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秋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椒麻鸡的味道。 我对她说:钥匙我放鞋架上了。她点点头,没有说话,把椒麻鸡放在桌子上,去厨房拿了碗筷。我看着她的背影,她今天穿的是我送的那件包臀裙,印花是性手枪乐队的主唱照片,她喜欢这个乐队,我无感。
她把鸡撕成一块一块放进碗里,动作麻利,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她手里的那只鸡。我说:咱俩最后一顿饭,我本来想请你吃点好吃的。她轻微摇摇头:既然是最后一顿饭了,吃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我走过去,想帮忙,她躲开了。
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把瓶口的地方用清水冲洗干净,递给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喝任何罐装饮料从来不清洗瓶口,我嫌弃她不讲卫生,她嫌弃我有强迫症。我们彼此嫌弃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大部分是她逐渐迎合了我的生活习惯。她从不喝酒,但她的冰箱里总是堆满了啤酒——白啤、黑啤、精酿都有。我以前和她说过:如果是因为我而准备的,那大可不必,以后我再来你这我自己带。她说,你爱喝啤酒,我不希望你来我这儿连口喝的都没有,你说,当你打开冰箱看到满满当当的啤酒,会不会有家的感觉。我没有回答过她。
她把筷子递给我,问:你前段时间见的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我回避着她的眼神:挺好的,昨天刚见了第二面,我俩也挺聊得来的——就像咱俩一样,聊天不会冷场,不会尴尬,我说什么梗她也能接得住,而且我们品味差不多,她穿衣风格也是我喜欢的那……我还没说完,林晓秋狠狠瞪着我,我及时地闭上了嘴。她把筷子扔在桌子上: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了。我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她碗里:唉不是,我没说完呢,她哪有咱俩聊得来呢,咱们共同爱好那么多,上哪跟你比去啊,我是说相对于之前见的那几个相亲对象,她勉强算可以的了。林晓秋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算了,反正我们最后一面了,以后你爱见谁见谁,我也管不着。
我不相信这次会是我和林晓秋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见过太多“最后一次”了。家里一直催我结婚,和林晓秋之间发生过太多事,她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她也清楚,我和她是没结果的,但还是在我身边耗了一天又一天。我从来不是一个果断的人,优柔寡断是我的性格弱点,我舍弃不下和林晓秋相处时轻松愉悦的感觉,当然更多的还是舍弃不下她年轻且比例完美的身体——说“完美”或许是有点夸张,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明确地告诉过她,我要开始相亲,我必须结婚,她说你该结就结呗,相亲而已,又不是真的谈恋爱了,等你恋爱了我就撤,你不也舍不得我么,咱俩能再见一天是一天。事实上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洒脱,我见相亲对象之前必须要告诉她,如果当晚回消息回复得慢了她就会电话轰炸,微信留下几十条难听的话,每次都会发来一条消息:“我受不了了,咱俩见最后一面,以后谁也别再联系谁”。等我去她住的地方找她,见所谓的“最后一面”,她又开始抱着我哭,说舍不得,放不下,哭够了之后开始骂我: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我好恨你。我从来不会辩驳什么,她说的基本没错,我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她情绪从来没有这么不稳定过,也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安全感——超过一个小时不回消息就觉得我在和别的女人做爱。
