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波访客了。中年人居多,五点钟开始的,能探到五点半。想必是因为夕阳斜照,人竟容易动感情,哭着讲话的人要比全天其他时段都多。现在探监室里乱哄哄的,讲话声要被哭声淹没了。有一名狱警在窗台上铺开卫生纸,剪了二十分钟的指甲,可谓精雕细琢。他估计是什么也不想管。谁也没去注意那对儿浪费时间的沉默夫妻。
过了一会,头顶的大喇叭里传来拍话筒的声音,离得近的人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吹话筒的声音,调整话筒的摩擦声,还有电器不听话的尖啸声,就更难听。“最后十分钟,特此通知。最后十分钟,特此通知”,一个女声播报让家属们觉着心慌,纷纷凑近许多,加速说话。这时候,那对磐石一样的沉默夫妻就显得相距更加遥远。隔着一面防爆玻璃,钱小姐突然觉得她丈夫变了。从他那张该死的,沉默、僵死、失神的脸上,她读出了“毫无主见”、“乳臭回归”的意思。她突然察觉到监狱的真正威力:不是把人变虚弱,而是把人变愚钝。惊恐的感觉让她哭了,她就像惧怕死尸一样惧怕着愚钝。她哭得狰狞,大脑缺氧,额头红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曾国连曾有一双价值连城的手,现在,这双手只能妥善地横在哭泣的妻子面前,被铐子圈着,变成没有用处的器官。狱外,他最爱戴一双嵌满假钻石的华彩手套,表演“飞牌破西瓜”、“飞牌熄蜡烛”的节目。他靠弹指之间的绝活与手套里的秘密维持生计,不向任何人透露师从何人。那对腕子看上去也没怎么用劲,只轻轻一抖,纸牌就横切着气流尖啸飞去。他彩排的时候,没有人敢站在面前。一百八十四天前,他还在蓝蛙酒吧里充满活力,扶着桌子踉跄起身,一边用指尖旋转着身份证吓唬同事,一边演讲,“朋友们,力度大小不重要”,之后那张身份证“嗖”的飞冲而出,定在十米外的飞镖盘上。他得意地命令酒保去帮他拿回来,酒保觉得他是个傻屄,但还是照做了。那只细胳膊,甚至费了些力气才能将身份证摘下。曾台柱接过身份证,“力的方向和受力面积才是关键。没错,给我足够小的受力面积,配以精准的方向,我能用眨眼睛的劲切开地球”。
大家都开始告别,这种隔着防爆玻璃互相招手的行为,通常要持续五分钟。钱小姐也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她捏着听筒,紧紧捏着,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位悲惨的男士也举起电话,想必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两个发呆的人,互相成为对方的影子。他看着她的额头,她则盯着他的胡茬。他们都感觉手里的听筒重达千斤,光是举着它就耗费了太多体力,根本没精力动舌头说话了。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道举着听筒干什么,有什么用。他流下眼泪,毫不吝啬地向妻子展示狼狈。被剥夺自由的人,除了自由之外,没什么能让他真的开心起来。所以这一次,钱小姐没有带来香烟、裸照和新的邮票。
“离吧,别僵在这儿了,分了吧”,钱小姐突然说话了。只停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你别奇怪,这不是一时的想法”。左边的隔间是一对新疆兄弟,右边的隔间是老妈妈在探望一头银发的老儿子,他们几乎一齐瞪了钱小姐一眼。曾国连则愣了一会儿,他要她重复一遍。钱小姐按照指示重复了一遍,“说真的,我不能骗自己”。他赶紧闭上眼睛,皱着眉毛憋着什么东西,然后双手握住话筒。
随同眼睛一起苏醒的,还有锁起来的一股红彤彤的恨劲儿,平铺在眼球的血丝上:“我现在真的想打你,把你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一顿”,话筒里传来发抖的声音,“我现在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了,我一定会打你的”。钱小姐摇着头,有些不屑地笑了,“那不是仇恨,你不懂,那跟仇恨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天生的,我也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有什么线断了,更像黏稠的火点子掉在身上,反正曾国连彻底失了态——他用那颗疲惫的头颅和系着手铐的双腕反复撞击防爆玻璃。玻璃很厚,钱小姐这边只能隐约听见闷闷的响声,像柚子在砸墙。这点儿声音和头破血流的血腥画面不成呼应,一种哑剧的超脱感让她反而放下话筒。她靠在椅子上,观摩他激烈又无畏的自残胜景。
