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不上北京的人

配不上北京的人

我们只知道:地下室的老鼠,他们无力清除。被赶出去的,都是人。

4月 24, 2021 阅读 1318 字数 3133 评论 0 喜欢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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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在位时,常在洛阳城外招募菜人,应募者可以从城外搬到城里住些日子,有吃有喝有房子住。等到他养得肥胖,皇帝大宴各国使节时,就给他脑后一棒,把他打晕,然后剥去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在身上抹上番茄酱,端上桌去招待食人生番。端上桌时是活人,端下来就只剩一副骨架。”——王小波《红拂夜奔》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王姐了。

王姐是我老乡。四川人,四十出头,我刚工作时,她在小区楼下的市场摆摊卖菜。摊位不大,菜品却齐全。特别是四川人喜欢的蔬菜:折耳根、豌豆尖、冬寒菜,应有尽有。我不去别的地儿,就爱上她那儿,操着家乡话,说,王姐,勒个便宜点儿行不行喃?

王姐总是笑着说,哎哟,不能再便宜老,老乡嘛,已经是进价老!

这当然是客套话。王姐家的菜一点儿不便宜,甚至比左邻右舍的还要贵些。但我不在意,一是为亲切:在北京,能陪我说四川话的人,太少了。二是为王姐:她离异,一个人拉扯九岁大的儿子,没户口,在北京只能上民办小学,开销不少。

2016年5月的一天,我再去市场买菜,王姐走了。

和王姐一起走的,还有几百个在市场摆摊的小贩。小区楼下的菜市场关门了。官方的说法是:为疏散非首都功能,这市场不能开了。等规划整改以后,大家再来。

前后整改了将近一年。上周我再去,原先的市场,变成了宽敞明亮的超市。清一色橘黄制服的服务员,个个扎马尾,讲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二十出头的姑娘。为客人扫码、结账、装袋,动作熟练。

王姐走了。带走的还有曾经熟悉的折耳根、豌豆尖、和冬寒菜。柜台上全是码得齐齐整整的萝卜、茄子和白菜——论营养成分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食物嘛,营养够就行了,讲究口味和情怀干嘛呢?

我不知道王姐去了哪儿:据说,北京五环内,这样的菜市场,将被陆续全部整改。他们留在京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没什么:北京城太大了,多少人走着走着,就这么消失在风里。这城里有两千多万居民,不缺一个王姐。不缺一个没有户口的,靠卖菜维生的单身母亲。

这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消失的不仅仅是王姐。

2017年4月23日,三里屯脏街的拆迁终于启动了。

一家家的酒吧、夜店、小吃铺,在推土机的轰鸣下,化作一道烟尘。

在寸土寸金的三里屯,脏街是一个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地段。前后不过五六百米,却聚集了整个三里屯最具特色的各种小店。吃的、喝的、玩的、买的,从越南菜到上海小吃,从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到雪碧兑的假mojito,一应俱全,重要的是:消费低廉。许多对付不起动辄一两百一杯鸡尾酒的人们,曾在脏街纵情狂欢,如今,都成了回忆。

也是。三里屯早就变成了太古里。这里,不欢迎那些一两百块钱都掏不出来的顾客。

就像早几年前消失的动物园批发市场:北京,不欢迎那些花四五十买一件大衣的居民。这些居民,只配住去河北。

2011年,北京启动了地下室清理工程。从那时起,将近百万的地下室租户,被赶了出去。他们之后的去向,我们不得而知。

市政人员在清理时,曾义愤填膺地告诉媒体:这个不清不行,哪有人住地下室的?老鼠才住地下室!

汉语的博大精深,被工作人员演绎得淋漓尽致:我们很难分清,他指的,是老鼠才住地下室,或是,住地下室的都是老鼠。

我们只知道:地下室的老鼠,他们无力清除。被赶出去的,都是人。

这不禁让我想起一部老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姜文饰演的男主角,初到纽约时,住的也是地下室。还好,他后来有没有被纽约市政府给赶出去,发配到新泽西。否则,这电视剧也演不到二十多集,演两集就该完了。后面只能改名叫《北京人在新泽西》,或者《老鼠在纽约城》。

司马迁曾在《史记》里写过一个故事:李斯年轻时,在家乡做了一个小官。上厕所时,发现老鼠尽在里头吃些不干净的东西,一旦有人来了,还吓得仓皇失措。后来,他去查公家的粮库,里头也有老鼠,吃粮食不说,看到有人来了,镇定自若,丝毫不被惊扰。

李斯于是感概: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话是说:人能干不能干,其实就跟老鼠差不多,看环境罢了。

我不知道他们说那些住地下室的老鼠,是指厕所里的老鼠,还是粮仓里的老鼠?