林晓秋问我:你是不是对那个女的很满意,以前那些你都是见了一次不再见了,可她你见了两次。这个话题我躲不掉了,早点讲明白也好,我说: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说过了,她只是在那一批相亲对象里相对还算可以,她的牙不整齐,我不喜欢。可我要结婚啊,你才二十五岁你不着急,还能再玩几年,我不一样,我三十五了,谈个一两年摸摸性格,合适的话就结婚,备孕生孩子又得两年,等我有孩子,最快也四十了。我爸妈已经六十多了,他们都是那种传统的父母,有多传统呢,我给你说过吧,我以前想纹身,但我妈说了我要是敢纹身她就去死;后来我想买机车——多酷啊,我爸说这太危险了,我敢买他就给我车砸了。他俩现在身心都弱,在我身上承担不了任何一丁点的风险,至于结婚这件事,我他妈的根本就不想结婚,我一个人过独了也习惯了,我没办法,爸妈身体不好,我妈一提起来我没对象的事就哭,我爸喝完酒之后也会哭——这还是我妈告诉我的,你说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都容易这样。我爸妈一把年纪了,他们现在完全就是为了我活着的,那我呢,我除了听他们的话,少惹他们生气,还能怎么办,我跟你耗不起了。我之前亏欠你的那些,这么长时间,你约束我、要求我,我差不多也还干净了吧。
她没搭腔,低着头默默地吃碗里的鸡肉,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滴在桌子上。吃完饭后我帮她收拾好碗筷,林晓秋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我起身准备离开,对她说:我走了。她无动于衷,我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钥匙在你鞋架上。她定定地看着我:你滚吧,快滚。然后开始脱衣服,走进卫生间,我听见水流的声音。我喝了不少酒,白的啤的掺着喝,头有点晕,意识还是清醒的,我看着她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的裸体,也开始脱衣服,跟着她一起进了卫生间。她背对着我,始终不说话,我从后面抱住她,我说:我也舍不得你,你是知道的吧。她语气冷漠:你只是舍不得我的身体吧。
做完之后已经凌晨一点,我瘫在床上,林晓秋的蓝牙音箱在放迪克牛仔的《酒后心声》:“情伤没有解药,谁的安慰都不要,你欠的爱,还不了。”我爬起来穿衣服,她帮我把T恤和袜子翻过正面后递给我,我挺喜欢她这些细节的,那一刻我觉得她难得的温柔。
到家后已经一点半,我妈还没睡,我换鞋、洗漱,她全程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我,最后给我扔下一句“你还知道回来”,进了卧室。我打开手机,有几条陈媛发来的微信消息,第一条问我在干嘛,第二条:虽然咱俩就见了两次,感觉跟你还是挺聊得来的,只是有一点,你一到晚上经常无缘无故玩消失,没劲。第三条:看到速回电话。我回了她一句:我刚打游戏呢,没看到。我以为她睡了,她很快电话打过来,我按掉,给她发消息:我妈还没睡,有什么话你微信说吧。她说:你快过生日了,周末一起吃个饭吧,有个小礼物给你。
快要过生日的事情,我只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她提了一嘴。她问起我年纪,我跟她说下下周我就三十五了,没想到她会记得,还准备了礼物,我有点不自在。我想起林晓秋,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件粉色外套,某潮牌,是挺好看的,不过我嫌颜色太嫩,不适合我。她很固执,非要我穿着陪她一起出去吃饭,她说我白,这么穿显年轻。哦,显年轻。林晓秋是一个很重视仪式感的人,她喜欢过节,也喜欢送我礼物。我跟她说过:你刚工作不久,没什么经济基础,别送我太贵的东西,不对,就别再送我东西了,我讨厌过节,讨厌仪式感。她总说:行行行,你不过节无所谓,总不至于讨厌收礼物吧,我也没想送多贵重的东西,就图个纪念,以后你看到它们就会想起我。她觉得自己浪漫,我觉得她偏执,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林晓秋——按照以前她早就提前准备好礼物了,等着我拆开它们,比我还要兴奋,仿佛收到礼物的人是她。今年她绝口不提我生日的事情,礼物自然没有,我忽然觉得,这可能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媛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近,得十多公里,见面都是她开车来找我。我担心林晓秋会疯狂给我打电话,见陈媛之前把手机静音,放进背包夹层的位置。陈媛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拆开,是一只耳钉,类似耳扣的样子,材质是复古的藏银,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文字符号。我戴上,对她说:之前一直想买个这样子的耳钉呢,我很喜欢,谢谢。她笑了,我又看到那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陈媛比我小五岁,在一所三本学校当辅导员,性格爽快。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见你之前,我把你照片拿给我闺蜜看了,她说你长得挺帅的,一张标准的“渣男脸”。我不置可否。之前几次聊天,我发现陈媛的“三观”和我基本一致,这点对我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她话多,不至于让人不舒服的程度;除了牙齿,长得也还可以,身材差点意思,个子虽然不高,会打扮。和林晓秋比,总觉得她少了股劲儿,我说不上来。