狱警在后面慢吞吞地走来,手里转着钥匙盘。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的眼眶慢慢肿了起来。很快,肿的地方也被撞开,面部血管断裂了。那些我们通常称之为“青筋”的东西,在皮肤里跳跃了两下,然后喷射出更多的浆液。钱小姐最初无法面对他的眼神,但三秒钟之后她又直勾勾地盯着他公牛似的眼珠子,回以高品质的微笑。这个微笑帮助她的前夫出离了愤怒,做出不明所以的变态举动,大家都看见他伸出舌头,歪着头,舔舐玻璃上自己的血。直到急忙赶来的狱警用电击枪击中了他的腰腹部,才使他露出安详的神态。
这种话题本也不该放在阳面儿上说,但事实的确如此:有些人可以从强烈的羞耻感中寻得快感,他们期盼着另一半能够粗暴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当然是在一些特殊的、必要的情景下。有些人则万万不能接受,就连听到这个话题,都属于玷污他的耳朵。“怎么可能?你有病吧?”——如果你去问他们,他们一定这样回答。甚至还有些人,连后背式体位都不可以接受(坊间则称为狗爬式)——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如此原始,更不能苟同床上的事是谁“凌驾”在谁之上,或者谁“服务”了谁,谁“征服”了谁。大家知道,在这个议题下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阴阳两界的人见了面一定要吵架。比如“吃狗肉”这样的事,它幸运极了。它至少可以被经常摆在明面儿上,提上议程。大声的吵架环绕它,舆论的两派伺候它——有人说,应当尊重广西等地的民俗,他们从祖宗开始就吃狗肉了。有人则说,狗不能吃,因为狗是人类的朋友,吃什么都可以,万万不能吃狗。相比之下,钱小姐和他丈夫曾国连的议题就实属不幸。在中国坊间,这叫“SM”,被当做舶来语义。大众的观念有极大偏差,动动脑子就知道,你可以舶来阿根廷番茄,舶来美国龙虾,但你舶不来人内心真切的诉求。在这个议题下面,持不同观点的人实在没有什么争论的机会,根本没人起头儿。即便他们可能天天都会见面。钱小姐结婚十三年整,才真正开始讨论这件事儿,还是在丈夫被关进监牢之后。
钱小姐从远郊坐大巴车回市区,在路上,她一点儿也没再想丈夫。监狱自有狱医,治疗他头部的伤口。牢房中自有共患难的杀人犯“同行”,在深夜卧谈,化解他的忧思。她心想他妈屄的说白了男人进了监狱媳妇跑了这样的事并不罕见,老子也没那么高尚就是了。她看向窗外颠簸的郊景,并产生旅行的错觉。深冬时节,她认为风戏弄了草地,雪花鞭挞山林,冷气反复欺负着树群。无数风景怒意相对,展示着盛大的、充满虐待与被虐待的交融场景。她宁可花功夫去思考光如何刺破叶隙,冰如何残害溪流的活力,也不想再考虑丈夫那张愁苦、臃肿的脸。真是该死,她心里想,“好好的两条生命,撞在一起,怎么就成了两块硬死的石头。”
面对这样的景色,她的心中忽然出现了死者的面容,她倒不是思念死者,也没有多少惋惜。她只是想起第一次拨通那个电话的时候,和对方讨论的关于受虐的话题。钱小姐当时站在公用电话亭里,从外面看,整个人只露出一截驼色的羊绒大衣。她压着声音咨询着,“我这算不算受虐癖?”对方正在吃冰冻过的巧克力,或者果味硬糖之类的东西。食物破碎、舌头搅拌、咽喉下咽的一连串音色,搭配微弱的电流声,使她感觉听筒附近毛孔收紧。紧接着,一种意料之内的低沉男声传递过来:“不要讲癖这个字,人们每天都吃饭,算不算进食癖?人们每天都呼吸,算不算吸食空气癖?人们每天都拉屎,算不算排泄癖?”钱小姐不解,“你举的这些例子不恰当,吃饭、呼吸和排泄,是人必要的事。”对方可能有些生气,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你觉得它对你来说还是不必要的事,请自重。别再拨这个电话了。谁介绍你来的?”
