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记忆里唯一一次顶撞父亲发生在中学时代一个停电的夜里,父亲得知他有一门考试没及格便开始数落他,突然而至的黑暗并未中断父亲的怒气,却给常春平添了一层护罩。他冲着父亲大吼大叫,像是要把积压在心里的恨意全都释放出来。来电之后,他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站在他叫喊的方向。父亲抄起晾衣杆作势要打他,他吓得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尽管如此,常春依然认为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一直试图找回那种勇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畏惧父亲,其实后者也没有真的动手打过他几次。最严重的一次要属童年的一个暑假,那天他们并排躺在凉席上吹风扇,父亲难得心情不错,同他讲起爷爷生前的故事。他问了父亲很多问题,爷爷长什么样,有多高,叫什么名字。父亲说爷爷叫常浩轩,说完还在他手背上一笔一画写下这两个字。大概是因为从未见过爷爷,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祖宗,常春毫无概念,就顺嘴把他的名字编进新学来的儿歌里:常浩轩,住猪圈,猪伸脚,踢破了他的后脑勺。父亲勃然大怒,追着他跑到了门前的臭水河边。情急之下,常春跳进河里,水很浅,但淤泥很多,他连滚带爬才逃到河对岸。父亲从小桥绕过来,他又沿原路跑回家,躲进电风扇后面的衣柜里。没一会儿的工夫,父亲就把他拎了出来,他掀起地上的凉席砸在常春身上,隔着凉席猛踩了他好几脚才解气。常春看到父亲把同样打倒在地的风扇扶了起来,扇叶已经不转了,风扇却还在摇头,像是在否定着什么。那一次,他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回想另外几次挨揍的经历,常春发现一个共同点,他的恐惧总是在确认父亲将要打他之时达到顶点,等到父亲的拳头真的落下之后,他反倒会停止哭泣,感到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点享受这个过程,这是他和父亲仅有的身体接触。他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嗜好,把伤口上的结痂一点点撕掉,再用自来水把鲜血冲掉,他学会了在痛感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在对家族史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常春意识到悲剧的起点可能要追溯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入侵邯郸。那一年太爷爷被日军杀害,常浩轩成了孤儿。他没有多少做儿子的经验,所以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维持父亲的威严上。而这正是常春的父亲从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最大遗产。父亲无法忍受任何提前或延迟的行为,饮食起居遵循着一个严格的时刻表。当他从药厂下班,如果看到母亲还在炒菜,他会一瓢凉水倒进锅里,或者直接将炒了一半的菜冲进下水道。晚上九点半,他必须准时上床睡觉。一点点光亮或声音都会让他大发脾气。家里的锅碗瓢盆被他一次次摔碎,到最后母亲只好尽量使用塑料制品。父亲一辈子接触了那么多药,却从没想过要为自己找一副。当然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病情,母亲对此几乎也毫无异议。在忍气吞声方面,常春还有很多经验需要向母亲学习。她好像在洗洗涮涮中稀释了自己的人格,情愿将自己萎缩成父亲的影子。
高考是命运的转折点,常春比同龄人更加认同这句应试教育里的至理名言,这是他唯一逃离邯郸的机会。他发奋读书,每晚强迫自己学到凌晨一点,哪怕只是枯坐,也要到点才上床睡觉。填志愿时他来了一个先斩后奏,等到入学通知书寄到家里,父亲才知道常春竟报考了一所广州的大学。他把通知书揉成团,砸到常春脸上。常春拾起来,一边将它抚平,一边落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泪水并不完全是苦涩的: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了。
绿皮火车要开一天一夜才能抵达广州,车上坐满了穷人,他们的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味。一种甜蜜的悲伤压在常春心头,使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火车上的乘客也变得稀疏起来,他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看书的女生。她身上有一种嫩叶般的柔弱气质,每当常春望向她,他就感到车厢里的噪音减小了不少。在反复起身去厕所以便多看她几眼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坐到了她的对面。这放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整个中学时代,他就没有和女生主动说过一句话。似乎离父亲越远,他身上的人性就恢复得越多。他就这样认识了来自秦皇岛的俞青。你是见过海的人,比我强多了。听到这句话,俞青含笑望着他,终于有人回应他的凝视了。
