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完澡,穿上白背心、白衬衫,套上夹克,穿上牛仔裤。背上背包,走出了门。
墙壁和空气尽皆湿滑。阳光仿若摆设,一道透明的,清新的,不带温度,不带情感的华带。
我拿出手机,打给汀娜。
汀娜的声音又甜又脆,带一点娇俏的口音,仿佛来自哪个我神往的异乡。
“你怎么样?”她问。
“天气挺好的……”我说,“我准备去上班了。”
“你吃早餐了吗?”
“我一会顺路在超市买点东西。没有,我冲了个澡就出门了。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在房子里。”
“喔……”汀娜发出一种又遗憾又心疼的声音。
“你怎么样?今天有什么计划?”我问。
“我帮我朋友去拿文件……好远啊。还得起一大早。我正气喘吁吁地走在路上。”
“你真是个好朋友。”
“是吧!我也觉得。”汀娜略有得意地说。“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要横穿马路了。”
“好,我准备上班前抽根烟。等会儿再联系你。”
电话线通着。我们谁都没挂电话。
“你可以挂电话啦。” 汀娜说。
“啊?嗯……”在我的支吾声中,汀娜笑着挂了电话。
我站在店门外,点燃一根烟。同事杰西眯缝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天气挺好啊!”她说。
“早上好。”我说。
“我刚和汀娜通完电话。”我毫无必要地,有些忘形地加了一句。
“喔哦……”杰西戏谑地说道,“今天天气对你来说就更加好了嘛。”
我笑了笑,几乎呛着自己。
“店里见。”杰西丢下傻笑着的我,自己走进了店里。
今天我的天气的确很好。然后我走进店里,打碎了两个杯子。
我在一天还没过完的时候,就向汀娜事无巨细地诉说了今天一天阳光下的灾难。今天客人不多,还算可以忍耐。我讨厌客人多的时候。我讨厌一见到阳光就成群结队地,裸露着大腿来买冰沙的青少年。我讨厌打包五杯咖啡以上的客人。我讨厌中午时候的长队。因为我饿着,客人也饿着;我赶时间,他们也赶时间。很难说清我们谁更想把热饮泼在对方脸上。
然后我告诉汀娜,我因为思念着她,烫着了自己。
汀娜照单全收。汀娜甜甜地安慰我。我想念着她的长发,她的长腿……只要她还在那里,我就能挨过去。如果她在我面前,狂风暴雪和无尽的长队我都可以忍耐。
汀娜像是住在雪花球里的女人。你知道,就是那种,里面飘着雪花的玻璃球。你拿起来摇一摇,就飘满了美妙的雪花,你静置于此,它就岿然不动,全然寂静。我每次找她,她总是甜言蜜语,温柔无边;我每次想要静静呆着,她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静着。她就像我口袋里的雪花球。总有一天,我要把雪花球拆开,把汀娜彻底迎进我的生活,让我的生活里飘满温柔的棉絮,每一天都踩在棉絮里……
朱莉叶给我发来消息,把我对雪花球国度的向往全盘挥散。她嘱咐我买各种生活用品。仿佛她是个四肢残障的公主,而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奴隶。
我认命地走向超市。一边走一边再度和汀娜通着电话。我向她事无巨细地描述着我要买的东西,我在路上见到的景色,噢,还有路边有两个向对方扔石头的小男孩。汀娜咯咯笑着,听着,有时候问些机智刁钻的问题。我这段跑腿的超市旅程霎时充满了温情和幽默。到楼下时,我依依不舍地向汀娜道别,等着她挂了电话。
然后我抽了根烟。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我的住处,独门独户的情侣公寓。一个客厅,一间房间,一间卫浴,不超过五十平方米。一个逼仄的地方。一个百分之九十都被我的多年同居女友茱莉叶所占据的地方。我的个人空间不足百分之十。我在此苟延残喘,每天都感到窒息。
朱莉叶养了一只毛茸茸的、一脸混蛋的猫。这只猫四处掉毛,用尾巴打碎花瓶,跳上各种家具,抓破我的鞋和包,对我充满敌意。和朱莉叶本人,朱莉叶的家人,一切和朱莉叶沾边的东西一样,对我充满敌意。这只猫长着一张被殴打过的脸,或许这长相是为了避免再次被人殴打。
