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友无聊地坐在办公桌前,对面墙上的钟,时针在6和7之间暧昧不明地挪动。他刚在电脑上打了几盘斗地主,可惜对手太弱,让他颇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几局下来张全友失了兴趣,退出战局,打开微博刷了一圈,来来去去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于是又转战某信,今天某信上倒是异乎寻常的热闹,平时那些不怎么发朋友圈的人都纷纷冒了泡,失联许久的小学同学发了自家儿子在练习钢琴的照片,上周才跳槽的前同事转了一篇鸡汤文,标题叫做:不要和同事做朋友。还有好多加完都已经不记得是谁的人也突然积极地PO出自己在这长假前一夜的狂欢,“果然明天就是国庆长假了,大家今晚都心思活络,HIGH起来了呀。”张全友一边看一边想,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开始为自己打抱不平,这么美好的夜晚,本来我也应该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享受天伦的,现在却被公司这该死的值班制度困在了办公室里,每到节假日,公司都规定必须要有一位中层干部驻扎坐镇在公司值班,以防万一出现些突发情况。
张全友觉得自己就是被“万一”这两个字给拖死的。非典的时候,大家都疯传说盐能抗病毒,一时间有碘的无碘的,瓶装的袋装的,都成了热销货,但凡是个超市,货柜上就像鬼子进村恰巧又碰上台风过境被扫荡一空,张全友的妈作为抢购大军的主力军,矮矮小小的一个小老太太愣是补齐了全家5口人未来3年的食盐量,张全友哭笑不得,苦口婆心地试图用科学帮老太太把大脑皮层上的那层盐给洗洗干净,谁知话没说一半,老太太回了他一句:万一有用呢。《2012》上映那一年,张全友的老婆深深被震撼了,看电影前还过得风姿绰约的,走出电影院立马就得上了末日恐慌综合征了,买帐篷买逃生用品,屯粮食屯药品,捯饬得好像下一秒诺亚方舟就要开进来了,张全友好言相劝,说那是电影不是现实,他老婆白了他一眼:万一是真的呢。现在几年过去了,那几袋被“万一”下了蛊的盐和逃生帐篷还堆在张全友家的储物室里,除了能多积几层灰,什么用处也没派上。
万一,万一,哪来那么多万一,张全友恨恨地想。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技术部小王火急火燎的呼喊:张总出事了,张总出事了。张全友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王总是这么毛糙,于是劈头盖脸一阵说:张总没出事,张总好好的坐在这里呢,有什么事,你好好地说。
“张总,出大事了,我们公司的那个某信产品……”张全友看着小王的嘴巴张张合合,脸上一阵潮红一阵泛白,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好长时间都不见发朋友圈的好友为什么今天都冒了泡。
1
迎面开过来的车打着远光灯,刺得刘亮一眼的漫天繁星,等车开得近了些在刘亮左边停稳,车里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张卡,刘亮伸手去接,在机器上照了照,屏幕上显示人民币80元,“你好,停车费一共人民币80元。”刘亮面无表情,冷冷地说。
这是刘亮在这个停车场做收费员的最后一天,再过二十几分钟,下一班的轮换人员一来,他就算彻底和这个只干了6个月的岗位say goodbye了,6个月不长不短,不咸不淡,就和刘亮之前所有的工作一样,被辞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刘亮管这种无所谓叫活得潇洒,工作换得勤快叫体验人生。
他转过头去想和隔壁岗亭里的收费员打个招呼:嘿,哥们儿,明天开始我就不干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可是喊了几声之后也没见对方有任何的反应,刘亮把头凑了过去想吓他一吓,等凑得近了才发现隔壁的哥们儿正在认真看书,书页的右上角印着几个小字:成人高考复习辅导材料,书页空白的地方被人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知识改变命运。
这六个大字在刘亮的学生生涯曾无数次地出现过,小学教室的墙上,中学教室的墙上,高中教室的墙上倒是没见着,因为刘亮压根就没上过高中,他的最高学历是中专。刘亮上的那所中专是他们那带远近闻名的大染缸,鱼龙混杂,污垢丛生,这让刘亮一跃从一个只是成绩不好的差生变成了深谙小偷小摸之道的小混混。有一阵子特别流行《古惑仔》,留着长发穿着皮衣的郑伊健让每个男生都血脉贲张,刘亮也沉醉了,他甚至还在学校组建了自己的帮派,号称“七兄弟”,每天都聚成一团商量着今天去哪个学校门口收保护费,明天和隔壁学校的“龙虎帮”要大干一场以及到底是该让餐饮专业的何莹莹还是让旅游专业的任欣当大嫂等诸如此类的“帮派大事”,不过毕业之后,分的分,散的散,七兄弟里现在也只剩下他和杨一凡还保持着联系,但是也仅只互相看个朋友圈点个赞的情谊,毕竟杨一凡那小子后来奋发图强,考上了警校,现在也算人民公仆一枚,和我们这种社会闲杂人员是要保持点距离。看看杨一凡再想想自己毕业后迎宾、侍应生、给大厨打下手轮番地打着散工,一直也没个正经的工作,钱自然是存不下来,上次搓麻将输的几千块还一直欠着没还上,这种落差让刘亮开始觉得知识改变命运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的,尽管他始终不知道这句话是李嘉诚说的。
