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琦和小夏闹矛盾的时候,陈佩云开始有了一些约会。时常她在房间里画图,听到陈佩云赤脚拎着隔壁的门,一丝一丝慢慢开了,再慢慢关上。她觉得她多虑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过问她的事。只是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你们娘儿两个互克。”
小时候她感冒好了,陈佩云就发热了。陈佩云托了好几路人好不容易混进供销社卖袜子,何琦就跟县中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还得继续留在镇上念。后来何琦上大学,下课贴小广告贴了几十条街换了两千块钱寄回家,被陈佩云借给一个十几年没见的老同学,说拿去“汆一下”,三天就还,结果过去三年了,老同学死不见尸。这事还是饭桌上外婆说漏嘴的,之前陈佩云一直不敢让她告诉何琦。何琦乍听真相,当场摔碗回了房,就只听见陈佩云在堂屋呜呜咽咽地哭。
画两分钟图,何琦就看一眼手机。小夏的“求和短信”迟迟不见踪影,陈佩云也还未归。
到了十点钟的光景,陈佩云回来了,重手重脚,不管不顾,叮当作响,关上房门就哭。何琦刚想着,原来四十岁的女人也会为感情上的事发狂,这边手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了。小夏问她“干嘛呢”。
就这么三个字,她是不会回的。要回也要再过一个小时。不肯认认真真道歉,这件事没完。事不是多大的事,但她就是想闹起来。她知道她再闹,小夏也会担待她。或者,即使他不担待也不能构成多大的危机,毕竟,邱先生对她的亲昵并未表现出什么排斥的情绪。
“小何,我的酒比较多,酒柜要设计得大一些。”邱先生每次有什么吩咐,都会明眸皓齿地讪讪一笑,好像自己没付她工钱一样。
何琦表示没问题:“那你装修完了要请我来喝酒啊。”
邱先生一样表示没问题。
邱先生叫邱一。签合同的那天,他穿了件白色的Polo衫——所有男士服装中何琦最讨厌的一款。可他就有这个本事把乡村结合部穿成贵族,例外的顺眼。邱先生的签名是长长的一小条,和他在波士顿多年写惯了英文有关。何琦接过来笑道:“邱先生,你叫邱一,你弟弟一定叫秋裤咯。”大家笑成一团,邱先生却不太懂。主管解释给他听,他才笑了,说:“我小时候一直叫它棉毛裤。”
邱先生载她去看房子。三百多平的复式,楼下一层带着一个宽大得可以当空中花园的露台。走上前去,天风习习日光浩荡,滚滚长江遥遥在望。何琦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说房子大住得自然舒服,就是女主人日后打扫起来太辛苦。邱先生眉眼一震:“听过买房子送家具,没听过装房子送太太的。”
2.
邱先生之前的那一位是加拿大人,一对双胞胎都跟着妈妈。邱先生原想着带一个回来,又觉得太残忍:“爸妈已经分开了,还要再跟兄弟分开,还是留他们一起做个伙伴。”
何琦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就想要个弟弟妹妹,不过连爸爸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邱先生很礼貌,没有追问。何琦却很想他问。有些事,彼此不熟,反而好讲。要是讲完了,能靠近一些,就更是一本万利的事了。
“那么,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心里不觉得空吗。”何琦一边测层高,一边问道。
邱先生说老母亲年纪大了,要把她接到身边住:“不然也不会选中式啊。其实我最不喜欢红木家具了。”
何琦刚想附和,到底忍住了。外婆去世后,她就让陈佩云搬来和她同住。陈佩云一叠声说不要,说大城市人多路堵,住着不舒服,你好心我领了。何琦最烦她讲这种客气话:“我哪块是好心啊,我怕外奶奶一死,你在家不得个人照看不晓得又出什么纰漏,我不想哪天又要家去收拾你的烂摊子。”陈佩云的智商在何琦眼里跟小孩差不多,是一辈子没成人的。且不说接她来同住还拿乔,真要有智商,早八百年就该带着她到没人认得的地方另起炉灶,何至于满城风雨一直被人戳脊梁骨。小时候有媒人上门,鬼鬼祟祟地背着她,说陈佩云你傻,你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带着个拖油瓶子,不晓得多难找。何琦咣当一声拉开门:“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拖油瓶呢。以后我带着她嫁人好嫁得很呢。”那时候她九岁,刚比门把手高一点。“女铁嘴”的名声很快在镇上传开了。
好在陈佩云后来还是来了。到酒楼传菜,年龄大了不像。公交上卖票么,晕车。最后还是一个远房表舅替她在商场里找了份差事,仍和以前在供销社一样站柜台。这次是卖鞋子。一个月两千块,正好拿来买菜交水电费,陈佩云还蛮高兴。何琦倒有些惆怅——像是她母亲此生都是让人踩的命运。
第一个月工资到账的那天,陈佩云特意去银行把钱取了出来,用一张洁白的信封装好,晚上吃完饭郑重地从内袋里掏出来交给何琦:“这个你拿去零用。过去几年了,按道理还应该有利息呢。你不要记我仇了,好啊?”