我总是向汀娜嘲笑这只猫。“这只猫一副‘噢,你要打我吗,你忘记你已经打过了吗’的讨巧长相。”我说。
汀娜大笑不止。“可是我喜欢猫,”她说,“猫太可爱了,猫都很聪明高傲,仿佛自有其生活目标似的。”
“我不同意,”我说,“猫都是混蛋。我喜欢狗。狗很忠诚,又容易满足,你带它兜个风,他就处于快要咬断自己舌头的狂喜状态。”
话虽如此,为了博汀娜一笑,我给朱莉叶的老猫照了各个角度的照片,展示给汀娜。用它那张混蛋嘴脸换取汀娜灿烂的笑靥,怎么也是划算买卖。
“别忘记喂猫。” 朱莉叶出门前甩下一句。
我靠近猫,打开猫罐头,倒在它面前的碟子里。它竖起尾巴。我在它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它别开头去。我再度尝试,它抬头谴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咬了我一口。
“喂,”我对猫说,“珍惜着点儿。我马上就会离开你这个混蛋,马上就会离开你的女主人,马上就会离开这个破房子。”
但是到了晚上,看着朱莉叶一无所知的睡脸,我又无从开口。我能对一只猫坦诚,不能对一个女人说一句狠话。我们不碰对方已经很久了。两个月前,朱莉叶要吻我,我立刻背过脸去。她认为我是在生气,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的固执,但我不吻她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想吻她。我不想吻她,不想抱她,不想碰她。但我既不敢告诉她我讨厌碰她,也不敢收拾家当离开她。我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无处可去。
“我不想那么残忍,租约未到就离开屋子。”我与其是在向汀娜解释,不如说是在向我自己解释。
我们无数次为了琐事争吵,没有人想解决问题。每一次都为了我抽烟、我回家晚、电费、有线电视费、房租、日用品等毫无意义的事务争吵。这些争吵毫无意义,毫无营养,但又如此针锋相对,几乎扰民,令我疲惫不堪。我们比起一对怨侣,更像一对找茬的舍友。我尽量少回到家里。回到家里,我也自己吃饭,自己看电视,自己待在客厅。每次朱莉叶从卧室出来和我讲话,我就心烦意乱,急着结束谈话。
“你为什么显得这么心烦?”在客厅逗猫的朱莉叶问。
“因为你在这儿,”我取下耳机对她说,“你在这儿令我心烦。”
朱莉叶眼也不眨地盯着我。我可以看见怒气从她娇小的胸脯冲上了她白皙的面庞,染上她那一头懒于梳理的黑色长发。
为了避免听见她激烈的反击,我再度戴上耳机。
我心中一阵忐忑。我害怕她又会大喊大叫,又哭又闹,我几乎后悔我这么说,但是她什么也没回答,迅速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那晚我几乎整晚躺在我们双人床的边沿。
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汀娜。这令我分不清我是梦见了汀娜,还是在睡前想起了汀娜。或者兼而有之。我想起她娇小玲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一头似鬈非鬈,似直非直,颜色介乎深棕色和焦糖色之间的长发。我和她一起去酒吧,跟在她身后,她总是在回头确定我是否跟上的时候,一头撞上柱子。酒吧里的服务生哈哈大笑。她嗔怒着试图冲出门外,却走向了另一堵墙。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汀娜,我越来越确信我对她的感觉。汀娜就是我理想的姑娘。汀娜就应当是我的未来。我和朱莉叶拉拉扯扯,挣扎不休几年,这事情早该结束了,我为什么迟迟不行动呢。给她留封信,直接离她而去,我的行李还不足放满一个健身房背包。
“嘿,”我和汀娜说,“我一直思念着你,没办法睡着。于是我就只想着故事的开头,想着和你一起去酒吧……这样我就没有结尾。”
“那对睡着有用吗?” 汀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没用。”我回答。但是对于我和汀娜的感情有用。汀娜显然为我的情话心动不已。而我是真心实意,我绝对是真心实意。我真心实意地想打动汀娜,我想要更多汀娜的温柔。我越是接近汀娜,越是与汀娜诉说衷肠,就越是感觉到汀娜的柔情蜜意,体贴入微。汀娜就像是一泓越来越甜的清泉。汀娜就是我生活中充满希望的那一端。
