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案发当时
时间已经快到午夜,在沼津东部的云河湾社区。
夏元松喝多了酒、步履蹒跚地走在这个高价联排别墅区,他不无怨恨地觉得凭什么自己辛苦做了一辈子老师,却依然买不起这里的一栋房子,世界真是不公平。
不过这怨恨不会持续太久,若不是因为今晚喝了酒,平时的他是不会让这怨恨在自己心头清晰起来的,他是好老师、好长辈,是还没退休就已经有无数单位寻求返聘合作的、人人尊敬的名师,他不该嫉妒年轻人,更何况那年轻人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许家逸。
他之所以今晚会在这里,一大半也是冲着许家逸,这是许家逸组织的初中毕业十五周年聚会,特意邀请来当年的班主任夏元松。
夏元松向来是不会参加这种聚会的,但“许家逸”和“十五周年”到底是让他的心软了下来。
原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他明年即将退休,他打算退休后好好休息一阵,再考虑是否要理会那些返聘与合作。毕竟老师这个职业实在是已经让他厌烦透顶。
这职业唯一的好处就是只要你做的时间够长,早晚会有人来恭维你桃李满天下。
十五年后再见到那些曾经的男孩女孩,大部分他都已经不认得了,十五年里有人变胖、有人变瘦、有人整容、有人生病,即便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十五年的蹉跎人生也足够让一个青少年面目全非、难以相认。
可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看到坐在轮椅上出场的许家逸时,他仍旧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个曾经修长英挺的少年,如今却面色苍白、手脚无力地坐在轮椅上,他头发长长地遮住额头,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苍老。
据说他在北京混迹多年,却终究没有如所有人期盼着的那样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有人说许家逸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有人说他是身患抑郁症、试图自杀,也有人说他已经绝症晚期、命不久矣,不然也不会决定回沼津休养身体。
但那又如何,他仍旧是大家的班长,这次聚会之所以能成行,一大半也是因为他。
可他身体到底是不行了的,聚会开始没多久,他就被他哥哥许家安推回了房间休息,他特意叮嘱,希望大家能玩得尽兴。
人人都惋惜、叹气,但没人比夏元松更痛心,这一届里他最喜欢的两个学生是班长许家逸和学习委员韦呈,这两个聪明清秀的男孩子,如今一个坐在轮椅上,过着深居简出、甚少见人的生活,另一个已经自杀身亡多年,很少有人再提起。夏元松曾经笃信他们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却不承想他最看重、爱惜的两个人下场却最为凄惨。
但这种惋惜在聚会上也多是一闪而过的,许家逸的哥哥请了专业护工小林来照顾许家逸,也照顾这个家,包括这次聚会也都是小林一手准备,他妥帖周到地照顾着整个聚会,人人都对他的温暖笑容印象深刻。
夏元松还特别注意到小林长了一张格外英俊的脸,而且是亲切又温柔的那种英俊,丝毫不会让你觉得遥不可及、拒人千里。
也不知道许家逸每天在家对着一位如此英俊的护工会是什么感觉。夏元松坐在主位上边胡思乱想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再看到许家逸,再看到这些学生,他终究还是开心的。
聚会结束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夏元松家只需要步行二十分钟,他如同主人一般把学生们都送走,然后转身与许家安告别。
“夏老师。”许家安突然语气认真地说,“谢谢您今天能来,这对家逸来说,很重要。”
夏元松承认自己有点感动,他回过神来,轻轻抱了抱许家逸的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晚夜空很美,沼津的雾气难得散去,星光点点闪烁着,如同一个个顽皮孩童,夏元松边走边想着自己拥有的一生、自己退休后的计划、自己的志得意满和桃李满天下,越想越觉得他这一生真可算是不虚此行的,以至于他忍不住哼起小时候学过的苏联歌曲。
那把刀就是这个时候伸到他脖子前的,他只感觉到轻轻一凉,都并没有觉得痛。
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站立不住倒了下去,血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他的身体跟着剧烈抽搐起来。
有人要杀我。
脑海里浮现出这个信息时,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流失。他躺在地上,看到背后那人拿着刀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看着他。
夏元松看到那张格外英俊的脸,那张亲切的、温柔的脸,那是护工小林的脸。小林在冲他微笑,又有血凶猛地喷涌出来了,夏元松的眼睛被黑暗填满。
街头监控拍下了小林的脸和他行凶的全过程,监控显示他在确认夏元松死亡后,背着自己的双肩包逃向沼津城北,那是这城市最荒芜的方向,再往北走就是人迹罕至的高原和森林。
小林从此再无踪迹。
更糟糕的是,警方发现小林的所有证件均为伪造,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进入许家兄弟的生活,就是在处心积虑地等着杀掉夏元松的这一天。
在这日渐寒冷的冬日,一个身份全然伪造的男孩,在杀掉人人尊敬的名师夏元松后,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逃向北方高原,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小林为什么要在杀掉夏元松以后,逃亡荒无人烟的北方?
