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句古谚的释意,早在多年前就被《新世纪辞海》重新修订过。它原意是讲人的命格和财富不由人掌控,老天自有一个小本本,旦夕祸福早已记录在案。《新世纪辞海》的修订版,在后面加了一句注解:仅限于“捆绑时代”使用。
“捆绑时代”中所说的“捆绑”,是指人的肉体和思想终身合为一体,不分彼此,肉体的崩溃必然会导致思想的灰飞烟灭,而肉体轻易就可能损坏,确实不是由人说了算的。
最终,是“栈灵机器人”的出现,终结了那个时代。
“栈灵机器人”其实就是指肉体的机器替代品,这台机器就像个船坞,可以停栈失去了肉体的死者的思想,让死者永生。基本上,在“栈灵时代”,没有标准意义上的死亡,生命依附于思想,都是永恒存在的。
所以,所谓生死有命,当然就是老掉牙的说法了。
作为基层办事大厅里一个普通的速记员,我对这个新的时代没有过多的赞誉,好比我的父辈对他们的时代也不见得有多嫌弃一样。因为,对于栈灵机器人,每个人都有需要它的时候,每个人也有讨厌它的时候。需要,当然是需要它来续命。讨厌,是因为它的出现,导致这个世界只有出生人口,没有死亡人口,城市里早已经人满为患,每个人的生存空间被不断压榨。
我在帮科长列印一张公文时看到过一个词,叫做机器人口大爆炸。
机器人口大爆炸这个问题最早暴露出来是因为一桩交通意外事故。有个肉身在地铁车厢里被两个机器人挤得颅脑大出血,一命呜呼。当然这不算什么大事,第二天他就通过栈灵复活,拥有了一具机器身体。只是,就像21世纪的人面对整容更喜欢天然一样,现在的人多少对机器有些歧视。他在记者的话筒前愤愤不平,撂狠话说要找到那两个挤他的机器人,非揍得他们断几根线路不可。
记者没有把这个新闻放在社会民生版,而是下了个黑体大标题放在了政治版,首次提出了限制人类机器人化这个议题。然而这个议题当时没有受到高层的重视,因为高层不坐地铁。
再后来,由于死亡成本的持续减小,以及机器身体逐渐主流化,导致一个仪式开始在年轻群体里流行——
每到高考结束,一个班的同学会相约站在阳台,集体抛弃自己的肉身,而选择去拥有一副更帅、更漂亮、更强壮、更有趣的身体。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跟我们现在决定换一个发型那样简单。
这些年轻人当中,就有父母身处高层。他们的父母或许曾经反对过他们的所谓“变身请求”,但在接到死亡通知的时候,父母也就不得不无奈妥协,按照他们临死前在微信里发的帅哥美女样式,给他们备上一个机器身体了。总之,非常迅速的,地球生命体的数量达到了空前的150亿,紧接着,一个针对机器人的计划生育法令便在高层中拟定,迅速出台了。
这个时候,栈灵机器人更新到了第二代,这是2088年。
2.
《重金属计划生育》法令:
1、提高死亡成本;主要措施为抬高二代栈灵机器人售价,提高使用门槛;
2、减少现有机器人口;主要政策为逐步淘汰一代栈灵机器人,为当前没有条件升级至二代机器人的一代使用者提供“灵魂罐”存储意识,以尊重生命永续的基本需求。亦鼓励民众以崇高的生命观看待世界,走入自然的生死循环(注:即选择释放灵魂,自然死亡,还世界一片净土,造福后辈子孙。)
3、甄别;由于一代栈灵在物理层面已经很难与肉体辨别,对于蓄意隐瞒机器人身份自保的民众,政府将采用“新图灵测试”加以甄别。从即日起,图灵小组将分区展开甄别工作。
按照我的理解,这样的法令颁布之后,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只能是像我们这种收入卑微的底层民众。有钱人,自然是因为有钱,奔着第一条直接升级去了。没钱人,要么接受第二条,要么挑战第三条。只能是这样子。
至于法令中提到的灵魂罐以及新图灵测试,我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天,我和同事林光鲜刚进公司打卡,嘴里还叼着咖啡杯,就被前台通知直接去会议室。
会议室拉起了蓝色的围帘,隔出来一头。晨光映耀下,大致可以看出围帘里有两个人对坐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杯子,搞得跟面试似的。
围帘四周有警察把守,他们的帽檐上贴了一圈屏幕,滚动着一串红色LED字符,写的是“图灵小组”。我和林光鲜在警察的指挥下走到入口处,跟几十个交头接耳的同事排在一起。
出口处,有几个人正襟危坐成一排,其中居然还有我们的领导。我看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相比于往日动不动的暴怒,此时安静得可爱。
林光鲜忽然伏在我耳边说,他们被关掉了,他们是一代栈灵。
连老板也是机器人吗?我为此感到极度惊讶,他不是曾经在厕所跟我一起尿尿的时候,还跟我讨论过哪个剃须刀好用,暗示我送他一个吗?