那信封几乎能看出体温,何琦怕热气腾腾烫了手,又训她:“钱放在卡里会生蛆啊非要拿出来?”没等说完,转头去厨房洗碗,使劲关上眼睛把眼泪闭了回去。
3.
小夏来了。
同事一直跟他说:“何琦不在,去工地了。”,他恍若未闻径直朝她办公室走。小夏开门见山问她茂京公馆二十三幢的老男人是什么人。何琦惨淡一笑:“现在学会跟踪了?”电脑连着打印机在“咔咔咔咔”地校色打样,她不想跟他在办公室为这种事周旋,叫他到楼下奶茶店等着。
效果图缓缓地从机器里探出眉目。先是一张暗红包金配秋香色团花软枕的贵妃榻,接着是一道画着西府海棠的细纱屏风,最后是一面牡丹壁纸配云纹玻化砖的背景墙。小夏等不及了,猛地抽出它,几下撕成碎片朝着她当头扬去,怒喝一声:“你不要脸。”
何琦确定这个分贝连隔壁公司都可以听到,更不消说外间的同事们。没有人进来劝架,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要是还有点素质,一会儿拿扫帚来把这清理一下再走。我赶着去看一个样板间,就不在这和你废话了。另外你跟你妈说一声,下周她过生日,我人不到礼到。她要问为什么,你跟她解释。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答案等着她的为什么。”
二号线贯通几所高校,车厢里随处可见嫩汪汪的小情侣。曾几何时她和小夏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她所在的艺术学院和化学院隔着一条银杏长街,深秋时节,她抱着课本在桥上等他,小夏在金灿灿的背景里向她飞奔而来,像电影里的角色要跑出了大银幕。其实也不算是多久前的事,她回想起来,总好像隔着几亿年。毕业之后可吵的事太多了。她一直劝他化工厂污染大不安全,要不改行,要不好好看书考到科研所替老教授们打打下手写写论文。小夏不听,刚上班没多久就烧伤了手。过了一年,陈佩云来了,何琦跟着中介四处跑,最后租了个小套房。她本来就是做室内设计的,看房子又看到许多合眼的,就问小夏家里怎么想,以后结婚,总要有个房子。小夏眼珠子自上而下从她身上一滚,狐疑得很,说买个房子给你妈养老啊。
前一阵子是她在杏林路一家餐厅看到他和一个女生对坐着吃牛排。那女生笑起来喜欢捂脸。人会无缘无故看不惯一些事,何琦就看不惯捂脸笑的人。何况她坐在小夏对面捂脸笑,欲拒还迎,若即若离的样子。小夏说是他同事,欠人家一顿饭。
何琦说:“我相信。”
小夏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何琦说:“我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
事情还没有解决,她还没彻底原谅他,他倒有脸来寻衅。工作不体面,家里又没钱,脸也不耐看,他真以为她非他不嫁。其实大家都一样,她知道他妈妈听说了她家这一头的情况,并不十分看得上,才迟迟不肯订婚买房。都是骑驴找马,都是货比三家。
既然如此,邱先生的性价比就高多了。
4.