广州比想象中的还要炎热,体内聚满了流不出来的汗。室友们都说粤语,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等他收拾停当,忽然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父亲只身来到了广州,此刻正在火车站。父亲应该是想通过此举来作出妥协和弥补,然而对常春而言,这更像是一种主权宣言:走得再远,你都是我的亲生骨肉。他不得不去火车站把父亲接到学校,给他安排食宿,第二天还带他去逛了一下附近的黄花岗公园。七十二烈士墓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革命的年代,抛弃家庭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可如今行孝又成为最高的道德。父亲一路上都在埋怨天气、甜食和粤语,认定儿子作出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决定,他今后一定会后悔的。而常春一直在一旁点头附议。他不想惹怒父亲,以防后者延长停留的时间。但他隐隐意识到,或许只有死亡才能使父亲停止介入自己的生活,又或许他根本就无法逃离父亲的阴影。
常春念的是导演系,最初激发他电影梦想的场所是高中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面馆。那家店的面做得很难吃,面汤里偶尔还能吃出苍蝇,所以顾客很少。但是店里有一个影碟机,还有很多经典老电影的碟片。常春经常一个人去那里看电影,两三个中午就能看完一部。等到店里的电影全都看完,他又用零花钱去租碟来看。店里没客的时候,老板也会坐在一旁看。大部分都是港片,那些电影里总是有一种无用的浪漫,带给他很多安慰。
如今他来到了粤语区,学的又是电影,可以说是从原形直接跳到了最高级。可是,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又是那么不一样。老师并没有做过导演,课堂上只会吹嘘和哪个香港三线明星吃过饭。他感觉好像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自己看电影。于是他就按年代和流派,去网上一个接一个导演地下载下来看。可是这些在老家就能做到,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本地的同学们脑子转得快,很快就以青年导演的名义接拍商业广告。他对此毫无兴趣,但隐约感到了恐慌,他是不是也该为今后的人生做一些计划?好在电影能带给人充实感,而且伟大的导演太多。尽管电影才诞生一百多年,但是连伊朗或泰国这种根本不会出现在文学史里的撮尔小国都产出了一大批经典影片,他根本就看不过来,所以也没有多少心思去思考眼前的生活。
俞青的学校离常春不远,现在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但那层隔膜还没有人捅破。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一起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弹开。春天街道两旁落满了木棉花,上了年纪的本地人会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据说可以煲汤喝,还有调经之功效,大概是因为经血也是红色的。常春也是刚知道这个知识点,本想以嘲笑中医的角度拿出来讲一讲,却又觉得这里面有显摆的意思,也可能会冒犯到俞青。许多话就这样烂在肚子里。
俞青和一对情侣相约去深圳游玩,问常春要不要一起去,他想了想就答应了。他记下了很多经典台词,改一改也许能派上用场。在海边,他和俞青接吻了,对方的舌头令他恐慌,他想起游走在河面上的蛇。不过他们本来开好的三间房,当晚还是变成了两间。第一次性爱也给常春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整个过程他都很紧张,一直在走神。他感觉自己在表演做爱,生怕对方不满意。完事之后,他竟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好在他们还没有同居,这种事不需要常做,一个月一次他勉强还能应付。
他们始终没有适应南方的气候和食物,双方父母也都希望他们能离家近一点。而且所有的文化行业似乎都集中在北京,他们只能向中心靠拢。于是毕业之后,他们去了北京。几十场面试下来,他们决定向现实低头。常春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俞青做起了房地产文案的工作。两人每天挤地铁上下班,周末的时候在家做饭,逗猫,用投影仪看电影,日子浑浑噩噩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几年。
常春用攒下的钱拍了几部短片,他自己最满意、也是耗费精力最大的一部叫《逆子》,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因为痛恨自己的父亲进而想要报复全天下的父亲,他在网上发布一则悬赏公告,只要有人连抽自己的父亲十个耳光,并拍成视频传到网上,他就付给对方十万块钱。故事的主人公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藏好摄像机,把父亲骗到入镜的位置,结果他支支吾吾下不了手。
几年后那个有钱人自杀身亡,父亲无意间得知此事后,却痛骂了儿子一顿:送上门的十万块钱你为什么不要。影片的最后,儿子跪在地上抽了自己十个耳光,向暴怒的父亲赔罪……常春认为这种主题的电影并不多见,他还是拍出了一点新意的。不过受资金限制,电影整体效果并不理想,拿去参加“青年电影展”也没能入围。几年的积蓄就这样打了水漂,俞青对此十分不满。
