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辉和常蜜结婚六年了。
沈辉做健身器材生意,这几年赶上健身热,门店终端盈亏不知道,但是卖器材的肯定是狠狠地挣了一笔。前年他在城南偷偷买了一套小户型,里面住着一个年轻的瑜伽老师。她每天早上起床都要练一个小时瑜伽,结束的时候沈辉才刚起床,她满身是汗粒,看着沈辉。
沈辉不常回家,常蜜也不常回家。常蜜是中学英语老师,偶尔沈辉会去学校接她,大多数时候夫妻俩只有每周睡两觉的缘分。他俩洗完澡,背着身,两台手机闪着光,然后关灯,在深夜相继睡去。他们非常默契,说的每一句话都无关紧要,绝不让对方难以回答。
三年前沈辉在北京出差,结果有个项目要提前回来,晚上十来点车停楼下,沈辉在车里打电话,和对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动,他说:“你真的难沟通,我再跟你梳理最后一遍。”说完他点燃一根烟,左手夹着,深吸一口,准备理性地再与对方进行一次沟通。然后就看到一辆车开着远光灯从远方慢慢拐进小区,沈辉立刻打开远光灯对着照。两辆车面对面停下,沈辉看到常蜜下车,从车身前面绕到主驾驶,和一个青涩的面孔吻别,然后转身上楼。
沈辉莫名其妙。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就是觉得非常莫名其妙。
他缓过神来,对面车还没走。沈辉下车,敲了敲对面驾驶室的车窗户,黑色玻璃缓缓降下,两个人相视一眼,对方二十来岁的样子,小年轻,战斗力十足,看着沈辉,对自己开远光灯行驶的行为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沈辉笑笑,说:“远光灯开了。”然后回头,上车离去。
沈辉在外面又忙碌了两天,然后回家,常蜜以为他在北京刚回来,沈辉也没有多嘴一句。生活依旧。
那年结婚纪念日,夫妻俩在一个音乐餐厅对坐,沈辉准备了一个足够大的钻戒,服务员端上结婚三年的纪念蛋糕,常蜜吃的第一口,就咬到了这颗钻戒。沈辉看着她,他觉得特别有意思,两个人之间,太有意思了。明明已经不再爱了,却依然被自己的自私驱使着,从对方身上攫取自己渴求的幸福感。他于是决定永远不提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他在一个酒局上,认识了一个漂亮的瑜伽老师。
有的时候沈辉又觉得,不能这么笼统地说,也未必就不再爱了,应该说,不再只爱对方了。
2
常蜜有点烦了,真的烦了。
她坐在出租车里,司机掐了表,回头对她说:“六十”。常蜜掏出一百,从铁栏杆缝隙中伸过去,说:“再等会。”十分钟后,果然沈辉搂着个女人从歌厅出来了,看来闺蜜给的情报没错。不一会儿,歌厅里陆陆续续出来五六个男人,互相告别,扔烟,应和。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老公在那吧?这正常,歌厅嘛,应酬,不至于像你想那样式。”
常蜜说:“你管谁叫小姐?”然后摔门离去。
沈辉比她先到家,他放好洗澡水,说:“你先洗澡,我下碗面,晚上出去喝酒,没怎么吃东西。”常蜜洗完澡出来,桌子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晚上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印象中沈辉是个很羞涩的人,在风花雪月的歌厅里如此左右逢源,是她万不能想到的。大一的时候沈辉跟她表白,支支吾吾十分钟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常蜜帮他说的。常蜜翻个身,看着沈辉,他已经睡熟,胡茬长了出来。沈辉人生第一个剃须刀,是她送的,现在还在用。她起床,对着镜子,脖子上挂着白毛巾,拿起剃须刀,模仿沈辉刮胡子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沈辉起床上厕所,从镜子前的常蜜身后走过,说:“你在这练不在场证明呢?”
常蜜不解:“什么?”
