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臭名昭著的角色,在我们这所乡镇小学。其实不过是些逃课打架之类的鸟事,偶尔偷他爹的烟抽。他曾拉了三个小兄弟,自封为XX小学四大金刚。可惜那几位哥们不太争气:二金刚为了一口零食,天天帮镇上首富的女儿背书包;三金刚被罚站了一下午,一泡屎拉裤子上,哭着跑回家;四金刚,也就是我,企图调戏漂亮的文艺委员,结果被文艺委员满操场追着打。
他很失望,从此不许我们用金刚的名号,只剩下他一个金刚。从那时起,他便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拔剑四顾,偌大一所小学,找不到可以合并的同类项。
是我成就了金刚最辉煌的战役。那天中午,我正蹲在校门外的小地摊挑选圣斗士贴纸,不知是 不是五行缺扁,还是天生富二代的气质,我让一个叫“黄蜂”的小流氓盯上了。黄蜂揪着我的领子,问我要钱。我手插在裤兜里,紧紧攥着几张票子,悲壮地想,这 么多小朋友看着,尿湿了也不能给他呀。
金刚悄无声息地溜到黄蜂身后,往他屁股兜里塞了个大号的滑炮。
那时两块钱可以买一盒小滑炮。大一点的单卖,三毛钱一根,可以炸晕一只鸡。金刚的那根要八毛,雪茄那么粗,属于滑炮界的赤木刚宪,逆天的那种。黄蜂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巨响,两腿间一阵剧痛。是的,屌爆了。
黄蜂手一松,金刚拉着我一路狂奔进了校门,这才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
之后的几天,我俩上学放学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黄蜂打埋伏。却意外听说黄蜂已退出江湖,去县城打工了。
大概是真的疼,那天黄蜂当着一群小学生的面哭了鼻子。消息很快传遍了小镇的黑社会,以后自然就不用混了。
我没敢告诉金刚,其实我身上总共只有七毛。他一定会非常懊悔,觉得还不如被抢了好,不值他的滑炮钱。
六年级时,忘了是为什么,他被班主任在课堂上拎起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金刚耷拉着脑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班主任越骂越气,大声喝道,“你个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
只听见女生一声惊叫,金刚已经推开了课桌,脸涨得通红,挥着拳头要向班主任冲去。幸亏我反应快,斜刺里杀出,一把将他摁倒在地,这才没让事情闹更大。
后来知道,金刚的妈妈在他七岁时去世了,他爹是保温瓶厂的工人,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他。
上了初中,金刚的名气更大。初三那年,他聚众斗殴,连伤数人。他爹闻讯赶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解下皮带狠狠地抽。金刚用手护着脸,一声不吭,任凭皮带一下下落在身上。
他爹抽累了,扔下皮带,说你反正也考不上大学,这书别念了,跟我去厂里。
金刚进了父亲所在的保温瓶厂,从烧锅炉干起,三年后成了厂里最年轻的车间主任。可他越来越觉得这一切没意思。有一天,金刚辞去了工作,背起了行囊。
他是我们小镇第一个去西藏的,那个年代青藏铁路还没通车,去西藏比写朦胧诗更容易泡到姑娘。金刚先坐火车到西宁,然后一路打零工,德令哈、大柴旦、格尔木……当我装模作样地背诵“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他已经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工地上搬钢筋水泥了。
后来,他窝在货车车厢里(俗称的扛大厢),一路颠着到了拉萨,那是名副其实的“车震”。在拉萨,金刚跟一个流浪歌手学吉他,学成了在藏医院路一带卖唱,晚上攥着一叠毛票去光明甜茶馆边上的小馆子,一碟麻婆豆腐搭上四碗饭。夜里睡大车店,跟十几个臭汗淋漓的男人挤一张铺。
那天接到金刚的电话,喂了几声没声音,刚要挂,传来一声和弦。是我以前写的一首破诗,被他胡乱谱成了曲。
黑夜里的烟花
开着开着就不见了
像我们稍纵即逝的爱情
沙漠里的河流
流着流着就没影了
像我们有始无终的爱情
我夸奖道,不错啊,狗日的有长进。
他在电话那头快乐地吼,长进个屁!老子唱一天赚五块钱,给你打个电话一下午白干。不说啦不说啦。
金刚有过爱情。
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在格尔木待了六个月,从夏末一直到年后。