事后调查时,警方对这个问题的困惑甚至超过了“小林为什么要杀害夏元松”。
2.案发24小时前
林枫正在客厅为一天后要进行的同学聚会做最后布置,他对面前这块藏青色的桌布很满意。
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去采买食材,鱼虾不能太早买,不然会变质影响味道,青菜也是,全部都要只能提前一天,他希望自己在这里第一次操办的家宴能尽可能完美。
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便又将它放回口袋,无非又是询问他要不要跳槽的,不论他回答多少次不需要,他们也是不会死心的,有钱人对一个好家政护工的渴望远甚于对爱情的渴望。
这一个月来,林枫扮演着一个最完美的护工,他细致贴心,他任劳任怨,他厨艺超群,他还样貌英俊,你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护工就是他这样了,更难得的是他收费低廉。
从他来到云河湾开始,就不断收到旁敲侧击的电话,一开始是问他身边还有没有一样水准的护工,后来干脆直接问他多少钱愿意跳槽。
就像现在,他一路买菜回来,就遇到数个主妇面带笑容跟他打招呼,面上表示关心,实则总是打探他的底线,想要知道他最想要什么,好将他一举拿下。
当然,他统统拒绝,因为他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人能给他。
他回到许家兄弟租住的房子,这是一套双层别墅,在他出现之前,完全都乱得不像有人在住,是他一点点把屋子里收拾起来,把阳台摆好绿植,把院中草坪修剪平整,把厨房从台风现场变成主妇天堂。
他确实是最完美的护工,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云河湾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
林枫转过身时,发现许家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厨房门口,许家安表情凝重,仿若在跟谁告别,林枫并未对他多加理会。
“明天你真的要下手吗?”许家安突然问。
“当然,一定会下手。”
“你知道的,一旦对夏老师下手,我们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许家安语气严肃。
“不,是我没有回头路了,你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有回头路。”林枫依然没有转身。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
“不需要,这件事我只能自己完成。”
案发之后,警方一直试图找出许家安是林枫同谋的证据,但并未找到。
可许家安当然知道,许家安从来都知道。
3.案发1个月前
许家安租下云河湾这栋房子那天是个晴天,人人都记得载有他们兄弟俩行李的巨大红色卡车,那辆卡车在限速的云河湾路上慢悠悠地耀眼开过,三个搬家工人用了一上午才把他们的行李全都卸进房子里。
那是个略显浮夸的下午,云河湾的人们都在猜测这对兄弟从哪里来、来做什么、会待多久,他们都记得,当红色卡车开走后,许家安推着弟弟的轮椅站在这栋房子前,阳光中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挺拔。
“还满意吗?”许家安问。
“当然,没有比这里更让人满意的了。”许家逸笑着说。
到很久以后,邻居王太太都记得那个很棒的晴天,蓝天白云下的兄弟俩看起来甚是好看,即便弟弟是枯坐在轮椅上。
没过多久,云河湾的人们就知道这兄弟俩的来头,哥哥许家安原本在北京做造型师,电视里能叫上名字的明星几乎都曾是他的客户,弟弟许家逸在北京念了很棒的学校,硕博连读后,今年三十岁刚刚毕业。
两人之所以会搬回沼津,是因为许家逸身患抑郁症,数度尝试自杀,最终彻底毁掉了自己一双腿,为让他能有更好的休养环境,哥哥放弃北京的事业,带着弟弟回到沼津。
能待多久不知道,能不能康复不知道,但沼津到底是他们兄弟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于病情总是有好处的。
云河湾的主妇们总是不无心疼地提起许家安:“那么好一个男孩子,有那么前途远大的事业,却要被弟弟所累,只能留在沼津,真是可惜啊。”
另一方就会挺身而出:“可许家逸也很可怜啊,相貌堂堂,学历又好,却得了这么一个病,还自杀过那么多次,腿都得给废了,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哟。”
王太太总是处在八卦的中心,因为她就住在许家兄弟隔壁,她打开自家门窗,就能看到这对活在众人口中的兄弟俩。
“总而言之啊,人果然不能读太多书呢,你看看家逸,读到博士,还不是一样要抑郁的哟,一天天的家门都不出的。”王太太管他叫家逸,仿佛他们真的已经亲如一家。