沈辉说:“美国一个脱口秀演员说,每个结过婚的人,都在深夜对着镜子练习过不在场证明,因为每段婚姻里都有过制定完美杀人计划的想法。”
常蜜笑笑,说:“我已经到了研究密室杀人机关这一步了。”
沈辉说:“那你等等再实施,我过两天要去北京出差十来天。”他从身后抱住常蜜,常蜜的腰很细,柔软,白色T恤上有一股淡淡的太阳香。沈辉吸了一口,像是唤醒了大一那年的美好记忆。
女人最怕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因为所有想不明白的时候,都有人帮她想明白。沈辉走了以后,常蜜一个人去了酒吧。红蓝色交错的灯光下,高脚凳后的裙摆显得极其暧昧。常蜜看着面前这个端着酒杯搭讪的大男孩,像极了沈辉二十岁的样子。他靠在常蜜的耳朵边,说:“我知道你的烦恼。”
那晚她喝得有些微醺,大男孩提出送她回去,常蜜想到小区里人多口杂,让人误会,婉言拒绝,说:“你喝酒了。”
他说:“是饮料。”
常蜜耸耸肩。他帮她取出寄存的包,然后开车送常蜜回家。
3
沈辉有点累了,工作也累了,爱情也累了。他看着瑜伽老师,再好看的皮囊也有厌倦的一天,他开始介意,介意很多事。例如他真不喜欢她穿鞋的品味,和指甲的颜色。瑜伽老师竭力地迎合他的喜欢,穿着沈辉喜欢的裸色高跟鞋,沈辉还是摇摇头,皱着眉头,说:“鞋对劲了,人不对劲。”
瑜伽老师受不了了,说:“怎么叫人不对劲?”
沈辉连忙圆场:“不是说人不对劲,你不能这么走路啊,这高跟鞋不能像你穿粗跟皮鞋那样走路。”
瑜伽老师说:“那怎么走路?”
沈辉想起了常蜜,又摆摆手,说:“算了,你还是穿运动鞋吧。”
瑜伽老师坐在鞋店里,懊恼地看着沈辉,旁边店员躲在货架后面,假装在整理鞋子。
沈辉晚上接着应酬,去饭店的路上经过商场,买了两个包,放在后备厢。晚上喝得七荤八素的,于是又带客户去了第二场。酒吧,卡座,三五瓶洋酒,堆砌得高高的果盘。音响足够大声,打了一个响指以后,几个美女依次坐下。
沈辉再次表演传统技艺,仰头闷三杯,苏北喝酒的规矩。三杯以后,白的啤的洋的在胃里翻江倒海,他靠在旁边美女的肩膀上,全没注意到舞池对面站着一个正在眺望的女人。
酒吧出来以后沈辉坐在后排等代驾,一会儿车发动了,沈辉报了家的地址,前排沉默,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车停了,沈辉感觉有闪耀的红灯穿透眼帘。一睁眼,发现是警车,太累了,他又倒头睡下去。
常蜜用力地吹了一口,没喝酒,交警低头一看,高跟鞋,记三分,罚两百。
第二天沈辉醒来,发现自己在车的后排睡了一夜,而车还在城南房子的地下车库,于是从后备厢里拿着包上楼,正好和准备出门的瑜伽老师相遇,把包送给她,然后亲了四下她的脸,左亲亲右亲亲上亲亲下亲亲。瑜伽老师很开心。沈辉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
他睡了很久,第二天才出门,去找客户,客户很爽快地签了合同。晚上他回家,打开门,发现鞋架上多了一双裸色的高跟鞋,他把另一个包送给正在厨房做饭的常蜜,并且从身后抱住了她。常蜜笑笑,沈辉手机响了一声,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交警大队发来的信息,前天晚上穿高跟鞋开车,记三分,罚两百。
他站在常蜜身后,大骂道:“操,这什么代驾?穿高跟鞋代驾?”
常蜜没说话,继续做饭。
4
沈辉不再经常回来得很晚。
那天结婚六周年纪念日,他突发奇想,去接常蜜下课。中学门口,他黑色的长轴距轿车显得很气派,常蜜看到,愣了一下,然后上车。几个胆大的男学生跑过来吹口哨,调侃道:“叔叔,对常老师好一点哦!”沈辉哭笑不得,调头离去。等红绿灯的时候突然美美地笑出来,常蜜问:“笑什么?”
沈辉说:“我想起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个美女英语老师,我那会儿就在想,她老公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温文尔雅,好看,气质又好,马尾辫。就像今天那几个小子,他们一定也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蜜觉得他说得很有意思,转头看着沈辉,“那你是什么样的人?”