当时钱小姐卖了一点乖,她实在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她只懂一点儿自己,想听对方来定义自己,她露出虔诚的神色,在电话亭里把自己裹紧了一些,调整电话到右耳上。果然,他像早有准备似的,发表了诸多奇异的言论。听着那些言论,钱小姐不难想到电话另一头的男士曾独自度过诸多静谧的夜晚,她还联想到纷乱的酒瓶、烧毁的过滤嘴。暖色台灯下,焦虑的汗水。以及一双单眼皮的,瞥视天空的黑眼睛。他提到一个核心结论:世上没有癖好,人数决定褒贬。
少数人向往的事,被多数人中的好事分子在惊诧中发觉,之后挂以“癖”字的尾巴,四处喧嚷,像发现新物种一样陷入狂喜。这很无聊。他还提到诸多假设,一,假如人是由食草动物进化而来的,那么,胆敢吃牛排的人一定要被当作“食肉癖变态”给抓起来;二,一个英国公主来到泔水横流的贫民窟生活,那么,即便她有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习惯,比如每天刷牙,都会被称为“洁癖狂”,因为当地人不能理解牙有什么好刷的;三,如果亚当和夏娃没有摘下叶子把他们的阴部给挡住,那么今天所有穿衣服的人,会被当作“遮阴癖”嘲笑。他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他问道,“假如光屁股的人比穿衣服的人多,世上还会有‘露阴癖’这样的词吗?显然不会。”说到这里,钱小姐弄明白了——世上没有癖好,人数决定褒贬。
紧接着他们又谈到价格,钱小姐选择了最高级的一栏服务,她想给自己最好的体验。单次一万,由对方来安排酒店、工具、保密措施以及一切。价格之后,还有一些无所谓的交流,比如钱小姐旁敲侧击着询问对方的长相和身材。他则宣称长相与身材毫无意义,他说:“人有奉献自己的潜能,人本质上有强烈的向他人下跪的冲动,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已。而长相和身材是最卑劣的理由,之一。”挂了电话之后,钱小姐用网上银行付了定金,打款过程也就动几下手指头,像点了一次外卖。回家之后,她捧着一个玻璃杯,在鱼缸边呆了一会儿。她的眼珠盯着蓝色剑尾鱼的鳞光,跟随它的游舞而转动。理智的冰蓝色涌入她的脑液,促使她又发了信息过去。
“如果你不愿意发一些你的资料和照片,我觉得还是算了吧,我第一次这样”,又补发,“定金也不必退,是我没想周全”。对方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然后是一行字“可以,看你头像是金敏的《红辣椒》,我权当是与你乐趣相同吧,履行我卖家的义务。而且,如果我今天没有喝酒,我根本不可能跟你说这么多话”,最后是一段视频。视频只有几秒钟,热天午后的样子,先是被阳光和阴影分解两半的长街,后是一些清亮的黄绿雕花的瓷砖,随着镜头的下拉和回转,她又看到一盘土耳其烤鸡,配以刀叉茶醋,最后才是他吃饭时的脸。以悠闲神态面对镜头,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美味”的意思。因为他说完之后还举了举叉子上的一块鸡肉。
除了一个鲜活、健康、具有饱满神态的人类之外,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让她想起蜜月旅行时看到过的一位年轻船长,在甲板边缘支着白色小桌,独饮一杯香槟酒,吃一盘烤三文鱼,狂风吹翻了小白桌,他没有什么应急动作,空拿着叉子,又喝一口香槟。眼睛都不看那桌子一眼。
钱小姐声称自己想要过一个别样的十周年纪念日,随即引出主题,那便是别出心裁的“分开旅行”计划。她的丈夫在这个计划上面看到了某种浪漫色彩,他喜欢这个计划。有一件事说来有耸人听闻的嫌疑——“所有的欺骗都是在受骗者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就像那些开得别样妖艳的花朵下面,常常能发现水解的粪便”。他当时在厨房里烹饪小公鸡,听到提议后,他还闭上眼睛,开始幻想一段属于自己的自由旅途,和两三位前部队战友,喝到凌晨也没有人管他。面对丈夫眼睛里的兴奋和憧憬,钱小姐松了一口气。
