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年华

错爱年华

爱,给人温暖,也给了人温暖的假象。

4月 21, 2020 阅读 992 字数 6332 评论 0 喜欢 0
错爱年华 by  王云超

1
有人说:“爱是人类发明的第一毒品”。这话偏激,却不过分,如果以“迷惑”“痛苦”“难舍”“沉沦”等标准来衡量爱,它的确与毒品相似,折在它身上的人如此多,又如此地执迷不悟。人们太喜欢给自己的失败或丑陋找借口了,不管自己追求得多难、多傻、多不地道,均扣上“爱”的帽子,仿佛沾了这劳什子的光,过往的每一份贪欲都值得被原谅。

这不是现代人的事,文明社会始,“爱”这个字眼便一次次被歌颂,宗教、政治、民俗,为了各自隐晦的利益,纷纷示“爱”,继而让“爱”感化一切。作为现代人,我被爱感化过,你被爱感化过,谁没被爱感化过呢?当家庭、事业、理想等统统冠以“爱”名,你怎么都逃不过。

我们真该好好反省,为什么我们总在神化一个明明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信奉它、跪舔它,得意洋洋地沦为它的奴仆,这实在太糟糕了。

2
2014年秋,我从一家青稞酒企业离职,离开了从事六年的白酒行业。我离开的时间,正好是这个传统行业风雨飘摇的季节,反贪腐大旗下,高端酒卖不动了,崇简风潮下,中端酒卖不动了,以量致胜的低端白酒被同价位的洋酒、红酒挤兑得惶惶不可终日。中国人讲“狂风识劲草,乱世出英雄”,这似乎并不适用于白酒产业,昔日的酒商大鳄们,面对烽火,一个个地乱了心神,笃信谣言者,病急乱投医者,不胜枚数,白酒电商、网络小酒、线上营销,一个个项目上台,一个个项目下马,太多人在这场危难中现出了原形。

同时离开这个行业的,还有一干年龄相仿的同事,他们或回归本位做起与自身专业相关的事,或拉帮结伙尝试新兴产业,大家存在一个共识:这个行当太不好干了,干什么都是赔,老板们也尽信一些欺世盗名之辈。

我最好的朋友雷大人选择留在了青稞酒,这出乎大部分人意料。共事期间,雷大人是与我谈心最多的人,也是抨击企业弊病最多的人,所有人绝望的时刻,他存下一丝期望。他对我说:“董事长是个聪明人,撞了南墙,不会不回头,我提那么多意见,他反感,没什么,等他那些新项目赔了钱,他会想起我的。”

一年过去,董事长赔了一亿,两年过去,董事长赔了两亿。从前,雷大人是行政部经理,后来,雷大人被董事长安插进新项目做采购部经理,现在,新项目遇挫,雷大人重新被拉回行政部当经理,董事长甚至流露出降雷大人薪水的打算。

而发起新项目的那些人依然被重用着,董事会上,董事长为千夫所指的新项目护航,要求西宁总公司的长老们多给他一些时间。我和雷大人算比较了解董事长,这是个爱面子的富豪,一心想摆脱投资者的身份参与公司的具体经营,自己主导的项目失败,在长老们面前丢了人,不甘心,总要留下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可怜的好朋友雷大人,成为这场闹剧中一道不起眼的牺牲品。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董事长明明知道他对了,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降他的薪水?

我告诉人雷大人,这不过是个爱或不爱的俗故事。

我们追求一个姑娘,倾注自己所有的才华,姑娘最初也许动过心,最后还是钟情于别人。那么,我们是否还要继续追求这个姑娘?是否要把自己宝贵的年华、心血甚至尊严全部搭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挽留一个不爱你的人,也许会有收获,挽留一个爱过你然后不爱的人,毫无意义,即使她钟情的那个人日后伤害了她,又怎么样呢?她不会因此回头。

清高者的爱情,不存在酝酿与等待,只分爱或不爱,不爱,即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沉迷于一件事物,抱着各种幼稚的幻想,豁出去不要了,才发现对方不过是花花世界里一抹指肚大小的庸脂俗粉,指肚大小的庸脂俗粉,你甚至连回忆它的冲动都没有。

他回复我说:“完全懂了,谢谢兄弟。”

3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一个行业在管理和经营上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聪明的员工很少向上司提意见,更不会直言上司的过失。这点上,我和雷大人都犯了错,也都招致了祸端。雷大人当初没有离职,除了走火入魔般的痴情,还有一份面对未知的胆怯,毕竟,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稳定”是生活的第一要素。