沈辉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看从哪个维度来说吧。”
常蜜说:“从我这个维度。”
“隐忍的人。”沈辉拐了个弯,然后转头看着常蜜的眼睛,“我是个隐忍的人。”
常蜜不再看他。
晚上吃的是西餐,以前常来的一家店,婚后来得越来越少。沈辉觉得这家店格调不如以前那么高了,常蜜说:“是你有钱了,觉得这地方不行了,想换地方了。”
沈辉正准备进门,突然驻足,回头看着常蜜,“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深呼吸,“对不起,我敏感了。”
常蜜走上前,挽着他的胳膊,进门。
常蜜想起第一次来这个西餐店,应该是刚毕业的时候,那天下午沈辉陪她逛了一下街,她试了无数件的衣服,沈辉很认真地看着,最后买了其中两件。前几天沈辉再陪她逛街,她试完衣服站在镜子前,导购小姐说:“很好看。”常蜜回头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玩手机的沈辉,她觉得连导购都在可怜她。
大三那年冬天,她看上了一件羽绒服,一千多,没买。后来她有一次逛电商,看到了这件羽绒服,已经掉价到五百多,下单,收到以后就挂在衣橱里,没有穿过。沈辉有一天找衣服看到了,拎着衣服架拿出来端详了一眼,有点眼熟。常蜜说:“是你那年没有给我买的那件。”
沈辉点点头,说:“好像是。”他又赶紧放回去,生怕触及更多的回忆。
5
那天晚上,吃完饭以后沈辉陪她逛了会儿街,然后两个人拎着一些鞋服回家。上楼梯的时候沈辉站住脚,看了眼常蜜,常蜜说:“走啊。”沈辉跟上步伐,他看了一晚上了,终于想起来这双裸色的高跟鞋在哪看到过。
夜里,沈辉翻了个身,压在常蜜身上,窗户没关,窗帘被吹得呼呼作响,在房间里飞扬。沈辉喜欢这阵风,他用食指勾起常蜜的睡衣肩带,黑暗中他看到常蜜的眼睛,泛着水光,在看着他。
“我怀孕了。”
沈辉在她身上,手撑在她的颈窝,看着她。
然后沈辉躺下来,身体重重地砸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麻烦了。
“我们好像说过三十岁再要孩子,今年三十二了。”常蜜把吊带拉回到肩膀上,“好像怀孕在我们计划之内。”
好像是这么说过。沈辉万念俱灰,看着天花板,他想,本来两个人各自都心照不宣地有自己的生活,现在有了孩子,该怎么处理?
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要不要谈谈?
沈辉穿起衣服,坐在床边系鞋带,常蜜转过身,不看他。沈辉说:“我有个事,要出去一趟。”然后拿起包,开车向城南驶去。地下停车场停车的时候,他下车,锁好车,走了三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停好的车,想到那个交警大队发来的短信,穿着高跟鞋开车的人,他陷入沉思,然后靠在车上,有点头疼。
他突然意识到好像他这几年,都在被人监控着。
6
沈辉又经常不回家了。他花了一些钱,找了一个人,跟踪常蜜的车。周末的早上,常蜜出门买菜,把他的西装送去干洗店,然后去护理头发,中午一个人吃了午饭,下午去游了个泳,过程中一直和泳池边一个体型偏瘦年纪不大的男人说话。晚上她去了一个西餐厅——不是沈辉和她常去的那个,包间里有无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沈辉躺在椅子上,翻看这些报告行程的短信,他觉得很痛苦,拿出钱包,看着钱包里夹着的婚纱照,觉得两个人都很陌生,自己也很陌生,她也很陌生。
都他妈挺陌生的。
沈辉没有想过孩子这个事情,他也没有任何准备,有个孩子降临在他的生活里,他觉得生活也很陌生,世间有这样的事情吗?他亲眼看见常蜜和一个男人吻别,然后还要养这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朋友电话打来,他去酒吧,坐定,朋友一杯酒倒上,他一饮而尽。纸巾擦嘴的时候,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躲在一个蹦迪的女孩身后,环顾四周。如果说自己这几年一直被人监控的话,现在那个人应该也还在监控着。这时他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短信:“她进了晚九酒廊,现在正在和一个男人喝酒。”他目光又转了两圈,果然,在灯火阑珊处,常蜜端着一个酒杯。她面前坐着的,正是当初那个送她回家的大男孩,他换了个发型,但是眼神依然充满稚嫩。常蜜眼神幽迷,像极了不知归处的酒吧女郎,长发散落在碎花长裙上。