此总结性言论一出,众主妇便只能各自散去,改日再聚。
但生活辛苦并不会因为人人关注而有丝毫减少,许家安还是要出门工作的,即便无法像在北京时一样总能接到一线明星,那活跃在沼津的小明星还是可以的,要维持弟弟康复治疗、要付这栋房子的租金、要保证生活平稳健康地持续下去……全都是不小的开销,完全靠积蓄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他们需要一个住家护工,而且得是一个很好的住家护工,不仅要照顾许家逸的身体、生活,还要照顾到许家逸的情绪、精神状态。
这实在很难。
有人做家事很细心,却无法看护许家逸的情绪,有人温柔善良,却又无法把家里收拾停当,他们病急乱投医,甚至有趁乱前来应征,却隔天偷走财物、消失无踪的事情发生。
他们无奈报警后,却又因对方本就是流动性较大的社会人员而难以进一步追查,王太太们也尽心尽力地帮他们寻找合适人选,她们实在不忍心看到这对兄弟再被别有用心的人伤害,而且警车鸣笛开进云河湾也并不是让人愉快的事情。
可终究难以如愿,如此人才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呢,她们眼看着许家安一日胜过一日的愁容满面下去,许家逸也越来越多地躲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她们实在是心疼不已。
直到林枫出现。
那天也是晴天,比他们搬家来时还要更加晴朗,林枫站在许家兄弟的房子门前,手里拉着一个蓝色的小行李箱,他脸上带着轻轻的笑容,像温暖问候,又像冰冷嘲讽。
“我认为我是可以胜任的。”他笑着说。
王太太始终记得林枫站在许家兄弟们前的背影,许家兄弟已经是格外英挺的男孩了,没想到这林枫还要更加俊朗,也不知道他们家是吹了什么风,男孩子一个比一个好看,难不成真的像女儿所说,好看的男孩都只会跟好看的男孩一块儿玩吗?
王太太摇摇头,好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但这多个好看的男孩子,总不是坏事嘛。
当时距离林枫杀死夏元松还有一个月。
4.案发3个月前
“我想回家。”许家逸躺在北京安定医院病床上,面色苍白地跟哥哥说。
“好,那我陪你回家。”许家安在旁边坐下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躺在病床上让许家逸有了更多时间去回想过去,可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没多久。
他用了很多方法试图说服自己“生死之外,没有大事”,但事实并非如此,生死之外还有很多大事,很多让你无法去死又不能再活的事情,那都是大事。
高考后,他离开沼津,来到北京念大学,他学习成绩向来是好的,考上一间好大学,对他来说不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五道口是可爱的,很多个彻夜喝酒的夜晚,他都误以为自己已经在灯光闪烁里度过了一生一世。
每当他早晨醉眼惺忪地从夜店走出来,都能刚好遇到早餐摊开始营业,他有时会吃了早餐回学校睡觉,有时会转身打车去哥哥家。
哥哥为方便他蹭吃蹭喝,住到了北四环边,不用十五分钟就能到达,哥哥会帮他热好牛奶,会帮他盖好被子,会帮他拉好窗帘,哥哥永远都会笑着迎接每一个烂醉的他、痛哭的他、想死的他。
这让他觉得安心。
这世上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东西已经不剩什么了。
很多个下午,他就这样在哥哥家醒过来,他一点一点地发现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救自己了。
曾经他以为或许爱情可以,他也真的认真地投入到一段现在想来格外清纯可爱的校园恋情里去了,他们像每一对校园情侣那样,在甬路的树荫下散步,绕着人工湖走啊走,像永远都不用走到尽头,他们曾经甜蜜,之后习惯,最后厌倦,终究丑恶。
在这个大得不像话的城市里,在这个没人相信传奇的时代里,一段段爱情其实终究不过是如此,寿命从三个月到三年不等,但每个人都在爱情开始时,就已经知道它不用很久便会结束。
人人清醒,便人人无趣,是爱情,还是算计,早已经没人在乎。
他很快便明白,从此也就不再多抱期望。
他曾经以为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可以拯救自己,可天总是要亮,酒总是要醒,一时欢愉,终究抵不过阳光灼烈,都是要过去的。
他也曾经以为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业可以让自己不再顾及其他,可他一路读到博士,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却越来越少,国内学术环境并没有给真正做学术的人留下多少空间,阻碍总是多过前进,一旦停下来,黑暗就会卷土重来。