吃过饭后我带陈媛去了一家精酿小酒馆,她开车不能喝酒,就点了杯茶,陪着我喝。我想起之前第一次带林晓秋来这里,她酒量很差,喝不到一杯就开始头晕,我指着其中一瓶对她说:这瓶,粉象,少女失身酒,估计你也就一口的量了——你啊,还他妈喜欢穿漏胸漏屁股的衣服,以后别跟别的男人一起喝酒了。林晓秋有些茫然地点着头,说:那你以后也不准带别的女人来这里。
陈媛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我这就以茶代酒了,你一个人喝会不会觉得无趣。我摇摇头,她说:骗人,你刚都走神了。我放下杯子,问她:你身边异性朋友多不多。她顿了一下,没想到我会忽然这么问,她说:玩得好的也就两三个吧,不过我有一个gay蜜,你知道什么是gay蜜吧,我跟他关系真的很好,我俩经常一起逛街,偶尔会挽着一起走。我问她:你之前说什么,你的闺蜜看了我照片,说我是渣男脸的,你口中的闺蜜,不会就是这个gay蜜吧?她以为我在开玩笑,笑得很大声:哈哈哈那当然不是啦……看我没有什么反应,试探性地问:你会介意吗?我说:你们都肢体接触了,如果咱俩谈了,我肯定介意。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是真的困惑了:可他是个gay啊,我再跟他肢体接触我们也不可能发生什么。我说:那好啊,我也找个“蕾丝”,没事经常跟她逛逛街,手挽手一起走,你觉得怎么样。她的笑容立刻垮下来,没再说什么。我把杯子里的酒喝完,说:不好意思今天喝得有点多,有什么话说得不合适的地方,你也别介意,我是觉得咱们都老大不小了,真实想法就应该说出来,没必要藏着掖着,我或许为了迎合你,能装个一时半会儿的,可装不了一辈子啊,你说对吧。她没正面回答我: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明天周一还得早起。
把陈媛送进车里,我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又打开微信,有不少消息,都不是林晓秋发来的。我点开她的朋友圈,零星的几条动态——我还能看到,至少证明她没删我好友。她以前说过,等见完最后一面,一定会把我删掉,不然会忍不住找我的。她没有删我,也没有给我发消息,搁以前早就开始各种方式“轰炸”我了。她在做什么。
回去的路上忽然开始下雨,夏季的雨来得太不讲理了。我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好几次都是林晓秋提醒我:今天预报有雨,带雨衣。我懒,嫌麻烦,即使她提醒了我还是不愿意带雨衣,索性跟她说,我喜欢下雨啊,夏天淋淋雨多舒服呢。我路过林晓秋的小区,她因为工作变动,刚搬来这里不久,自己租的一室一厅,离我爸妈家很近。搬来后还和我开玩笑:我现在终于自己住了,离你又近,你来找我就方便多了。我也开玩笑地回她:我就知道,你只是馋我身子。我再次打开手机,还是没有她发来的消息。我又打开微博——林晓秋喜欢玩微博,只要我一惹她生气,她就会故意把几张衣着暴露的照片发在微博上,每条下面都会有一百多条点赞评论,内容不堪入目。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就是想气你啊,你可是去见别的女的,我不过发了几张照片而已,激动什么。我真的被气住了,气到恨不得想掐死她。
这些照片都没有了,她的微博删得只剩下一条动态,是分享的一首歌,X Japan的《Endless rain》,上面有一行文字:你喜欢雨,我喜欢你。我看了看发布的时间,半小时前。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犹豫到底要不要敲门,她会不会已经睡了,我甚至不能确定屋里有没有人,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乱七八糟的想法快要给我的脑袋撑破,我借着酒劲敲门,里面没动静,我又敲了一次,林晓秋警觉的声音传来:谁?是我,我轻声说。
她把门打开,头发凌乱地站在我面前, 我送她的那盏小台灯还亮着。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问她:你今天干嘛了。我们俩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抱住她,她没躲,但也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衣服都湿了,又淋雨了吧,你先去洗澡,我把空调关了。
我裹了条浴巾从洗手间出来,林晓秋抬头看着我:耳钉新买的?还挺好看的。我把它取下,收进背包里,她把我的手机递给我:刚你洗澡的时候,有人给你打电话,我没动,你回一个吧。我把手机接过来,放进包里:不回了。林晓秋说:怎么,嫌我在不方便?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不打招呼就来,我们不是说好以后再也不见了么。我看着台灯昏黄色的光,有几只飞虫绕着它转,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光线下震荡,我也想成为这样一粒微尘。我坦诚地回答她:我不知道。