两人的争吵不断升级,常春每次都以沉默收尾,不管俞青怎么质问他,他都一言不发。这让俞青大为恼火,她不能接受这种沉默的蔑视,尽管常春并无此意。常春很想一死了之,俞青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打开窗户,把头伸出去,想象纵身一跃的快感。他们住在十七楼,这个高度应该可以为他的死提供保障。要等到父亲生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矫情。其实这几年才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
得知父亲被确诊肺癌晚期的那天,常春连夜从北京赶回邯郸。地图上显示的医院明明就在眼前,可他怎么也找不到。等他终于走进病房,父亲已经睡着了。母亲把他叫到走道,向他转述了医生的结论:最多还能活半年。说完她就哭了,常春很想知道这泪水里有没有解脱的意思,就像当年他考上大学那年的心情一样。第二天早上,父亲一看到常春就把头扭到一边。他知道父亲这是在气他太久没有回家。工作之后父亲要求常春每个月必须回一趟家,三个月前父亲为他找好了一份邯郸电视台节目策划的工作,要求他尽快辞职回来上班。自那以后,常春就和父亲陷入了僵持状态。
陆续来了几个亲戚,他们都劝常春回来上班,并且尽快完婚。声音最大的是爷爷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常春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过年,父亲带他出去拜年,在公交车上看到那个爷爷,父亲便命令司机停车,拉着他在街边给爷爷磕了个头。那年爷爷和他们家因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心里的怨气未消,便扭头走掉,剩下父子二人跪在满是尘土的街上。父亲很生气,跪在地上不愿意起身,常春也不敢动。路人指指点点,常春把头埋得很深。印象里老头从来没有笑过,好像所有人都欠着他的债。他很好奇,为什么这个爷爷就能板着脸过完一生,而他却要四处赔笑装孙子。在亲戚的催促下,常春走到床头,拉起父亲的手,向他保证一定尽快完婚。
回到北京后,他便开始着手向俞青求婚。他上网查看了一些攻略:第一回他捧着玫瑰花跪在门后面,俞青却需要临时加班。为了表现出诚意,他决定一直跪到她回来为止。俞青回家后却骂他神经病;第二回他穿着俞青最喜欢的卡通人偶服,站在地铁口假装发传单,纸上写着:“新郎常春,了解一下。” 俞青笑了,但还是没有答应;最后一回他们一起去看电影,放映结束后屏幕上播出了常春事先备好的短片,里面是他们这些年拍下的照片和视频。不知道是出于感动还是仅仅因为厌倦,俞青答应了他。婚礼的日子便定了下来。
按照习俗,头天晚上新娘要住在酒店里,新郎第二天一大早带着车队去迎亲。常春坐在车上,穿着一套有些显小的西服,系着一条像是要勒死自己的领带,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捆在了车上,无法动弹。他几乎要认不出化妆之后的俞青了,一直到婚礼结束,他都觉得自己娶了一个陌生人。晚上居然要闹洞房,他还以为这种陋习已经取缔。小时候住在农村的时候他还见过人们把新郎扒光了绑在树上,把冰块塞进新娘的胸罩里,要求新人钻进被窝把衣服全都脱掉扔在地板上。还好现在文明了许多,众人只是要求他们同吃一个苹果,又让父亲和新娘喝了一个交杯酒。
父亲已经出院了,回到家里等死,他看起来很虚弱,就像随时都会倒掉。亲戚朋友们都假装他是一个健康人,说他气色不错,儿媳妇这么好看,将来他一定能抱上一个大胖孙子。只有那个爷爷在常春耳边提了一句,你早该结婚了,你要是早点结婚,你爸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不会生这病……所以这就是结婚了?临睡前俞青说。还没等常春回答,她又补了一句,真没意思。常春发现俞青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完婚之后,常春索性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到邯郸侍奉父亲。做戏做全套,既然决定做一个孝子,干脆就一镜到底。俞青不愿意去那个一年四季都被紧紧锁在雾霾之中的城市,夫妻俩便分居两地。回家之后,常春才知道,电视台的工作是父亲在饭桌上和一个老战友谈好的,实际上他去了只能以临时工的身份打打杂,他做了没几天就辞职了。不过为了不给父母添堵,他仍然到点上下班,有时还要假装加班。母亲为父亲找了一些偏方,常春受不了这股浓郁的中药味,他总觉得内脏腐烂的气味一定与其相似。
他每天在邯郸市区到处闲逛。在高中学校附近,他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就包括那个小面馆的老板。那家店铺现在卖起了驴肉火烧,电视机变得很大,影碟机已经不见了。他想知道那些碟片都去了哪儿,在他之后有没有其他人看过。老板也盯着他看,似乎就要认出他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他很佩服这些人能够像树一样扎根于同一片土地,呼吸着一成不变的空气。他又玩起了反复撕扯结痂的游戏,他找到一些废弃的空房子,爬到二楼往下跳,为自己制造新鲜的伤口。
半年之后,父亲病逝。骨灰装在一个黑色布袋里,当常春用力将其塞进罐子里时,一层细小的白灰喷溅出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小部分父亲吸入了体内,这使他恶心,他跑到卫生间抠自己的喉咙,吐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吸进去的骨灰应该是在肺里。母亲抱着骨灰罐嚎啕大哭,像是在卖力地表演,他很想喊一句Cut。父亲毫无征兆地死在夜里,没有临终遗言,也没有回光返照。常春没有想到他竟会感到深深的失落,他心里的箭再也无法对准任何靶心了,尽管他从来都没有把弓拉满过。几天前,俞青打电话告诉他怀孕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很好,既然自己无力弑父,那就生一个儿子,让他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