我们都羡慕雷大人,羡慕他的一切。雷大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且从不为银子发愁,他是公司里唯一开宝马的员工,在北京三环内有两套房产,他的太太是位知识女性,出版社上班,两人青梅竹马,互为初恋,婚后,生一男一女,基因缘故,娃娃们是那般的漂亮。按理说,这样的男人不该为一份工作烦恼,更不该为那一个月一万块的薪水烦恼,这太不合乎他的气质,他随便换个公司,能比现在活得好。

究其根源,雷大人和董事长一样,太想证明自己,又太爱面子,分明爱错了,却不愿否定。

我离职的时候对雷大人说:“酒是好酒,人非贤人。”雷大人与我击掌叫好,现在想想,这句话其实害了他,酒再好,卖酒的人不变,等待有何意义?董事长第一个扣子系错了,只会一路错下去,雷大人扣子没系错,方式错了,他也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与雷大人重逢,除了聊工作上的事宜,也一起回忆昔日的同事。董事长接手北京分公司前,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是董事长北大的老同学,这位老同学是位爽直的东北人,他离职的时候大骂董事长混蛋,因为董事长最初利用他与西宁总公司的长老们对战,战不过,直接甩给他一口大黑锅。

4
按照左派哲学的说法,这个世界不管穷人、富人、善人、贱人,都有上天赐予的独一份的礼物,这就是所谓的天赋,每个人性格与视野不同,或美美地享受着天赋,或始终不知道天赋在哪儿,而更多的人,毕生得不到施展天赋的机会。

职场上,我们都见识过天赋异禀的同事,他们极其热爱自己的工作,在第一时间做到最好,但这些人不一定都会获得晋升的机会,或运气不好,遇上个嫉贤妒能的上司,或野心太大,招致同阶层人士的反感,更糟的,身处保守的行业,领导们不敢有丝毫逾越,或博弈的胆量,以至于腰斩的宿命笼罩在每一份天赋之上。

我读大学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是文学迷,其中中文系小高和广电系曹哥算是具备文学天赋的人,他们当年创作出的短篇小说十分精彩,即使搁到今天,依然具有可读性,可十年过去了,最终干了写作这个行当的只有我一人。老朋友见面,每次讨论到文学,我都带着浓浓的自卑,单凭天赋,我不觉得自己比他们任何一人出色,我只是迎合了这个时代,顺便沾了点狗屎运。

我这两位朋友当初是搞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他们各自写过以自己故乡为基调的乡土人文小说,其老辣、深刻、鸣世的功力直追上古圣贤,可没有出版机构要这样的东西,因为这样的东西缺乏市场。当代年轻人追捧的文学形式是言情、武侠、都市、魔幻,严肃文学已然不吃香,更不要提严肃文学中的乡土流派。小高停止文学创作,毕业后去一个贫困县做了教师,曹哥停止文学创作,毕业后扛起摄像机干起传媒,他们与文学的缘分就此终结,他们的文学天赋就此掩埋。

与之形成荒诞对比的是一个叫做檬檬的人,此君当初与我们同属一个朋友圈,一直在为文学理想不懈奋斗。檬檬文学天赋有限,这点除了他本人外几乎无人不明,十几年过去了,他没有个固定的职业,只会伏案写作,他依然写不出像样的文章,甚至写不出一句动人的话。檬檬深谙世俗风情,适时地追随着各种文学潮流,青春题材火了,他写青春类小说,盗墓题材活了,他写盗墓类小说,他将他所知道的投稿机构投了个遍,没有回音,他在他所知道的在线阅读平台日夜发文,应者寥寥。

他偶尔找我聊天,旁敲侧击地询问我对于他创作手法的看法,我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实在没招了,介绍一个叫鲸书的女作者给他,顺便给他看了这小姑娘写的《口技》。我告诉他,作者是科班出身,《口技》里没用什么手法,就是直白地叙事,效果却十分惊人。我的本意是告诉他天赋的意义,可他还是会错了意,哈哈大笑后说:“这什么呀这是,结构乱七八糟的,文风也一点也不严肃,还加了那么多网络用语,真不明白这种人写得东西竟然也能火起来。你也是,推崇这样的文章,真怀疑你以前的那些书是怎么出版的。”

与小高、曹哥不同,檬檬没有资格去责备这个行业,文学面前,小高、曹哥可以深沉地说一声“爱过”,檬檬只能苦楚地说一句:“爱着”。檬檬的爱太深了,他已不可能发现自己爱错,他坚信文学会拯救他的人生,会赎回他的岁月,他甚至觉得他苦楚的一生中有这样一份爱就够了,那些没有爱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述?