她递给我两个盒子,一大一小,说:你下周生日了,礼物,本来以为没机会给你了。我接过来,挨个打开,大盒子是一本相册,里面是她给我拍的照片,和我们为数不多的几张合影,几乎每张照片下面都写有文字,我没细看,怕会难过;小盒子装着一个手链,皮质编制样式的,穿有金属,我把手链戴上,问她:好看吗?她点点头。
陈媛给我发消息: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为什么又不接。我说我昨天很累,回家之后就直接睡了。她说:如果你介意我gay蜜的事情,我可以减少和他的联系,也会保持距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平白无故地几个小时不回微信不接电话,我受不了,你干什么事之前先给我说一声。我说好。
和林晓秋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很介意我一下几个小时不回消息,说我没回消息就是在跟别的女人做爱。她说得没错,那段时间我骗她不少事,同时在见的不止她一个人。我以为自己隐瞒得挺好的,后来她还是知道了,我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因为感情的事情崩溃到这种地步——毕竟我在成为所谓的“人渣”之前,被欺骗过很多次,当下难过一阵,事后也都挺过来了。林晓秋不一样,她迈不过这个坎儿,我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翻出来我所有的亲密关系,一个个找她们聊天,劝退,不成就撒泼打滚,语言暴力,像个精神病一样驱散我身边所有的异性。有一个女的可没那么干脆,直接跟林晓秋杠上了,两个人就差打起来,我还得去收拾烂摊子,后来她俩一起骂我,骂就骂吧,我只希望这些事能快点结束,骂痛快了就他妈的都给我滚。
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好,发疯的样子很可怕,我搬回爸妈家住之前,几乎天天去我家门口堵我,还会自残——即使我身边所有的亲密关系都被她清理干净了,她还是不相信,我不敢跟她来硬的。后来我把房子租出去,搬回爸妈家住,至于那些被她搞黄的几段关系,我倒无所谓,我要结婚了,这些人,迟早都得断。我做事太拖延,又恋旧,林晓秋算是帮我完成了它。
林晓秋知道我搬家的事情后,状态稍微缓和了一点,至少没再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不过情绪依然反复无常,好几次在微信上发消息骂我,骂完就拉黑,没过几天又把我拉出来,说想我了,想见我,我要是回复得慢一些,或者拒绝和她见面,她就又开始语言攻击,一连串的问号和惊叹号看得我头晕目眩,我很抗拒这些带着情绪的标点符号,也抗拒同任何人吵架,太累了。她就像同时拥有天使与魔鬼的性格,好的时候特别好,是个很有趣的人;坏的时候似乎要毁了我整个人生才肯罢休。我问过她: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她说她早看过了,直接去医院看的精神心理科,医生说她双相情感障碍,得吃药。我说那你他妈的就好好吃药治病,放过我吧,我真受不了了,你跟我耗下去对你的病也没有任何好处,你年轻着呢,不是每个男的都像我这样,你会遇到一心一意对你好的。这段时间不管你怎么跟我闹我都忍了,因为我觉得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可我真的受够了——本来心情好好的被人上来劈头盖脸骂一顿你受得了吗?你现在对我没有任何信任,我去踢球你觉得我在跟别人做爱,我去上课你觉得我在跟别人做爱,我跟我爸妈一起吃个饭你还觉得我在跟别人做爱,我他妈的给你解释再多你也不听,不相信,上来就骂,你除了什么双相,是不是还偏执啊。她读完我发的这段文字,又把我拉黑了。
这次她拉黑我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俩就会这么散了,我开始后悔,反复看微信上我最后给她发的那些消息,好像语气是重了一些。中间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她,想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好好吃药,精神状态是否好些,始终没拨出去那串电话号码,远离我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治疗方式。