时值十月,秋天毫不意外地袒露她蚀骨的特性,一夜之间万树倾倒。脱发的梧桐,掉着叶子,流着口水,傻站在树坑中。后来钱小姐的脚步也无法将它们惺忪的树眼吵醒。她早晨在阳台目送丈夫离开。他要去长白山滑雪。午觉睡过,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那是一个齐小腿高的棕色皮包,她拎着它。当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踩着坡跟的黑皮鞋,穿行于黄叶铺垫的淮海中路。她微微低头,步子又快又沉。她也不想打车,不乘公交车和地铁,她想走过去,是怕太快到达。她迷信“跬步”,或者说“步行赴约”的仪式感。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在这位先生周到的安排面前,名字显得无关紧要。第一个暗号叫做“时间沙八十九”,这六个字也是他们互相删除联系方式之前最后的讯息。钱小姐走到淮海中路八十九号,向身前背后各瞥了一眼,之后扭身进入“时间沙健身房”,她把手伸向八十九号储物柜,柜子果然没有锁,轻轻一拉就开了。从那里面,钱小姐发现了一部小灵通和一枚红色的钥匙。没有什么金属是红色的,钱小姐一边长按开机键唤醒小灵通,一边想象是谁、在哪里、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一枚精致的钥匙用吊线的方式浸入红色油漆,又用热风机风干成现在的模样。
钥匙插入长亭酒店私人长包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不需要转动。其实那只是一个空空的锁孔,插进去也吃不上劲。里面有个人说了一句:“红色的”。更里面的人,用钱小姐听不懂的语言吩咐了些什么。之后这扇门向左右两侧分开,露出一条漂亮的日式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间充满抽屉的房间。一些抽屉被身材不同、但衣着相同的女人们打开,她们束发、蒙眼,但能准确找到千百抽屉中具有大红色拉钮的五个抽屉,之后怀抱着这些抽屉,一齐俯跪在钱小姐面前,纹丝不动。
没有人教钱小姐,出于一种本能,她知道自己应该脱下一切。她甚至有抽泣的冲动,闭上眼睛,她听见衣物的呼唤,听见心眼儿深处,对裸露与重生的渴望。再睁眼的时候,眼泪滴在地上,迅速被一个骇人的侏儒男子冲进来擦掉。她吓得向后闪躲。从左到右,第一个抽屉里是一双白色蕾丝长袜。第二个抽屉里叠着一件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绣满了十字军符号。第三个抽屉里是一件白色束胸,和克里特岛壁画上蛇女祭祀的束胸一样,腰腹中部浮雕般绣着美杜莎的眼睛。四号抽屉里是一盏白色礼帽,配有白色面纱,面纱上有细碎的珍珠。最后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个信封。钱小姐穿好一切,跟随侏儒男人迈不开的步子,盯着他黑色袖珍定制西装的高肩,走到内屋的壁炉前面。她打开信纸:“钱羽珺,您好。作为造访这里的第3000名客人,我们为您准备了特殊的礼物。请将信纸递给离你最近的服务人员。”
钱小姐用信纸换来了一杯饮品,杯垫上还有一张卡片,“渡渡鸟,又称毛里求斯多多鸟,中国的说法是愚鸠,或者孤鸽。该物种于1681年全球范围内灭绝。出于无法揣测的情感,我先祖的朋友,帕拉尼克博士,于1679年偷盗、转运,并用液氮罐冷冻了十一枚鸟蛋。没错,它们原本可以孵化。您眼前这杯龙舌兰里,含有5毫升渡渡鸟的蛋清。我们不希望任何人来衡量这杯调制酒的价值,只愿您能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盯着一旁壁炉中——黑如深渊的炭底,红如凤凰舌头的火焰,钱小姐深深觉得,这个夜晚可以庇佑和埋藏一切。她把龙舌兰一饮而尽,中间没有停息。她的食道火辣辣的,火辣辣中又夹带一丝温吞的感触,她不认为自己喝下了酒水,而是喝下了人类野蛮生长史的片段。现在她想翩翩起舞,在这身华服的包裹下面,她找到子宫中握拳翻滚时的快乐。眼睛前面的白色面纱挡着她的脸,恰好在壁炉边上有一张铜镜,模糊的反光里面,她看见自己眼角的尾纹统统消失,睫毛被漫射光加倍拉长,眼眸清亮,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她看见自己十七岁偷用母亲口红时的那张脸。在这面镜子面前,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二十五岁之前,十八岁之前的焦虑,都像蝶翅上的晶粉一样飘落了。