“有些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栈灵,一代的仿生做得那么牛逼,连生殖系统都可以正常使用。”林光鲜鄙视我的无知。
队伍向前挪了一个人的位置,出口处立马就有一个同事被警察押解出来摁在我们领导的旁边。
一个女警赶紧走到那个人面前,将我们好奇的视线挡住了。只约莫看见她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对准那个同事,“咚”的一声,好像是敲开了一个核桃一样。
等她移开,之前还在奋力挣扎的那个同事也安静得像一尊新塑的雕塑了。
半个小时内,排在我前面的人进去出来,有的变成雕塑,有的带着惊魂甫定脸直接走出会议室,那就是过关了。
很快便轮到我。帘子撩开来,一个警察假笑着朝我热情地招手。
林光鲜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保重。我咽了咽口水,一脚迈进了帘子。
我刚刚在椅子上坐定,桌子对面的人便例行公事般向我解释起来:“新图灵测试的原理非常简单。它依据一代栈灵机器时期因技术受限而导致它们在物理层面上普遍留存的一个Bug——死循环——而设计。
它的测试方法也很简单。看到你面前这一个空水杯了吗?我现在要求你拿着杯子去饮水机那里把它接满,然后放回桌子。最终,我要看到满满一杯水出现在我面前。你能够理解我的要求吗?”
“就这么简单?”我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
他下巴一扬。
我在饮水机接了一满杯水。
端着它慢慢走向桌子的过程中,我才理解了这个测试的原理所在。这只杯子的底是漏的,饮水机和桌子之间的距离也是算好了的,等我把它放回桌子时,基本上它已经漏光了,又变成一只空杯子。
我猜,如果是一代机器人,因为那个物理层面的Bug的存在,这个时候看到杯子又空了,他们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重新拿起杯子去接水,再漏光,再接水,由此陷入没有尽头的逻辑死循环中去。
可我不是栈灵,我把空杯子放在他面前说:“节约用水。”
他笑了笑说:“你可以走了。”
我站在会议室外面等着林光鲜。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透过玻璃墙以及警察们的肩膀,我看见他被押解着坐到那排机器人旁边。
那个女警察从脚边的纸箱里掏出来一串廉价塑料包装的黑色物件,她就像是在超市买袋装奶茶一样从底端撕下一个,然后拆了订书针,掀开塑料盒,就拿出来一个5号电池大小的金属罐子。她抽走林光鲜刚签完名的一张合同,熟稔地把罐子竖立着放在刚才签合同的桌子上。
林光鲜的脸有些错愕,他不知道,他说的那些不知道自己变成机器人的人里面,就有他一个。他扭头往办公室外茫然搜寻着什么,忽然“咚”的一声,像敲开一个核桃一样,林光鲜的头就被女警察摁在了桌子上,再抬起来时,我发现那个罐子已经嵌进了他的额头正中。
女警察抠出罐子丢进纸盒,那里面已经装进了林光鲜的灵魂——一块DNA芯片。就这样,一具一米八的身体替换成了一个10厘米高的小黑罐,为这个地球节省了大约一立方米的空间。
3.