邱先生的酒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她没听说过的牌子。邱先生说:“就像歌手一样,有名的都唱得还不错,但是没名的不代表他唱得就不好。”深玫红的桑葚酒倾入郁金香形高脚杯,浅金色的灯光在海浪状的琉璃灯罩下投射出斑斓的光点。离中秋尚有几日,月亮的白正克制地逼近一种完满。白晃晃的月头下,那两缸枯荷偶然摇曳,是东南风缓缓的夜晚。
邱先生不年轻了。灯影下,面部棱骨分明。感到她的注视,他抬起眼睛。目光是获悉的,甚至洞明的,但不带什么私心,便很洒脱的。她因而被一种庄严的感觉环绕。对伟岸的膜拜并不在她与任何异性交往的经验之中。她不死心,她坚信年龄差之于这样的配对历来都是敦实的筹码,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
她说:“二楼的客厅我今天出了个样,忘了带过来了。”
邱先生说:“二楼先不装呀。”
何琦知道他的意思,要留给未来的太太定样式,拣她喜欢的来。
“我按我喜欢的样子先做了一个。”酒劲上来,忽喇喇撞着两边的太阳穴,想找点什么语句再把话锋磨圆了,到底想不起来,索性晃了晃杯中的残酒一鼓作气所向披靡,纵然说得不上台盘,也可以拿酒当借口。“也许装房子真的能送太太,你没想过吗。”
“你喝多了。”他果然这样说。
她配合着揉了揉脑门:“是啊,借你的沙发休息一下。”她走过去,躺下,面朝里。她打算睡一刻钟就走。可是他又取了一床薄毛巾毯来给她盖,他自己在单人沙发里坐下。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一张照片都没有。”据陈佩云说,她那时候刚毕业,何平已经参加工作了。一听说她有孕了,立刻叫去医院做掉。她不同意。她想结婚。何平不表态。何平家老两口很快上门来,拎了些东西,看上去很诚心的样子,到底还是谈崩了。他们张口闭口“何平是做干事的人”,意思是他要讲政治前途,陈佩云祖父是最后一批特赦的战俘,成分太不好。外婆说我家不是一天两天成分不好,何平图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把旧账先摊开来算算的呢。人一走,外婆翻手就给了陈佩云一个嘴巴子。但她还是坚持要生。她去找何平,何平不见她,后来同意见她,竟然开始赖账,说得头头是道,显见得背后有人指点过了。陈佩云说我不想以后去验血,我不信血,我就信良心。结果没等她把证据生下来,何家一家先卷铺盖走人了。
旧事如天远,过了那么多年,陈佩云回忆起来,再转述给何琦,何琦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这些二手史料再要转述,一定和当年的面目相差很远了。事外之人非但不能感到苦楚,或许还会觉得荒唐。是没有讲的必要的。何琦自己也不确定,对邱先生的仰慕是怎样的性质。但既然遭到婉拒,“恋父”总是个轻点的罪名,比起其他品种的调情献媚更易得到宽恕。一天之内被两个男人否决,让她不得不重视身段。
她躺了一会儿,爬了起来,要告辞了。温柔的礼节使得他们的道别没有足够的音量惊动声控灯,门外是黑漆漆的走道。
她的脸迎着室内的光,迷蒙着双眼说:“邱先生,你是个好人。”
5.
八月十四是小夏母亲的生日,她电话一早打到了何琦这里,几番好言相劝,何琦仍不为所动。夏太太也就不再强求,撂下一句“随你们年轻人自己吧”,就挂了电话。何琦还没来得及失落,邱先生的电话也来了,问她晚上是否有空,要请她吃饭。何琦窃喜,未必不是这几日没联系,他自己悟了过来。次日放中秋假,下午何琦就没去公司,在家睡觉泡澡敷面膜,到了四点多钟起来换了衣服化妆。化到一半,陈佩云回来了,进门就抱着洗脸盆一阵狂呕。
何琦端了杯水给她喝,陈佩云朝她虚弱地笑笑。她忽然不寒而栗地懂了。难怪这一阵子换卫生间垃圾袋一直没有换到她的,以为只是早啊迟啊的。何琦霎时把水倒进马桶:“这么多年,你长白头发,长雀斑,长皱纹,就是还没长脑子。一条阴沟里还能翻两回船啊?”