钱小姐见到那男人的时候,他刚刚含着没有点燃的纸烟从打字机前面走向她。这位最终的男士,穿着超长坠地的蓝色丝绒喇叭裤,走路时露出光脚。上身是紧身裁剪的白衬衣,腰上系着黑色皮带。他俯身与门外人耳语几句,之后关上厚重的门,领钱小姐走向一面墙。他不说话,手掌体温滚烫。在钢琴后面那大理石砖墙上,整整齐齐地钉着数不清数目的三寸照片相框。照片里,女人们面容不同,但都穿着不同风格的白色衣服。与钱小姐视线平行的照片右下角印有“1997/11/9”,低头看,有2001年的,有2007年的,也有2016年的。抬头看,有1990年的,1972年的,1950年的。再往上,年份已看不清楚,从彩色到黑白,从黑白到模糊。女人们无论美丑,都闪耀着光辉,笑容链接成一条灿烂的女性银河。
“为什么都是白色的衣服?”钱小姐已有些头晕了,是龙舌兰起了作用。她不怕先开口。男人仰望着这些照片,眼泪流过眼角,“这个房间里,女性不允许讲话,我忘记跟你说了”,他走向黑色的落地柜,从里面拿出一根优质的羊皮皮鞭,对着空气比划着它手柄与鞭头方向是否精准对齐了,“但既然你问了,我回答你。”
生于红色血水之中
亡于累累白骨之下
黄皮肤,黑眼睛,金指环
蓝宝石,绿苹果,紫兰花
这多余的颜色
实乃文明的挣扎
在一段非正式的朗诵之后,他说这是自己祖父的诗句。
“鞭伤的红色是血液的红色,衣服的白色是骨头的白色,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颜色,不是吗。”钱小姐有些枉然,顺着他的指尖,她趴在沙发的边缘,胯骨贴于扶手,前身抚平。双手前伸,双腿并拢,臀部放松。她的整个躯体折出一个完美的一百二十度夹角。皮鞭在水缸中搅动片刻,滴水声,卷起袖子的声音,一些脚步声,慢慢地漂浮,仔细点击着她的耳膜。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不由地哭了起来。等待疼痛降临的过程,足以解释时间的柔韧,即便双眼中央最显而易见的一个时间的光点,也可以被拉伸成一条永恒的细线,把星球严密地捆绑起来。这真的太难熬了。她等待,等待着,由于过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她甚至暂时地失聪了。一切听觉化为微弱的蜂鸣,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一个一闪而逝的奇异瞬间。一道线性的高浓度的绝望斩向她的肉体,向前,疼痛延伸到天灵盖的端点。向下,瞬时润湿了她的脚底。她开始尖叫,但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喉咙肿痛。
接下来,她正式迎接了真正属于自己生命的,十个瞬间。第一瞬间,她看见金盏花在刀片下断裂,裂口处流出乳白色的琼汁。第二瞬间,她看见大地撕裂出深深的沟壑,裸露的岩浆流淌如红河,那是地母的大动脉。第三瞬间,她看见鱼叉刺入鲸鱼的头顶,蘸着剑树毒汁的尖峰扎入脑仁,那里恰好储存着它的悲惨记忆。第四瞬间,她看见大祭司用兽牙刺破女童的脊梁,为她纹上部落的印记。第五瞬间,她看见冰川在日出时断裂,硕大的冰凌压碎了帝企鹅的蛋壳,稠液包裹下的稚嫩骨骼,在发育之前就进入千年的冰封。第六瞬间,她看见断臂的海员被送上甲板执行绞刑,他身上的天花溃烂历历在目,以至于绞死它的那根绳子也立即被扔向大海。第七瞬间,她看见飞鸟的粪便从天而降,在光学镜头上炸裂,观星者眼底的星空内部绽放一团污秽。第八瞬间,她看见自己的灵魂,从深深的大梦中惊醒,身处一汪浅浅的水池,水池四面八方,没有尽头。第九瞬间,她看见钢针突刺她的脊髓,注射七彩斑斓的液体,使她的身体进入全新的轮回。第十个瞬间,她看见无数死者的亡衣从天而降,遮云蔽日,漫天织物飘舞,走兽惊散。
随着这一系列的鞭挞,她感到自己愈发瘦弱,她只感觉到瘦弱。纤细,甚至有一点纤细了。在宇宙中,它不占地方,一点也不占。可能在中心,也可能游移到一边。她想永远地抱紧什么,抓住什么,哪怕受了它的伤,遭了它的罪也无所谓。但她深处宇宙的核心中,发现那简直是虚空的墓穴,掀开棺盖,里面仍是空虚——这正是她可怜又壮观的意识,被裹挟于疼痛的急行军中,历经天地绳索,萤虫触角。感受波涛浪涌,晨雾迷蒙。