5
好莱坞有位导演叫艾德•伍德,以拍烂片闻名,他拍摄的科幻电影《外太空9号计划》雄霸IMDB最低分宝座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烂片拍久了,影迷们对艾德•伍德的情感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敬佩他的不屈与执着,毕竟,兢兢业业拍一辈子烂片的导演,除了伍德,再无第二人。1994年,好莱坞另一位导演蒂姆•波顿为艾德•伍德拍摄了传记电影,邀请当红小生约翰尼•德普出演伍德。

伍德一生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他是如此地热爱电影,可上帝不给他哪怕一丝电影方面的天赋,于是他只能拍烂片。艾德•伍德晚景凄凉,影迷们集资救济他,最后他死在一个救济他的朋友家里。执着于爱,成为伍德留给后人最大的精神财富,没有人否认他选错了行业,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受虐于这个行业。

过年期间,我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29岁的男孩子,怎么搭上话茬儿的记不清了,反正聊的都是唱歌或围绕唱歌的事。这个男孩子爱唱歌,也具备一定的天赋,他的手机里藏着数十首他演唱的歌曲,另外还有上百首流行歌曲的伴奏。

他把我拉到车厢偏僻处,将手机按在我耳朵上,我告诉他:“挺好听的。”他笑得比车门上的年画还红火。其实我内心的潜台词是“还好。”我一个外行人都听出了他副歌部分的几处走音。

他告诉我,他是做保健品推销的,他不喜欢这个工作,他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唱歌上,这辈子除了唱歌,他不指望自己能做出其他任何成就。他为此努力过,努力了不下七年,自大学起,他便参加地方上举办的大大小小的唱歌比赛,也给各大卫视的选秀节目寄过小样,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海选结束他都被其他选手挤下来,他没觉得那些人唱得有多好,他只叹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背景与长相。

回京后,我就此事与一位从事过音乐编辑工作的朋友聊天,朋友笑笑说:“这孩子还是专心卖保健品比较好。自信当然是好事,但说实话,中国唱流行歌嗓子好的人太多了,就是因为同水平的人太多,最后才拼长相和背景,他不是原创歌手,仅凭这一点要想混出头就很难,就算是原创歌手,怀才不遇的也太多了。”

车站分别前,我问这个29岁的男孩子:“以后你有机会出唱片了,还会参加各种比赛吗?”他说:“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公司签我,要是不起眼的小公司,我还得去参加比赛,你知道,小公司的歌手,都被逼着唱垃圾歌,从艺生涯不会长久的。”

爱,给人温暖,也给了人温暖的假象,人在三种情况下最容易盲目:爱、恨、无知。爱,排在了首位。爱的路上,有人浅尝即止,有人知难而退,有人挥血冒进,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敬佩的,有什么好歌颂的。

6
决定境遇的,不是天赋,而是性格,这是很多人认同的一个观点,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曾出现过天赋被性格蹂躏的人。

我最常跟人提的,还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小崔,事实上有此看法的老同学远不止我一个。小崔小我两岁,当了四年班长,作为设计系的学生,他的天赋早早便得到众人的认可,同样的软件,同样的素材,同样的时间,他做出的东西比任何人简约,比任何人有趣。毕业后,创业的教授们纷纷邀请小崔去他们的公司做事,也只邀请他一人,小崔拒绝,大义凛然地跟随众人上京谋职。

三个月下来,小崔在北京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那个时候他最擅长的是平面设计与手绘,他却放弃这两项工作机会,一心争取相对来说比较陌生的影视后期工作,结果,影视单位没有人要他这样的新手,也不给任何实习的机会。小崔绝望,接着对北京这个地方绝望,收拾行李回老家,一年后,在老家从事了平面设计工作。

在京收入最高的老同学时常这样评价小崔:“太可惜了,我手绘天赋远不及他,还能做个主美,他当初要是咬咬牙留下来,到今天怎么也能弄个总监当当。”我问说:“你们这一行总监挣多少钱?”老同学答:“怎么也得三十万年薪以上吧,我这样的每个月都能拿两万。”