沈辉看着,竟然爱上了她,应该说再一次爱上了她。大一那年,他陷入了爱情,那一年他想象的常蜜三十二岁的最美的样子,也不过如此时此刻。她身上的香水味似乎穿越蹦跳的人海而来,在沈辉的颈窝间缠绕。他无可救药地想:如果常蜜没有出轨,那该多幸福。
再一晃神,常蜜就没了踪影。
7
常蜜买下了那双鞋。
她指了一下那双裸色的高跟鞋,店员拿过来,她说:“拿一双新的给我试穿。”店员愣了一下,然后换了一双,她穿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刷了卡。常蜜以为沈辉很快会注意到这双鞋,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看了一眼。
那晚她开着沈辉的车,把他送到了城南,转身离去。
沈辉是个聪明人,似乎从种种不正常里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不再晚回家。他们在满是泡泡的浴缸里缠绵缱绻,常蜜脸色绯红,站在镜子前面歪着头擦头发的时候,沈辉靠着卫生间的门,欣赏着她。
她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王朔说婚姻里遇到的问题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常蜜不是特别认同,她觉得夫妻是一世的缘分,非骸骨所能改变。
那天下课以后,常蜜很困,睡得很早,醒来的时候半夜十二点多,她看了一眼日历,六周年了。她坐在马桶上,看着手里验孕棒在慢慢地变化。她知道,沈辉人生梦想之一,就是有个女儿,他说会带女儿和她去足够远的地方旅行,过程中播放一些冗长的歌。
第二天晚上,她看着在她身上的沈辉,她酝酿了很久,说:“我怀孕了。”
常蜜觉得重重压在她身上的身体在须臾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不再炽热而温柔,他翻身,平躺在床上。
两个人沉默。
“我们好像说过三十岁再要孩子,今年三十二。好像怀孕在我们计划之内。”
沈辉没有说话,穿衣服离开。
常蜜背过身去,想起了在很久以前,每次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们就要经历漫长的分开。在等火车的那个夜晚,他们通常住在火车站旁的酒店。第二天沈辉的火车班次通常比常蜜早三个小时,他会一大早离开酒店,厚厚的窗帘遮盖了一切,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收拾好一切,然后背过身去,穿鞋。然后站起身,跺跺脚,他会说:“你把眼睛闭起来,不要看。”常蜜听话,然后就听见脚步声由近到远,慢慢消失在玄关,然后是一声厚重的关门声,和机械锁扣上的声音。两个人一里一外,背靠在门上,互相开始想念。
沈辉走了,她听到电梯“叮”的一声,这个男人不知去向何处。
8
常蜜跟着沈辉一前一后走进酒吧,两个桌子之间隔着舞池。她坐下来,点了一杯软饮,然后目光在舞池之间寻觅。
“好像好久好久都没见了。”一个男人在常蜜对面坐下来,“好久了。”
常蜜看了一眼,眼熟,又记不起。
他端起酒杯:“你还吻过我。”
常蜜扶着脑袋,似乎想起来了。“我现在有点事。”她有些心不在焉。
他说:“等人?”
常蜜想了想,说:“不算是等人。”
他说:“那就是找人。我不说话,就坐在这,不耽误你找人。”
常蜜无可奈何。男人得意地看着他,仿佛对自己说话的技巧拿捏非常满意,成功让常蜜无可反驳。他端起酒杯,举着,无声地看着常蜜,常蜜和他碰了一杯,说:“你没正经事吗?就泡酒吧?”
他说:“你肯定不信,我三年里就来过三次,两次遇到你。”
“那还真的是不信。”常蜜有点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谎言。她直起身,眺望舞池对面,眼睛在灯红酒绿之间搜寻,她看到沈辉坐在角落里,肩膀轮廓陷入沙发深处,他可能很累了,看起来心事重重。沈辉旁边坐着的美女化着厚厚的妆,她留着短发,沈辉并不喜欢短发。
“我见过他,”对面的男人抖着腿,“那天晚上。”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说的是舞池对面那个疲惫的男人。
常蜜看着他,“哪天晚上?”
