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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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的人,生活的逻辑也会简单得不可思议。

1月 8, 2021 阅读 2103 字数 3152 评论 0 喜欢 0
邻人 by  吴浩然

她的叫喊从三个月前开始。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我躺在卧室里午睡,却被一阵有规律的叫声拖出梦境。等彻底醒来,我听清了从楼下传至我所在的四楼的叫声,只有一句话:“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声音沧桑而平稳,应当属于一个已老而未衰的女人。我走到阳台往下看,看见了她。她是住在601的老妇女,大约六十到六十五岁,很瘦,皮肤干成黄褐色,一头有些稀疏的中长发终日紧紧束在脑后,纯粹为了面部清爽,不再考虑美感。有时我傍晚出门,会与倒垃圾的她擦肩而过,除此之外我很少碰到她。

住我楼下的热心阿姨曾经告诉我,601没有丈夫,唯一的女儿在澳大利亚,每半年给她的银行卡打一笔生活费,加上退休工资,她过得自由而充裕——除了她女儿从未在这栋楼里出现过。她是个独居的、常年无人看望的老妇女。但这并没有太引起我们的怜悯与在意,因为她的孤寡气质里总有点儿无往不前的狠劲,成日里面庞严肃地绷紧,走路时带起的风仿佛有刃,随时刺向世风日下的细节。这样的老人,没有被人欺辱因而需要同情的可能,没有向旁人泪水涟涟倾诉孤独的可能,因此,没有人愿意主动和这样气质的老人说话。

她也几乎从不找人说话。但是,从三个月前那一天起,她开始说话了。每个礼拜有两到三个下午,“狗日的!狗日的!”都会如期传来。她站在离一楼阳台一丈远的小径上,昂着头,冲这栋楼不知道哪一间窗户喊。音量不是太大,每一声“狗日”之间会间隔四五秒,毕竟一喊三个小时,需要把力气均匀调配。休息日我能听到完整的三小时,逢到工作日,我六点钟下班到家,能赶上一点儿最后的呐喊。我得承认她的喉咙不错,结束时与开始时相比,音量几乎一以贯之,只是到后来,音色稍稍粗嘎了些。听得麻木了,有时我会将她的声音与狗联想——如果“狗”字成为重音,“日的”缩短到只剩一点尾音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只大而老的狗“控、控”地咳嗽,申诉着体内的病痛。

她并没有病痛,否则她也无法完成这日复一日的骂街。那么她为什么要喊呢?为什么要不停地骂呢?她骂的是谁?我是丝毫不知的。我想这楼里其他人大概也不知。唯一的区别,是我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脸皮薄,再嫌吵,也不好意思责问她。而其他比我大的叔叔阿姨们,有时就会打开窗户朝楼下斥道:“有完没完!”“农村来的!”“没素质!”“再叫我喊物业/保安来了!”物业与保安或许真的来过,但想必正值壮年的他们,对这样一个直挺挺站在小径上的老年妇女也无计可施。毕竟她并没有做其他任何事,只是有节奏地骂而已,如果把阳台关紧,倒也可以听若无闻;毕竟她没有点名,没有敲人家门,也没有控诉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需要解决。如此日久,我们倒也渐渐习惯,仿佛这只是和某家装修一样的噪声——开始的时候让人沮丧,过程中间需要忍耐,但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三个月后,结束的这一天到来了。此时已是深秋,下午六点便黑咕隆咚。我下班回家,听见楼上有明显的响动。我有些疑惑地向上望,正看到三楼的热心阿姨走下来。她一见我便轻快地摇头:“601的老妈子死了!心肌梗塞,一个人倒在屋里死的。”我有些吃惊,不知该说什么。阿姨说:“她的女儿一早就跟她断交了唉,三十多就离婚了,一直没有人愿意跟她过,也没有处得来的朋友——性格的悲剧。”最后这句话有点文艺,从这位最接地气的热心阿姨口中说出来,令我有些惊讶。不过我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阿姨并不介意我的木讷,她此刻只是需要一个听她说话的人。接下来阿姨洋洋洒洒向我介绍了这位老妇女的一生,以及刚刚获知的关于她如何死亡的信息:住在602的邻居昨天便发现她家防盗门没有关严,只是虚虚掩上,到今天还是如此,于是敲门提醒,但没有人回去,推门进去,发现她俯面趴在厨房里,旁边散落了一袋豆芽与娃娃菜。邻居报了警。警察、医生、保安逐一到来,与处理尸体相比,他们花了更久时间寻找可以处理后事的人。联系了她手机里的几个人,均表示只是普通熟人,不好接手。最后在她的床头柜里找到一份福利院捐赠记录,显示她一个月前给这家市郊福利院捐了十万元。两位福利院工作人员接到电话后赶到,出于人道与感谢,他们表示会帮忙处理这位孤寡老人的后事。这当中不会有太多纠纷,因为她余留的储蓄足够走完去世之后的所有程序。