一个多月后,她把我从黑名单解除了,给我发来消息:有空没,见一面吧。我觉得不真实。我挺想见她的,又想到那些她“发疯”的场景,心有余悸。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拖着一天没回她消息,她没像以前那样,疯狂给我打电话,不停发消息催促我,我还以为她的病已经治疗得差不多了。晚上我打开她朋友圈,她更新了几张带照片的动态,照片里的人我快认不出来了。她瘦了很多,脸颊甚至有些凹陷,锁骨异常明显。她穿着一件露脐装,小腹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马甲线;她本来个子就高,瘦了之后显得腿更修长。我好奇这一个多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会暴瘦成这样。我回复她:好。她很快给我发来一个定位:18号楼2单元,你到了之后给我说一声我下去接你,这里的电梯刷卡才能用。
她穿着一条黑色露肩连衣裙,穿衣风格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总是穿T恤卫衣,很少穿裙子,也不太注意打扮。我知道她在刻意迎合我的审美,心里不是滋味。她告诉我,因为工作变动,之前租的房子太远了,每天上班地铁转公交要快两个小时,受不了就搬到这里。我说你这离我爸妈家还挺近的,她愣了一下,马上说:那巧了,我不知道你爸妈家住哪里,这个地方是我新同事给我介绍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月才一千块,我觉得划算,就租下来了。我说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林晓秋问了我的近况,我告诉她我一直在相亲,始终没遇见合适的,她眼神又黯淡下去,轻声说:是啊,你是该结婚了。
陈媛和林晓秋几乎同时给我发来消息,约我见面。我回陈媛:今晚踢球,改日吧。然后换衣服,去找林晓秋。见面后,她追着我问和陈媛的发展进度,我如实说了——我们俩都有彼此不能忍耐对方的某些行为,暂时各妥协一步,估计长久不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那就希望你俩快点算拉倒吧。我忽然想起来,问她:你最近还吃药吗。她摇头:不吃了,不想吃了,我觉得自己状态还行,虽然你太久不回我,见相亲对象的时候我还是会不安,克制不住给你发消息,不过跟之前相比已经好太多了,你说是吧?我“嗯”了一声。林晓秋非要听细节,想知道我和陈媛到底忍受不了对方哪些事,我全告诉她了。她听过之后表情变得伤感,说:其实你俩很像你不觉得吗,你们都强势,都“双标”,有些事只允许自己做,不允许别人做,你不要不承认。我说:你说得对,她确实强势,我受不了这样,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被约束和控制。林晓秋看向别处,没有讲话。
上厕所的间隙,我打开微信,有一条陈媛的消息:你踢完了吗?要不要聊五块钱的。时间是半小时之前发来的。我回她:我跟朋友打游戏呢,晚点找你聊。林晓秋进来,瞪着我:你是不是在跟她聊天。我说是,我现在不管干嘛都得先跟她报备一声,她今天也有约我,但我来见的是你,你就别跟我闹了,让我回完消息,我很烦。林晓秋从卫生间出去,开始摆弄蓝牙音箱,一阵利落又猛烈的鼓声响起,是Joan Jett的《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
林晓秋新买了一个投影仪,正对床脚那面墙壁,我们把灯都关掉,躺在床上看电影。昏暗里有一处光一闪一闪,是我的手机——陈媛打来电话。林晓秋把电影暂停,说:你接吧,我不说话,或者我去楼下溜达溜达。我说不用,太晚了,你就在这待着吧,然后按了接听键。陈媛找我就一件事:为什么不回她消息。我不耐烦:早都跟你说了我要打游戏。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玩这么久,带着情绪问我:我们刚谈,不应该处在如胶似漆、每天都想找对方聊天的状态吗。我开了句玩笑说你还挺“恋爱脑”的,她没理我,把电话挂了。林晓秋看起来想问我很多问题,忍住了。我关掉手机,对她说:我俩这次应该是彻底崩了。她试探地问我:是因为我吗。我说,我自作自受。
我和陈媛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她和林晓秋不一样,性格强势还粘人,擅长冷战,我如果不主动找她,她不会再主动找我,断就断了吧。我没告诉林晓秋我们俩已经互不搭理了,不想看见她幸灾乐祸的样子,最近几天耳朵里总传来她的声音:其实你俩很像,你们都“双标”。林晓秋几次找我,我都拒绝,一方面是暑假班开课,我排课越来越密集,实在没什么时间;另一方面,陈媛的事告诉我,我再跟她耗下去我这辈子都别想结婚了——我难免会拿相亲对象和林晓秋作比较,没法儿好好相处。
可能是我拒绝她的次数太多了,林晓秋终于爆发了,直接去我校区堵我。我刚上完课出来,看到她站在我电动车旁边,没有化妆,模样憔悴。我从没想过她会跑来校区,憋半天说了句:你不知道我爸妈家在哪,就来校区堵我是吧,你他妈的不上班吗?林晓秋坐在我电动车后座上,一直哭。我说:今天晚上咱俩见最后一次,聊聊天,我真的不能再见你了,我们是在彼此耽误。我感觉到她靠着我后背,缓缓点头。
那天晚上过后,我们相互拉黑了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我的生活开始趋向平淡,又见了几个相亲对象,皆不温不火。林晓秋送我的相册还放在床头,我一直没敢打开看过,她擅长写些煽情的话,会让我觉得离开她就是个错误,我就应该一辈子待在她身边。