小崔在老家做设计主管,月薪五千元,还着总价三十万的房贷,娶了郊县水当当的姑娘,买了当地产的小电动车。多数老同学表示,如今的小崔很享受小城生活,小城不会像北京那样忙碌,不会像北京那般无情。

而为小崔感到可惜的那位老同学,婚后辞掉工作到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很快感到厌烦,舍弃妻儿收拾行装重新回到北京找工作。我对这位老同学比较了解,以他的才华与雄心,他不会一辈子屈就于一个温饱有余的小地方。

小崔只算遗憾,不算失败,因为他的性格本就属于小城,小城也给了他幸福生活的回报。

北京新街口,大大小小的琴行,琴行里窝着大大小小的摇滚乐队,其中有一帮号称“音速客”的年轻人,玩着地道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流行金属乐。我跟“音速客”的缘分很短,路边抽烟时遇到,聆听小样,就近找个烧烤摊喝酒,酒后不复相见。

“音速客”们大都出身底层,没个正式的职业,偶尔去琴行帮忙做事,抱怨琴行给的钱不多。他们乐队中出现过的最大牌的人叫贝贝,签约过一家唱片公司,给一个二线流行歌手录制过专辑,可是在乐队中待了一年不到就走了,原因是不满其他成员老蹭他的饭。

我对“音速客”们说:“你们技术都挺好的,旋律也不错,就是纯英文歌词在中国市场有限,有中文版本就好了,另外现在业内推崇中西文化结合,你们要是加个古筝扬琴什么的肯定会让唱片公司眼前一亮。” “音速客”中个子最高的一位笑道:“我操,哥们儿,改成中文加个中国乐器,还是我们的东西吗?”另一位个子较矮的补充:“我知道你这提议是为我们好,但我们搞的是纯正的80年代的美式Glam Metal,除了这个风格,我们不搞别的,我们都爱Glam Metal,不想让太世俗的东西玷污了它,真搞成你说的那样,就算火了,也不是我们要的东西,这样有什么意义吗?”个子最高的继续笑:“哥们儿,你把我们乐队弄成那个样子,图个什么呀?”我回击他:“可以签约啊,可以有好的录音室做更好的音乐啊,可以让大家的生活变得好一点啊。”

我再次找到那位做过音乐编辑的朋友,她笑笑说:“你就多余给丫提建议,丫多纯洁啊,你多污啊,丫玩80年代的Glam Metal,让丫玩儿去啊,多他妈的有纪念意义!”

知道自己天赋在哪的人,机遇面前,不一定都是聪明人,如果机遇面前多加了个“爱”字,也许更糊涂。

新街口“音速客”们的小样,我时常拿出来听,怀怀旧,还是挺不错的。

7
2015年春末,参加了一个饭局,饭局上有我那位做过音乐编辑的朋友,她的身旁,坐着饭局的主角,一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男人。

饭局结束,返程路上,几个女人聊起男主角的八卦,基础情节是:男主角女友在他出国第二年就移情别恋,男主角回国,请了所有的朋友,唯独没有请前女友,尽管前女友现在恢复了单身。

“她就是典型的绿茶婊,好了五年,对方刚出国一年,就跟别人好了,现在人家回来了,她假装不知道,骗谁呢!”姑娘们忿忿不平地说。

朋友意犹未尽,问完男友、闺蜜不算,接着问我怎么看,我说我倒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挺好的,一个人不爱了,立刻离去,离去得干干净净,一个人爱不动了,立刻离去,离去得干干净净,这是聪明人的爱情,生活注定会临幸那些聪明的人。

2015年夏末,青稞酒的老同事雷大人给我发了条消息,称公司因为食安问题被媒体揭发,股价波动,西宁总公司的长老们再次声讨新项目,董事长愁得在公园内来回踱步,我问他:“你还会劝他放手吗?”他说:“不会。”

2015年秋末,我给在南方过生日的檬檬发去一封自己制作的明信片,背面附上了我最喜欢的一段电影台词,来自约翰尼•德普主演的电影《大毒枭》:

所以,这就是结果吗?值得吗?上帝啊,我的生命已变得面目全非。
在夏去秋来的一天我被遗忘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经历过很多心酸的日子,野心始终未变,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的一生曾到处留情,亲情,爱情,友情,到头来一无所有,我始终保持着微笑,因为我知道我的野心远远地高于我的实力。
如今,我的眼前再没有了声色犬马……

王云超
4月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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