱桃此时也嘤嘤哭了起来。但老夏觉得,她是因为母亲的话才哭的,并不是真的想哭。他太了解这个女儿了,即使不是亲生女儿,她一颦一笑,远远看不清楚,却也能嗅到一二。他知道她什么不懂,她特别好,让人羡慕、心疼。
“夏叔叔走了以后,这个屋子就送你。好吗?‘过房过房’,这样才真的是过房。”老夏浅浅一笑,我已经写好遗嘱了。
“老夏。”佑琪擦干了眼泪。走到窗前,也替他拭去汗水。
老夏又痛起来了,这种锥心的病痛无疑是要提醒他,他还在这个世界打拚和煎熬,像那么多年这样过来,携着泪水,渐成河道。

5
老夏的葬礼,佑琪和樱桃都没有出现。但樱桃的父亲来了,拄着拐杖,站得远远的。在场没有人认识他,或者认识也不方便介绍。晓芳于是跑过去问他,你是来送老夏的吗。他就笑笑,说是的,特地来的。晓芳说,谢谢你噢。他说,没关系。
老夏的屋子是大姐名下的。按说他没法处置,但从分家、拆迁至今,过了二十多年,他一直住在姐姐的房子里,像一个没有成年的弟弟,受人照护。但他还是留了一封信给姐姐们,说,“樱桃是我的女儿,樱桃无辜。如果你同意,我希望把房子赠与给她。但是,要在她那个父亲百年以后。”
大姐看了那封信,也给妹妹们看了,她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纷纷落了眼泪。“戆大”,她们说弟弟,“神经病啊。”她们说,“谁认识他们啊。搞来。”
于是,老夏终于和父亲、母亲睡在了一起,安安静静。他是家里最小、也是唯一的儿子,理当比家里的其他人更早一步团圆。千言万语,没有人再记得了。冷冷的佑琪,甜甜的樱桃,以及“那个男人”,他终于下楼了,是为了老夏,老夏人做得好。可人做得再好,也不会百分百周全。毕竟墓碑上,也是没有习惯说要写“过房”这一脉。

(封面图来自摄影师Dylan)

张怡微
2月 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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