还不到一个月,一串陌生号码打给我,我接听,是熟悉的声音。林晓秋说,我怀孕了,我完了。我以为她这次和以前一样,就是想见我,随便找个理由重新联系我——这招她之前就用过。她接着说:你别不信,你把我从微信黑名单放出来,我给你发照片,早孕试纸,一深一浅。
她见到我时整个人几近崩溃,身体一直在抖,我说你别害怕,试纸万一不准呢。她抬头,眼睛红肿,说:那你带我去医院测血HCG,我见网上说,这个更准确。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执意要我现在就带她去检测,我们就近去了一家医院,挂急诊,单子已经开了,但检验科的值班医生不想给做,说话毫不客气:你没事挂什么急诊,我看你也不着急啊?哪流血了?还是说你是公安的?你让我测血我就得测?林晓秋捂紧腹部,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地说:我肚子太疼了,你帮我查一下吧。我以为她的颤抖是装出来的,为了让医生给做检测随便扯了一个肚子疼的谎,可整个抽血过程她一直发抖。值班医生拿着血样走进检验室,扔下一句:俩小时之后取结果。
我拿着测血结果找产科病房的值班医生,她语气很轻:是怀孕了,35天后做个B超查看孕囊,确定宫内宫外。我牵着林晓秋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一直都小心,她怎么会怀孕——唯一有一次,她经期刚刚结束,我射进去了,离排卵期还早,我们都没放心上。我把这个情况和医生说了,她问了问林晓秋的月经周期,说:周期不稳定,你们这样搞是有怀孕几率的。
回到住处,林晓秋一言不发,我上去抱她,说:你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带你去最好的医院,对不起,这事怪我,对不起,你别这样,我会负责的。她没有理我,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你非要我打掉是吧?我错愕:难道你想生下来?她说:生下来可以,但你得跟我结婚。我低头:咱俩经历这么多事儿了,怎么结婚。手里的纸巾被她揉成团状,紧咬着嘴唇,她说:可以啊,我可以当做都没发生过,只要你以后好好对我。我说:你可以,但我不可以。她的眼神越来越凶狠,眼眶通红,一掌扇到我后背上,几近咆哮:你他妈就是这样负责的,我整个人生都被你毁了,因为你我变成了个疯子,现在怀孕了你他妈就只想让我去做掉,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渣。我背后火辣辣的疼,我挪了挪身子,坐得离她稍远一点,说:除了结婚,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满足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但结婚真的不行,对不起。
林晓秋不知道,我结过婚,仅仅持续两个月就离了,在我看来是一个抹不掉的污点,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这件事发生在我刚读完研回国的时候。我大学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我的初恋,那时候心思单纯,奔着一辈子去的。读研的第二年,她忽然和我提分手,我本以为是异国恋太煎熬,她扛不住,后来朋友告诉我,她在我刚出国的时候就和另一个同学好上了,两人在一起一年多,瞒了我一年多,才和我提分手。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我缓了很久,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更不想陷入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直到我回国后,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女同事,她大我两岁,已经订婚了,对我极尽温柔,我摸不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一直装傻,暧昧不明。后来忍不住了,我问她:你已经订婚了,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说她喜欢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想一直跟我在一起。我那时跟着魔了一样,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人能比她对我更好了,我说:那你退婚,我跟你结。她真的把婚退了,我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他们不可能同意,偷了户口本直接和她去领证,细节都快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天我很兴奋,还以为这样做是浪漫。