8点一到,交接的收费员来替下刘亮,临别前不住抱怨:你就好了,现在出去还赶得上在节前这一晚好好快活快活,可怜我哟。刘亮没搭理他,脱下工作服径直往出口走去。
停车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盘根错节,收费口和人员出口又分属两头,走走也需要个十来分钟,刘亮独自一人双手插在口袋里,悠悠地穿过那些停着的豪车身旁,眼神里说不清是羡慕多一点还是不屑更多一些。突然远处不知道什么光线刺了刘亮一眼,他用手去挡,嘴里嘟嘟囔囔:“妈的,就这破工作整天被车灯晃得快瞎了眼,临了,还给我来这么一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刘亮怒气冲冲地朝那个发光物走去,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停着的一辆车里一对金戒指反射出来的光,戒指盒没关好这才让金戒指有了调皮的空间。话说这金戒指的成色可真好啊,一看就知道克数不会少,刘亮怔怔看着这对金戒指看直了眼,看着看着他的手就不自觉地伸向了角落里的一块砖。
“咣!”车窗玻璃像是几千年来一直想要挣脱桎梏枷锁的囚徒,在这一刻封印解除,它们化整为零四散逃窜,顾不得逃跑路径是抛物线还是对角线,慌乱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亮亮的光,而后又在地上铺出一地银白。车体上留出一个狰狞的大口邪魅地朝着刘亮笑,就像一个黑洞吸进他的道德和良知还有车辆报警器刺耳的回荡声。
刘亮不是一时冲动随随便便去砸车玻璃的,在这条路线上来回进出6个月的经验告诉他那个车位是个死角,监控拍不到,而他逃跑的那条路上也没有设置任何的监控探头,砖头是他隔着衣服袖口拿的,不会留下指纹,车子周围也没有其他车停留会有被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危险,他确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对金戒指就是他偷的。
他停在路边大口地喘着气,掏出金戒指来越看越欢喜,一个可以当了还了欠下的那些钱还有剩,另一个可以送给女朋友让她高兴高兴,省得她老是说我没出息,还有那些一直看不起我的朋友,让他们再看轻老子,让他们每次一提借钱就跟躲瘟神一样躲我,老子也是有发达的一天的,刘亮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要证明自己,他掏出手机拍了其中一个金戒指,然后发到朋友圈,写道:大过节的,随便买个礼物哄哄女朋友。然后点开部分可见,选了最亲近的几个分组,杨一凡这种人是断然不能让他看到的,省得会惹出些麻烦,做完这一切刘亮心满意足地点了发布。
他抬头看了眼今晚的天空,天上的月亮可真圆啊。
2
杨一凡接到局里电话的时候正陪着老婆马丽丽和她的一帮子小姐妹K歌,屏幕里放着《小苹果》到了高潮: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杨一凡的手机铃声也开始火火火火火,无缝连接得恰到好处。收起电话他神情略显严肃地凑到马丽丽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老婆大人,我打个申请,局里来电话了说是有个急案子,让全局的人都立马赶回去,我先回去探探情况,如果没啥大事我再接着回来陪你,卡我就留给你,你看着随便花。马丽丽想了几秒又看看杨一凡手里的银行卡点头表示默许,“好嘞!”杨一凡立马双手奉上银行卡,留下马丽丽还有她那群小姐妹继续在那“火火火火火”。
回到局子里,人都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了,狭长的会议室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一片,杨一凡用手推了推身旁的搭档:“碎尸还是连环杀人?这大晚上的能把分局里的人都聚齐了,看来可不是一般的恶性事件。”搭档摇摇头表示毫不知情。不一会,王局拿着一叠资料脚步匆匆地走到会议室的发言台前:“这么晚把大家都叫回来是因为在我们辖区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不良事件,就在半小时前,市局陈局长的车在凤凰商业中心的地下停车场被砸了,车里的一对金戒指被盗,我们辖区素来治安良好,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我责令大家在24小时之内破案,找回金戒指,否则今年的年终奖连同安全奖金都别要想了,还有我们局门口的那块先进单位的牌子明年也别想再挂上去了,好了,下面我来安排下分工。”
王局在台上排兵布阵,忙得不亦乐乎,两边的脸颊红扑扑的,他身后的墙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被白炽灯一打蒙上了一层白光。