那段日子他下了工,常去一家四川饭馆吃饭。店里有个帮工的女孩子,跟老板一个村的。女孩端给他的回锅肉片,总是满满一大盘;端给他的宫保鸡丁,鸡肉比花生多。别的顾客不干了,后来老板发现,女孩把别人盘子里的肉都夹给了金刚。
那以后,明目张胆是不行了。偶尔的,米饭底下会压着一块腊肉。
金刚吃完饭,赖着不走,在厨房帮忙切个菜刷个碗啥。夜里,没什么客人了,他俩坐在一张油腻的桌子边,在昏黄的灯光下小声地说话。
女孩的爹妈催她回去过年。金刚鼓起勇气,对女孩说,我陪你回家吧。
女孩脸红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跟我回去干啥,又不是不回来。
他一想也对,刨去来回车费,身上就没剩几个子,总不见得空着手见人家爸妈。这段时间工地缺人,奖金给得高,不如多赚点钱,也好替将来的日子做些打算。
金刚送女孩上了火车,轻轻搭上女孩的手,说,我等着你。
过年那几天,打工的人都回家了,商店、饭店纷纷关门,街道空空荡荡。金刚买了一箱方便面,独自面对这荒芜冰冷的空城。
终于盼到了年后,老板一家回来了,女孩没来。
原来女孩的父母给她许了一门亲事,礼金都收了,就等着她回家拜堂成亲。女孩不肯,想逃出来找他,在火车站被村里人逮了回去。年后,女孩偷偷跑来老板家,撸下金戒指,托老板带给金刚,叫他别等了。老板说,那戒指是女孩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金刚咧了咧嘴,想哭,没有哭出来。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眼泪有些奢侈。他收拾了下东西,又上路了。
停在眼角的一滴泪
风吹着吹着就干了
像我们半途而废的爱情
我和你在人群
走着走着就散了
是我忘不掉的爱情
金刚跟着一个藏族司机去了阿里。他一个人去转山,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迷了路。他冻得直哆嗦,索性抱着一块石头走,希望出点汗,不至于被冻死。第二天,牧民发现了昏迷的金刚,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块石头。
钱花完了,就帮着当地的修路队干活。那可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滴水成冰。那天金刚洗完三条内裤,一下午被风吹成冰坨。他傻了眼,没有多余的储备,不穿又蛋疼,只好硬着头皮套上,靠体温去融化。工友们吃惊地发现,他屁股后一大片水印,像尿裤子一样。
我问,小鸡鸡没冻缩进去吧?
他在电话那头臭屁地说,哪能呢,老子火力壮着呢。然后是一阵无耻的笑。
我那时为自己所学的专业苦恼,有次跟金刚诉苦。他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骂一顿,说不喜欢还读什么?别读了,过来找我晒太阳。
我俗人一个,最终老老实实读出文凭。只在毕业前,跟金刚一块去徒步。四月初,从泸沽湖穿越到稻城亚丁。
第六天夜里,雪压塌了帐篷。
惊魂未定的我们赶紧套上衣服,胡乱收拾了背包,打起手电,扯开一角亮光,在风雪中艰难寻路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短短几公里山路,跌倒了无数次。
金刚掏出仅剩的一瓶酒,五十二度的白青稞,抿了一下,把酒瓶递给了我。我猛灌一口,嗓子口有火在烧。
风雪模糊了天地。咬着牙走,拼了命走,内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实在没力气了,就站着歇一会,喘口气。
我们找到了一个牧人废弃的木屋,谢天谢地,屋角还有些柴火和一把水壶。在这四面漏风的木屋里,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熊熊,烤热了我们的胸膛。我俩喝着热水,啃着干粮,依然止不住地颤抖。
基本可以确认,死不了。我俩四目相对,同时爆发出大笑,接着紧紧拥抱。那种感觉叫作幸福。是的,有哪种幸福比劫后余生来得更强烈?我狠狠地把剩下的青稞酒一饮而尽,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一边咳一边快乐地想,等老子活着出去,眼下经历的这一切,就是老子日后吹的牛逼。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我睁开眼,阳光从缝隙斜照进来,像温柔的布匹。
八点了,金刚还在酣睡。我叫醒他,看他迷迷糊糊的,又用力推了他一把。这下他火了,抓起手边的不锈钢水杯朝我砸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不然脑袋就开瓢了。
我朝他大吼,操!有病吧!
