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没有回家的春节。
年关迫近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课,准备小组讨论,为大年三十那天要交的小论文烦心。日常忙碌,根本无暇捕捉那些零碎情绪,对家的想念也只是在路上突然听到国语时扑簌簌抖落一丁点,或是在地铁上撞见一大家子出行时偶有乍现。但终归只是虚晃而过,根本不足以拧成一股痴缠的牵挂。
心里反倒还觉得有些许轻松,终于有一年可以被那些繁琐的拜年礼节,那些无力应对的祝酒场合给排除在外了。春节,这项给全中国人隆重布置的作业,今年终于不用交卷。怀着这样铁骨铮铮的心情,春节似乎也就沦落得更为疏淡了,就跟每日登于报端的油价房价一般,都是看似与我们切身相关,但又仿佛遥远得毫无干系的东西。
周三那天是大年二十八,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大年二十八,只晓得明天周四没有课,可以趁机睡个懒觉。妈妈大抵也是知道我周四得闲,平日里不舍得打扰我,只在周三晚上给我发来微信,问我新年准备怎么过。
不怎么过,就跟平常一样呗。我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搭话。
你不在家,我跟你爸今年就来外婆家过年了,这会正在搓猪油汤圆呢,你最喜欢的猪油汤圆。
“猪油汤圆”!这四个字简直一下就把我噼里啪啦点燃了。已经飞快从床上蹦起的我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攥着手机,急切又郑重地把它放到耳侧,重新把我妈刚发的那条语音听了一遍,妄图从中捕捉一点猪肉汤圆下锅炸时发出来的清脆响声,
那是可以松动我整个灵魂的声音,那是可以让我衰微肉身重新苏醒的声音。
自打记事起,每年过年外婆都会搓好多猪油汤圆,汤汤水水煮一锅,热油滚滚炸一锅。汤圆从馅儿到面,都是自家做的。上好的黑芝麻洗净沥干,拿大铁锅炒吧炒吧,香气能飘出十里远。再放入石臼舂碎,混上凝脂般的猪油,粉粉的绵白糖,使劲团呀团,直到搓成细密的馅儿。外皮不用擀,只要在糯米小面团上用拇指掐一个洞,放进馅料搓圆就可以下油锅了。
“呲啦呲啦”,外婆在灶台上炸,我就咬着筷子巴巴地望着,看着油锅里平地绽出一朵朵金黄的花,看着小小的汤团变得鼓胀饱满,换上一件件蓬松灿烂的衣裳,看着外婆夹起刚刚炸好的汤圆,吹一口气,再腾到我的嘴边。我自然是一分一秒都等不了,赶紧一个送入口,上颚被烫得微微发疼,可牙齿才管不了这么多,赶紧咬下炸得酥脆的外皮,里面的黑芝麻猪油馅儿早在热油的攻势下化成晶莹一滩,咬开黏黏糯糯的皮,热烫甜油瞬间汪满整个口腔,根本腾不出嘴来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就这么一段遥远的细节,彻底把我打败了,像是一张弓被拉到极点,“嘣”得一声,弦断了。纵使心再铁骨铮铮,胃,还是那么不争气啊。我听到它在流泪,在哀嚎,在呼救,像只未能饱餍的幼兽,再怎么安抚都是徒劳。
我要吃炸猪油汤圆,立刻,马上,生命里已经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飞快跳下床,打开冰箱门,却看到里面只有半截火腿,放了好几天颜色变得有些哀怨的西兰花,隔夜已经发硬的鸡丁炒饭,吃了几口的番茄肉酱千层面,上面还有一团心不甘情不愿软瘫瘫垮泄的芝士。没有我的炸猪油汤圆,什么都没有。
那一当下简直要流出两泡热泪来,家中冷盘热菜,云蒸霞蔚,热热闹闹过大年,而我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异处,深夜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冰箱。
委屈,沮丧,但更多的是抓心挠肺的迫切,想立马出发,想日夜兼程,想来到外婆的灶头,就只为了尝那么一小口。原来啊,思乡之情,并非没有,只是被我锁在了胃中,就像抽屉深锁物什,平日里忘了也就忘了,怎会知道“胃”竟是“心”的另一重?可一旦太平洋的风捎来丝丝缕缕家乡的灶台烟火,一旦不争气的味蕾尝到零星半点熟悉的味道,这份情便攻城略地,泛滥成灾,如同那锅忘了及时关火的汤,噗溢满地,一塌糊涂,却也无从收拾。
怀着这份“似月球引力,一夜便涨起”的思乡之情,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中国城觅食。至于那个没怎么睡好的后半夜,现在想来恐怕比很多人的余生都要漫长吧。