一年前我遇见汀娜的时候,她虽然俏丽外向,却从不多看我一眼。当然,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俏丽外向,不多看我一眼的姑娘。汀娜总是坚定果敢,大方活泼,在我向她絮絮叨叨的时候,总是静静地听着。我向她诉说我毫无新意的咖啡店零工,她却充满钦佩;我向她诉说我拮据的人生,她却充满理解。
但她总是十分神秘,不向我倾诉太多她的事情,仿佛她的生活是一片澄澈的希望国度,无需我的关心。我过问她的生活,她总是寥寥带过。然后她骤然消失,离开她居住的城市出国旅游去了。
我跟朱莉叶的关系在那六个月内急转直下。连日的争吵、冲着对方大喊大叫、摔打东西令我近乎崩溃。
我和兄弟们诉苦。他们表示理解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要是搬家,我可以借辆车给你搬东西。”
然后此话题就此淹没在啤酒里。
我试探性地给汀娜发信息:“嗨,你在城里吗?你……在国内吗?”
她很快地,礼貌地回复说她已经从欧洲旅游中归来,在城里。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向汀娜把我和茱莉叶漫长的分手和盘托出。我省略的细节,她似乎也不想知道。当时汀娜开着近乎残酷的玩笑。
“你别可怜我,我自己选择的。”我说。
“我才不会呢,我没那么关心。”汀娜笑着说
“我几乎想伤害我自己,”我睁大眼睛对汀娜说。
“那最好别在秋天前发生吧,” 汀娜说,“我可不想见到血腥场面。”
“秋天前?”我说。
“喔……你秋天前就又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是吧。”我失落地别过头去。
当时没心没肺地大笑着的汀娜,成了今天温柔似水的汀娜,成了今天对我无限关怀、无限呵护的汀娜,往日的干脆利落尽成绕指柔。仿佛融雪过后再自然不过地迎来了春天。
很快,我就每周前往汀娜所住的城市。我和朱莉叶说我有学业上的事情要办,朱莉叶只得接受。我也并非说谎,汀娜住在我上学的城市,朱莉叶住在我工作的城市。朱莉叶和压力、工作、烦恼、无趣搅在一块;汀娜则代表着希望、轻松、乐趣和消遣。
我眼前是一片澄明的星空。夏日的夜晚,凉爽、幽静,惬意又短暂。我们坐在学校树林里,草地上的长椅上。我躺在汀娜光滑的腿上,觉得我离雪花球里的希望国度越来越近。只要我处理好我自己的事情,就能一头扎进汀娜的国度。汀娜的手镯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双手冰凉。
“双手冰凉很可能是撒谎的征兆。”汀娜那无情的幽默感又出现了。
“可能我只是紧张啊。”我拉着她的手。感觉烦恼顿消。
我和汀娜无止境地讨论着对生活的向往。事实上,我们讨论什么都有无止尽的话可以说。我们的喁喁细语,和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混在一起,和汀娜的长发一齐刷过我的胸膛。我想吻汀娜,但是汀娜不肯让我吻她,只有我离开了茱莉叶,她才肯和我约会。
“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她说。
我不满足于只是朋友。但我不想挑战汀娜的底线。我可无法忍受汀娜生气,无法忍受汀娜也哭哭啼啼,对我不满,向我诸多挑剔,又哭又闹……
“我只想让你高兴,汀娜。”我说。
然后向汀娜展示我吐烟圈的技巧。我搞砸了。但她哈哈大笑。她笑起来浑身都在笑,她的胸脯震动,双腿震颤,长发拂动,前仰后合地笑个没完。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我正欲开口,朱莉叶就打来电话。
我不胜其烦地接了电话。
朱莉叶今天不在家。于是她罗里吧嗦,三番五次地叮嘱我喂猫。
“你今天到底会不会回家?你有没有说老实话?” 朱莉叶质问。
“我会回家,我是在说实话。你能不能别这么烦。”我尽量好声好气地回答。
“你为什么嫌烦?”
