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有段时间,人们常常抱怨出租车难打。不只是老人、孕妇难打车,一般在路上,空车不愿停,在机场或其他枢纽,又会被挑客的司机折腾。那时我常常往返于台北、上海之间,每次回上海行李都很多,没有办法坐地铁通勤。
我住在浦东,所以从浦东机场出来一坐上车,就会被司机骂,说这么近你好意思打车?你知道我要排队多久吗?你不会说你去川沙啊?我从机场到家也有150块的路程,有时为了让司机安静点,我会说,我多给你三十块钱吧,你不要再骂了。
与此同时,我又肩负着很多专栏,有过不少写出租车司机的小文章,讴歌他们会讲故事、有人情味、知道在每一座城市里的生存窍门……有位司机,在红灯时候拿出小梳子梳头;有位司机,像人体弹幕一样和电台女主播对话,很可爱;电台里呢,又能听到很多上中学时候听过的歌,恍恍惚惚,十分怀念……我想生活大概就是这样讽刺。
秋天的时候,我去了一次苏州,那个季节,苏州最苏州不过。“苏州丧”丧在午后,迟迟不冷的气候又助添了困意,阳光里除了灰尘之外,还有数不尽的灰尘的去处,都是人间的风景。路过的几家店都各有特色。驾驶学校的门面、里面卖的却是洗发水;点了一笼汤包,个个都是“尖尖”朝下,好像集体坠楼脸着地。有家被各种综合小吃店包围的面店,上面只写了“面”字,好像别人都那么厉害了,自己反而什么也懒得解释了,不过是讨口饭吃。街面上挂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欢度新春佳节”,冷不防给路人拜了个早年。花鸟市场里许多被囚禁的双眼皮小狗和画着眼线的小猫,正待价而沽。步行街是萧条得不得了的,却有一家卖玉石的,门口挤满了、其实也就是二十个男人吧,个个举高了手,呼应着一位推销员。推销员说,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空着手回去的!然后先丢了一个小狮子公仔,再丢了一把伞。底下的男人都欢呼说“好”。如果他们不举起双手,不说高声说好,就不会假得那么实在、那么灰心。路上几无行人,是谁导演这场戏,又要演给谁看?因为太假了,反而让人留连,令人想到苦衷。这都让我想到很多年前在苏州遇到的一个女司机,我叫到了她的车,她却看着我说,“妹妹,我不想去。”很多年来我都记得她的眼神,因为这假到令人难以判断她是累、还是苦、还是迷惘、还是娇嗔。
“妹妹,我不想去”和男司机叼着烟,轻蔑地摆摆手表示不去,总还有些不同。
有一次从浦东机场出来,我只有一件大行李,因为恐惧被骂,我坐地铁到龙阳路打车,没想到那里的状况更为复杂。好不容易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出租车司机劈头盖脸对我说,“你一个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担当,看到黑车就知道跑,你为什么不曝光他们?你有手机应该录下来曝光他们啊。”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下地铁后问了一个人去不去,他说不去,又问了一个人,还是不去,于是我就一路往前走……不去不去又不去,我也当做是常态,不以为然,就好像停在路上的空车就是“不去”的。我的确没有担当逼着他们去,有时候对自己的个性也实在感到头疼。
最近,打车的状况似乎变得好了一些,也许是拜打车APP所赐。运气好的时候,走在路上也能打到车。但仍然有些高峰时段,打车成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几个月前我在话剧艺术中心看完戏散场,差不多接近十一点,嘀不到出租车也嘀不到专车。我一路从安福路走到贵都大酒店,路边倒是停了几辆空车,但显然摆出了一副哪儿也不去的姿态。我在街边站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有些困倦就索性蹲了下来。隔一会儿,有一辆车开到我面前,司机示意我上车。开始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显然会说些什么的。因为他关了电台,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诉苦的氛围。
他说,“我看了你四十分钟。你知道我们就这一小时赚一天里最后一笔钱。其实你再站一个小时,就有车了,”……“我看你真的也很可怜,就想想算了。”
我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我算算这段路也不过是四十几块车程,如果我不住在浦东,也许我就走回家了,可惜要过江。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司机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他要比机场那些师傅柔和多了。
到家的时候,我给了他一百块钱,我说就当我叫了专车吧,不用找了。然后能多给我张发票吗?我好送送朋友。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摩挲了一阵,又扯下很长一条纸,塞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
他给了我一袋子发票。我当然没地方用,但我还挺感动的。可惜扬招不能打分。
工作以后,打车的机会变多了,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变多了。
有天上下课背着很重的两个包来回,打了两次车,都被绕了远路。回程计价器眼看快要破表,我们的车却还在江上,欢快地绕着圈。我对司机说,“师傅,我知道你绕了路,我口袋里有二十几张发票,我知道这段路多少钱。早上上班的时候,那位师傅也绕路,你已经多收了我四十块钱,差不多了吧,不要太贪心了。”他立马就翻了牌。问我,“那你想给多少钱”。我说“我很累,我也不投诉你了,不然你就跟早晨坑我的那位一样得了”。他说“好的”。挺有意思。下车时他回头看着我,问我,“那你能给我个好评吗?”
“那你能给我个好评吗?……”问得那么心虚,又那么需要,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我们写作课上,常常有学生想要写“人活着真不容易啊”,但写出来的都是人开不开心,不是活着容不容易。
可如果一生都过得乱七八糟,死后见到神明,是不是也会被问及:“那你能给我个好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