“吻我的那天。”男人感觉常蜜很感兴趣,又有些得意,“你走以后,他敲我窗户,让我关了远光灯。”
常蜜想起自己告诉沈辉自己怀孕的那天默默离去的沈辉,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酒吧里依旧是各种灯光闪烁,常蜜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一些漫长的夏天,她曾经想象过嫁给沈辉的样子,最悲惨的结局要比现在要悲惨很多,所以她能接受很多早已有准备的事情。她看了眼自己肚子,有些犯孕。
常蜜拿起包,往酒吧门外走去。站起身来转身的瞬间,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进酒吧,两个人肩膀交错,常蜜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裸色的高跟鞋,披肩长发,碎花长裙。那个女人擦肩而过,又转头看了眼常蜜,常蜜笑了一下,女人转过头去。
9
沈辉决定今天回家,大概夜里十二点他到家,他以为常蜜应该已经休息了,其实没有,她穿着睡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沈辉换了鞋,放下包,手臂上搭着西装,走过客厅,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沈辉欲言又止。他一头扎在卧室床上,想起来当初装修的时候,他衔泥筑巢,亲手搭建了他们俩共同的家,包括这里的每一个杯子,情侣牙刷,小熊毛巾。应该很多年没哭了,沈辉用枕头蒙住后脑勺,常蜜走进来,躺在他旁边。
“你信吗,我三年一共去了三次那个酒吧,两次遇到了那的男的。”
沈辉还真是不信,常蜜自己都不信,那个男的这样跟她说的时候,她也没有相信。
常蜜苦笑,没有说话。她觉得好累,最让成年人疲惫的大概就是解释一件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情。“沈辉,你能抱抱我吗?”
沈辉把胳膊从常蜜的后颈窝伸过去,把她的肩膀拦进怀里。沈辉说:“那天是你送我到城南的吧?”
常蜜在他怀里,点点头。
沈辉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着,不知道何时才彻底睡去。
第二天两个人沟通了一下,最终平静地选择告别彼此,两个人终于在一件事上重新达成了共识,可惜可能也是最后一件了。
下午沈辉去了趟城南收拾行李,瑜伽老师站在门口,靠在门上,看着他里里外外把东西装进箱子里,她弄不明白很多事情。最后沈辉拉着箱子,说:“你让开。”
她摇摇头,眼泪落下来。
沈辉和她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就近坐在茶几上。从北京出差出来的那个晚上,他觉得失去了爱情。起初他想在平行世界里重新认识一个常蜜,可是谁也不是常蜜,这个瑜伽老师肯定不是,就连常蜜自己好像也不是。他看了一眼这个家里,曾经这里是他一个避风港,但是避风永远不是停风,风一直都依然还在。
一天分了两个手,沈辉有点头疼。
晚上他一个人走进酒吧,酒保跟他打招呼,沈辉说:“最后一顿了。”
酒保可能听多了这种话,笑笑,不太相信。
沈辉心想,真的是最后一顿了,他厌烦了喝酒。来得很早,酒吧里没什么人,他找到一个角落,坐定,舞台上一个大龄女青年正在试吉他,她鸭舌帽压得很低,像一个明星。沈辉喝了几口调酒,感觉难以下咽。
“你好。”一个男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沈辉没有给他任何眼神,依然看着舞台上调音的女青年。
“你好,”他又说,“我们见过。”
沈辉当然知道他们见过,那晚车窗降下来那个稚嫩的眼神,沈辉永远记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个男人并不恼怒,他说:“我记得三年前有一天,在酒吧认识一个女人,她有很多心事,最后我送她回家,她让我打开远光灯,她说,她老公第一次开车送她回家,就这样开着远光灯进的小区,结果她爸在楼下等她回家,两辆车就这么对着照,她说,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沈辉,然后接着说:“她最后吻了我,她满脸恶趣味的笑容,她说,当时她就这么吻她的男朋友,当着她爸的面,结果回去就被骂了。”
沈辉想了一下,的确,他曾经送她回家,也曾如此吻别,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