早上上班的时候什么预兆都没有,在我回家的时候,“图灵小组进小区”的洗脑标语已经刷满了城市里的每一块屏幕——“不要贪恋生命的长久”“只有思想才值得永恒存在”“让亲人们怀念你好过让他们为你支付维修费”。我想,这些标语没有一个不是针对穷苦族群的。
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我得抓紧时间回家,赶在图灵小组之前好好地为李小赞想一个通过新图灵测试的方法。为了把意外死去的她更换成一代栈灵已经花去了我所有的积蓄,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通过合法手段帮助她渡过这一劫。
李小赞一边做着晚饭,一边用她惯常的冷淡语调向我讲述邻居家小孩已经变成黑罐子的事。她说,没有了栈灵机器人提供的各种器官感受装置,那小孩就没办法从外面的世界获取新的讯息、新的体验,因而便停止成长了。他就像一个灵魂的标本,唯一的用途是供他的家人自我安慰,或者说帮他们降低失去一个亲人所带来的痛苦。所以说,那黑罐子还像一副药。
“如果变成一罐安慰剂的话,这样活着比当初死了要屈辱得多呢……”李小赞把汤端到我跟前,眼睛里满是忧郁和愤懑。
“我不会让你变成罐子的。”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们的题面,而且,我也有了答案。要相信我好吗?”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回答不好,只是把脸偏向窗外,看着近在咫尺的月亮被黑云全部遮住。静静地听着我自顾自念叨起的,那个我思忖研究了几天的,欺骗图灵小组的方法。
接到图灵小组测验通知单的那天,我全天请假在家陪着李小赞。
他们的测验工作就在我跟李小赞平常吃饭的桌子上进行。一只一次性的纸杯静静地放在吊灯下,李小赞看看杯子看看我,我看看她,看看她对面那个长着一双鹰眼,看起来极不好对付的警察。
“开始吧。”鹰眼命令李小赞。
李小赞端起杯子拉开冰箱拧开矿泉水,水流如柱注满纸杯,李小赞又往回走,一路上,水又从纸杯底下一个鹰眼刚刚用手指抠出来的洞里汩汩漏出,等她坐回桌子,纸杯就空了,一如她去接水之前。
李小赞又看看空杯子看看我,鹰眼看看空杯子看看李小赞看看我。此时此刻,李小赞暂且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但鹰眼的嘴角提前上扬了。果然,按照这个测试中最坏的表现,李小赞再一次端起杯子,拉开冰箱,拿起那瓶矿泉水。
鹰眼向我投来一个遗憾的眼神,紧接着授意四个警察上前,两个用来押住李小赞,两个用来押住我。警察的手搭上肩头,我挣扎着站起身,等待李小赞在另外两个警察诧异的眼神中端起漏了一半的水杯走到桌边。
某个代表命运扭转的声音从我大脑里发出。
一杯水便泼向了鹰眼。
只见李小赞倒扣着杯子,对满头湿漉一脸错愕的鹰眼说:“哈哈,不跟你闹了,挺浪费水的。”
接下来,李小赞按照在这个测试中一具一代栈灵机器人可能带来的最好的表现,完全偏离了死循环的设定,开始冲去厕所拿拖把来打扫那一地的水渍。她故意把拖把往鹰眼和那几个警察的脚上蹭,憋了一嘴的笑。
我抽了几张纸递给鹰眼说:“不送。”
鹰眼的车如麻雀一般腾地升起在半空。我站在窗边,目送那车灰溜溜地消失在楼群间。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时候,李小赞才从循环的一个支路中回到了主循环中,她放下拖把,重新拿起杯子打开冰箱,接了满杯水,回到桌边把杯子放在吊灯下,杯子又空空如也。
我趁她再次动身去接水之前,趁她把半杯水泼到我脸上之前,帮她重启了。
之前,我告诉过李小赞,我会偷偷在冰箱里那瓶矿泉水上画一条刻度。水位下降至那个刻度的时候,便是激发新任务的时刻,新任务要求她向桌子对面的人泼水,然后拖地,然后憋一嘴的笑,完成这些个动作之后,才能继续原来的任务。
实际上,李小赞依旧处于新图灵测试的循环中,只不过,我把这个循环的圈子划大了一些,让她在逻辑中的行为更丰富也更错乱了一些。如果鹰眼他们稍微有点耐心,只消等个几分钟,他们还是会看到李小赞回到最初的逻辑中来,回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中来。
但我知道,他们这种人对我们这种人向来是没有耐性的。
我紧紧抱住李小赞:“李小赞,你看,我再一次让你活下来了,你以后再也不要不相信我了。”
“侥幸而已啦。”李小赞对刚才的惊险没有半点体会。
李小赞就是这样一个铁齿的人,我早就习惯了。有时候,正是她的倔强和悲观,在激励我努力工作,努力生活,那样才能向她证明我并不是她之前认为的那么下作,我们的未来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灰暗。
二话没说,我亲了李小赞一口,正当我要把她抱上床的时候,冷不防,门被鹰眼一脚踹开了。
“你们这种人的把戏,骗得了我一次,骗不了第二次。”他说:“你以为就你想过这个办法吗?上一个用这种办法来糊弄我的人,早已经判了完完全全的死刑,大脑数据清零,芯片被一把火烧掉了,只剩下毫无用处的肉体,估计现在已经变成农场肥料池里的一团蛋白质了!”