他试过的,他全都试过的,可是没一个有用,他心底里那片浓重的阴影从来不曾褪去过,直到他从哥哥家的窗口纵身而下,只有那一秒钟,他感觉到了解脱。
可他终究是没死,不仅没死,还在抢救和检查中被发现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他躺在床上,看着病房的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自己那么心心念念的死亡与解脱就在这里等着他,不需要着急,也不需要害怕,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所有。
也因此,他才越发想要回家,北京终究不是他的归处。
“我陪你,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哥哥说。
5.案发5年前
工体西路永远停着千奇百怪的车,让你前进的路总要走走停停。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许家安下了出租车,对着眼前这些跟海淀全然不同的时髦男女愣了一会儿,他虽则是混迹在大小明星之间的造型师,却也仍旧不习惯过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这些时髦得形迹可疑的年轻人们。
真是老了。他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
工体西路7号,一家知名夜店,他买好门票走了进去,一层已经站满了人,他穿过男孩们的肩膀,终于挤进了舞池里。
粉紫色光球在头顶射向舞池中的人们,忽明忽暗中,他看到了弟弟,许家逸一脸喝茫了的表情,正在人挤人的舞池中央被人抱着闭眼摇摆、不知道天地为何物。
许家安随着人流缓慢挪动到许家逸身边,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许家逸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站在了夜店门口的电线杆下,旁边是午夜出摊卖烤冷面的大哥,再过一会儿,等这些喝醉了的男女冲出来时,他们会发现这时的烤冷面比平时要好吃得多,不是大哥格外良心,而是酒精让人宽容无比。
“干嘛啊,这个时候把我拉出来。”许家逸靠在电线杆上点燃了一根烟。
许家安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孩,他觉得心疼又无能为力,他知道许家逸这一年来沉迷于喝醉酒、泡夜店,他也知道许家逸几乎每晚都会跟不同的人回家,他甚至知道他每一次都去了哪里,因为常常都是对方打电话给许家安,让他去接这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弟弟。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好起来。这个“不知道”的背后还藏着一个更让他害怕的可能,那就是许家逸还能不能好起来。
他不敢想象,许家逸再也无法好起来。
“你知道吗?韦呈死了,就在今天。”许家安说。
许家逸一时忘了抽自己嘴里的烟,他愣愣地靠着电线杆,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如同灵魂被瞬间抽走了一样。
韦呈,在许家逸初中做班长时,韦呈是他的学习委员,那曾经是个健康、快乐的男孩子,总是对人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韦呈死了。
韦呈终于死了。
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许家逸觉得人来人往的工体西路突然肃杀起来,像是某个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夜晚慈悲地掩盖了所有人的痛苦、心碎、煎熬和邪念。
许家逸知道自己哭,他还知道自己哭得很大声,像每一个喝醉以后情难自已的年轻人一样,蹲在电线杆下放声大哭。
如果在2013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刚好经过工体西路7号,你会看到一个男孩正蹲在路边大哭,另一个男孩则在旁边轻抚着他的背,小声安慰他没关系的。
你会以为那不过是又一个漂泊在北京的伤心人,只有喝醉时才敢让世界看见自己的心碎。
你想得没错,但事情又并非如此简单。
6.案发15年前
2003年,周杰伦刚发行《叶惠美》,《流星花园》余温尚存,学校广播里开始常常出现SHE,女孩子们口中争论的依然是周渝民和言承旭谁更帅。
对于十五岁的许家逸来说,那本应该是一段简单轻快的青春,会恋爱、会运动、会胡闹、会偶尔为学业烦恼,如果他没有在那天下晚自习后被夏元松叫去教师宿舍的话。