钱小姐回家的时候也决定用走的方式,即使她臀上的皮肤如针扎、如火烫,她也不愿意过早地回到家里。凉飕飕的风吸入口中,灌进身体。这样的时刻,她愿意多多留意一旁炒河粉的小贩,在冷风里对话的情侣,等车的老人。他们让她感到生活的腥香味,这是她熟悉的市井,她走在熟悉的市井中,试图慢慢熟悉自己崭新的灵魂。手机在衣服里震动,她掏出来,漫不经心地点开短信,看见曾国连的短信,“你刚才去了哪个房间?你自己说还是我调监控?”钱小姐拨电话过去,问他怎么没有去滑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曾国连则说:“你总忘记我的身份,我是一个魔术师丈夫。再告诉你一遍,受力面积和力的方向才重要”。钱小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像喝醉了一样,傻了。本来毫不相干的东西,一下子搅拌在一起了。她在树下站了一会,手机跳跃了几下,蹦到马路上。好心人捡着手机过去的时候,钱女士一头栽进了花池里不省人事了。
关于曾国连的杀人事件,死者尸体不堪入目,场地血腥,局里什么照片也没公布。不仅如此,还联合舆情部门发了重要文件,提倡媒体尽量把注意力转移到死者身世,而非作案手段上。就在案发现场附近,警方发现大大小小共计十八个密室,整个酒店的27层都为一桩地下赌场生意服务。内部监控显示,这里不仅每日每夜开设德州扑克,百家乐,轮盘等赌博项目,还存在庄家出千的恶劣行为。而死者大概是家族产业中的重要人物,不然也不会出现“他一死,27层立马人去楼空”的现象。不过再怎样掩盖,也挡不住一些碎嘴分子炫耀式地泄密,以及大众之间瘟疫似的加工和传播。很快,多种自称靠谱的传闻稳定下来:有人听局里朋友说,整个头完全就是被扑克牌给削下来的。有人听太平间工作的三叔说,头明明没掉,还跟肩膀连着,只不过胸口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扑克牌而已。还有一名蒙面的黑衣人,录了视频传到网上,视频里他身材矮小,毫不夸张还没个花瓶高。他就和花瓶肩并肩站着,说自己亲眼看见了死者最后的样子,“确实和扑克牌有关系,但没什么尸体。是满地的扑克牌和碎肉块”,这位黑衣矮子的声音非常难听,“杀人犯跑的时候,取走了一个相框,然后把整面墙上的相框都打碎了”。
钱小姐换了工作,本来在餐饮企业做财务,现在她组织了一伙儿实习生,开了一家互联网厨房,专门给金融园区的公司做餐饮服务。办公地点在浦东,离监狱就更远。她需要乘一小时的地铁,再坐一小时大巴才能到。她最后一次去看望曾国连,下午六点才赶到。副狱长听了她很久的解释,才允许她破格一次,下不为例。这一回她的包里有关于离婚的相关文件。因为有文件要签署,两人被单独安排到一个开放式的会面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张圆桌和一盏吊灯。这回他们之间没有防爆玻璃阻隔,但反而比任何一次都难开口。这真奇怪。一旁监督的狱警甚至想帮钱小姐把那天杀的狗屁文件拿出来,让他签了算了。他根本不懂这对出了名的沉默夫妻究竟在玩什么花样。思绪崩溃之前,他可算听见男人开口了。
“拿出来吧,我签了。只不过签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钱女士点点头。两人之间没有防爆玻璃,只有二十厘米厚的空气,她都不愿意说一句“你问吧”,而是用点头代替。这个现象把那位年轻的狱警逼得想死,怒火攻心,却又不能出声。他为这个男人感到可悲,他都快哭了。“我问你,你为什么渴望被人打?”钱小姐把笔递给她最后几秒钟的丈夫,回答他说,“因为你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她犹豫了一刻,仰着头,用手指头尖勾掉眼睛上的一点水光,“所以你不能感同身受。怎么说呢,就像防爆玻璃一样,你懂吗?我们的分界线,我在里面,你在外面。或者我在里面,你在外面。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被打!”
曾国连签了名字,马上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咨询年轻的狱警,他问他,“你可不可以把我胸口的名片卡帮我取出来,我想送给我的妻子,留作纪念。”狱警想赶紧把这档子加班事了了。没人能受得了成年人闹分手,场面不闹腾,但蹂躏心脾,全是内伤。他动作利索地把名片卡从透明塑料套中取下来,递给那双被铐住的手。现在,吊灯照耀着焦急等待的年轻人的脸,照耀着那双老茧褪去的新手,照耀着钱小姐的睫毛,照耀着两双亮眼睛,互相凝望对方的靠近。曾国连拿着这枚名片卡,走向他的前妻钱羽珺。并对另一个世界的她致以了最诚心的笑容。