“因为这个电话开始烦到我了。”我回答。
我挂了电话,回到长椅上。
汀娜在又静又凉的空气里说:“你还好吗?”
我长叹一口气。
“再忍耐两周就好了。”我说。
两年前,我第一次和朱莉叶一起搬家。我拿着朱莉叶的所有行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有如此多的行李,也无法想象这都成了我的行李。我们谁都没到可以租车的年纪,负重经过街道和阶梯几乎令我骨折。一个男人到底得为女人承担多少沉重啊!朱莉叶总是郁郁寡欢,她讨厌她的兼职,讨厌她的学业,害怕她的作品不受赞赏,讨厌她的同学,讨厌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给了她,我把自己卷成一团,装进一个行李包里全部交给了她,但是还不够。
朱莉叶只有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屈尊做饭。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乐意出门转转。我尽力了,我为她做饭,喂她的猫,帮她提重物,帮她买东西,我实在是尽力了,我像一个团团转的男佣。这简直就是场挑战忍耐力的马拉松,简直是场意味不明的修行。我已经分不清她是对我不满,还是对她的生活不满。或许也无甚区别,因为我像灰尘似的飘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她一面疯狂地掸着我,抱怨着我,一面又哭哭啼啼地依赖着我。这样苦多甘少的日子我竟然又忍耐了两年。
我站在楼下抽烟。我之所以站在楼下抽烟,谁也不会意外,当然又是因为朱莉叶讨厌我在屋子里抽烟。
我已经发觉,制止朱莉叶那激烈的反应,我只能以更激烈的反应应对。
当她在我一点燃烟就开始抱怨的一刻,我立刻二话不说冲出门去。
楼下不知道谁摆了一辆破损的自行车。很可能是哪个青少年偷来的。我正盯着它发呆,一个扎麻花辫的金发姑娘走了过来。
“你喜欢这辆自行车吗?”她说。
“喜欢?我得说它应该不能运转了吧。”我回答,“这是你的?”
她用一双略微失焦的浅色大眼睛望着我。
“我找到的。”她说。
“这修一下还能用啊,”她开始推销。
我又不是当天才出生的。这显然是她偷来的。
“不用了,”我对抽根烟都得面对神经质的偷车贼有点心烦,“不用了谢谢,你用吧。我喜欢走路。”
“你确定?”她说道。然后她就生硬地转过头去走开了。
她身材高挑且单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个头小一点儿的,身材像少女一般,像PARAMORE主唱那样有股摇滚劲儿的甜妞。最好是长头发,最好是一头深色长发……也不一定。学校里有个金发齐肩的姑娘也很漂亮。她虽然腿不长,但有一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可惜她已经有男友了。
我正心驰神往,金发麻花辫又冒出来了。
“我还找到条项链,你想要吗?”她说。展示给我看一条银链子,上面有只银质的小鸟吊坠。
我看起来是个适合这条项链的人吗?我哭笑不得。
“这是哪儿来的?”我决定逗她一下,加长我在外逗留的时间。
“我找到的。”她故伎重施。
“你是哪儿来的?”我问。
“法国。”
“你去过法国么?”她说。
“当然,当然,”我回答,“我还学过法语呢。我女朋友就是法国人。我和我女朋友住在一起。”
“噢。”她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身而去。
是,我仍然是一个和女友住在一起的蠢货。等我回到公寓,朱莉叶不出所料又朝我抛出一大堆问题。
“你为什么出去?”