夏元松那时是住校老师,学校在教学楼的尽头分了一个十五平米的房间给他,那原本是储藏室,但长久无人使用,学校教工宿舍又很是紧张,便腾挪出来给夏元松住。每当晚自习结束后,整栋教学楼都空下来时,只有夏元松的房间灯还是亮着的。
许家逸敲门进去时,夏元松正坐着书桌前批试卷,看到他走进来,夏元松转过身指指自己身边的单人床示意他坐下。
“家逸啊,最近生活、学习都还好吗?”夏元松像每一个慈爱师长一样问。
“都好,谢谢夏老师。”那是许家逸第一次到教师宿舍,他觉得紧张。
“下个月的数学竞赛要好好准备,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夏元松说着把手放到了许家逸肩头。
“我明白的。”许家逸仍旧不疑有他。
可当夏元松的手慢慢从许家逸的肩头落下去,落到了他的后背、他的腰际……许家逸才整个人都傻了,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定义正在发生的事情,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求救。
他像一块木头,硬硬地被钉在这张单人床上,直到夏元松将他按倒下去,他也只发出了微弱的呼救声。
不全是害怕,更多的其实是惶恐,在惶恐中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的日子,当人们面对类似的新闻责问为什么受害少年不知反抗时,许家逸都只想跟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懂。你面对的施害者是一个你尊敬的老师、你仰望的前辈、你信任的长者,那时候不要说反抗,就连求救都是很难做到的。
因为师长所代表的才是一贯的正确,既然他是正确的,那错的就只能是受害者自己了,不是吗?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还没有能力分辨清楚这世间的每一份对错,在这个简单的二元对立里,既然错的不可能是老师,那错的就只能是自己,糟糕的、肮脏的、不堪的就只能是自己。
可你们这些围观的人不懂这个,你们也不想懂这个,你们只会在事不关己时,骄傲地说“不敢反抗还不是因为你怂”。
那是许家逸这辈子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他没法跟人说,也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老师,可夏元松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他又不敢拒绝,他从小到大都是爸妈口中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可老天知道,所谓听话、懂事,大概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品质了,因为那意味着你的孩子在委屈自己,在折辱自己。
直到有一天,许家逸遇到了从夏元松宿舍里出来的韦呈,两个男孩子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许久,然后同时给了彼此一个默契的苦笑。
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夏老师是真的关爱优秀学生啊,他们就这样站在楼道的阴影里面对着彼此,笑着笑着就掉下了眼泪。
他们不是没有求救过,可没人相信他们,对面是一个年年拿优秀教师的名师,而他们只是两个势单力薄的少年人罢了,两个偷偷靠近彼此才能稍微觉得世界不那么寒冷的少年人。
“我们真的没办法了,是吗?”韦呈说。
“没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啊。”许家逸看着头顶的明朗蓝天,觉得人生从未有过的黑暗。
很多年以后,许家逸在工体西路知道韦呈自杀身亡的那个夜晚,他会想起他们站在楼道阴影里面对彼此笑着流下眼泪的场景。
韦呈终于熬不下去了。
韦呈终于解脱了。
许家逸觉得这是好事。
7.案发48小时后
后来,在警方调查时,一直对林枫的杀人动机很是困惑,他跟夏元松的社会关系并没有重叠,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许家兄弟,但即便是一个完美护工,也不可能会为了雇主而去杀人的,不是吗?况且,许家兄弟跟夏元松这个旧日恩师又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案发当天他们可还跟往日同学欢聚一堂,庆祝毕业十五周年,这一切都毫无理由、不合逻辑,更糟糕的是监控里显示,林枫已经顺着沼津北上的马路逃亡北方的荒凉高原,想要将他抓获已是难上加难。