杨一凡坐在警车里,手肘搁在半开的车窗上,手里的香烟一圈艳红的烧印痕迹像吐着红杏的毒蛇直挺挺地冲向他的手指,他对着窗外一点拨,几片烟灰就追逐着夜风嬉戏打闹去了,他又把烟递到嘴边,猛吸一口后,一圈白烟氤氲缭绕,烟雾顺着他的手指流连到手腕,手腕上的手表立刻就蒙上了一层朦胧,他用手一挥,烟雾像受惊的麻雀四散逃去,他抬眼看了看表面,已经晚上10点了,都这个点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陈局长的车停在一个死角,监控根本拍不到,从停车场通往各出口的路要么就是没有监控,有监控的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停车场和商场的工作人员排查下来也没有丝毫的收获,表面看来简简单单的一个案子似乎走向了一个死胡同,今晚注定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杨一凡这样想着掏出手机给马丽丽发了条某信:老婆,我这里有案子,今晚估计不回来了,你唱完了歌回家注意安全啊。
等马丽丽回消息的空隙,朋友圈的红点跳得晃眼,杨一凡一手指按了上去。好家伙,今晚朋友圈真是炸翻天了,大家捣腾得可真热闹。他一页一页的往下翻,在刘亮的那条状态前停住了,嗬,这小子发达了给女朋友整那么大颗金戒指,他伸手去点那张图片,金戒指在他眼前从一个小块膨胀得填满了全屏,看着看着,杨一凡的眼睛冒起了金光,这戒指怎么这么像陈局长被偷的那枚,他掏出陈局长的戒指图又比对刘亮的照片,比着比着,杨一凡就笑了。
杨一凡躺在情人的软塌上,任由情人的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下腹,他享受这种肌肤间亲密的碰触感,让人觉得心痒又刺激,像是一场冒险,一场不能让老婆马丽丽发现的冒险。情人吴侬软语地在他耳边呢喃:“今天这么高兴,我们纪念一下好不好。”娇滴滴的语气像是化骨绵掌,酥得杨一凡的骨头都快融化了,“好,你说怎么纪念,都依你”,“你拍一张我们的合照发到朋友圈,也算是我们的见证。”杨一凡一个警醒:“这怎么行,这样不就把我找小三的事给暴露了吗?”“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嘛,我又没说要发公开的那种,你发到只有我们两个的那个分组里不就好了嘛。”“对对对,还是你聪明。”杨一凡狠狠地在情人脸上亲了一口,他被破案的喜悦和领导的嘉奖冲昏了头脑,手机摄像头喀嚓一声,一对衣着寡淡的男女亲密地相拥在了一起。
3
马丽丽和小姐妹唱完了歌才看到老公杨一凡给她发的某信,本来她们是打算唱通宵的,可这不才唱到11点,马丽丽的公司就来了电话,说是单位的产品出了问题,技术部门要加班加点通宵抢修,有些加班的同事要睡在公司,可是公司休息室的钥匙只有马丽丽这个行政有,所以马丽丽必须像普罗米修斯给人类送去火种那样给公司的加班同事送去睡觉的希望。
小姐妹顺路捎上马丽丽去公司,一路上女人的话题还在继续,从家长里短到明星八卦,从淘宝热款到美容美发,女人的这两张嘴唇间世间一切皆能存在于它的翻转之中。话题很自然地引向婚姻生活,小姐妹艳羡马丽丽八字好,找了杨一凡这样一个好老公,不仅温柔体贴,忠心耿耿,大事小事都依着马丽丽,而且两个人的婚后生活还和热恋时一样,像两块牛皮糖粘上了就再也分不开了。
车窗的倒映里,马丽丽的嘴咧成了一弯月牙,她的虚荣心被快速填满并以几何式的速度膨胀,挤压得她心里那些好为人师的话都不得不往嘴外边蹦哒,“菲菲啊,我跟你说哦,找老公一定要找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吃你吃得抛弃自我的男人,一想到他可能会失去你了,他就难过得受不了,这样他以后才会对你好,才不会在外面找小三,你看我们家杨一凡,追我的时候我可没让他少费心思,现在才会被我收得服服帖帖的,你说你也不小了,别再瞎折腾了,看到个差不多的就嫁了得了。”小姐妹不说话,只是脸色没进阴影里,越变越暗。
从KTV到马丽丽的公司大概半小时的车程,小姐妹的车在喧闹的街道上穿行,这个国庆长假前的一晚,整座城市像被打了鸡血,人潮汹涌,路上随处可见打闹的小情侣以及他们青春般的争吵,还有一簇一簇各自相拥的人群和他们热血又激烈的肢体接触,假期这两个字本身就具备着让人心潮澎湃的魔力啊,马丽丽这样想着。
马丽丽突然想起还没给老公杨一凡回某信,于是她掏出手机发了一个OK加爱心回过去,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然后她点开了朋友圈。
张全友坐在办公桌前,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手机,想起一直被自己所不齿的“万一”今天终究落成了现实, 只得苦笑。
“张总,不好了,张总,不好了。”走廊里又回荡起小王的呼喊:“张总,你快看窗外,行政部的马丽丽在楼顶闹自杀呢,怎么办呀。”
张全友看向窗外,公司的圆柱顶上,马丽丽白色的衣裙在夜风里荡起波浪,层层叠叠,明亮得晃眼,一墙之下的楼层里灯火通明,加班抢修的同事步履匆匆,往来穿行,钟声敲响12点,欢庆的礼花腾空而起伴着月光一起照亮这火热的夜晚。
“张总,我们公司的那个某信产品,里面的部分可见功能坏掉了。”小王几小时前的那次汇报又在张全友耳边回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