“你不是不喜欢我在这里抽烟,我出去抽烟。”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抽烟?你明知道我讨厌抽烟!”
“你讨厌抽烟,我这不是出去抽了。”
“重点不在这儿,你明知道我讨厌抽烟你还抽烟!你就是故意惹我心烦!”
这真是一条死路。她简直就是张渔网,我越挣扎,缠得越紧。
“朱莉叶,听着,我答应了同事们今晚去和他们喝点东西。我出去一下。”我再度拿上外套。
她哼了一声。
我被她的不屑与愤怒驱赶着出了门。
我负气般地在夜色里越走越快。朱莉叶的魔力随着我距离住处渐远,渐渐被夜空稀释。等到我走到酒吧,我已经没那么菱角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和女友同居的男人”了。
“我就和那女人住在一起而已。”我对经理丹尼说。“我就差这么一点儿,”我用手指比出两厘米,“就差这么一点儿收拾家当搬到隔壁镇去。”
丹尼对私事的分享仅止于“最近再次步入婚姻”。第一次怎么结束的,第二次怎么开始的,一概没有细节,面目模糊。
他理解地对我点点头,猛灌了一口啤酒。我曾对汀娜说过,丹尼是我见过的,能以最快速度喝下啤酒的人。我眼睁睁看见我们对话不足三句,他的杯子里只剩下四分之一。
对了,汀娜。汀娜又像滴进水里的柠檬汁一样在我心里晕开了。我已经几天没有联系汀娜,她也没有联系我。周五的晚上,汀娜会在哪个舞池里……
“那你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丹尼忽然说,“我们倒是都不希望你离开。”
“哎,”我摇摇头。把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回答埋进啤酒里。
我只和店里的女同事讨论汀娜。我和她们说我对汀娜的感觉,我和汀娜计划的未来,我感情生活的麻烦事儿。女人才能理解这团乱麻。我喝得越多,说得越多,我不知道自己总共说了些什么,然后我们吵着闹着推搡着走在了夜风中。
我打给汀娜,她立刻接了。
“你怎么样?”我说。
“不错,今天出去面试了。你还好吗?”
“好,我刚和同事们喝完酒。我和杰西、桑妮一起走在路上……”
“你那边好吵。你喝醉了吗?”
“噢……对不起……我没喝醉……喂,你们小声点!”我对另外两个人说。
桑妮朝我喊了一嗓子。
“那是桑妮,”我对汀娜说,“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漂亮的亚裔姑娘。怎么样,嫉妒了吗?”
汀娜冷静地说没有。“我就不是爱嫉妒的类型。再说,你不是讨厌别人嫉妒嘛。”
“如果我想让谁嫉妒,”我声音越来越大,“那我就只想让你嫉妒……但是你不用担心,桑妮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桑妮?”
“你干嘛呀……” 汀娜在电话那头说,“别这么问你同事,不是太礼貌吧……”
桑妮在一边大声说:“别担心汀娜!”桑妮狭长的眼睛在夜里发亮。
“哎,我没担心。” 汀娜说。
我对着电话笑了起来。如果是朱莉叶,她一定会追根究底,唠叨个没完。我都可以想象她会怎么回应。有男友了,喔,那如果她没有男友你就会去追求她吗?你这个懦夫。拿这种理由搪塞我。你还关心她有没有男友,啧。你可不准留她的电话。你也别和她说话。
但是我已经不再和朱莉叶事无巨细地报告我的生活了。我回到家的时候直接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倒。她从卧房里冲出来质问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毛病……”她声音越来越大。
“你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让我静一静!”我双手抱头,不停重复。
她终于走开了。次日早上,我从沙发上醒来,她又出来进行拷问。
“你昨晚为什么那种态度?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想自己静一静。”我坚持道。
她见我不肯妥协,只好放弃。我感到些微的胜利。
不离开朱莉叶,我就无法得到汀娜。自从我知道汀娜可以成为另一个选择之后,我对和朱莉叶关系的恶化放任不理。不仅放任不理,几乎推波助澜。我感到我几乎成了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段关系何时耗尽。每次朱莉叶和我争吵,我都推脱、离开,能避则避。