陈佩云没有劲讲话,只是握住她的手摇啊摇,叫她不要着急生气的意思。何琦望着她没有血色的脸,也不忍再发火,只是责备:“再怎么也要先结婚啊。”
陈佩云说是她的意思:“要是怀不上,我也不想结这个婚。他人很好,一直要结婚的。你放心,到我这个岁数,再来翻尸倒骨地找人过日子,肯定要找个对的人啊,结一场对的婚啊,生一个……”陈佩云戛然而止。何琦倒没有生气。她本就是错误的一部分。她也明白她一直期待着正确的人生。
“他做什么的。”
“自己开个小公司。”
“怎么认得的。”
“去庙里烧香,脚后跟磨破了,不能走路,他给了个创可贴给我,就认得了。”
“求的姻缘啊?现在要去还愿了?”
陈佩云没好气地笑着别过头去。
“你还是傻。”何琦说。
陈佩云说:“世上要是聪明人太多,那就光顾着打架,不太平。我这种傻人在里头调和调和,暂时性地会吃点亏,但是老天有眼,总会给福给我享的。遇见过坏人,风水轮流转,总也要遇到个把个好人。”
晚上陈佩云要去与那人约会,何琦给她上了些腮红提提气色,陈佩云一直说“好了好了”,唯恐被人认为是老妖婆。送走了陈佩云,何琦自己也打车去赴邱先生之约。
邱先生早已在餐厅楼下等她:“节前还要你跑一趟,辛苦了。”
何琦笑着说:“吃饭要是辛苦的事,上班岂不是受刑。”
邱先生引着她往餐厅二楼走,说的是他家二楼的事:“二楼可以装了,今晚就是来请你听听意见。”
那楼梯黑铁扶手上缠着极为逼真的藤蔓,翠绿翠绿,蛇般蜿蜒,她隐约觉出一丝可怖。等到目光可以与二楼地板平行,她迅速扫了一眼,真就在各式各样的鞋履中找到了那双熟悉的鹅黄色平底鞋。
6.
十年后,何琦跟小夏的儿子七岁,她弟弟十岁,舅甥两个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中秋节当晚何琦他们要跟公婆和姑子一家吃饭,邱先生就叫他们在节日前夕来家里吃饭。
在厨房给陈佩云帮忙没觉得什么,菜端上桌了也没觉得什么,甚至看到露台上摇曳的枯荷也没觉得什么,直到电视里重播一个前一阵子大热的谍战剧,传出插曲《月圆花好》的靡靡之音,何琦才有了岁月的意识。冷不防就是十年。
十年前,在那餐厅二楼,母女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只是吃饭,谈装修风格。吃好了,那边乐队也开始演奏了。萨克斯和大提琴像定海神针一样把基调设为怀旧。舞池里陆陆续续有了一些人,有行家,也有业余的。陈佩云起初不肯跳,何琦一直推她,生怕邱先生下不来台反过来邀她。
曲子是《月圆花好》,歌里唱道——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大三岁又有什么关系,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何况陈佩云在邱先生的臂弯里笑靥灿烂,有如少女,根本看不出年纪。已经很圆的朗月下,她给陈佩云发了条短信,说“恭喜你,确实遇到了一个好人”。好人配好人,公平公正。
原来谋爱者大多有隐疾作痛,良姻始终降落在懵懂的手中。
孩子们在客厅里打打闹闹,上蹿下跳。她当年躺过的沙发还摆放在最初的位置,酒柜里却已找不出那种包装的桑葚酒。碰杯时,她和邱先生会有一秒钟的眼神际会,却像撞上电蚊拍的飞虫一样很快死去。陈佩云一直还在穿梭来去上着菜,邱先生说:“你先来吃啊。”这是客人该说的话,放在丈夫的嘴里,宠溺可见一斑。
微醺中,她想,小夏也不差啊。直来直去,吵得快,好得也快。就像那年中秋后他得知陈佩云和邱先生的事,赶忙跟她赔礼道歉:“你早把实情告诉我不就完了。也不至于误会。我说嘛,那么大岁数,你哪会动那种歪门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