大多人不会承认自己是老鼠。我怎么可能是老鼠呢:我年轻,肯吃苦,上过大学,熟读网络学来的各类人生道理,在国贸、望京、金融街谋一份白领的差事——房子暂时买不起,但总还敢想一想。屌丝只是一个自谦用词,要真把他们和民工、菜农、脏街卖麻辣烫的、动批卖假LV的相提并论,年轻人会生大气。

这是一个向上看的时代。所有人仰着脖子,手脚并用,攀着上升的天梯。在我们眼里的,永远只有马云,只有王健林,只有范冰冰,都市生活光鲜亮丽,这里好像只有成功,没有身败名裂;只有财富,没有一贫如洗。

没有人低头朝脚下看。不能看,更不敢看。攀岩的人都知道,别回头,千万不要回头。因为回头就是绝路,回头就是万丈深渊,下头有累累白骨,还有人在苟延残喘。不要回头看——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掉进去的,会不会是自己。我们只记得登顶过珠穆朗玛峰的勇士,却不记得,一路上有多少人曾为之送命。

没有人关心动批、脏街、菜市场的摊贩们,最后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因为这一点不重要。不久以后,他们挪出来的空地儿,将变成超市,变成购物中心,变成满植月季的公园,这才是配得上北京城的东西。同情弱者从来不是这座城的旋律,歌颂强人才是应有的赞歌。我是这座城里的分界线:比我过得好的人,是艳羡和追逐的目标;比我过得差的——什么?他们还配活着?

我们总能找到指责弱者的理由:懒、没文化、眼皮子只有三尺宽,活该一辈子摆摊,被城管追得抱头鼠窜。你想告诉他们奋斗的意义:只要读书便会不一样,只要努力便会不一样,只要咬牙坚持下去,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菲茨杰拉德说: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一位普林斯顿毕业的朋友,儿子今年六七岁。每年暑假,她会带着孩子出国旅游。去年,朋友带孩子回了母校,普林斯顿,告诉他,以后,你就来这儿念书。

我转身下楼,去市场。包子铺老板娘的孩子,也差不多六七岁。他的暑假在木板砌的柜台上度过。妈妈在里屋做包子,他忙着点钞:一毛、五毛、一块、五块,把纸币压平,按大小叠好。

盛夏的阳光挤不进这条胡同。他的脸一半暗,一半亮。低着头,数得极认真,眼里完全没有别的东西。

我该怎么去指责眼前这个孩子,或者去指责他庸碌的母亲:有的人生活在坚固的岩石上,有的人生活在泥泞的沼泽中,光是扑腾,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如今他们也跟着菜市场一起走了。那个男孩,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帮忙点钞。

他们该走,他们无能,他们是配不上北京的人,北京不需要这种人。

但什么人配得上北京,北京需要什么样的人留下,我相信,我们无法做主。

曾几何时,我们为白领、中产这样的词汇,洋洋自得。中产是个好词,它意味着:往前有希冀,往后有退路;上头有人挡枪,下头有人垫背。成为中产,只需付出很少代价,底层正在趟油锅,上层正在过刀山。

谷底来的风阴冷刺骨,我们不敢回头。越来越多的人在掉下去,或者说,被人生拉硬拽地拖下去。我们很怕,怕谷底的白骨森森,更怕猛一回头,发现自己背后已空无一人。我们最怕的是:谁都无法保证,下一个被从天梯上拽下去的,不会是自己。

他们不是要自己离开的,他们比大多人要都要坚强。当房价、雾霾、交通,一次又一次逼着年轻人逃离北上广时,他们始终坚守在这里,像庭院里的杂草,只要一点雨水,一点阳光,便能野蛮生长。遥遥望去,盎然绿意。

但既是庭院,杂草便不能不除。不仅是杂草,庭院里该种什么:玫瑰或是月季,百合或是水仙,全看主人家的喜好。任我们生长得再茁壮,绽放得再妖娆,接下来会随风飘向哪里,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或许,我们既不是杂草,也不是花卉。我们可能都是糊里糊涂的老鼠:以为自己进了粮仓,却懵里懵懂地闯入了茅房。

(封面图来自Yolanda Sun拍摄的北京三里屯)

4月 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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