“没有家,没有伴,有钱也可怜啊!不像我,老公儿子天天回家来,我仔细烧晚饭给他们吃,他们吃得香,我就开心,有盼头,有想头,”阿姨的声音深了下去,“——你也是一个人住吧?你有对象吧?没有别的事最好早点结婚——我跟你说,女孩子唉,越大越需要有个伴,不然人生真的好孤单啊。这个滋味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以后你就会尝到了。现在有些女孩子,嚷嚷着什么不结婚不生孩子,简直糊涂!不晓得她们的父母是怎么教小孩子的!我跟你讲,千万不要跟这种女孩子学,没有对象抓紧找,有合适的对象早点定下来,不要拖……”

话锋竟然如此迅疾地转到我身上!这是我最敏感最想逃离的话题之一,但今天我却不在意,脑子里一直懵懵想着那倒在娃娃菜里的老人,问:“阿姨,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每天骂人?”

阿姨并没有回答我,想必她也不清楚,只是摇头叹息着,劝我上去看一看她的家:“你去看看吧!大家邻居一场。”她的这种感怀,让我想起有一天她推开窗户对那正在骂的老妇女说:“别叫了,回家吧!”声音和他人的斥责不同,带着柔和的包容与哀怜。

我并不喜欢这个阿姨,但是我也想不出该如何疏远她。毕竟她是个热心人。

我慢慢走上从未去过的六楼, 601的防盗门内斜开着,露出淡褐色地砖与家具。除了家具款式有些老之外,和别的人家并无什么特别。我扶着门框踏进一步,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空气,确实有一点淡淡的异味,但也许只是那种“别人家”的陌生味,与死亡未必相关。尸体已经被运走,还有两个小区物业的人在内聊天,谈的并不是这个老人,而是物业之间恶性竞争的事情。屋中还有第三个人,一个瘦中年男人,穿着靛蓝色工厂制服,神情有些萧索,在门口鞋柜旁叉腰而立。看到我进来,这位先生立刻转脸看我,问:“你也是邻居吧?我住602。我看你有点脸熟,你是五楼王老板家的丫头吧?”

“我住四楼。”我说。

他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其实也不想跟别人讲的,讲起来没意思。但是你说我可冤?”他向我走近一步,滔滔诉说起来:他知道她为什么每天叫“狗日的”,一定是在骂他,只是他不屑于搭理罢了。这事要追溯到三个月前,那时他刚搬来,给这位邻居送了些点心,她请他进屋坐了片刻。这一坐就造成了麻烦,当晚,她敲开他的门,说他小坐后她的手袋里丢了三百块钱,她来询问那三百块的去向。邻居感到了愤怒和羞辱,将门重重关上,不再跟她说一个字。

第二天,“狗日的”开始在楼下响起。

“我不跟这种多疑的人计较,她怎么骂也不跟她计较,我还可怜她——最后还是我帮她收了尸唉!”他加重了语气。一个中年人语气如此波动,可见他是当真心潮起伏。

我想了想,说:“她应该不是在骂你。”

“难道还骂自己么!真是稀奇事情……”

她应当是在骂自己。最大的可能,是骂自己为何要敲邻居的门追问钱的下落,这个举动令她自诩一生的骄傲崩塌。也有可能是骂生活,为何生活难得让一个人走进她的屋子,随后便用丢钱来暗示这一切的不可信任。她一千遍一万遍机械地咒骂着,朝这栋楼——从寓言的角度看,这栋楼对她来说就是整个世界——呐喊着她的愤怒。她得到了许多同样含着愤怒的回应,但没有一个人问她:“你怎么啦?”

“我丢了三百块钱,算了。”也许她会这样回答一句,然后,这件事也许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回到以前独来独往的生活中,精瘦地、宽裕地活到一百岁。

但她一直没有等到说这句话的机会。她一直骂啊骂啊,直到她等不下去,直到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等到了,便死了。独居的人,生活的逻辑也会简单得不可思议。

我并没有向这邻居说这些,我知道说这些不合适。但是这一刻他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我应当说些什么,感谢他的信任。

“你是一个好人。”我说,转身出去。

“我晓得!”他在我身后叹道。

吴浩然
1月 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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