朱莉叶再度哭个没完。这次终于不是我的错,是她的家人。她家人要来见她,她却泪水涟涟,这都是什么事儿。我带着满脑子的不知所措给她递上纸巾。
她从客厅哭到浴室,又从浴室哭到床上。
“我希望你能在那儿陪我。”她哭着说。
我背对着她。“我都陪你去见他们多少次了,”我说,“我不想再牵扯进去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打算牵扯进去。”
“可是我只想要你陪我……”
“我做不到。你也知道我们现在什么情况。你还想我怎么样?你想我转过身抱你一下吗?你自己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
她没有再说话。但她持续哭了不知道多久。我背着身听着她的抽泣,恼怒地睡着了。第二天头痛欲裂。
我得离开这个城市,我得离开这个房子,我得离开那只猫,那只猫的主人,这实在是忍无可忍,愈演愈烈。朱莉叶的花招总是没个完。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提议什么银行共同账户,共同的宠物,一起见家人,一起见医生。我的银行账户总是透支,她的猫咬我,她的家人也不喜欢我。她这都是白费力气。一起交房租,每天忍受着对方还不够吗?我也不想为这段破碎的关系还款。我得点一把火把这段关系的最后残余烧尽。
我花了一个早上和朱莉叶正面争吵。我们将这三年所受到的折磨全副向对方倾泄出来,泪水,喊叫充斥了屋子。我向朱莉叶表达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情,她指责我的冷酷无情和……我的一切,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工作,我的所有生活。于是我愈加愤怒,质问她为何永不满足,这场拉锯战以我一拳敲在门上,造成一声巨响和一道新伤结束。
“我们彻底分手了。”我对汀娜说。我下午就迫不及待地奔去见汀娜。我紧紧拉着汀娜的手,她在我手上的伤口上轻轻一吻。
回到公寓的时候,楼下的自行车已经消失。我站在那儿,看着原本停靠着自行车的那棵树。一棵瘦削的树,枝条歪斜。单独看来,这棵树显得如此弱不禁风,难以想象能承载自行车的倚靠。
“嗨,”金色麻花辫姑娘在灌木丛边说。
“嗨,”我望向她,“没看见你。你好。你怎么样?”
“不算差。”她回答。
“你的自行车呢?”我问。
“你干吗问,你又不想要。”她无礼地说。
“嗤,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要?”
“那你是想要哪辆车?”
我不置可否。
“我给我弟弟了。你早说,我就卖给你啦。”她不无遗憾地说。
所以那辆车已经不在这儿。
我说:“我不想要那辆车。但是它要是在的话,我可以帮你修一修。它不在了就没办法啦。”
她灰蓝色的眼睛在睫毛下直直地望着我。
“噢。所以,你最近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我向自己的公寓一挥手,“刚和女友分手。”
“噢。”她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麻花辫。摸了一会儿之后,她说:“所以你要搬走了吗?”
“我们都要搬走了。”我更正说,“不过,对,我先搬。”
“然后你要去哪里?”
“去……”我犹豫着。“去伦敦吧。” 汀娜根据她的计划,在秋天来临之前去了伦敦。是我帮她把她那箱重不堪言的行李拿上了火车。每个女人的行李里都放了些什么东西,总是沉重得不可思议。
我想起几个星期前,我和汀娜度过了愉悦的,可以说是令我狂喜的一晚。离开朱丽叶之后,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吻汀娜,把她揽在臂弯里,跟着她回家,见她的朋友,由于我们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她的朋友很多也是我的朋友,简直完美。她的澄澈的希望国度向我打开了大门。我陪她去了一个派对,她慷慨地带我回了家,我们度过了柔情蜜意的一晚。
“你明天就要去伦敦了吧?”我问。
“是的,”汀娜说,“你什么时候去?”