鹰眼一甩手,几片金属从他手背滑出,在手中组合成了一把手枪模样的武器。我赶紧把被子甩过去罩住他,挡住了喷薄而来的枪火。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抱着李小赞撞破窗户跳下了楼。我们跌向楼下菜市场的塑料顶棚,掉在一堆腐烂的白菜上。
李小赞的手摔断了一截,掉落在市场外。我正扑过去要捡,被鹰眼的子弹逼了回来。我们只好放弃那只蠕动着的机械手,转头从市场的后门逃掉了。
4.
接下来的一个月,地面上到处飞满了我和李小赞的搜捕令。搜捕我们的警察铺天盖地,连没牙老太太的浴室都要闯进去搜查一番。
我带着李小赞躲在地下。不见天日的滋味确实难受,但更难受的是面对失去了一只手的李小赞。
她现在,整体处于一种生与死的模糊地带,她头脑清醒毫无痛觉,一切跟正常人一样,但那个泛着金属冷光的手臂断口时刻提醒着人们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现在要上到地面回归到正常生活,除了更新到二代栈灵机器人,没有其他办法。
我是个带罪之身,账户被查封,即便不被封,那里面全部的钱加起来也只够二代的一个脚趾头而已。
挠头搔耳纠结了好几天,度过好几个痛苦的夜晚,我做了最后的决定。
我选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偷偷潜入富人区,在一个公园找了戚蕊。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俊男美女,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反应,更不会报警,除了凑到我跟前上上下下地嗅闻。
他们是狗,确切地说,他们都是戚蕊家养的宠物狗。戚蕊实在是太宠爱他们,于是便花了点钱把他们的狗脑子放到了机器人身上,最近刚刚帮他们更新到第二代。
许久不见,戚蕊有些尴尬,但还是挺仗义的,没有跟我寒暄一句,直接叫我选一个带走。
我选了在容貌上最接近李小赞的那个女机器人,我记得她叫妞妞,之前应该是一只母贵宾。
我花了好长时间说服李小赞换上了新的身体。这还是在瞒着她这具身体原本的身份,以及它主人名字的情况下完成的。
很快,地面上的通缉令就换上了新的头像,各地涌现出不少像我这样铤而走险的人,要感谢他们帮我和李小赞转移视线。
在地下生活了两个多月之后,在李小赞终于摸清楚二代栈灵的性能之后,她主动亲了我一口说:“我们上去吧。”
我当下有些受宠若惊,自从她在两年前因为意外死去,我通过栈灵让她复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么主动亲过我。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发现她对于自己的复活有着百般的不愿意,似乎是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机器身体,常有自残倾向。当然,相比二代,原本的一代现在看来确实有些粗制滥造,有些时候连我都看不过去。所以当初我向栈灵公司申请,帮她进行了微调,在生化大脑中减去了某些会导致抑郁的反应区。从那以后,她倒是安定了下来,只不过就一直那么冷淡。
我们偷偷摸摸往家走,乘上高升的云梯,霓虹灯在我们面前飞速下窜。
一路上,李小赞都显得特别开心,不断拉过我的手去抚摸她新的身体,多好,多好,一切都是新的。我们俩像是初恋时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一样,一路上盯着对方的脸傻笑。
看着她的笑容,我觉得,更新到二代,即便借用的是一只狗的身体,也值了。
此时的云梯越升越高,月亮如巨大的银帆从黑云中驶出来,在我们面前昭示出美好的未来。
李小赞倚在云梯的围栏上,忽然看着那月亮问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洋溢着幸福的脸一下子变得惊恐起来:“我……我……”
李小赞自顾自地接着说:“你给我换的这具新身体好好啊,不像原来的,还没有被你改动过,让我可以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没等我说完,李小赞一下子越过栏杆,朝脚下的万丈深渊坠去。她的身体撞碎一路的霓虹灯,在空中拽出一条电光四溅的赤色火焰。
我记得,李小赞是因为我跟戚蕊的关系而自杀的,而她又是因为我的内疚而被我复活的,我对不起她,我希望她活着。
可她认为,生命没必要永恒的原因,还有一条,她的猝然而逝可以用来惩罚别人,特别是那些对自己有愧,想要努力偿还的人。
看着底下一团电子之雾腾然而起,我想,她终于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