就跟全世界其他国家的中国城一样, 伦敦的中国城也是一样的老套,一样的俗气,一样永远带着一股子生龙活虎的土。只不过春节临近,又比平日多了一份躲不开的凡俗喜气。满街许冠杰陈淑桦的粤语情歌被换成了循环播放的“恭喜发财“,”新年好“,红艳艳的灯笼,金灿灿的元宝,好比挥霍一般挂满了整条街,一副十丈红尘匝地扬的架势。
可惜心中记挂着吃食,便无心沾这份喜气,只是匆匆跟朋友钻进了一家平日里常去的中餐馆。按照冷盘,热菜,汤的顺序,假模假式地给自己点了桌年夜饭,皮蛋豆腐,红烧肉,白灼芥蓝,排骨莲藕汤,还有新年特供的八宝饭。点罢,还是觉得不甘心啊,往年在家里,冷盘便能摆上一桌,白斩鸡,凉拌海蜇,酱鸭,泥螺,四喜烤麸,蛋饺,新风鳗鲞,当然还有红膏炝蟹。整只丰膏梭子蟹,用盐水浸腌之后便可上桌,掀起蟹盖,立马能看到一层厚厚的桔红色红膏。喫一口蟹膏,鲜咸鲜咸,连鼻息都久久浮动着一股鲜味。蟹肉则晶莹剔透,比葡萄肉嫩滑,服帖帖地卧在舌头上,都舍不得咽下。要是还能配上一碗滚烫暄软的白米饭,那简直就是醉生梦死的感觉。
热菜的花样就更多了,什么炖蹄髈,雪菜烧黄鱼,响油鳝糊,笋干烧肉,土鸡汤,清蒸鳗鱼,油焖大虾,梅菜扣肉……简直数都数不过来。妈妈那道蒸了好几个小时梅菜扣肉总是腾着袅袅的热气,香得掉眉毛,酥烂软糯的肉一入口,脑中便只剩一个念头:“环肥燕瘦”这四个是专门用来形容梅菜扣肉的吧。还有爸爸,总是一筷子夹起雪菜烧黄鱼的鱼尾肉和清蒸鳗鱼的脸颊肉,放到我的碗里,告诉我这是活肉,是整条鱼最好吃的地方。
诶真是不能再想下去了,回忆都是镶了金边的陷阱,得赶紧低头扒饭,赶紧送一口桌上十镑一盘还硬生生的红烧肉,聊以宽慰这心底的怅然。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邻桌从几个广东女人换成了两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
饭馆很吵,但他们的对话还是幽微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上海啊,很久没回去了,得有二十几年了。“说话的男人跟我坐在同侧,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中文讲得磕磕碰碰的,有种小学生写在田字格里歪歪扭扭字迹的既视感。
“不认识了,回去肯定认不得了。我走的时候,还有老虎灶烧开水叻。”
席间都是那位男人在回忆自己以前生活在上海的时光,什么永安百货,国际饭店,德兴馆、大光明电影院。什么青团子,大馄饨,炸猪排。
但他口中的上海,那个石库门里的上海,分明跟那个我曾生活了四年的上海不是一个。
侧耳偷听了别人这么久的对话,着实忍不住想看一眼那位男人的长相,于是便假装不经意地偏头去看他。谁知一转头,先是看到了挂在他头顶墙上的那幅巨大年画,上面画着喜鹊衔梅枝,下书四个大字“恭贺新春“,周围还有一圈金色的亮片纸,泛着一股老气又廉价的光。说实话,国内早就不做这样的新年装扮了,但千里之外的异国,却依旧沿袭着这样大红大黄包礼物式的装扮方法,就像小时候为了上台表演大合唱而特意打的腮红,用力过了头,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笑,但多看几眼,竟又有点心软了起来。
突然之间,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矜贵又丧气的城市里,居然能有中国城这样一处被赦免的地儿,不用作洋气的打扮,也不用施摩登的粉黛,在时间大潮的推搡下,它拒绝往前走,执拗地留在了八九十年代,执拗地留在了早一代移民离家的时刻。原来,只是为了他们替保留那个记忆中故乡的模样。
这样想来,春节存在的意义大抵也是如此吧,它站在岁节更替的节点上,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往前走“,而是提醒我们“回头看”。
只有懂得驻足回首,那些活着所承受的重力,才能在年复一年的春节中,被一截一截抵偿掉。那些行走人世间所沾染的风尘,才能在年复一年的年夜饭中,被一碗一碗地接住。
就像本雅明所说过过的“使节日变得伟大而重要的是,同以往生活的相逢。”
而以往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大概是窗外水汽氤氲,灶头白雾腾腾,腊肠已经切好,黄酒早就烫热,忙着准备年夜饭的妈妈突然喊了你的名字,“去小店买瓶醋!”
大概是坐在外婆腿上给带烟囱的大锅添火加柴。
大概是,就算你身在天涯,依然知道有人做了你最爱吃的猪油汤圆。
大概是,抖落一身风尘,远行的人终于回到了家。
(封面图来自花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