只要一天不能把他抓获,那这场不合理的杀人案就终究无法解释。
警方久违地被一个证据确凿的杀人案给困住了。
事情要从许家安、许家逸搬家回沼津开始讲起。
他们回来时,是一对命运多舛的兄弟,哥哥在外打拼多年、如今为了病重的弟弟而毅然回来照顾,弟弟则身患重症、自杀未遂、摔废两条腿、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除去许家逸双腿并没有伤至残废以外,这些情况也基本是属实的。
他们特意选了一辆鲜艳夺目的红色卡车为他们搬家,让整个云河湾都看到他们这对命苦兄弟,让整个云河湾都记得许家逸只能面色苍白而虚弱地依赖轮椅生活。
接下来便是那场闹得很大的护工偷盗事件,他们请了很多位护工,没有一个能让他们满意,甚至有护工趁火打劫,在兄弟俩不注意时偷盗财物,以至于惊动了警察,人人都看到警车在云河湾呼啸而过。所有这些,邻居王太太和其他太太们都能做证。
“两个年轻人要生活真的不容易,居然还有护工趁机偷他们的钱,真是坏了良心哟。”王太太后来是这么对警察说的。
护工风波只为铺垫林枫的登场,之前遇到的护工越糟糕,就越能凸显林枫的可靠珍贵,林枫越可靠珍贵,云河湾的人们就越容易对他留下印象,等到整个云河湾都知道许家兄弟运气如此好,竟能找到林枫这样一个完美的护工时,便是对夏元松下手之时。
事情进行到这里,林枫和夏元松仍旧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关系,林枫从头到尾都是并不存在的一个人。
如果王太太们能够稍微细心一点,她们会发现护工林枫和许家逸从没有同时出现过。当然,她们并没有那么细心,因为之前的红色浮夸卡车搬家与护工偷盗风波,她们已经认定林枫是那个完美无缺的护工,而许家逸是那个靠轮椅才能生活的、深居简出的可怜弟弟。
她们根本不会去想,从未同时出现的两个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
哥哥许家安极尽所能地发挥自己造型师的能力,把林枫塑造成一个光彩夺目的英俊男孩,把许家逸塑造成一个苍白虚弱的残废男孩。你但凡看过一点化妆教学视频,就会发现只要有足够好的化妆品、足够贵的假发和足够精湛的化妆技术,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两个人里还有一个是双腿残废、甚少出门的。
没人会去怀疑这大相径庭的两个人会是同一个人,包括那些前来参加同学会的同学,他们顶多也只会觉得许家逸果然是身体不行了,只能和大家聊那么一会儿天就得回房间休息。
殊不知,回到房间的许家逸是被哥哥改头换面成为林枫后重新回到了同学会上。
再然后,就是下手杀掉夏元松,保证街头监控拍到是“林枫”行凶,接着“林枫”逃亡,许家逸绕远路回到家中,一切就全都能推给这个并不存在、但人人称赞的“完美护工”了。
“其实,在同学会上,我是有犹豫的,如果夏元松有但凡一丝一毫的悔改,如果他在提到韦呈、提到我的时候,有哪怕一点点的犹疑和愧疚,我可能都不会那么坚定地下手,可是他没有,他完全没有。”许家逸跟哥哥说,“他不仅没有,还对着‘林枫’这个新鲜男孩上下其手。”
“就是在那一刻,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毁掉了别人的人生,并且毫不在意,他罪有应得。”
“哥,我不后悔。”
许家安看着面前这个受尽折磨、身心俱疲的弟弟,突然觉得或许一切本该如此。邪念丛生的优秀教师会横死街头,身心受创的学习委员会跳楼自杀,时日无多的班长也终于痛下杀手。
笼罩在男孩们头顶的黑暗终于在这次谋杀中全然散去,他们终究是松了一口气的。
许家安知道,弟弟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太久,但只要能在光明人生里存在一天,那一天也就是值得的。
他知道弟弟值得,弟弟从来都是值得的。
他们家的门铃响起来了,警察上门了,那个叫小野的警官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作为案发当晚同学会的组织者,警方希望他们能够配合调查。他们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的。
警方会不会发现他们的诡计。
他们会不会因此被绳之以法。
他们付出如此巨大代价换来的光明能维持多久。
所有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人生的漫长黑夜终于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
许家安推着轮椅上的弟弟来到家门前,他紧紧握住弟弟的手,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家门。
“警官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