汀娜去伦敦的计划,我秋天前就知道了。至于我要去哪里,当时我还不知道,现在我也……我一门心思只想扑到汀娜的怀里,别的未作他想。她说要去伦敦,我想了想,说,去伦敦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还没有板上钉钉地确认自己要去伦敦,汀娜却已经把“要不要去伦敦”变成了“什么时候去”,把“如果我们去了伦敦”变成了“当我们到伦敦”,这令我背脊一阵酸软。
但当我把整颗脑袋都搁在汀娜的肩窝里,这感觉是如此美妙,让我去伦敦也未尝不可。
“我……这边打工的签约还没有结束,我过两周再去,”我说,“你就等我两周。”
在这两个星期里,汀娜总是向我抱怨她在伦敦的生活。伦敦把汀娜也变成了个爱抱怨的女人。
汀娜要求我每天早中晚都给她打电话,我开头自动自发的热情,变成了例行任务。我们热腾腾的,甜蜜的对话,变成了事无巨细,食之无味的汇报。有一天我回家很累,不想接电话,于是把电话直接调成静音,闷头大睡。
第二天接到了二十条信息,五个未接电话。我再打回去的时候,汀娜前所未有地大发脾气。我第一次见识到善解人意的汀娜,显露出令我惧怕的火爆脾气。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模糊地,支吾着说。我可不想火上浇油。
“我就是,想你了,担心你。”汀娜最后说。
我压抑住心头不祥的熟悉感,好言好语地哄着汀娜。这前所未有。以前都是我向汀娜倾诉,汀娜用她无尽的温柔安慰我。我和朱丽叶已经成了两个舍友,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各自的行装,我的倾吐欲望,我那份喷涌的愤怒、不甘,和其他搅成一团的情感,并没有因为打开了我梦寐以求的雪花球而有多少好转。雪花球里飘出来的,是更多的生活的碎屑。我似乎需要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祝你好运。”金色麻花辫开口说。把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祝你在伦敦好运。”
我向她道谢。我大概真的需要更多好运。
朱莉叶不在家。朱莉叶的猫冷眼看着我。一年前我为了朱莉叶搬来了这个城市。“搬来这个城市对我的学业多有不便,”我当时对朱莉叶说,“我愿意经常来看你,我住在隔壁镇不好吗?”
“不行,”朱莉叶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不住在这里,我们就此分手。”
我看着朱莉叶睁大的瞳孔和散发着热气的长发。当时的我无法想象没有朱莉叶的生活。没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一份写着“其他选择”的文件放在抽屉里,让我不时看看,觉得有处可去。当时的我无处可去。除了在朱莉叶的世界里挣扎,我还有何处可去呢?
朱莉叶总是不由分说把我拖进她的世界里。和朱莉叶在一起的生活就是步步将自己敲碎,融进朱莉叶的生活里。我摈弃我的决定,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学业,一切以朱莉叶的事情为重。也或许是我不由分说一头扎进她的生活里。正像我当时渴望不由分说一头扎进汀娜的世界里一样。只要有个女人在我怀里,和我互诉衷肠,我就觉得能展开新的生活。
我在做逃离这所城市的最后准备。房租结清,工作辞掉,和同事们一一告别。我坐在房间里收拾我为数不多的一点儿行李。
我忽然想知道丹尼是如何再次决定结婚的。我忽然想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和杰西,和桑妮,和楼下的金发麻花辫姑娘说话。最近我在Facebook上发了和杰西在酒吧喝酒的合影,汀娜很快就打电话来追问细节,而我斟词酌句地和她解释。我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想去哪个城市,我还能不能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我真的愿意再来一次吗?我看着门上的凹陷,想起我当时五内俱焚,向门上使尽全力打了一拳。这个凹陷令房东理所当然地扣掉了保证金。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愤。每个女人都如此。当我向她们打开心扉,她们就试图控制我,限制我,步步紧逼,直至我忍无可忍。
手机响了,汀娜来电。这是今天的第三通了。这不再代表着希望、轻松、乐趣和消遣,而是代表着催促、交代、责任与解释。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手机。
它急促地响个不停。
我伸过手去,按了忽略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