他默默坐起,闷头抽烟。过了好久才说,梦见我妈了。他摁掉烟头,擦了擦眼角,说,我想回到那个梦里。
那天,我们翻过了4900米的垭口,迎面而来的是三座神山——观音菩萨仙乃日,文殊菩萨央迈勇,金刚手夏诺多吉。
天地间一片寂静,巨大的冰川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这是藏民世代敬仰的三座雪山,仙乃日雄浑庄严,央迈勇直刺天穹,夏诺多吉刚毅冷峻。在洛绒牛场露营,两人疲惫至极,在神山的怀抱中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黄昏时我们醒来,太阳正缓缓落下,将东南方向的夏诺多吉染成一座燃烧的金山。我俩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直到最后一丝烈焰散尽,巨大的山体融入暮色中。
现在金刚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偶尔会来上海驻唱。我坐在黑暗里听他的歌,等他散场,一块去喝酒。
那天他喝大了,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很多人觉得我不是个好东西,可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做人,这些年来,没做过亏心事。我不敢给我妈丢脸,我怕人家说我没爹妈教育。
他激动起来,大声嚷嚷,拿我的吉他来。
琴声响起,唱的是那首《妈妈》:
是你擦干我第一滴眼泪
妈妈
是你让我学会飞翔
妈妈
我看见一滴泪落在琴弦上。
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
妈妈
因为我的梦想在远方啊
妈妈
第二天我们去游泳,他脱去上衣,露出后背上一大块刺青。我问,什么玩意?他眼皮都不抬,不记得那座山了吗?
是的,金刚手夏诺多吉,那座雪山的本尊。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最棒的文身。金刚手怒目圆睁,左手端嘎巴拉碗,右手持金刚杵,脚踏邪魔,狂野地舞动,背后是冲天的火焰,像那座山在燃烧。
我在哲蚌寺和扎什伦布寺的壁画中见过你,在热贡的唐卡上见过你,在招展的风马中见过你,在抛洒的隆达上见过你——亚拉索索——你胜利了。你昂首万山之上,是不可战胜的象征。
这些年走失了许多朋友,和金刚从没断过联系。或许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自由、决绝、无所畏惧。游走在这世间,做着我做不到的事,过着我想过的日子,像我出窍的灵魂。
当我深夜走出实验室,腰酸背痛心力交瘁;当我翻来覆去地改一篇论文,感觉像老了十岁;当我开着漫无边际的研讨会,头晕脑涨昏昏欲睡,我会想,这狗日的在干吗呢?
我不是金刚,我反抗不了这无比坚硬的生活。我常想起他,想起他在风雪中紧紧抱住一块石头,像抱紧自己的命运。
多少磨难,都无损于一颗金刚不坏的心。
我依旧忙忙碌碌,可我知道,这世上有人像金刚一样活着。疲惫的时候,我抬起头来,让目光越过眼前的苟且和庸常,哪怕只是一小会。金刚不是巨型猩猩,不是狂野的神像,不是巍峨的雪山。金刚是一种宝石,在一切都损毁的时候,它磨砺而出,完好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