可就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各种挑刺,吵架,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跟我争论不休,我最讨厌吵架。那两个月对我来说简直是精神折磨,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上来就是一顿辱骂。我问她,你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她冷漠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林晓秋精神状态最差的那段时间,常让我想起她,不一样的是,林晓秋变成这样我能找到缘由,而她是毫无征兆的。
即使她这样对我,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婚。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我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同意了,她又说:离婚可以,但你得赔偿我,给我八万块钱。我愣住了,我说我刚毕业,没有这么多钱,她说:你没有,但是你家有。我已经想不起一丁点她对我好时候的样子。我回到家,跟我爸妈坦白所有事,他们给我转了三万块钱。我带着她去银行取,我对她说:八万没有,就这些,你爱要要,不要滚。她把现金塞进包里,然后我们去办离婚。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问她:你是不是骗婚的啊,两个月净赚三万,你可以靠这个发家致富了。她扇了我一巴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至今再没见过这个人。
初恋让我不相信爱情,她让我不相信婚姻,我的亲密关系像是被上了诅咒,之后遇到的几段恋情也都不顺遂,充斥背叛。我觉得世间所有人都是如此,彼此欺瞒、伤害,我开始变得同他们一样。林晓秋是唯一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欺骗过和伤害过我的人,可我做了不少让她绝望的事。我不能和她结婚,那不是救她,是害她。
林晓秋把夏凉被打开,盖在腿上,眼神空洞,她把空调关掉,说:好,不结婚,不生,我做掉,等做完手术,我就回老家,谁也别再祸害谁,你滚吧,我困了,我好累,想睡。我把台灯关掉,说:明天我来找你,这几天只要有时间我都会来陪你,你休息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静音了。
第二天醒来,手机没有一通林晓秋的电话, 也没有任何她发来的消息。我打电话给她:你在哪?她说她去办离职了,现在根本没心思上班。我说:你在家休息也好,生活费不够了给我说,我给你转。她轻轻“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一整天课,忙得没时间主动联系她,晚上九点半刚下课,我就给她发微信,准备过去找她。她一直没有回复我,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站在她家门口,忽然一阵心慌,敲了敲门,没人应,我翻包想找钥匙,才想起来早就已经还给她了。我一遍又一遍打她电话,皆无人应。
每天晚上下课之后我都会去找她,敲门,没人理会,打电话发消息一样无人应,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甚至想要报警了——为什么一个人会忽然消失得这么彻底。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照例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我先是楞了一下,随后一阵愤怒涌上来:你他妈谁啊?林晓秋呢?男人被我这种态度搞懵了: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敲我家门干吗?我也懵了, 问他:你是新搬这的租客么?他点点头,我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你知不知道之前的租客去哪了。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听房东说好像回老家了吧,走得很突然,房东还和我抱怨半天,本来签了一年合同,没住俩月就搬走了。我搬过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不少她的零碎物品没清走,你是她朋友吗,你看看这些东西还要不要了,给她带走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屋内全是陌生的陈设,角落里堆放着我送她的那盏台灯,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